第27章
…太苦了。” 宇文序松一口气,轻柔长指拭去泪痕,又拈来一枚蜜饯:“再吃多几颗,你只好好吃药,捱过这一阵必定大好。” ―――――――――― 注: [1]《乐毅论》:王羲之楷书书法作品,共四十四行。真迹今已不存,一说真迹战乱时为咸阳老妪投于灶火,一说唐太宗所收。现存世刻本有多种,以《秘阁本》和《越州石氏本》最佳。 [2]石翁仲:古代帝王或大臣陵墓前石雕的人像。传说秦始皇初兼天下,有长人见于临洮,其长五丈,足迹六尺,仿写其形,铸金人以象之,称为“翁仲”。见《淮南子・�锫垩怠� 高诱注。后遂称铜像或石像为“翁仲”。 第一百五章百顺 太医署奉旨出入宣室殿,半旬一请脉。 宫娥揭开素白眼纱,女子肌肤脓肿尽消,结了龟甲一般厚厚的疮痂,睫羽黛眉悉数脱落,光秃秃的右眼若睁未睁,瞳子覆着一层浑浊白翳。 南婉青正坐美人榻,渔歌执翠羽扇遮起左边眼睛,只见展崇金伸出两个指头:“娘娘可知微臣手上是什么数?” 南婉青道:“你手在哪儿?” 宇文序瞥去一眼,喜怒难辨。 展崇金讪讪收了手,跪地回话:“启禀陛下,启禀娘娘,依今日脉象,娘娘凤体安和。只是……只是秋来易燥,秋燥则肝火生,肝血主目,约莫时令之故,未得平复。如此以疏风清热之方将养,大有裨益,陛下、娘娘不必忧心。” 宇文序一颔首,侍人领着展崇金谢恩告退。 “今日是后两折。”太医复命之时,南婉青复蒙上眼纱,瞧着人走了,一册戏本子便落去宇文序手里。 《汉宫秋》。[1] 她伤了眼睛,视物不便,近来的古今话本戏文,皆由宇文序代为诵读。昨日掷骰子选中此卷,念了过半,宇文序先扶着人安卧软榻,书页翻去折角处,正是第叁折。 元人所书汉元帝与王昭君之事,元帝遣毛延寿至民间选美,毛延寿借机索贿,王昭君因不肯行贿,画像遭恶笔污容,不得见幸于上,遂入冷宫。而后元帝深夜游宫,恰遇王昭君夜弹琵琶,爱其美色,封为明妃,并欲斩杀毛延寿。毛延寿仓皇逃窜匈奴,将王昭君画像献与呼韩邪单于,挑唆单于向朝廷索要王昭君为妃。元帝不舍爱妃,奈何满朝文武畏惧匈奴,无一人可用,皆劝元帝忍痛割爱。王昭君为免百姓之祸自请和番,元帝灞桥送行,悲痛难当。王昭君不舍故国,于黑江投水而死,单于忽而惊觉此乃毛延寿从中作梗,将此人送还汉朝,元帝失去爱妃痛心切骨,斩毛延寿以祭奠佳人亡魂。 “如何?”一卷读罢,南婉青奉上茗茶润口,“闻说坊间每演此戏,满堂男女无不凄然长叹,更有掩面泣涕者,嚎啕不能自已。” 清茶入口,生津止渴,宇文序移开杯盏,答道:“你说是好,必定是好的。” “什么‘我说是好’,”南婉青道,“几时说好了?我是问你。” 宇文序又饮一口,拿不准主意:“你是说……不好?” 南婉青道:“你管我说好与不好,如实说来便是。” “这出戏……”宇文序言辞斟酌,“有好,也有不好。” 南婉青笑道:“有何不好?” 宇文序想了想,欲说还休,索性低眉品茗,半晌不答话。 “这水你已喝干了。”南婉青夺下茶盏,远远放去案几。 宇文序道:“我不知如何说才是……” 南婉青道:“实话实话便是,又不要你昭告天下,有什么为难?” “你也知我口齿粗笨,胡乱说了,怕是惹得你心烦。” 南婉青道:“我心烦什么?也不是我写的文章,你说便说了,与其忧心我,不若忧心着马东篱今夜托梦一叙。”[2] “我不惯读戏文,陋见直言,莫要怪罪。”宇文序道,“其一,汉家和亲之事,前为刘氏宗室女,及元帝一朝而为宫女王昭君,由此便知元帝时汉强匈奴弱。武帝叁击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宣帝时五单于争立,漠北一盘散沙,不足为虑。是以至元帝毋须刘氏女和亲,得一汉女番邦已心悦诚服。我实不知宫女何以成了皇妃,果真如此,彼时匈奴俯首称臣尚恐不及,岂有胆子肖想汉家妃嫔。”[3] 南婉青点头称是。 宇文序未逢还嘴争辩,心内稍安,接口说下去:“其二,那单于张口便是南侵,自言有甲士十万。且不论这十万人步兵几何,车骑几何,只以步兵作计,十万战甲费去多少铁,多少木头火炭,还有刀、矛、箭等兵器,人手一样且不足,须添叁成以备损伤替换之用。纵是铁甲兵器都齐了,十万士兵的春秋衣裳、口粮、俸禄又从何处得来?” “何况参军之人皆为年轻力壮的男子,这些人不务农,不牧马,终日练兵习武,粮食何处来?税钱何处来?不能是老弱妇孺耕种养活罢?即便效法汉人屯田,士兵习武之余下地耕作,也只是杯水车薪。漠北苦寒,钱粮本不足,边塞戍所年年转运江南粮草,匈奴弹丸之地,若有个似江南的粮仓供养甲士,何必年年秋冬南下劫掠。” 南婉青笑道:“很是。” 宇文序道:“若说十万甲士乃是文人虚笔,以写匈奴虎狼之心,倒还说得过去,可毛延寿逃奔塞外也太过儿戏。退一万步说,他久得帝王宠信,宫中众人畏惧不敢下手,他借机逃出禁宫,又逃出都城,便也罢了。毛延寿区区一双肉腿,如何自长安横越千里,混过重重城池关隘,不偏不倚摸到了匈奴王帐?昔年卫青直捣龙城,领着一万骑兵,关云长千里走单骑,尚有一匹马。毛延寿赤手空拳深入匈奴,这也不是卫青在世,关羽在世,乃是孙悟空在世。他有如此本事做什么佞臣,武庙十哲必有其一席之地。”[4] 南婉青听得“孙悟空在世”忍俊不禁,又听了“武庙十哲”,更是乐不可支。 “这写戏文的大约不曾出远门,你看第二折――”宇文序端起书,指尖划去“将着这一轴美人图,献与单于王,着他按图索要,不怕汉朝不与他,走了数日,来到这里”。 宇文序道:“走了数日便出长安至塞北,匈奴王帐怕不是就在未央宫边上?再说毛延寿何处得来美人图,他竟是逃命也不忘揣上这画。王昭君画像原先经由他手毁了几笔,故而未得圣宠,长居冷宫,如何又是美人图?若非旧图,难道逃命途中他又赶着重画一幅?笔墨纸砚何处得来?当真一处不可细想。” ――就一壁厢引控甲士,随地打猎,延入塞内,侦候动静。 宇文序翻去下页:“还有这一处,单于率领匈奴甲士轻而易举潜入中原,大汉此等边防之力,与筛子何异?敌国兵力如此,他一番折腾,只惦记婚娶之事,这见识倒与筛子边防棋逢对手。” 南婉青倚着男子肩头,笑得喘不过气。 “若说此情铭心刻骨,可悲可叹,王昭君投河而死,为何元帝苟活于世?”宇文序道,“照戏文所言,他文不成武不就,任由百官牵着鼻子走,龙椅上栓条狗也不比他差,便是死了,江山社稷无益无害。斩一个毛延寿,又算什么?论儿女痴情,不若焦、焦……那是一人自缢,一人也投了水的。” 南婉青道:“焦仲卿,刘兰芝,《孔雀东南飞》。” 宇文序颔首道:“正是,生死相随方为至情。元帝与王昭君之情,一二折书读尽,只瞧出女子美色,男子好色。出塞泪别,元帝大苦大悲,亭台楼阁触目伤情,百般无奈过着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此有何苦?此有何悲?再得一美人,他的性子便可转悲为喜了。” “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南婉青道,“《汉宫秋》乃元人马致远所作,有元一代,异族为君,汉人卑为下等。享国近百年,科举仅开十余回,读书人不得入仕一展抱负,便将笔墨付与坊间,换取生计。” “马致远曾任江浙学官,并非要职。儒生向来心气高,立志治国平天下,今时空负才华,壮志难酬,细一想来原是夷盛华衰,上无明主。因而将《汉宫秋》写作匈奴强盛,汉家衰微,实是以旧事写当世,一抒胸中郁结之气。元帝堂堂九五之尊,尚且‘做天子的官差不自由’,何况他小小一介臣民。” “原来如此,”宇文序恍然大悟,“还是你学问好。” 南婉青笑道:“这算得什么学问?还是陛下心系万民,念一出戏也忧心赋税钱粮。” “你笑话我。” “岂敢,”南婉青勾缠男子后颈,落座怀中,咫尺相对,“陛下所言,句句真知灼见,字字鞭辟入里,妾身好生敬仰。” 宇文序揽上腰肢,浅啄怀中人含笑唇弯:“假话我也当真话听了。” “你说这戏文有好有不好,不好已说了,有何可取之处?”南婉青问道。 宇文序眉眼笑意一愣。 南婉青道:“你说。” “有……”宇文序吞吞吐吐,“是、是……” 南婉青搂着人晃几下,催促道:“快说来――” “元帝言语传情那些话,写得好。”宇文序捧书近前,低声念道,“寡人乞求,她左右,她比那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见一面得长寿……”[5] 男子嗓音愈念愈低微,不觉双耳通红。 “这一段是曲牌,是要唱的。”南婉青忍笑道,越发起了逗弄之心,“你念不惯,我便教你唱。” 宇文序断然不肯:“我……” 南婉青已唱道:“寡人乞求,她左右,她比那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见一面得长寿。” 宇文序到底拗不过,磕磕绊绊唱了一句。 “无一字唱准了调。”南婉青挣开男子怀抱,一骨碌爬起身子,摆弄宇文序腰背腿脚,让人端端正正坐着,“气沉丹田,听好这调子。寡人乞求,她左右……” “寡、寡人乞求,她左右……” “她比那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 宇文序直挺挺端坐,一动不敢动:“她比那落、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 “见一面得长寿。” “见一面得长寿……” 南婉青笑倒美人榻:“你不是唱曲儿的嗓子。” 宇文序气得一起身离了榻,自斟一盏茶水,半羞半恼,灌下叁两杯。 她咯咯笑得开怀。 “又说又唱这一会儿,该歇息了。”宇文序捧来一盏热茶,牵着笑个不住的人坐起身。 南婉青推开手,偏生拽去宇文序腰间香囊穗子,将人拽上锦榻:“我知道,陛下心怀国事,正等着我睡了,好去批折子。” 宇文序踉跄坐定,答道:“我是怕你累着,问一问,你有精神,便与你解闷。” “若陛下欲上朝,又不愿违逆许诺妾身之言,也不是全无办法。”纤白玉指缠绕松花色玉珠穗子,南婉青半伏美人榻,漫不经心,“我与陛下同往前殿,亦是寸步不离。” (乾元七年)九月戊午,皇贵妃以宠临朝。(《齐书・本纪第一・高祖》) 万寿宫。 佛堂花烛鼎盛,年迈妇人诵尽经文,指间菩提子摇摇晃晃。 “膳房才炖了鲜蕈汤羹,姨母劳神这半晌,正好补一补身子。”佩兰搀着成太后四处闲步,松散久坐筋骨。 领福利📌薇信: +*V:ji*07*01i 成太后道:“念一会子经,何至劳神。” 佩兰道:“是我私心,是我馋了,我瞧那蕈子又鲜又嫩,便命人做了汤羹。若太后娘娘不用,我也不敢吃了。” “好,端来罢。”成太后笑道,“我也瞧瞧什么神仙汤,惹得你馋嘴。” 佩兰道:“我瞧上的自然是好的。”又道:“听闻近日皇贵妃随陛下入朝听政,大朝会也去了,就在含元殿。百官朝拜一个妖女,真是伤风败俗,外头不知传成什么样了,姨母也该劝一劝……” 成太后道:“后宫不得干政,此事理应臣工进谏,我不掺和,你也少打听。” ―――――――――― 注: [1]《汉宫秋》:全称《破幽梦孤雁汉宫秋》,元曲四大悲剧之一,全剧4折1楔子,是元代文学家马致远创作的杂剧。 [2]马东篱:即马致远,号东篱。 [3]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出自西汉贾谊《过秦论》。 五单于争立:指西汉宣帝时期匈奴内部五个单于分裂争权之事。 [4]龙城之战:汉元光六年,匈奴入侵上谷郡。汉武帝亲自部署战略计划,分派卫青、公孙敖、公孙贺、李广四路出击,各率一万骑兵。四路当中唯有卫青一路获胜,直捣龙城(匈奴祭扫天地祖先的地方),消灭匈奴数千人。此战拉开了汉朝大破胡虏的序幕。 武庙十哲:指唐朝开元十九年唐玄宗为表彰并祭祀历代名将所设置的庙宇,它以周朝开国太师、军师姜尚(即姜子牙)为主祭,以汉朝留侯张良为配享,并以历代名将十人从之。 [5]本章摘录《汉宫秋》出自明《酹江集》本。此句原文为“寡人乞求,他左右,他比那落伽山观自在无杨柳,见一面得长寿”,避免读者疑惑,改为“她”。 第一百六章忤萱堂 “是。”佩兰闷闷应一声,“打从她害了病,日日夜夜纠缠陛下。往日陛下虽忧劳政事,请安尚有定数,这月过了大半,陛下几回驾临万寿宫,一只手也能数过来。她一人不守妇道也罢,还牵累陛下落了个不孝的名声。” 成太后道:“话不是这样说,近来多事之秋,她没了孩子,又害了怪病。你年纪小,不知丧子之痛……”说着轻叹一气:“她过得辛苦,向之多费心也是常事,一家子不拘这些虚礼。” 佩兰道:“可……” “若非近日咳嗽,合该去宣室殿瞧瞧。昨儿国公夫人带来两匣紫灵芝,我想着挑几支好的送去,也算尽长辈的心意。”成太后道,“用过汤羹,咱们都取来看一看。” 佩兰只得答应:“是。” “启禀太后娘娘,”一个小丫头快步通传,“陛下驾到,已落辇轿了。” 成太后欣喜迎去,来人已至正殿,抬手见礼:“儿臣参见母后,母后金安。” “免礼免礼,”成太后眉开眼笑,见得男子掌上裹着棉纱,霎时变了脸色,“怎么伤着了?” 宇文序道:“泼了汤药,烫了手。” “烫了手?”成太后欲解开棉纱细瞧伤处,宇文序负手躲开,辞道:“小伤罢了,不敢劳母亲烦忧。” 成太后不疑有他,携起亲儿另一手上下打量,一径引去里间:“瞧着你气色丰润,可算安了心。我只怕你挂念皇贵妃犯病,茶饭不思 到底她也心疼你,不舍你受苦。她可好些了?” 宇文序道:“谢母后挂怀,皇贵妃身子渐好。” “如此更放心了。”成太后笑道,二人一左一右坐去茶案。佩兰上前执壶,素手红蔻丹,慢慢腾腾沏了两盏。 宇文序道:“母后近来如何?” 成太后道:“秋日咳嗽,旧年的老毛病,不妨事。” 宇文序起身又一行礼:“儿臣失察,未能周尽奉养,母后恕罪。” “不妨事,不必多礼。”成太后一伸手引人坐下,“昨日与国公夫人叙话,得了上好的紫灵芝,才刚说挑好的送去宣室殿,后脚你便来了。” “谢母后。” 成太后道:“正是我眼也花了,看不大仔细,打算让佩兰掌眼挑好的。可巧你来了,我儿亲自挑拣,想来皇贵妃必定喜欢。” 宇文序颔首答是。 佩兰已差遣侍人取了红缎匣子,二尺来长的厚重木匣各有五只紫灵芝,红紫相衬,似西山云霞浓艳照眼,肥润周正,品相极佳。宇文序随手点了一只,彭正兴方欲动作,佩兰抢先一步捧起灵芝,命小宫女拿一方空匣子。 宇文序侧首一眼,只字未言,彭正兴冷汗直流。 闲话半晌,成太后咳了几声,垂眸用茶水,不知此间暗流涌动。 宇文序又点了一只,彭正兴眼疾手快抢来,佩兰落了个空,恨恨瞪一眼那恼人的老太监。 第一匣挑了两只,第二匣只点了一回,宇文序便命人收拾。彭正兴谨记教训不敢怠慢,佩兰连番落空,心下很是不忿,笑吟吟捧了一只紫灵芝,双手奉上:“这只平整光亮,颜色也浓正,一准是极好的。” 宇文序道:“不必。” 彭正兴利落扣了匣子,唤来一个小太监。 佩兰手捧紫灵芝,无地自容,不放是没趣,灰溜溜放了更是丢人现眼。 “还有好些,多拿一只罢。”成太后道。 宇文序道:“已有叁只,添一只,‘四’字不吉利。” “也是,”成太后抬首道,“你喜欢便收着就茶喝,秋冬之交适宜温补。” 佩兰委委屈屈谢了恩。 宇文序道:“儿臣今日拜见,还与母后讨一个人情。” 成太后奇道:“什么人情?” 宇文序并未明言,只唤一声“彭正兴”。 彭正兴答了“是”,请进两名金刀侍卫,他朝太后躬身一礼,又向佩兰作揖:“章姑娘,冒犯。” 佩兰才撇下灵芝,无缘无故受礼,一头雾水,两名侍卫径直逼上前来,一人一手拧起胳膊。 “做什么!”佩兰大惊失色。 金刀侍卫二话不说,只将人拖出殿外。 “放肆!”成太后怒道,“哀家眼前,尔等岂敢放肆!” “啊――” 侍卫又拖又拽毫不留情,二人未下狠手,只是扣押一弱女子,五分力也是十分。佩兰泪眼汪汪,哭道:“陛下、啊――陛、陛下……” 成太后一拍桌案:“还不放开!” 宇文序如旧沉着脸,置若罔闻。 “姨母――姨母救我――”佩兰挣脱不得,趔趄栽倒,侍卫二人便拎着胳膊拖下去。成太后起身阻拦,老妇人步履蹒跚,一把将泪人儿搂在怀中,侍卫不敢冒犯太后凤体,只得松开手。 “彭正兴,你是不把哀家放眼里!” 彭正兴垂首回话:“启禀太后娘娘,章氏下毒谋害皇贵妃,证据确凿。” 成太后惊疑不定:“下毒?” 妇人怀里抽抽噎噎的女子一瞬止了哭声。 彭正兴道:“是。” 成太后全然不信:“空口无凭,有何证据?” 宇文序冷声道:“带上来。” 彭正兴躬身应诺,不多时便有金刀侍卫押上一个小宫女。 “此人乃尚宫局女史,名唤丁香。”彭正兴道,“曾为仙居殿秦宝林侍女,后秦氏降罪迁宫,得章氏举荐入尚宫局。” 丁香咣当一跪:“回、回太后娘娘,那珍珠香、香膏是佩兰姑娘命……命奴婢,添了羊踯躅花粉。奴、奴婢不知是给皇贵妃娘娘的,奴婢当真不知……” 德明堂脂粉香料呈送太医署,起先渔歌只送了素日所知之物,其后定例清查脂粉盒子,才发觉那珍珠膏动了一块,南婉青道是何时抹的不甚清楚。渔歌照旧送去太医署,太后赏赐,众人怎敢揣测,只当走过场,不想却是罪魁祸首,一路顺藤摸瓜,尚宫局女史招认万寿宫的佩兰姑娘。 成太后闻言一惊,昔日珍珠香膏恰是佩兰提及,劝言此物柔润滋补,合宜坐月子的妇人颐养容颜。 佩兰嚎啕大哭:“胡说,她胡说!我冤枉!姨母,我是冤枉的――” “好,好……”成太后终究心疼,抚拍女子颤抖脊背温和宽慰。 “太后娘娘明鉴,太后娘娘明鉴……”丁香咚咚磕起了头,“奴婢句句都是实话,两、两年前,太后娘娘命嬷嬷教导秦氏,也是佩兰姑娘指使奴婢瞒骗秦氏,于中秋宴落水……” “住口!一派胡言!”佩兰声泪俱下,紧紧搂着成太后,急得直跳脚,“姨母,不是我――她、她一派胡言,她……我冤枉,姨母――” 成太后一时缓不过神。 宇文序道:“来人,押下去。” 两名金刀侍卫向太后一拱手,礼罢擒住佩兰臂膀,硬生生拽下身来,如前看押罪人的招式,双臂一架,不论死活。 “姨母――姨母――”佩兰痛哭不止,蹬着腿苦苦哀求。 亲身养育的孩子,成太后于心不忍:“押了她,如何处置?你们可是实打实的表亲兄妹。” “死罪。” 成太后忙道:“纵是她有错,罪不至死。你姨夫姨母只留下一个女儿,你便忍心章家这一脉就此断绝了不成?” 宇文序道:“章氏一族不乏儿女,日后择人过房即可。”[1] “你……”成太后哑口无言。 佩兰又惊又怕,过继一事,他决计动了杀心,急忙哑着嗓子哭喊:“姨母救我――姨母――” 成太后再劝道:“千错万错,念在自幼长大的情分,你做兄长的且饶她一回,她已知错了。即便你不念兄妹情分,佩兰在我跟前侍奉多年,替你尽孝,旧年逃命一路,有她一口吃喝,便有我一口吃喝,她宁可自己挨饿,从未短了我半口吃食。你若认我这个母亲,也该替我积福积德。” 宇文序只道:“留全尸。” 佩兰心如死灰。 成太后费尽口舌说不通,攥着拳头上前,侍卫挨了几下打,不得已放开,颤巍巍的老妇人仍将佩兰护在怀里:“陛下问罪,哀家不敢多言。只是陛下以何等罪名赐死佩兰?谋害皇贵妃?佩兰是哀家身边的人,陛下此举何异于昭告六宫,哀家是容不得妾妇的恶婆婆。还是让天下人知晓,陛下后宫不宁,婆婆与妾妇争风吃醋?” ―――――――――― 注: [1]过房:无子而以兄弟或同宗之子为后嗣。 第一百七章三春晖 “哀家看来,倒是这丫头招风揽火,”成太后话锋一转,指着丁香骂道,“她必是眼热皇贵妃独宠后宫,生了妒忌之心,借尚宫局的便利下毒谋害,还攀扯万寿宫,意图挑拨哀家与皇贵妃,惹得母子嫌隙。居心歹毒,活活打死也不为过。” 丁香唬得魂飞魄散,又是一阵捣蒜似的磕头:“太、太后娘娘明鉴,太后娘娘明鉴!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 太后充耳不闻,高声喝令道:“把这黑心东西拖下去,乱棍打死。” “太后娘娘明鉴,陛下明鉴――”伏地宫女连连叩首。 金刀侍卫未得天子令下,岿然不动。 “还愣着做什么!”成太后大动肝火,掌不住狠狠咳嗽起来,佩兰忙揉着妇人胸口顺气,哽咽道:“姨母……” 宇文序沉吟不语。 成太后怒道:“还不快拖下去!” 一人试着抬了手,眼见宇文序未曾喝止,便与同行侍卫动手押解。 “太后娘娘饶命!陛、陛下饶命……求太后娘娘开恩……” 女子号哭凄惨,声嘶力竭,不知拖去何处行刑,万寿宫人人自危,无一求情。 成太后道:“陛下瞧着佩兰碍眼,我即刻带她离了皇宫,定不使陛下烦心。月前陛下散遣后宫,不合祖制,不合礼制,哀家念着一家和气,又体谅皇贵妃失子伤病,半个字不曾多言。今日哀家携佩兰出宫,前去灵山寺,长住佛门,为国祈福。待除国丧,再亲自挑一门亲事,陛下与她此生不复见,只当她死了便罢。” “若是陛下执意治她死罪,也将我这条老命一并取了去!” 众宫人齐齐跪地,叩首不敢言。 楼阁岑寂,莲花炉檀香清淡,纷纷素烟似河汉倒流,堂上天子肃然危坐,神色莫知。 成太后严严实实搂着佩兰,间或轻咳两声,大有并蒂残花同生共死之势。天家母子一立一坐,久久对峙,谁也不肯退让。 彭正兴亦是心急如焚,果真坏了骨肉和气,恐怕贻害无穷。紫衣近侍手执拂尘,悄悄上前半步,低声劝道:“陛下,这个时辰,娘娘该醒了……” 乌泱泱跪了满地的人,俯身俯首,生怕天子之怒,祸有殃及。 “儿臣代皇贵妃谢母后恩赏,”宇文序起座辞别,“儿臣告退。” 圣驾扈从离去万寿宫,成太后长松一口气,心神骤然疏散,不由晃了晃孱弱的身子。 “姨母――”佩兰忙扶着坐下歇息。 “都起来罢。”成太后一挥手,众人赦免大礼,次第站起身来,心有余悸。佩兰惊魂未定,不敢上座,只跪着为成太后揉拍顺气,止不住泪下如雨,一抽一抽吸着鼻子,怯弱可怜。成太后撑着软榻缓过一会子,渐渐消了晕眩的劲儿。 “好了,”成太后将吓没了魂的女子牵来身侧同坐,抬手抹去狼狈泪珠,“这事算过去了,莫怕……” 佩兰恍惚回了神,“哇”的一声扑去成太后怀中,哭声震天。 成太后搂着人劝慰:“好了,莫哭……” “姨母……我……”她哭得狠了,抽抽噎噎喘不过气。 成太后一行轻拍佩兰后心,一行吩咐:“拾掇衣物,明日便启程灵山寺。” 众宫人领命而退,各司其职。 “太后娘娘,汤羹已好了。”琳儿端上两盏粉彩汤盅,方才成太后传令尝鲜,万寿宫一向是大小两位主子,传话之人自然有眼色。 “你馋着的鲜山珍,缓一缓,莫哭了,先尝一口。”成太后一手揭了汤盅盖子,舀起一勺热汤,悉心哄劝泪盈盈的人。 佩兰啜泣未止,怯生生张口饮下。 成太后问道:“吃着如何。” 佩兰点点头应了声“好”,将那粉彩小汤盅抱来怀中,也拿了勺子,有样学样喂去一口:“姨母……” 成太后饮了鲜蕈汤,笑道:“果然是好。” 佩兰又舀上一勺。 “你喝罢,今日可哭出两缸眼泪,好好补一补。”成太后唤人取来湿帕子,心不在此。 “姨母……” 成太后道:“安心喝罢。” 佩兰不敢违命,一口接一口闷头用汤,慢慢饮下小半盏。成太后拭净佩兰满面泪痕,命小宫女收拾脏污手帕,又命琳儿放了汤盅食案,领着宫娥守在帘子外头。 “这人都下去了,有些话须得问一问你,”成太后道,“照实说来,不许扯谎。” 佩兰咬着勺子怯怯一点头。 成太后问道:“那珍珠膏怎么一回事?还有秦氏,为何动了那些心思?” “我……”佩兰愈发低了头,粉彩团花小勺沉没清汤,斜出孤零零一只描金如意柄,她搅了两搅,迟迟答道,“我想着……姨母接我入侯府,自小教养,又许我学着打理中馈,是、是属意的媳妇……” 成太后哑然失笑:“傻丫头,你表兄是什么性子,我如何舍得把你给他。”成太后细一琢磨,想来这几年每每言及亲事,她百般推辞,又是哈哈大笑,一伸手捏了捏少女通红的鼻尖:“他岂是个会疼人的,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便是为的不辜负遗愿,我也必定给你挑一个知冷热的好郎君。” 佩兰揉揉鼻子,懵懵懂懂:“叁哥哥……不好?” “他有什么好?”成太后摇首一笑,“是七八年不着家好?还是刀口上讨营生好?侯爷走的时候你还小,不知府中艰难,皇后……易氏前去娘家借银钱,来去半个月,舟车劳顿,回雍城又操持丧仪,难免累了身子。那一阵她月信见红,疼得站不住,你的好表兄只一句‘用些止血药罢’。” 佩兰噗嗤一下笑开。 成太后道:“向之为子笃孝,为夫寡情,你嫁了他准是受委屈,姨母怎舍得你受委屈?我们兰丫头的郎君,还是要温厚疼人的才好。” 佩兰疑道:“可他待南……皇贵妃很是娇惯。” “这便是姻缘到了,谁知他尚有这副模样?倘若早几年说他为一女子魂不守舍,纵是灵山寺的签文,我也只当笑话听。”成太后叹一声,无可奈何,“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又道:“我虽瞧不上那人做派,可论样貌身段,口齿见识,无不是当世一等一的好,怨不得石头也动了凡心。” 佩兰含糊应一句“是”。 成太后道:“姻缘天注定,你也有你的良人,保不齐他在哪一处,遥看天河,祈求月老,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着你呢。” 佩兰连忙摆首,一头扎进老妇人怀中:“我不嫁人,我一辈子守着姨母,一辈子伺候姨母。” “又是孩子气的话,女子不嫁人又能做什么?”成太后笑道,“何况姨母是半截入黄土的人,你要守一辈子也守不得。” “守着皇陵,也是守一辈子。” 成太后爱怜抚摩女子鬓发,语重心长:“为人父母的,若知晓儿女衣食孤苦,九泉之下焉能安心?” “我……”佩兰道,“铰了头发做姑子也好,侍奉姨母,侍奉神佛,左右不嫁人!” “说你是孩子气,你还不高兴,”成太后道,“皇陵岂是容易守的?荒郊野外,远离人烟,只几间破茅屋,便是从前在六卢村,梁上有耗子打架那般,晴日漏风,雨日漏水。米面布匹若无人送来,须得赶牛车去乡里置办,皆为粗陋之物。虽是山林,皇陵之木不得攀折,烧饭烧水的柴火也是难事,更有一样要紧的水。若是近处有河,一日一挑也罢,若是远处,来去一趟费个一日半日,入口尚且不足,一月两月洗一回身子,衣裳也不得换洗,你可受得住?” “皇陵禁军守卫,虽毋须忧虑歹人,深山老林常有大蛇、豺狼、野猫,嗅得吃食气味时不时转悠一回。你一个弱女子,顶多还有几个丫头服侍左右,如何防身自保?” 佩兰低声回嘴:“有禁军……” 成太后道:“禁军守卫皇陵,不是守着你,那时还有几人给你做主?再者说来皇陵可是一座山,禁军一起子男人,他们房屋总不是与你一个院子,叫声惊动了人,只怕赶的也晚了。” 佩兰伏在成太后肩头,半晌不言语。 “和尚姑子也不是想做便做,你以为出家只剃个头发的事?”成太后喻之以理,“出家人不事生产,也不必课税,若是人人一剃头发都去做了和尚姑子,朝廷的赋税徭役何人承当?是以官府有度牒文书,严令监察僧籍添减,私自剃度杖打一百,入了佛门的,罪者与寺庙知情人皆处以重刑。”[1] 成太后道:“你若铁了心做姑子,姨母并非没有门路。只是你一个小姑娘,自幼娇生惯养,爱金爱玉,又爱绫罗绸缎。剪了头发,着一身素布佛袍,粗茶淡饭,长伴青灯古佛,当真心甘情愿?” “我……” 成太后又道:“你常常随我去灵山寺,众人前呼后拥,变着法儿讨你欢心,便想着出家人的日子锦衣玉食,是也不是?姨母一年赏赐灵山寺白银数万两,这才有了一样豆腐做七十二味的素斋。有朝一日姨母……你家中又无兄弟依傍,与你父母亲厚的长辈一一去了,堂亲表亲皆隔一层,何人记着山上有一个姑子亲戚?纵是有亲兄弟,他们有妻有妾,有儿有女,岂能时时顾着你?” “你的嫁妆姨母同国公夫人早已备好,衣裳首饰,田宅铺子,一应齐全。当真铁了心不嫁人,那衣裳首饰此生再不得上身,若非拿去卖银钱,便是年节赏赐小辈的贺礼。你若长年修行,田宅铺子须经由他人之手打理,今年可靠之人,来年未必可靠……” 佩兰哭道:“姨母,我不嫁人,我不守陵,我也不出家,我给你殉葬,与你一同见阿爷阿娘去……” “傻丫头,愈发说傻话,二十好几的大姑娘,如何同小儿一般怕生怕事?”成太后又扶起人抹眼泪,好气又好笑,“你死也不怕,何必又怕嫁人?二十岁,这一生还长,许多路你得自己走。姨母不能护着你一辈子,纵然你父母尚在,也不能护着你一辈子。” “姨母,我害怕……” 成太后道:“怕什么?怕此身所托非人?” 佩兰点点头。 成太后道:“你且放心,姨母自然给你做好打算。一来人品贵重,二来性子和顺,叁来有情义,四来合你的眼,才学家世倒不打紧。两情相悦是最好,退而求其次相敬如宾也罢了,十全十美,一生可遇不可求。” “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是个周全的好孩子,日后为人妇,可不能如今日任性妄为。切记侍奉舅姑,相夫教子,人心都是肉长的,别人见你是个好的,还能上赶着亏待你不成?便是往最坏处想,君姑成日家捏你的错,丈夫又不中用,也不必怕,陪嫁是你的本钱,好好攥在手里,有着田宅铺子做底气,日子也不难过。姨母再为你挣一个诰命夫人,朝廷造册的贵女子,有名位有俸禄,旁人不敢欺辱。” “你只好好做一个官夫人,此生何惧何忧?” 佩兰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成太后道:“也是姨母的错,舍不得你出阁,原想多留几年在跟前。谁知失了两个孙儿,国丧叁四年,又耽误你的亲事。” 佩兰摇摇头,侧身依偎成太后怀中,声息哽咽:“今生侍奉姨母,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 注: [1]“私自剃度”刑罚出自《唐律疏议・卷十二・户婚》。 第一百八章应有 德明堂,东阁。 今日一回请脉,南婉青陆续见了有六七名医官,展崇金躬身行礼,她便等着侍女覆上眼纱。女子腐烂肌肤已然愈合,右脸新皮嫩肉,宛若皑皑平川白雪兀然凸起的一块贫瘠黄土,玉色面容残破一半深浅红瘢痕,造化风景煞尽,正中还垂着一只死鱼般的眼睛。 侍女手奉膏药棉纱,恭候一侧,许久未行动,倒是又一名绿袍御医上前见礼。宇文序同坐锦榻,温厚大掌柔柔安抚女子手背,答曰“兼听则明”,便传令新召御医诊视。这一来不知前前后后换了几人,高矮胖瘦,有老有少,俱是诚惶诚恐。 “用了药,你且歇着,我往正堂请脉,去去就来。”一众医官悉数谢恩告退,宇文序开口嘱咐。 渔歌指尖点染膏药,方欲抹上女子病翳之目,南婉青扬手止住,问道:“为何去正堂?” 宇文序道:“男子问诊,女眷诸多不便。” “有何不便?”南婉青偏坐他怀里去,两手紧紧环抱男子腰间,难缠得很,“你一身上下,我何处没瞧过?” 宇文序搂着人,登时红了耳根,支支吾吾道:“她、她们不便……” 南婉青一抬眼,东阁侍女低眉垂首,渔歌奉上药膏琉璃小盒,同是眉目低垂,羞红了脸。 “嗯……”南婉青自知理亏,一双臂弯仍旧紧紧缠着宇文序后腰,轻易不肯认错。 宇文序取来药膏,小心涂抹女子未愈眼眸。灰褐疮痂脱落,稀疏长了几缕眉毛睫羽,凶相毕露,左右二脸浑似神鬼一面。男人粗砺指腹轻缓抹匀眼药,乌青膏子沾粘泛红瘢痕,他不曾显露半分嫌恶,软声哄劝:“挑一挑话本子,回来我给你念。” 南婉青点点头,还是不肯松手。 宇文序敷了药,又亲自系上干净棉纱,方且哄得人心甘情愿放开手,离身去往正堂请脉。 “不好,也不好,”南婉青随手挑拣几册书卷,兴致缺缺,便唤了桐儿、秋灵数人,“你们拿新的来。” 宫人一行收拾旧话本子,一行搬出书箱清点,少不得费一番工夫。渔歌剥了个柚子,捧着玛瑙盘送去榻边小几,南婉青百无聊赖,吃了半片甜柚子,忽地将手里东西一掷,翻身下了美人榻。 “这是去哪儿?”渔歌忙拦着人。 南婉青道:“去外头瞧一瞧。” “娘娘……”东阁之外即是陛下问诊的正堂,渔歌左右为难。 南婉青却道:“你随我一道去?” 渔歌慌忙应声:“奴婢不敢。” “你放宽心,我远远的一瞧,必不让他们捉住马脚。” 话音未落,渔歌眼前影子一闪,那人已拎着罗裙跑远了。美人榻下两撇歪歪斜斜的水红色丝履,渔歌回身劝道:“穿了鞋……” 南婉青摆摆手:“我速去速回。” 转过东阁前的碧玉山水屏风,便是一间小花厅。平素用膳,侍人多于此奉茶候命,前后两处门,一处直抵正堂门侧,一处去往西阁,横通正堂之后,若非晨间洒扫,无人行走。南婉青蹑手蹑脚躲去明黄龙帐底下,朱门半掩,黑压压一地医官药童,宇文序高坐玉堂金殿,天威阴沉。 “皇贵妃眼疾,当真无药可医?” 南婉青堪堪站定。 “回、回陛下,”展崇金匍匐跪地,“微臣无能,不能为主分忧,微臣知罪。” 众人叩首:“臣知罪。” 宇文序又问道:“当真无药可医?” 满堂医官畏惧伏地,惶恐不敢言。 果不其然,这瞎了的一只眼睛,他还是…… “尔等俱言无策,必定棘手,”宇文序道,“朕无意强人所难。” 众人齐声谢恩。 “陛下体恤诸位御医劳苦,赏羊踯躅香膏。皇贵妃为此花花粉而伤,所谓医者父母心,昔年神农氏以肉身尝百草,惠及天下,世人尊为药王。太医署承神农氏衣钵,亦当医者仁心,以身试毒,以身解药。诸位忠肝义胆,陛下与娘娘感念医德,多谢美意。”彭正兴领着小太监,一一赏赐调了毒花粉的香膏。 “陛、陛下……”展崇金手捧香膏盒子,面如土色。 宇文序道:“尔等心有顾虑,可由妻儿代为一试。若妙手病除,阖家安乐,兼有加官进爵;若是如今日搪塞了事,尔等提头谢罪,朕念及忠心,不咎以活人试药之罪。” 亲身试毒,或是妻儿试毒…… 众太医不敢接旨,不敢抗旨,人人手中一只珐琅彩梅花小盒,盘曲毒蛇斑斓的艳色,上意如许,在劫难逃。 “倘若我也不能好了,”华堂静寂,女子话音冷淡,丝毫不惧天子威仪,“可需提头谢罪?” 宇文序闻声起座:“你……” 帘下石榴裙,女子手挽金银锦帐,风姿亭亭。 “是了,妾身眼疾药石无医,陛下早已厌恶,又岂会稀罕这颗脑袋?”南婉青心灰意冷,垂手散了帘子,转身离去。 “青青……”宇文序叫人不住,快步追去。 东阁之中,渔歌又剥了两瓣甘橘,只见南婉青匆匆入内,一句“娘娘”尚未出口,她径直奔去寝殿。不待渔歌回神,宇文序也追了进来。 “陛下……”渔歌方欲见礼,那人亦是一径赶去寝殿。 桐儿摸不着头脑:“渔歌姐姐,这又是怎么了?” 渔歌道:“阿弥陀佛,你们娘娘最能闹幺蛾子,谁知道又怎么了。” “你出去,可离我远些,”南婉青蜷缩床榻一角,背着身,不愿见人,“你看我厌烦,我也看你厌烦得紧。” “青青,我……” 南婉青道:“是,我是瞎了,这眼睛一辈子好不得。你无须白费工夫,我就是瞎了。” “还有脸上一片疤,又红又皱,人不人鬼不鬼的,此生也好不得了。我这人便是这副模样,你瞧着恶心,不必瞻前顾后,曲意逢迎,威逼太医想法子。世间美人何止万千,你再挑一个合意的,谁敢寻天子的错处不成。” “又是这些话。”宇文序落座榻边,一手扶上女子肩头,南婉青拧了身子躲开,不许人沾手。 宇文序只得长叹一声:“历来衣衫首饰,无不是华贵精巧,饮食起居若有一处不是最好,少说气上三五日。一贯要强的性子,事事不肯落人一头,何况是样貌。” “这些日子你伤了面目,心中许多不快,我都明白。”宇文序缓缓道来,“我也曾想着抹了那珍珠膏,与你一同落个疮疤,实打实做夫妻相。只是……只是我又想着,你说我模样好,你……我怕是伤了仪容,你、你便嫌我不好,更不愿见我,我又不知如何讨你喜欢……” “你常常说那些话,我知晓你的顾虑,若是我坏了样貌,又……又伤了眼睛,我也必然疑心忧心,生怕你厌弃。我虽不识岐黄之术,好歹位居人君,普天之下,奇人英才,奇珍异宝,皆为我所有。我必定竭尽心力,穷尽人事,只求你得偿所愿,痊愈如初。” “纵使天不遂人愿,我待你之心终久如一,终久不移。” “青青……” 宇文序轻手扶上单薄肩头,她仍是躲着人,一声不响,不理不睬。 “从前你不信我,我是伤心。近日细细想了,有因有果,皆是我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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