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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跟着一名小药童。 南婉青一摆手,郁娘道:“展太医免礼,请上座。” 展崇金惶恐谢恩,战战兢兢扶上小杌子,半低着眼睛,不敢抬头:“近来秋雨渐寒,娘娘保重凤体。” “本宫脸上生了秋癣,往年未有,不知何故。”南婉青道。 展崇金道:“入秋阳气敛而阴气盛,肺、胃郁积湿气,故而生癣。娘娘今年行……”沉稳话音顿时滞缓,展太医斟酌少顷,接着说道:“娘娘今年行孕,耗损元气,想是由此身染时疾,也未可知。”[1] 郁娘与渔歌又相看一眼,忧心忡忡。 南婉青倒是不以为意:“如此说来有几分道理。” 展崇金微微颔首。 “渔歌,拆了罢。”南婉青唤道,渔歌奉命上前解开棉纱,素白布条渗杂血迹与脓水,湿淋淋一片红黄粘稠,郁娘出言提点:“请展太医望诊。” 展崇金拱手应是,站起身,谨小慎微。天子宠妃姿容外男岂敢唐突,面生秋癣实为常见,他原想着匆匆一瞥,照方开药便罢。怎料一抬眼,上首独目炯炯,女子斜倚宝榻,素衫素裙纤尘不染,更显一张脸好坏参半,血肉模糊,浑似偷来人间衣裳的煞鬼,不知何时张开茹毛饮血的獠牙。 “娘……”展崇金张口结舌,愣怔着移不开眼。 南婉青问道:“如何?” 郁娘摇了摇头。 展崇金强压惊惧之意,膝弯一软,惘然跪地回话:“娘、娘娘且宽心,这……癣疾并、并无大碍,好生调养,必、必定凤体安康……” 南婉青顺水推舟:“如此甚好,赏。” “谢娘娘隆恩。”展崇金一叩首,已知回天乏术,医者父母心,也只得尽力而为,“娘娘可、可觉有何不适?” 南婉青道:“无有不适。” 渔歌换了干净棉纱,一圈一圈缠上女子溃烂面容,听闻此言更是惴惴不安,这般伤势她竟无知无觉,莫不是已病入膏肓…… 展崇金定了定神,又问道:“娘娘平日有何忌口。” 南婉青略作思量,转眼一看郁娘,郁娘答道:“娘娘并无忌口。” “这……”展崇金愁眉紧锁,叩首再请,“请娘娘容微臣诊脉。” 软和小枕安置矮几,南婉青伸出右手,羽枕托起纤细腕骨,侍女覆上丝帕。展崇金先后切诊左右两手,仍是无计可施。郁娘心思周全,温声道:“娘娘昨日饮食的单子及来由,想必膳房都有记档,劳烦太医细细查过一回,别是下人疏漏,添了什么不清不楚的东西。” 展崇金如蒙大赦,伏身拜别,随郁娘前去膳房。 “近来常用的脂粉香料,你也送去好好查一查。” 渔歌才放了银剪子,便听南婉青吩咐。她为贴身女史,掌理栉沐之事,责无旁贷,嘱告秋灵等人好生侍奉,带着两个小宫女去了。三人点清香脂用物,渔歌先回东阁复命,眼见南婉青侧卧美人榻吃柚子,桐儿念诵话本,安然和睦,心知不宜出言打搅,只领着丫头赶赴膳房交差。 德明堂凤阁清静,屏风前几个小丫头垂手恭候,渔歌去而复归,窗前锦榻空无人影,秋灵与水芝围着一尊芙蓉石香炉,齐声见礼:“渔歌姐姐。” 渔歌疑道:“娘娘何在?” 秋灵暂且撂下香粉盒子,禀道:“说是找话本子,与桐儿姑娘去了寝殿。” “何时去的?” 秋灵道:“去了有一会子。” 渔歌转身寻往后头殿宇,洒扫侍人挽起纷乱红绡,天已大亮,窗明几净,金玉妆台缺了一方大镜子,如天心月陨,空阔惹眼。偌大的锦绣金屋,桐儿跪身堂下,诚惶诚恐,南婉青手执一面巴掌大的铜镜,纤长玉指拨开棉纱,皮肉破烂化脓,仿佛蛆虫啃啮的腐骨,坑坑洼洼,不成人样。 素衣女子背身而立,清莹菱花镜,一只脓肿的红眼睛慢悠悠瞟来,俨如古镜睁开妖目,搜寻替死鬼。渔歌乍然撞见,青天白日,亦不禁心神一凛。 “你说我这脸算是毁了罢?”南婉青淡淡开口,气定神闲。 “娘娘……”渔歌不敢答话。 “古人云: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南婉青打量镜中惨怖面容,“我这副模样,天家恩宠也该断绝了罢?”[2] 渔歌道:“陛下圣神文武,绝、绝非以貌取人之辈,陛下与娘娘多年厮守,真心爱重,定不会……” 南婉青嗤的笑开:“这话说来你自己可信?” 渔歌哑口无言。 南婉青恹恹掷了镜子。 “这些年奴婢也攒了几个银钱,若是、若是……”渔歌嗫嚅道,“虽不能如往常的日子,讨我们几个一二十年的温饱,大抵还是足够。娘娘在这宫中一日,我便守着娘娘一日。” 桐儿急忙响应:“我也守着娘娘!” “你不会的。” 南婉青不紧不慢裹上松散棉纱,心不在焉。 渔歌道:“先王十六年我与娘娘相识,前朝新朝,转眼十一载。我为人如何,娘娘当真不明白?” 南婉青浅笑摇首:“你不会的。” ―――――――――― 注: [1]展太医的诊断是我参考《医宗金鉴》乱编的。 [2]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出自《汉书・外戚传》。 第一百一章蛮缠 此夜戌正二刻,门外侍人通传圣驾回还。 “如何?可好些了?”一日未得闲,天子视朝诸事冗杂,宇文序紧着时辰处置要务,省去晚膳的工夫,方于亥时前赶回德明堂 南婉青正与桐儿打双陆。 荷叶小几黑白零落,桐儿坐于下首圆鼓凳,才抓了骰子,蟠龙锦袍行色仓促,紧挨着坐去美人榻。男子大掌抚上纤纤玉手,指腹摩挲柔缓,探入手心,桐儿忙低了眼,起身行礼:“参见陛下。” 南婉青无暇理睬,晨起裹了半张脸同用早膳,这人一向饭量足,两三碗粥饮水般灌下去,还有胃口吃荤素饼饵。今日磨磨蹭蹭只用了一碗,明摆着是看她人模鬼样,食不下咽,躲着午膳、晚膳不肯回宫受罪,何必又来惺惺作态。 “太医写了几付药,道是无大碍。”南婉青说着便抽开手,瞧一眼桐儿,示意走棋。 桐儿伸了手扔骰子,又听宇文序问道:“果真无碍?” 低眉侍女慢腾腾缩回腕子,不敢轻举妄动。 南婉青懒怠与他作戏:“陛下之意,妾身应当有碍?” “我……”揽上女子腰后的手掌止住动作,她的话一点不客气,宇文序噎得不知如何是好。 “妾身颜面残损,自知不宜侍奉君上。”南婉青道,“若碍了陛下龙目,请陛下另寻佳人相伴,无须含沙射影。” 大约是看了脸上的伤,心里又闷着气…… 张手轻揽腰肢,宇文序挨着人坐近些,打迭起精神开解:“又说这些胡话,月有阴晴,时有春秋,人身居天地,岂有一世无病的。你且放宽心,照太医之言悉心将养,想来过几日便好了。” 果然还是惦记红颜美色。 南婉青暗暗冷笑,不言语。 “我瞧一瞧……”宇文序另一手勾起下巴,轻轻偏转左侧,女子右脸裹了大半,独留一只黑幽幽的眼睛,雪白棉纱浸染灰褐药草,几处深色不知是未化的药膏还是凝结的血。南婉青伤了面容,不便着粉黛,素面白唇,越发显得气血虚弱,宇文序多看一眼,便又心疼一分。 粗砺指头谨慎碰触敷药脸颊,他怕是没个轻重,素来平稳的手掌隐隐颤抖。殊不知关心则乱,怀中人忽地倒吸一口冷气,宇文序当即拿开手,提心吊胆:“疼了?” 毒花毁容当然疼痛,先前南婉青答言无知觉,乃是存心遮掩的说辞,眼下又敷上草药汁子,更如油泼一般火辣灼痛。 整整一日避而不见,摇身一变,竟又是嘘寒问暖的痴心男儿。 她是闲得犯蠢才为这人自毁容貌,弄出一身的病痛。 南婉青失了耐性,啪一声打下宇文序手掌:“陛下不必如此,月有阴晴,时有春秋,天地行其道,人莫改之。趋利避害,嫌丑爱美,亦是人之常情。” 话说到这份上,这戏不必再唱了罢。 宇文序不慎伤人在先,自知理亏,讪讪收回手,又摸去怀中人指间:“还是气话,你心里有气,这些话都是说来煞性子,作不得真。你撒气便罢,我都听着,只不应这般想我,我心意如何……” “你若不知,世上更无一人知晓。” 这人可是作戏作过瘾了,装傻充愣听不明白好赖话? “多谢陛下厚爱,妾身感激涕零,愧不敢当。”南婉青无心同唱伉俪情深的戏文,站起身来敛衽一礼,“妾身告退。” 宇文序拽住离榻欲走的人,也站起了身子:“这是怎么了?” 好话说尽,未得解忧不说,怎的还愈发气恼起来。 南婉青不作声,只挣开手。 “你心里有不痛快,都与我说,好话歹话我都听着。”宇文序莫明其妙摔了手,连忙又拉扯上,一手擒住女子细腕,一手扣着肩头,稍些使力便困在怀中,软声哄劝,“我若有不好你也明说,我都改,莫要闷着气,越发伤了身子。” 毒肉生疼,惹得心绪烦躁,他还死皮赖脸搅扰不休,南婉青脱口而出:“我见了你便不痛快!” 宇文序一怔。 糟了…… 一时大意竟漏了真话…… “常言道‘难得糊涂’,人生一世不必处处计较,有些话糊里糊涂便过去了,本不应摆上台面细说。”南婉青速速瞎诌一番托词,反客为主,“陛下衣衫所染降真香,浅淡悠柔,此香焚之初清气寡薄,沾染人身却久而不散。德明堂燃沉水香,宣室殿皇家气象,应燃龙涎,此香何处得来,妾身不该多问。只是陛下已得佳人,想来正是温情蜜意之时,何苦屈尊拨冗,作践旧人。” 南婉青转身便走。 宇文序沉了脸,张手又拦下人:“这是什么话?我一整日只在前殿与近臣议事,商略朝政。晚膳不曾用,只想尽早回来见你,你……” “妾身无意探听陛下行踪,陛下召见何人,亦无须禀明妾身知晓。”南婉青冷声打断,挣开男人围困周身的怀抱。 “青青,”宇文序慌了神,只怕她存了疑心,追上前去匆忙辩解,“这什么降的什么香,我不知是何物,也不知何时沾染――” “你放开!”南婉青只顾挣扎身子。 “青青……”宇文序不肯放手,任她闹着气又捶又打,“这一日当真只在前殿议政,你若不信,随口点一个宫人问话。” 好半日不得挣脱,南婉青气急败坏,下手愈发没了顾忌:“你放……” 宇文序不依不饶:“我当真不知这香是何来由,我、我……青青,我一心只记挂你……” 啪―― 一记耳光干脆响亮,众宫人皆一惊。 南婉青亦是一惊。 他高她一头,当下微微偏了脸,面颊掌印鲜红,五只手指长短不一,历历分明。南婉青一通挣扎使尽气力,不妨失了手,结结实实甩去一巴掌。 完了…… 闹过火了…… 南婉青僵着手,勉强镇定。他似乎也吓得不轻,怔怔的不知所措,僵直臂膀扣紧女子身后,坚实一如咬定山崖的枯竹,未曾松懈分毫。 罢了,将错就错。 南婉青一把将人推开,宇文序踉跄倒退数步,失魂落魄,后知后觉抬了眼,眸色漆黑恍惚,还是回不过神的模样。 “我……不想见你。”南婉青落荒而逃。 入暮玉炉香,龙凤榻低垂芙蓉帐,漫天夜色昏红。 南婉青倒身宽阔枕榻,心乱如麻。 大庭广众殴辱当今圣上,伸手打了脸,帝王龙威岂可冒犯,纵使真心相待,颜面上也过不去,何况宇文序这厮还是假痴情。 才刚敲了三更天的梆子,算来一个多时辰,那人没有半点动静,定是憋一肚子火气,出了这德明堂,不知去往何处撒气…… 今后的日子必不会好过。 南婉青恨不能也给自己两下,真是闲得犯蠢赔上这张脸赌什么真心,弄得病体狼狈,又动手酿成大祸。日后求随随愈合容貌,又该如何交代方可蒙混过关,待挽回容貌,又该如何挽回帝王之心,还有那未成的衣冠冢…… 一步错步步错,好好的顺风顺水,她自作孽挖了千沟万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情情爱爱果然害人不浅! 南婉青欲哭无泪。 裙主唯一id📌威: +●V●:●j●i●0●7●0●1●i 泥金红绡帐,烟霭悉�@,高大身影撩开一角,静静伫立榻前。烛火微茫,男子一身容色隐于幽暗夜幕,活似拘魂索魄的黑无常,杀气肃然。 “你、你做什么……”南婉青坐起身子,心惊胆战。 莫不是来踹人下床的罢? 南婉青攥紧软羽锦衾,好歹裹一裹,宇文序行伍出身,当心一脚下来摔个半残。 “我仔细洗净身上,也洗了头发,”那人说道,“都取用你的香脂香膏,洗了近一个时辰。里外衣裳也都换了,寝衣熏的是你的香丸……” “嗯?”南婉青惊疑不定,一头雾水。 “今日用过早膳,召见参知政事吴宗友、御史中丞王韬、刑部尚书苗成林,商议《齐律》定稿。午膳后召见礼部尚书谌公羽、太常寺卿尚永辉,言谈……言谈瑞儿陵寝一事,其余时候便是批阅奏疏,前殿侍人皆可佐证。” 宇文序缓缓坐上床榻,他只恐她又动气,不敢贸然亲近,只坐着榻边小小一块地方:“晨起离了你,我所见所言皆为男子,当真不知如何染了那气味。许是朝臣随身的香囊,我、我……” 他一向拙于言辞,满心情意,无从辩白。 “我……你不生气?”南婉青心有余悸。 这下倒是宇文序一头雾水:“生什么气?” 南婉青道:“嗯……就是、嗯……我不是那个,一不当心,这手就……你的脸,嗯……” 宇文序会意,答道:“我知道你害了病,心里委屈。是我不好,今日合该陪着你,留你一人在德明堂担惊受怕,是我欠妥当,怎可怪你。” 南婉青宁可相信她一巴掌把人打傻了,也不信这是实话。 “青青……”宇文序大着胆子挪上枕榻,悄悄散了红帐,整个身子都上了榻来,“于前殿用午膳,晚膳未用,是想着俭省时辰,快些回宫,并非去见了什么人。” “你这脸,当真不生气?” 重帘烛盏暗淡,蒙蒙光亮晕染男子脸庞,红印刺目,南婉青不敢轻信。 “你若打几下可消气,也是好事,只怕闷着气伤了身子。我身强体壮,这几下还是受得住的。”宇文序笑道,“再说来你伤了右脸上边,我伤了右脸下边,你有一劫,我也有一劫,正是夫妻相。” 是真话?还是假话? 若是真话也太过荒谬…… 假话也很荒谬,他如何编出来的? 真真假假,南婉青思忖良久,久久想不通。 “青青……”宇文序试着手摸上沉陷锦被的柔荑,轻轻一触不敢造次,南婉青并未挣扎,他终于定了心,十指交缠,又挪近了身子,“我委实不知那香的来历。” 南婉青含糊答应一嘴。 男人臂弯圈揽身后,他还是轻手抚上肩头,揣度一会儿她的神色,这才搂着人依偎怀中。 宇文序道:“午后看纳贡的折子,暹罗上贡一对白孔雀,我已命人送去昭阳殿。孔雀忠贞恩爱为世所知,而今又有白首之兆,正合你我琴瑟之好,长相厮守。” 南婉青闷闷应一声。 他不常用香,衣衫发肤龙涎之气,俱为殿内铜炉渐染。约莫年少从军,年长征战,简素习性一以贯之,今夜又是浴香又是熏香,还用上女子的香膏香丸,只因她胡乱搪塞的一句扯谎。 “青青,我心意如何,你应当知晓。” 知晓? 言辞虚无缥缈,大可作假,那一掌却是实打实落在他脸上。 南婉青欲说还休:“倘若……倘若我的脸不能好了,你可、可会待我如今日?” “会。”宇文序道,“你会好的。” 她心底微弱的一点暖意霎时荡然无存。 第一百二章得寸 翌日。 宇文序一觉醒来,衾冷香残,枕边人不知去向。 “来人。” 小太监急慌慌赶至,隔着委地红绡帐,躬身候命:“陛下吩咐。” 天色薄晓,颀长身影踏出红帐,男子寝卧衣袍单薄素净,行止飘然落拓,偏偏沉着一张脸,天威凌人:“青……娘娘何处去了?” “娘、娘娘?”小太监不知所云,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这皇贵妃娘娘可不是与陛下歇在一处。 秋灵随后赶来,忙不迭见礼:“陛下……” “娘娘何在?”宇文序沉声又问。 “娘娘?”秋灵亦是摸不着头脑,“娘娘……娘娘是在歇息?” 皇贵妃下落不明,德明堂闹了个鸡飞狗跳。 “启禀陛下――”彭正兴火急火燎奔走入殿,小太监服侍主上更衣束发,宇文序心中焦急,自将披上衣袍汗巾穿戴,手忙脚乱,眼见彭正兴一撩袍子便欲下跪,扬声喝止:“说。” “回陛下,东门上夜的小太监回话,大约半个时辰前,一个裹了红斗篷的人,拿着宣室殿掌事的令牌出去了。”彭正兴道。 宇文序疑道:“红斗篷?” “是,”彭正兴应诺,“说是一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模样。” “多早晚去的?” 彭正兴道:“寅正前后,永巷敲了五更。” “他可知去了何处?”宇文序匆促拾掇衣冠,八九分齐整。 彭正兴道:“他不敢多问,只看着人出了门,往北边走了。” 北边…… 太极宫坐北朝南,宣室殿为内外宫之界,北去内宫,南去外朝,好歹人在禁宫,未出宫门。 渔歌闻言去点了衣桁的裙衫,福身回话:“启禀陛下,确是少了一件水红羽纱斗篷。娘娘……”渔歌顿一顿,不忍道:“娘娘鞋履一只未缺,怕不是……” 方才宇文序匆匆起身,男子木屐之侧便是一双月白丝履,彼时心急,晃一眼未觉有异。 后廷三宫六院,她伤重未愈,身子弱又赤着脚,不声不响去了何处…… “昭阳殿可有消息?”宇文序问道。 渔歌道:“郁姑姑领着人回去了。” “太液池,也差人去寻。”宇文序沉吟些时,“还有东宫。” 彭正兴答了“是”,方欲差遣宫人照办,又听宇文序吩咐:“传令各处宫门,宣室殿遗失令牌,见者严禁放行,即刻奏报宣室殿,重重有赏。” 彭正兴垂首领命:“遵旨。” “摆驾昭阳殿。” 彭正兴一愣:“陛下,前殿众臣已恭候……”此语未尽已觉出不韪,彭正兴抬眼一看天子容色,咣当跪地:“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宇文序拂衣而去。 昭阳殿。 “如何?” 宫门停驻明黄御辇,宇文序快步赶赴殿中,郁娘已差人细细翻查一遍,杳无踪迹,侍女回禀圣上驾临,忙前来迎驾。 郁娘道:“回陛下,昭阳殿未见娘娘踪影。” 宇文序又问道:“她未回昭阳殿?” 郁娘摇摇头:“守门侍卫道是无人前来,奴婢领着人各处找了一回,还是……” 云水金皂靴蓦地煞住步子,轩昂长身泼下滂沱夜雨似的藏青罗袍,不怒自威。 郁娘慌忙伏身:“陛下恕罪。” 众宫人一齐伏地请罪:“陛下恕罪。” 玉庭桂枝香,一双白孔雀濯羽池畔,短喙衔起颗颗莹润水珠,鸣声相和。小巧丝履紧攥掌心,轻飘若无物,宇文序深深吐纳几个来回,勉强镇静,开口道:“起来罢。” 正殿偏殿,东阁上下,山亭花苑,宇文序又亲自寻过一回,命人摆驾东宫崇仁殿。郏山皇陵尚未完竣,懿怀皇子金棺停灵崇仁殿,宇文序想是南婉青思子情切,漏夜前去,以慰哀情,天子銮驾仓皇而至,仍是无果。 昭阳殿与东宫一行无功而返,宇文序只盼着是她一时起了什么兴致,乘兴而去,兴尽而归,如今已回宣室殿。 “启禀陛下,太液池的人陆续复命,皆不曾见娘娘。”渔歌留候宣室殿,同是一筹莫展,“奴婢又唤人沿北边宫道去找了,眼下还未得消息……” 天光大亮,隅中巳时,二三个时辰只身孤影,行踪不明。 “再找。” 渔歌福身告退。 桐儿隐隐噙了泪,跟着渔歌退下,扯一扯衣袖,小声哽咽:“娘娘是去了哪儿?” 尚在御前,渔歌只应一句“闭嘴”。 她不辞而别去了何处…… 忽而生发的念头,宇文序陡然大惊,她只是不辞,何至离别,切不可疑神疑鬼,自寻烦恼。 “陛下,先用早膳罢。”彭正兴硬着头皮劝道。 宇文序挥手不答。 天一阁。 几个小太监围凑丁卯斋门前,蹑手蹑脚,东张西望。天一阁藏书处以天干地支分室六间,今日天未亮,便有一红袍人询问书斋,手执宣室殿金令,一脚踹进左手打头的第一间,还下令不许人入内。小半日无声无息,总管事又惊又怕却不敢搅扰,只命人守着门,若有异动即时来报。 “陛……”小太监回身一望,惶恐行礼,宇文序扬手止住。余下三两个小太监眼色慢,欲伏身告罪,宇文序亦免去礼数:“开门罢。” 众人应是,战战兢兢推开沉重门扉,静室声响震耳。 “滚出去。” 宣室殿坐立难安,他迟迟记起还有一处天一阁,紧赶慢赶,一朝患得患失,宇文序长舒一口气。 小太监推着门,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宇文序命人退下,碧纱大门开合,轻着动静步入斋阁。 “是我,”宇文序道,“我给你拿了鞋履来。” 油灯燃尽,她不许下人进门添换洒扫,夜来窗牖遮风闭拢,今晨亦未启,书山昏暗,樟木书橱罗列井然,如参天古木干云蔽日。 “你也滚出去。” 听声知远近,宇文序耳力绝佳,心间已有了个大概:“为何?” “我不愿见你。” “为何不愿见我?” “没有原由,就是不愿见。” 书橱尽处,散落一抹水红羽纱。 宇文序缓步行近:“你不愿见我也罢,出来这半日,该回宫了……” “站住,出去。” 宇文序不理会,一步一步进前,转而又道:“等着你回去用早膳,今日有你爱吃的小馄饨,膳房得了好芋艿,预备下炸一道酥黄独。” “站住。”冷言冷语,不为所动。 “青青……”宇文序脚步未落,南婉青掏了一把古籍砸去身后,厚重书册噼里啪啦响了一地,宇文序闪避几步,无可奈何。 “出去。” 满地书卷七零八落,宇文序叹息一声,弯下身收拾残局,不忘劝慰:“梦中见闻如何作得真?” 他只当她又得了荒诞不经的梦,胡思乱想,徒增心病。 南婉青却道:“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你又怎知今时今日是真是幻,是虚是实?说不准如今方是梦中,大千世界俱为梦幻泡影。”[1] 宇文序道:“如此说来,今生若是虚妄一梦,见了你,也是美梦一场。” 南婉青无话可说。 “我不常做梦,少时离家戍边,军中弟兄间或因梦引动乡情,消沉数日。我却睡得极好,若无异动惊醒,一觉天明,守哨便是一觉天暗。”宇文序摞起芜杂书册,堆放一旁,“而后多年我也不明白,区区一个梦,如何使得人大喜大悲,思绪万千。” “近年一回做梦还是两年前,我梦见……梦见你与宋阅出宫,我……” “我像是惧怕,又像是气恼,我也不知是何原由。我不愿你离宫,不愿你与他人白头偕老,我只想你与我在一处,纵是一个梦,我也不甘心你舍我而去。” 宇文序道:“原来一梦大喜大悲确有其事,并非说者故弄玄虚。” 两年前? 南婉青问道:“是你发疯……是你梦魇执刀那一回?” “是。” 男子话音堪堪落定,腕间倏然擒来一只温厚手掌,南婉青未及应对,他便牢牢攥住手:“我想着抓住了,此生此世不会放手。” ―――――――――― 注: [1]梦幻泡影:出自《金刚经・应化非真分》“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泡影指泡泡和影子,佛教用以比喻事物的虚幻不实,生灭无常,后比喻落空的事情或希望。 第一百三章进尺 南婉青席地而坐,逃脱已失了先机,何况她也不欲折腾,任宇文序拽着腕子,一低头,伏去膝弯之间:“陛下心意贵重,只可惜时逾两载,陛下钟情之人已非眼前人。” “此话何解?” “陛下当年誓愿执手之人,乃是宸妃娘娘,并非眼下颜面残毁的皇贵妃。” 她低着头,看不清样貌,羽纱斗篷团栾,红如花萼,罗裙葳蕤,赤足沾满尘泥。宇文序放下鞋履,随南婉青一道坐地,另一手触了触脏污足尖,寒凉若冰:“这话说得好生奇怪,难不成这人过了几年,改了尊号,改了岁数,改了容貌,便换了另一个人?” “是,”南婉青不假思索,“我已不是我了,陛下钟情之人亦非我。” “你自然是你。”大掌拢起光裸双足,轻搂怀中,宇文序心怕她受了凉,丝帕拂拭污浊尘垢,温软柔缓。 她偏赌气:“我不是。” “因这相貌?”宇文序轻手扫落足下泥灰,娇生惯养的嫩薄皮儿如玉颜色,几道细小破口血迹凝结,应为石子割伤。这人想起一出是一出,他又是心疼,又是气恨,却也不敢说重话斥责,好声哄道:“若改了面目便换一个人,一生婴孩、垂髫、少年、壮年、花甲、古稀、耄耋、期颐,该换了成千上万的人,何以那户部记册上,从生至死还只是一个名字?” “你无端害了病,心里难免多思多疑。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诊言无碍,又开了药,想必好好休养,假以时日定然痊愈如初。” 南婉青埋着脸,闷声闷气:“我不会好了。” “你会好的。” “不会好了。” 宇文序拭净尘土,顾虑细微伤口,未套上鞋袜,只将冰冷双足焐入怀抱,仍旧劝道:“你会好的。” “我不会好了。”南婉青道,“陛下征伐多年,皮肉之伤溃烂若此,有几人痊愈如初?即便侥幸愈伤,一块疤痕也是逃不掉的,我的脸必定不能好了。” “疆场苦陋,大夫稀少,药草更是短缺,如何可比当今?太医署尽揽天下圣手,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好与不好未可轻下断言。”宇文序煞费苦心周旋,“纵使天妒姿容,你……你也始终是你,我的誓愿自然始终不变。且不说此生此世,年寿有时而尽,便是有朝一日化为尘土,我的心意昭彰青史,万古不变。” “你不会的。” 宇文序耐心哄劝:“青青……” “陛下如今所言情意,不过是三分旧情,三分歉意,三分怜惜。果真日日对着一张丑陋容颜,三年五载,万分情意也不免消磨殆尽。李夫人前车之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妾身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你不信我?” “不信。”斩钉截铁,毫不避讳。 书阁逼仄幽寂,怀中冰凉肌肤微微温热,男人大手围拢纤足,掌心发冷,宇文序半晌无言。 “为何不信我?” 南婉青道:“洛水之誓,言犹在耳。”[1] 宇文序道:“以前人之行,定今人出尔反尔?”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南婉青对答如流,“陛下乃天下之主,万民之尊,生杀予夺一念间,何况寻一个合意美人相伴左右。莫说是佳丽三千人,只三百,三十,三人,陛下欲求岂有不可得?” “而今江山已定,陛下年富力强,坐拥四海,文治武功皆为当世头筹,又生得仪表堂堂,不知多少女子想望风采。朝夕相对,美人尚且厌倦,遑论面目残损之人,我不信时势,亦不信人情。” 宇文序欲言又止:“你……” 道破心事,理屈词穷,南婉青暗自得意,利害条分缕析,这人还有什么花言巧语。 “你说我模样生得好?” “……” 一向淡然的眉目笑意隐约,短短一句话,他说得语无伦次:“我……样貌……你是第一人说我样貌好……” “第一人?”南婉青断然不信。 “除、除了母亲,只母亲曾说我相貌好,旁人再没有了。”宇文序雀跃问道,“青青,你当真觉着我、我这模样……尚可?” 南婉青一时语塞,原本有条有理的论断,皆在这人意料之外的诘问中乱成一团浆糊。 “易舒然竟从未称许夫婿俊朗?”她不信全无破绽。 宇文序怔了怔,如实答道:“我……我不常与她言语,偶有言谈,也是只言公事,不谈私事。” “不谈私事?”南婉青讥诮道,“洞房生子可没一样落下。” 二人争执多时,女子双足渐渐回暖,宽厚手掌依然严实护着,热气不散。宇文序于心有愧,低声下气:“是,是我错了。” “若我可知天意,定然清清白白等着你。”宇文序一叹,“早些识得你就好了,及笄之年,我去你府上提亲求聘,时至今日便是少年夫妻……” 早些识得你就好了…… 南婉青未敢苟同,不论上京与雍城两地千里,昔年侯门世子,怎会瞧上一个无才无貌的小庶女。 “青青,你也知我口角笨,不会说话,我……这两年我待你如何,虽非事事十全十美,却也不怕应一句一心一意。今日大可不信我,明日,后日,明年,后年,还有长长久久的年月,你终会知晓我的心意。” “青青,随我回去罢。” 宇文序一席话毕,并未出手强拽人动身。静室书香,男子怀中仍暖着纤足,他有一生一世等她应答。 “你……怎知我来了此地?” 宇文序道:“我先去了昭阳殿,又去了……去了东宫,想来你我渊源有一处天一阁,这便来了。半日奔忙,好歹没有枉费。” 南婉青又问:“你今日未上朝?” “你行踪不明,我岂有闲心传见臣僚,”宇文序道,“早膳也等着你同用,青青,随我回去罢。” 南婉青慢慢抬首,半面棉纱裹药,六七个时辰未曾更换,外渗浓稠血水,腥红苦绿,惨不忍睹。 “你……”宇文序乍然一惊,才欲劝解回宫换药,又怕她多心,忙住了口。 先前拒人千里之外的清瘦女子张开手,宇文序倾身前去,让人搂住肩颈,一手顺势揽上腰肢,一手绕去膝弯之下,轻易将人横抱而起。 南婉青道:“你不顾公务来寻我,倘若耽误要紧事,这可如何是好?” 宇文序道:“你便是最要紧的事。” “即是最要紧,我要你日日寸步不离只陪着我,你又如何?” 修长身姿怀抱红衣,男子行路稳健,缓步踏过嶙嶙书影。 “那我便寸步不离,日日陪着你。” ―――――――――― 注: [1]洛水之誓:魏正始十年正月(公元249年),少帝曹芳拜谒位于高平陵的魏明帝之墓,曹爽及其亲信皆随同前往。司马懿于宫中发动政变,占领国都,并以洛水为誓,只要曹爽交出兵权,就可保全富贵。曹爽犹豫不定,最后选择妥协,结果满门抄斩,诛三族。 第一百四章百依 (乾元七年七月)乙亥,以皇贵妃病,罢朝会,上亲侍汤药。(《齐书・本纪第一・高祖》) “参见陛下。” “参见陛下。” 德明堂守门小太监屈身见礼。 接连几下子哐啷震响,天子寝居之处,打砸之声肆无忌惮,惊天动地。 宇文序止步一问:“何事?” 小太监答道:“方才娘娘起了,寻陛下不见,不……不肯喝药。” 半月多来弃置前殿政事,宇文序侍疾左右,夙夜未相离,只在南婉青小憩之时粗略翻看急奏,批复一言半句。方才南婉青午后歇觉,侍人来报礼部尚书谌公羽求见,奏呈郏山永安陵用费诸事,宇文序本欲速去速回,谁知慢一步,人已醒了。 咣当―― “我不喝――”南婉青砸了架子上几尊金银玉器,又将桌案茶壶摔个粉碎,水珠泼溅,天蓝釉瓷片迸射如冷色火星,噼里啪啦一片狼藉。 “娘娘……”渔歌端着药,进退两难,劝慰的话才开口,南婉青抓起茶盏狠狠一扔,砰的一声脆响,落了满地锋利碎片。近日皇贵妃脾气愈发急躁古怪,稍些不对付便又哭又闹,又摔又打。昨儿半夜叁更嚷着看烟火,德明堂众人闹了个人仰马翻,前儿陛下喂饭烫了嘴,她夺下勺子一摔,撒泼打滚又闹了半日,陛下伏低做小,好话说尽,这才安生下来。 渔歌自南婉青入宫之日侍奉至今,十余年鞍前马后,皆比不过这十几日心力交瘁。 裹了半张脸的纤弱女子抓起一只小茶盏,作势欲砸。 “仔细碎末子上身来,扔远些。” 山水玉屏风之侧,墨青锦袍神姿峻拔,浑似山间玉人悠然临世,松柏沾衣苍翠。 “参见陛下。”众宫人齐声行礼。 宇文序行至南婉青身前,也拿起一只天蓝釉茶杯,扬手扔去东阁门边,薄胎小盏应声而碎,四分五裂。宇文序道:“扔远些,可别伤着了。” 这半月来德明堂的摆件有一样算一样,南婉青全砸了个遍,宇文序最为珍重的一对犀角杯,还有一幅王右军《乐毅论》,皆毁于南婉青之手,他倒是无一怪罪。[1] 砰―― 南婉摔了手中茶杯,偏偏掷去二人之间。 茶盘一壶四盏,砸了叁只茶杯,尚余一只,她又抓来一扔,照旧摔去身前。南婉青拍了拍手:“陛下既出去寻乐子,又回来做什么?” “礼部上奏永安陵事宜,我便去听了。”宇文序扶着人坐回锦榻歇息,好声好气分辩,“我瞧你歇着,不敢打搅,想来夫妇一体,我去你去皆是一样。你伤病未愈,合该好生休养,我且去了,再回来说与你听。” 南婉青冷哼一声:“陛下不必多费唇舌,当年故太子新丧,陛下夜夜驾临昭阳殿。而今瑞儿过身一月有余,陛下另寻佳人也是顺理成章,妾身过来人,自当以大局为重。” 渔歌捧上汤药,恨不能打出娘胎就聋了耳朵,向来和容悦色的男子也不禁沉下脸。 这话着实太难听。 众宫人垂首噤声,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宇文序接过汤药瓷碗,恍若未闻:“谌公羽复命,永安陵神道已开,石翁仲也定了数目方位。想必不出数月,皇陵告竣,便可前去一观,那时你我也可放了心。”[2] 甜白瓷小勺舀起温暾汤药,送去南婉青嘴边。 南婉青一扭头:“我才不去,那山上荒无人烟,你若是心一横将我活活埋了,回头再与一起子小老婆风流快活,我可找谁说理。” “这是什么话,越发口无遮拦。”宇文序如旧心平气和,小瓷勺又送上前去,柔声细语劝着喝药,“说了这会子也该渴了,用几口再慢慢说来。” 南婉青一挥手打翻汤药,轻盈小勺飞撞男子下颌,泼了宇文序半面药水,白瓷碗咕噜噜滚落脚边,德明堂鸦雀无声。 “陛下若嫌我说话不中听,后宫有的是嘴甜身软的美人,何必来我这儿寻不痛快?”南婉青笑道。 彭正兴慌手慌脚掏出帕子,擦拭龙颜狼狈水痕。 服药多日,女子面容溃烂已止,大半结了痂,只是约莫伤及眼睛,如今仍以棉纱遮掩。一目对双眸,南婉青大大方方打量他的神色,好整以暇。 “彭正兴,传令中书舍人拟旨,”宇文序沉声道,“内府靡费繁多,后宫裁减妃嫔及用度,除却昭阳殿,其余人等一应放还出宫。” 君主尚在,后宫散遣妃嫔,空前未有。 “陛下……”彭正兴欲劝言。 “还不快去!” 彭正兴只得住口领命:“是。” “拿药来。”宇文序转头吩咐,渔歌答应一句,提心吊胆又奉上一碗热汤药。白玉勺半满深褐药水,宇文序试了试冷热,再度送去唇齿间:“先喝了药罢。” 南婉青冷眼静看,并未张口。纤纤素手抢来白玉碗,她端着汤药,兜头浇了宇文序一脸,水滴淅淅沥沥淌下男子衣袍,彭正兴堪堪传话返身,吓得挪不动步子。 南婉青道:“我不喝。” “娘、娘娘……”渔歌说不出一句整话。 热汤药溅上面容他便阖了眼,浓长睫羽浸湿苦水,两回泼药,一身污秽。宇文序迟半步松开玉勺,落断叁截,水珠断续渐尽,缓慢睁开的一双阴冷眼眸,毛骨悚然,幽险如隐匿风雨绝壑的豺狼。 南婉青气定神闲:“陛下若有悔,那传旨的宫人尚未走远,唤一声便可收回成命。” 彭正兴着手拭净宇文序面上污浊,只想劝皇贵妃少说两句,想是想了,说是不敢说,抖着帕子擦拭汤药,心内叫苦不迭。 宇文序推开身侧侍人,冷着脸擒住南婉青手腕,雷霆之势,力大无比。 这戏可算是唱不下去了罢…… 南婉青暗自得意,仍是吵嚷不休:“放开!你放开!” 他默然抬起另一只手,南婉青正等着这巴掌落在脸上,却眼睁睁见着男人手掌绕去背后,宇文序搂上肩头,她不得已依偎身前人颈窝,他紧紧揽着她,无处挣扎。 “青青,不闹了。”他侧首吻一吻乌润鬓发,软声哄道,“你不喜欢她们,散了便罢,又不是什么大事。也怪我,近年朝夕起居只你一人,这些杂人已忘了,若我记性好些,早该散了去,你也早些知晓我的心意。” 宇文序娓娓相劝。 “青青,先喝药罢。” 墨青衣袍袅袅幽兰浅香,自上回降真香一事,他日日沐浴皆与她同用熏香之物,偶尔怀抱亲近,宛如世间一模一样的镜中人,南婉青不由恍惚。 “《山海经》记载,龙为瑞兽,其血可治百病。”南婉青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倘若以龙血为药引,和入汤药,妾身之病定是不足挂齿,药到病除。” 宇文序缓缓松开臂膀,直起身,神色肃然。 南婉青亦是看着他。 “来人……” 彭正兴噗通跪地:“陛下叁思!” 宇文序只道:“取一把开刃的匕首。” 德明堂众宫人惶惶下跪,不敢动作。 “彭正兴,你去。”宇文序道。 冷冽寒锋划开左掌一道淋漓伤口,登时鲜血横流。渔歌捧着汤药银碗,哆哆嗦嗦接下男子掌心滑落的血水,分明药碗冷暖适宜,她却如捧火炭,烫着手拿不稳。 血红手掌伤痕斑驳,南婉青忆起去岁一夜触碰前尘战事,他细细笺注长短疤痕的来历,应当从未料想日后太平盛世,竟还有一道横贯掌心的刀疤。 滴答,滴答。 深褐汤药一霎浸了浓浓的猩红色,怪诞而妖冶。血水滴落的当口,似曾相识,隔着六七年人世斗转星移,初见,又见,他说情之所钟,万古不变。 “青青,喝药罢。”宇文序胡乱缠上掌心血痕,刀伤左手接过银药碗,右手舀了半勺喂去唇边。 南婉青仍未张口。 若说珍珠香膏毁容,乃是她一时兴起的趣味,预备赏看这人前倨后恭的丑态,他全然不上套,而后失手打去的一耳光,他也全然不计较,南婉青便是因此生了较劲的念头。他所谓的情意,她总有法子教他原形毕露。 十几日来一通无休无止的胡闹,她黑天白日上蹿下跳闹得鸡犬不宁,她只待他恼羞成怒,待他唱不出恩爱夫妻的假戏,待他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她便可料事如神地嘲讽男人,也嘲讽自己:南婉青,他也不过如此。 龙血汤药送来嘴边,宇文序割了血只粗粗一扎伤口,面颊之上尚存泼溅药痕,亦未及换去草药染污的衣袍。他却浑不在意,一心只有这泼了又泼的温热汤药。 唇齿轻抿,草药汁子添入血水,又苦又腥,苍白小脸狠狠皱成一团。 宇文序忙撂了小银勺,一枚蜜渍果子送进南婉青嘴里:“先含一含,好些了再吐出来。”宽大手掌接在女子下巴前,虎口旧痕凹凸,俨如刺破长夜的一钩残月。 一滴泪水垂落掌心。 宇文序低头一看,眼前人杏眸微红,竟是哭了,慌忙问道:“这是怎么了?” “太苦了。” 她哽咽道:“这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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