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底我还是为了自己。”沉吟良久,南婉青再度开口。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终有一日得道飞升,我也要为自己打算。人道‘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你也知男人情爱不可靠,如今尚有你与我周旋,若是你位列仙班,扬长而去,独留我于方寸之地仰人鼻息至死么?”[2] “我并非乞求你保我一生无虞,当初盟约之誓,只是你赐我美貌,我替你办事。后来你又教授离魂之法,为我点化慧眼,我自知此生无以为报,因而别无奢求。怀胎一事,一者了结我时下困局,二者兴许助你修道,叁者……” “叁者宇文序许诺封地,若是这孩子于你修行无益,我们相机除去。而后请奏于封地修建衣冠冢,待你飞升成仙,我亦有了去处。絮絮叨叨这些话,总而言之,我的确只为了自己。” 她这一生无情无义,无人不算计。 “你以血肉凡胎助我修习禁术,已是违逆天道,必遭劫难。”流逸身影轻若鸿羽,衣袂飘摇,显形荧荧明光之后,随随手一挥勾去召唤符文,“我曾探得你应劫子嗣,多年旧相识,岂能眼睁睁看你涉险。” “如此说来,今时竟是死局了?” 随随道:“这几日我反复占问,你的劫数确是子嗣,却非孕事伤及性命,而是……而是子女阳寿不过叁岁。” “叁岁?”南婉青察觉时日之限,当有内情。 随随点点头:“所谓投胎非是母体怀胎之时便有魂灵入身,婴孩降世叁年方具神识。你助我逆天而行,有我护法无甚大碍,但天道有取舍,你的子女不得魂识,无魂无魄之人至多叁年阳寿。” 南婉青却是一笑:“那更好了,省得我俩动手。” 双九重阳节,礼制大享于明堂,天子持圭祭昊天上帝,并祖宗神位与五方上帝,以告五谷丰熟、六畜兴旺,祈求来年风调雨顺。凡祭祀之节有六:一曰卜日,二曰斋戒,叁曰陈设,四曰省牲器,五曰奠玉帛、晨��,六曰进熟、馈食。[3] 大祀前后劳碌叁五日,圣驾晨起出太极宫赴明堂祭天,直至薄暮回銮,次日还需宴飨群臣。宇文序草草用过晚膳,才批了几封紧要的折子已逾亥时,赶来昭阳殿又是叁更天。 莲花铜漏玉露点滴,宫人子时添换净水,�O�O�@�@落下叁刻钟,宇文序一番梳洗,不忘供奉《天王送子图》的香火。鲛绡锦帐层层垂地,影影绰绰是连枝树灯几盏幽光,宇文序放轻脚步行至榻前,正欲抬手挽起红绡帐,大红帐子哗啦掀开,南婉青“哇”地一声,存心作弄人。 宇文序哭笑不得,不知她是生了什么兴致。 倒是渔歌连滚带爬跑了进来,隔着一道帐慢连连叩首:“陛下恕罪,娘娘恕罪……” 南婉青瞧了瞧伏地请罪的侍女,又瞧了瞧安然自若的男子,小手一捶软榻,恨恨道:“无事,退下罢。” “退下罢。”宇文序愈是忍笑,那人拽着鸳鸯绒衾蒙上脸,闷头一躺,不理会人的意思。宇文序少不得打迭精神哄人消气,褪去鞋履上了榻,一手便将半裹的蚕茧圈揽怀中:“下回,下回必定唬一跳……” 话音未尽,宇文序眼前一黑,南婉青兜头盖脸捂上被褥,按着他扑倒床榻。宇文序心知她要强的性子,定不会善罢甘休,锦被围堵面门的瞬息几欲反手回击,他生生压下杀意,由她胡乱摆布。 “还是我赢。”洋洋得意。 宇文序道:“是,娘娘饶命。” “本宫今日高兴,就饶了你。”南婉青拿开香软绒衾,低头浅啄一口。六载千余日,她已摸清此人脾性,宇文序大约不喜规行矩步的女子,恰好她也不是省油的灯,时而冒犯斗气即为调情,南婉青信手拈来。 “谢娘娘恩典。”宇文序抬首一吻唇瓣,搂着人睡下,“何事这般高兴?” 竟有大半夜闹腾的兴致。 “今日午间小憩,我又见了那戴金圈的老妪,”南婉青道,“你猜她说了什么话?” 宇文序心神一凛:“什么话?” “她说我原不该有后,数月祈求供奉,上苍知悉你我诚心,格外开了恩。”南婉青胡说八道,言之凿凿,“我只当是诓骗香火的话,让她瞧一眼孩儿模样。她说天机不可泄露,赠我一枝兰草便推着醒了。” “兰梦之征乃吉兆,你一向有福气。”宇文序心下稍定,生怕南婉青又得了稀奇古怪的梦。他性子刚直憎厌曲意逢迎,却不忍她伤心,先前胡诌已然绞尽脑汁。[4] 南婉青道:“我想着明日请太医来瞧瞧。”月前太医署改一月一请脉,上回看诊为八月既望,迄今二十叁日。 宇文序答了声好,不过顺她心意,未作他想。 “明日公宴宗亲大臣,想必礼数繁多,我自看诊便是。得了话再遣人回禀御前,你安心国事。”南婉青侧了身子,眉眼贴着宇文序颈窝,闷声闷气。 宇文序吻了吻发顶,说道:“岂有如此奔忙,寻不出一分空闲。” “向之……”怀中人蹭着肩颈厮磨,约莫合了意。 宇文序再一吻乌润鬓发:“定是陪着你,不必多心。” 翌日午后,太医署奉旨入宫请脉。宇文序一早前去宣室殿议事,未正二刻即需起驾明堂尽秋祀之礼,趁着午膳的空当御临昭阳殿,因时辰急迫,已换了天子衮服与十二冕旒。 偏殿寂若无人,花甲老翁隔帘切脉,又是满头生汗。一刻钟倏忽而逝,圣驾默然上首,众人皆大气不敢出。郑太医躬身退去堂下,跪地叩首道:“启禀陛下,娘娘脉息稳健,似有盘珠之形,许是信期将至,又、又许是……” “又许是喜脉。” 众人齐齐一惊,饶是彭正兴见惯了大风大浪也禁不住心惊肉跳,他悄悄瞥了眼睛打量天颜喜怒,宇文序正襟危坐,玄衣衮服肃穆端严,玉珠十二旒遮蔽眉宇神色,不怒自威。 “你说……喜脉?”宇文序一怔,沉声缓缓。 “禀、禀陛下,微臣不、不敢断言,”郑太医又一叩首,“滑脉主孕事,亦主月事,更兼痰饮、食滞等症,臣不敢妄下断言,还需日后……” “废物。”郑太医登时住了口,头首伏地,再不敢多话,宇文序少有动气,厉声斥责,“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虚长若许年岁,竟是喜脉也不知,颠叁倒四掉书袋,只学了搪塞圣听的伎俩?” “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陛下明鉴……” 宇文序听着烦心,张口便欲赐罪革职,左手衣袖一紧一松拉扯数回。转眼看去,南婉青坐起了身子,藕荷纱幔只放下一侧,她不得越出香帐之围,扯扯衣袖,温软玉手摸去男人掌心,柔声劝慰:“陛下息怒,太医署连月精心侍奉,不论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事及皇嗣,自该小心为上,御医言辞谨慎,陛下应当嘉奖才是。” 宇文序沉着脸,不为所动。 “陛下……”勾着手掌晃了晃。 宇文序只好开口:“起来罢。” “谢陛下隆恩,谢娘娘隆恩。”郑太医可算抬起头,颤悠悠跪地躬身,不敢站直。 南婉青问道:“依太医之见,本宫并非喜脉?” 郑太医拱手道:“回娘娘话,娘娘脉象圆滑而凤体康健,常理当为喜脉,只是……只是娘娘月事久不至,而女子信期前日亦有滑象,是以难下断言。容微臣旬后再观,应有定论。” “有劳。” “娘娘折煞微臣,”郑太医慌忙一叩,“请陛下、娘娘宽心,微臣必当尽心竭力。” 宇文序道:“此事不得张扬。” 郑太医俯首答是,众宫人亦随之领命。 “你可还记着我昨日的梦?”待医官告退,宇文序亲手扶着人倚去软枕,分明帝王礼衣冕旒厚重繁复,南婉青一身家常衣裙,行动更为自如。 “记得。”宇文序侧坐凤榻,悉心掖紧被角,掌中一双小手不甚暖热,指尖发凉,蹙眉道,“衣裳单薄了些。” 南婉青不以为意,引着粗粝大掌覆上小腹,纤纤素手迭放男子手背,只有一半大小:“想来大约是了。” “但愿如此。”宇文序轻抚几下,心烦意乱,太医之言模棱两可,若是一场空欢喜惹她伤心,不知该哭成什么样。 ―――――――――― 注: [1]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出自《道德经》,原文“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2]君恩如水向东流,得宠忧移失宠愁:出自唐李商隐《宫辞》。 [3]祭祀相关资料参考《新唐书・礼乐志》。 [4]兰梦之征:比喻妇女怀孕。《左传》记载郑文公妾燕��梦天使赐兰,生子,取名为兰。 第七十五章喜朝天 乾元六年十月初二,太医署三名医官同入昭阳殿请脉,俱贺宸妃娘娘得喜。 “这是什么道理?为何妊妇忌口螃蟹?”南婉青缠着宇文序混闹,小脸埋入硬实胸膛,一下一下拱着人委屈。 上月廿日郑太医二度入宫看诊,已道是喜脉无疑。小半年朝思暮想,一时如愿以偿,宇文序不似预料中欢喜,只觉恍然如梦。郑太医进言方今时日尚浅,若昭告天下更待次月多人应诊,必定万无一失。宇文序忐忑不安候了十余日,终于尘埃落定。 “向之……”南婉青不依不饶。 宇文序臂弯交环腰肢,御医方才嘱咐未满三月胎象不稳,须当心仔细,这人却闹着吃螃蟹。郁娘回了不许,她便钻来怀里折腾,宇文序说不得又动不得,只两手护着腰后,以免生了闪失。 郁娘道:“螃蟹性寒,平日不宜多食,娘娘如今身怀六甲,更是谨慎。” “我趁热吃便不寒了,向之――”南婉青不肯撒手,宇文序知晓其中利害,沉声应了“不闹”。 南婉青道:“那母螃蟹也是抱卵生崽子的,何尝见它断子绝孙……” “胡言乱语。” 天子愠怒,宫人俯首跪地,南婉青伏身怀中亦止了缠闹,小手揪着男子衣袍,瑟瑟可怜。 “陛下恕罪,娘娘向来喜爱螃蟹,这几月求医问药,膳食又不如意,难免惦记着,一时失言并非有心。”郁娘开口请罪,“终归是奴婢伺候不周,请陛下责罚。” “都起来罢。” 众侍女谢恩起身,怀中人埋首不言语,宇文序一手护着软腰,一手取下肩头柔荑。小巧玉手堪堪一握,宇文序圈入掌心,摩挲轻缓,即是先低了头。南婉青如旧不理踩人,半声不响。 “如今将养身子,日后再吃。”宇文序道。 郁娘接口劝道:“陛下所言极是,娘娘好生养着身子,那阳澄湖如许大,何愁日后没有螃蟹吃?” “谁知你们尚有什么说辞。”南婉青愤愤爬起身,求子之时清汤寡水,有孕又是诸多忌口,她以为甩了包袱,却是前脚狼窝后脚虎穴。宇文序只恐她磕着碰着,小心翼翼搀扶身子,南婉青一把抽开手,大摇大摆坐去美人榻另一头。 稍不合意便耍小性儿,宇文序见怪不怪,免得纵她胡闹,有意冷着不说话,转头问了郁娘:“晚膳单子可拟了?” “才拟好了,正要送来瞧瞧。”郁娘命人取来食单,双手奉上,“请陛下过目。” 打从郑太医定言喜脉,昭阳殿膳食添了许多花样,不复从前青菜白肉满桌的素淡菜式。食单折子列冷碟热菜与点心二十四道,有樱桃肉、奶房玉蕊羹、御制石花鱼镟子这几样南婉青爱吃的,宇文序前后扫一眼,未有忌口吃食,便合上单子交还侍女,吩咐道:“立冬将近,添一样热锅。” 郁娘福身应是。 南婉青耳听两人一唱一和,冷着脸,心中嗤笑一声,又听宇文序道:“用凉州新进的羊羔,朕已命人送来。” 郁娘再一福身:“谢陛下恩典。” 凉州与京师远隔千里,历年纳贡不外乎马匹毛皮等物,绝无吃食,而今亦非年节献礼的时候。 宇文序差遣妥当,那人在一旁拨弄香囊穗子,睫羽低垂,惯例生闷气的冷傲模样。温厚大掌摸来手背,五指合拢,南婉青作势躲开,宇文序使了力气紧紧攥着,未能抽出。 宇文序道:“过会儿去议事,晚些再来用膳。” “恭送陛下。”眼睛也不抬一抬。 倘若一走了之,恐怕又是闹上三五天,宇文序略略偏了身子,携起素手:“近前来。” 南婉青不情不愿坐近些许,腰杆端正挺直,泾渭分明。 “你要的我岂有不给你。”宇文序只得哄道,南婉青撇着脸不应声。 “虾蟹寒凉,身子如何受得,不闹了。” 南婉青这才倚去怀中:“我吃不得,你也不许吃。” 当真是小孩儿脾气,宇文序无所谓吃食,抬手摸了摸雪软香腮,应了声“好”。 “启禀陛下,启禀娘娘,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的凤驾正往昭阳殿来了。”渔歌入内回禀。 昭阳殿朱红大门长年紧闭,唯有御辇驾临方且暂开。今日太后与皇后一同造访,正门乌泱泱候着一众接驾的宫人,南婉青亦随宇文序前来迎待。 “太后娘娘到――” “皇后娘娘到――” “恭迎太后娘娘,恭迎皇后娘娘。”昭阳殿众人跪地参拜。 来人一前一后下了辇轿,俱是华冠盛装,宇文序拱手道了“儿臣参见母后”,南婉青弯身见礼,难得规规矩矩低眉屈膝。 “免礼免礼,陛下大喜,大喜呀!”成太后扶着皇后款款行来,喜笑颜开,“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是盼来了。” 宇文序尽了礼便托着南婉青起身,秋末冬初寒气渐凛,南婉青披了一领雀梅色莲蓬衣,婷婷袅袅宛若芰荷风举,不忘谢恩:“谢太后娘娘。” 这礼行也行了,何必再做好人说什么“免礼”。南婉青心下可笑,面上礼数周全,挑不出一分错处。 “妾身参见陛下,陛下万安。”皇后搀扶成太后近前,行礼问安。 宇文序微微颔首致意,便听成太后问道:“几个月了?” 南婉青道:“回太后娘娘,两月多了。”从前二人针锋相对,皆因成太后看不惯昭阳殿独宠后宫,碰了面明里暗里极尽挖苦之能事。南婉青起先不放在心上,由她碎嘴,某日宫宴她照旧挑刺,南婉青顺口回了一句,成太后气红了脖子,支支吾吾语无伦次,如同满地跳脚却无从下口的竖毛斗鸡,听说回宫吃了小半月败火药。南婉青见着有趣,自此时常呛声回嘴,只为赏玩她气急败坏的恼样。现下成太后言语和善,南婉青亦是客客气气,这情形倒似生人头一回相见,君姑新妇上慈下孝。 成太后道:“前三月最是当心,眼下又将入冬,好生保养。” “是。”南婉青应道。 昭阳殿平素不须人情往来,正殿俨如虚设,仅是宫娥日日洒扫踏足。上首主位一张红漆描金大椅,横长三尺,金羽鸾凤纷飞九天,通体瑰霞流彩,下首左右各四把紫檀玫瑰椅,间以奉茶小几。宇文序亲自搀着成太后入上座,本朝奉右为尊,圣驾落座右席之首,皇后落座左席之首,南婉青落座右席之次。 “近来用膳可有胃口?”成太后问道。 南婉青方欲起身回话,成太后道了“不必拘礼”,南婉青敛眉颔首,答道:“尚可。” 成太后又问:“夜里睡着可还安稳?” “尚可。” 成太后再问:“如今吃着什么药?” “不吃了。” “……” “……” 一时鸦雀无声,郁娘心里干着急,才欲出言请罪细说首尾,已有人张口回话。 “回母后,宸妃如今一日三食,吃着都香甜,太医道是月份浅故未有害喜之症,且人身各异,不必太过畏惮忧心。入夜常是二更歇息,辰时起身,睡得沉,少有不寐发梦,再是午间小憩,约莫半个时辰。先前调养多月,身子大好,丸药渐渐停了,只吃着些燕窝、银耳的温补汤羹。”宇文序道。 “如此甚好。”成太后听着闷葫芦似的人一气说了半晌的话,巨细靡遗,甚于此前央求请来灵山寺观音的说辞,知子莫若母,又喜又叹,“素日对自个儿有这一半上心,哀家也就放心了。” 宇文序道:“儿臣谨记母后教诲。” “万寿宫还有一匣子暹罗上贡的血燕,比平常的好,过会子差人送来。”成太后道。 南婉青起身还礼:“谢太后娘娘。” “坐着罢,”成太后摆摆手命人坐下,侧首道,“你,去罢。”小宫女得了话,捧着一方紫檀鎏金镶八宝盒,双手奉去南婉青跟前,成太后道:“当年哀家头回有喜,先帝命人打了一对竹节金镯,讨一个竹报平安的好意头。如今哀家转赠于你,愿你平平安安诞下龙裔,为大齐开枝散叶。”小宫女甫一站定便启了盒子,赤金镯节节匀称,各段相接处错落錾刻新生竹叶,衬着大红缎子更是富丽喜庆。 南婉青颔首谢恩。 “本宫亦备了薄礼,还望宸妃妹妹不嫌弃。”皇后含笑道,宫人应声送去一只剔犀匣子,“这红木三镶如意乃本宫陪嫁,上头嵌了白玉婴戏,贺妹妹螽斯衍庆,事事如意。”去岁赏花宴一见二人再未碰面,短短一年恍惚沧海桑田,生死零落,温和笑靥端庄如旧,容颜消瘦清减。 南婉青起身谢恩:“谢皇后娘娘。” “皇后有心了。”成太后赞道,“方才哀家命人往清宁宫报喜,听闻皇后还备下炙羊肉为皇帝道贺,羊肉甘热补血正宜天冷时节,又宜下酒,最合今日喜气。” 宇文序只道:“儿臣传了晚膳单子,想必膳房已得了令。” 满堂和乐顿时暗流涌动,众宫人提心吊胆唯恐祸有殃及。南婉青事不关己,瞧着对座多宝格的牙雕麒麟碍眼,盘算换一尊金貔貅。皇后半低头,神色不明。 成太后悻悻一笑:“也好,一饮一食来之不易,皇帝乃民之君父,以身作则方可教化万民。”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有礼有节,毕恭毕敬。 众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多是成太后发问宇文序作答,南婉青不时吱一两声。说着说着提及西阁佛堂,前时成太后求得金身便送来昭阳殿,未能拜谒香火,目下天从人意合宜还愿,宇文序命宫人备齐香烛,扶着成太后前往佛堂。他本是坐于右席之首,却绕了半圈搀上左臂,南婉青记着尊卑次序只想跟在这一家子后头,郁娘见状一推胳膊,南婉青踉跄半步碰上成太后右手,只得硬着头皮搀扶引路。 成太后瞥见一双白净纤柔的手搭上臂弯,细细的腕子骨节凸显,如寒冬雪枝一般弱不禁风,不由说了一嘴:“太瘦了。” “……”南婉青早有预料,凑近这些个后宅老妇的眼皮子,便等着听一顿上至祖宗十八代下至脚指头缝儿的教训。 “青青体骨纤细,看着较旁人瘦弱一些。”宇文序道。 往常问三句不见得吱一声,何况分辩原由。成太后移开眼睛端详亲儿面容,终究长叹一气,无奈摇首:“你呀……罢了。” 西阁佛堂由明德寺法师布置,成太后第一眼便赞不绝口,传令宫人赏赐,她携皇后各进了三炷香,礼罢问道:“如今何以供奉?” 南婉青答道:“早起供香。” “日日跪经太过劳累,如今已有了身子,儿臣求问相国寺,道是不断香火即可。”宇文序道。 “忙什么,”成太后一声嗔怪,“哀家岂是那豺狼虎豹,能吃了她去?”心下叹着儿大不由娘,嘱咐道:“香火不断是应当的,咱们有诚心,早晚侍奉,讲究个有始有终。” 二人一齐应下。 “唠唠叨叨招人烦,哀家也不在这儿讨嫌了。皇后,”成太后唤道,“回去罢。”缄默女子福身答是,自步出正殿她便落于身后,不声不响,亦步亦趋。领了成太后的吩咐,皇后即命宫人打点步辇,摆驾万寿宫。 “你们不必远送,好生歇着。”妇人枯皱手掌轻拍宇文序手背,依依不舍,成太后停下步子瞧了身后人一眼,皇后连忙上前搀扶。 “儿臣恭送母后。” “妾身恭送太后娘娘。” 成太后道:“回去歇着罢。” “妾身告退。”皇后向宇文序匆匆一礼,余光只见层迭衣袖与藏青袍裾的半身威仪,男子大掌勾起身侧纤白小手,十指紧扣,她愈发低了头,簇着成太后凤驾离去。 第七十六章蟹膏肥 帝王盛宠已极,又身怀龙嗣,六宫皆知昭阳殿风头无两,如日中天。昭阳殿宫人亦知天家爱重,更是谨小慎微,寸步不离,生怕出了差池。南婉青再不能屏退左右,三步之内必定守着一个人,仅是寝殿歇息方可掩下帘帐自处。原先还恼着进出的神图午觉歇在外头,两害相权,倒不若躲回象牙雕花榻偷闲逍遥。 “唤桐儿拣一册话本子来,要昨儿才到的。”南婉青半歪枕榻吩咐道。 渔歌散下一扇红绡帷幔,想来南婉青方用了午膳未有困乏,听一阵话本解闷,点头答应,放了纱幔便传话去。 南婉青唤桐儿取话本只是遮人耳目,方今虽有行孕忌口,膳食零嘴比之从前宽裕良多,不必桐儿再偷摸着送东西来。床头斗柜藏着吃剩的、未吃的蜜饯肉脯盒子,挑个时日清一清,免得搁置久了霉烂招虫。 “参见娘娘。”桐儿两手抱着话本屈身见礼,渔歌随从身后。 “你先下去罢。”南婉青瞧了一眼渔歌,招招手命桐儿近前。 “是。”渔歌不曾起疑,轻手轻脚退去帘外候命,留了神打理红帐透光的缝隙,严严实实才放心。 南婉青尚未交代差事,却见桐儿撂下话本子,一手一个从袖管子里掏出两只红彤彤的螃蟹来,如她手掌大小,依稀可见热气蒸腾。 “你……”南婉青看呆了眼。 桐儿食指比上唇瓣,低低“嘘”一声,瞧了瞧身后帘帐,摇摇头。 南婉青连连点头。 簇新话本上书《兰花梦》题名,桐儿跪去榻前翻开第一回,柔声道:“词曰:男子赋形最浊,女儿得气偏清。红闺佳丽秉纯阴,秀气多教占尽……”一行念着,一行取了素帕铺展锦榻,又解下香囊荷包拿出小剪子、小勺子等物,割断草绳拆起了蟹腿蟹身。桐儿早前不识虾蟹,入宫后领了昭阳殿的差事,得知南婉青喜食螃蟹,手上练得分蟹剥虾的灵活指头,动作利落,肉也干净。[1] “宝珠生时,松公梦人送他一枝兰花,只道是个儿子,逢人夸张,谁知生下来是个女儿。那年松公又是四十大庆,他就将错就错,告诉人生了儿子……”桐儿撬开背甲,一块热腾腾的蟹膏粘附其上,她仔细挑出蟹胃,再将膏肪与碎肉放回背甲小碗之中,接着一条一条掰开蟹腿。桐儿使得巧劲儿,不须剪子划开腿子壳,只在一节前后各掐一道,前者截断后者壳断肉未断,轻轻拉扯便可拽下一整条肉腿。 橘红背甲仰翻而置,似玛瑙小碗堆了满满的蟹膏蟹腿,软肥流脂,桐儿次第剔除蟹脐、蟹腮、蟹心、蟹肠,一块大肉添入背甲之中,余温尤热。南婉青早已拾起小勺恭候多时,才下了手,桐儿指一指小葫芦瓶,南婉青不知何故,半信半疑拔了塞子,水声摇晃,竟是混了姜汁的酱料。 “当真没有白疼你。”南婉青只以气音言语。 话本正念到“恩科还要会试,遮人耳目。你的心事,我也知道”,后八字桐儿稍些加重声量,二人相视一笑,皆是喜上眉梢。 南婉青心知这螃蟹吃了上顿没下顿,不敢大快朵颐,一口一口细细抿着,蟹膏裹着蟹肉滋味极鲜,加以姜汁赤酱消解腥气,满口鲜香甘美,恨不能吞下舌头去。桐儿却紧着时辰拆解蟹肉,只怕南婉青久等,不一会儿又剥好了另一只,南婉青慢慢悠悠才吃了半碗。 “如今同墨卿来约宝珠,一齐去会试。不知宝珠去是不去,且看下回分解。”桐儿拭净双手,恰好念完第一回,她翻过书页顺势念下去,南婉青道了“且住”。 读书乃是为了遮蔽蟹壳断裂之响,目下一切停当,南婉青亦心不在此,无须白费唾沫。 “那柜子你可记着打理。”南婉青道。 桐儿心领神会:“明白。” 南婉青吃尽了一只便去拿另一只,蟹肉嫩滑,蟹膏油润,入口温热绵密,不愧人间古今至味。桐儿得了吩咐合起话本,螃蟹碎壳横斜素帕,红白纷然,她举着一只手指东拨一段,西拨一节,分出若干小堆。 南婉青忽而问道:“胳膊可是烫得厉害?” 一回书念下来二三千字,这螃蟹余温未散,冷热宜口,必是才出锅便揣进了袖子。 桐儿低头清点蟹壳,悄声道:“不打紧,隔着里衣不大烫的。” “给我瞧瞧。”南婉青去捉女孩儿手腕,桐儿“嗳呀”一下躲开,手上攥着几节赤红壳子,说道:“娘娘瞧一瞧这个。” 数堆蟹壳各有长短,她将两只细腿壳子塞入两段粗壳之间,得两长两短四条,又挑出一对蟹钳为足,竖插长条蟹腿,再于腿根相交处插了半只吃尽的背甲,添上蟹脐与短条蟹腿,桐儿喜道:“好了!” “这是……”南婉青又看呆了眼。 双腿直立,双手如钩,身披红甲凶神恶煞,活脱脱一只人模人样的螃蟹。 “是蟹将!”桐儿越发得意,“去年瞧《哪吒闹海》的皮影儿,那蟹将便是这般有手有脚的模样。” “有趣有趣。”南婉青恍然大悟,啧啧称奇,伸手拿来眼下细看。威风蟹将�m尔四分五裂,噼里啪啦散了满床。原是蟹壳仅以填插成形,不甚牢固,平稳直立已是稀奇,等闲不可挪移。南婉青手中孤零零半只背甲,她看了看床榻碎壳,再看了看桐儿,赧颜讪讪。 “不打紧,接上去就好了。”纷纷绯白洒落,少许越出素帕一劲滚滑,桐儿赶忙跪直身收捡宝榻蟹壳,南婉青快手按住小腕子,掀了衣袖查验伤势。少女手肘烫了两三块嫩红印子,好在未鼓起燎泡。 “再不可这般莽撞。”眉如春山蹙聚,言辞隐有斥责之意。 桐儿却不觉委屈,双靥含了笑意,乖顺应下。 南婉青道:“有一盒子白玉膏,治烫伤最好不过,大抵放在妆奁的烧蓝盒子……” “祖宗诶,可了不得!”渔歌挽起帘子一角,吓白了脸。龙凤榻前垂落两道帷幔,宫人候命第二道帘帐之外,渔歌本是坐着小凳打络子,迷迷糊糊飘来一阵肉酱香气,她当是午间用饭衣裳沾了气味,那络子缠上了不好撂开,便等着收了线尾再去请辞更衣。不料一脚踏进外间纱幔,鱼肉之气芳鲜扑鼻,愈近一步愈是酱香浓郁。渔歌摸不着头脑,偷摸撇开里间纱幔,但见南婉青牵着桐儿说话,枕边零零碎碎的螃蟹壳,粉身碎骨,红得扎人眼目。 “不识好歹的东西!若有个……”渔歌扬手敲上桐儿脑袋,又气又急,“你拿几条命赔罪?” 桐儿吃痛一声跌坐在地,揉着头不敢答话。 “不忙,”南婉青笑道,拈了勺子吃起蟹肉来,“我便说这螃蟹是你孝敬的,左右你犯过案,有六七分可信,大家疑不到她头上去。” 渔歌涨红了脸,两腿噗通跪下,重重嗑了一个响头:“娘娘若是看得上这条贱命,今儿我便一头撞死了!” “渔歌姐姐……”桐儿十一二的年纪,不知妇人行孕凶险,亦不知渔歌为何如此激愤,惶惶栗栗正跪榻前,一并伏地叩首。 南婉青道:“起来罢,我说着玩儿的。”桐儿应声直起腰杆子,眼见渔歌仍是屈身伏拜,转眼看向枕榻之人,南婉青点点头,桐儿便搀起渔歌臂膀,二人皆站直了身子。 南婉青吃尽满壳凝膏玉肉,意犹未尽,以防渔歌漏了嘴,空口应承一番:“只这一回,日后不吃了。” “我也不敢了。”桐儿道,“渔歌姐姐,你的我记着呢,有一屉子温在炉上,我叫水芝看着火,你去尝一尝。” 渔歌恨恨一跺脚:“来年清明给我留炷香罢!” 天子御辇戌正时分驾临昭阳殿,照理宸妃初有孕不便侍寝,圣驾合该去往别处宫室。成太后日日盼着宇文序召幸嫔妃,好为皇家蕃息香火,多子多福。一连等了半个月,宫人夜夜回禀俱是昭阳殿,成太后气不过,命人搬了一盆石榴送去宣室殿,那人回宫复命道是陛下已受礼,政事繁忙不得亲身谢恩,留待日后拜见。成太后以为今夜宇文序当传召新人,再不济亦是歇在宣室殿,如此她便可挑选美人自荐枕席。算盘才打了一会儿,又听人禀告龙舆如常摆驾昭阳殿,成太后气得七窍生烟,想破了脑袋也不明白,那小骚狐狸究竟使了什么本事与手段,她的幺儿打小看到大最不识男女之情,竟由她迷成这副如痴如醉的德性。 九曲环香敬供佛案,酥灯长明,观音慈眉垂垂,似不忍见世人大喜大悲,宇文序先奉了西阁神像方往汤池沐浴。郁娘守在寝殿门口,点检《送子图》香案陈设,宇文序更衣入殿,照常献香尽礼,礼罢即听郁娘回禀南婉青今日寝食动向。 “得了什么好书?”宇文序越过层云幔帐行来枕榻,南婉青双手执卷,直直挺起腰背,冷色肃然,庄重胜于《李太白文集》,不复平日歪懒着身瞧乐子的模样。 南婉青手上正是《兰花梦》,读至“宝珠一味的承顺,到了一刻千金的时刻,文卿才有点笑答”,窝了满肚子火,耳听宇文序言语,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张口便是:“男人没一个好东西!”[2] 宇文序也曾听闻陈世美、李甲之名,又听南婉青细说元稹浪荡之行,她翻阅话本常常臧否人物,宇文序并未想去自己身上,倒是忧心她气坏了身子,该说些什么话讨人欢心。[3] 床榻一对鸳鸯八角缂丝枕,杏色平湖,丛生芙蓉翠盖,两只鸳鸯一左一右比翼双飞,宇文序言辞未决,只动手将外头的鸳枕移近南婉青身侧。一节细管子骨碌碌滚转软褥,似红似白,落入榻沿狭缝之中,宇文序捡来细看,竟是半条蟹腿。 南婉青读罢此回心神稍定,宇文序良久无言,莫不是快语冒犯。她速速想了添补转圜的话,一抬杏眸,玄衣男子长身玉立,指头捏着通红蟹腿来回打量,面色缓缓凝重。 糟了,是那碎裂四散的蟹将…… 宇文序看了南婉青一眼,当即回身下令。 “向之――”南婉青急忙丢了书册,一手抓上宇文序衣袍。丝绸寝衣柔滑如水,玉指拽紧身后薄衫裾角,宇文序闷声止步。初冬寂夜,长袍外衫微有松柏凉意,南婉青拽着衣角缩缩蹑蹑挪去榻边,宇文序一语未发,不知怀怒几许,她放了裳裾勾起衣袂,扯一扯,轩昂背影矗立千秋鹤雪,寒山不动。 “向之……”细白藕臂环绕男子腰间,南婉青贴上宽厚脊背,半搂半拽将人拖回锦榻。宇文序不得已踉跄坐定,她便抱着精壮腰身紧紧贴来,小脸轻蹭肩背脊梁,勾缠浪引,最是千娇百媚。 ―――――――――― 注: [1]《兰花梦》:全名《兰花梦奇传》,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作者吟梅山人。本书打破才子佳人大团圆的陈旧俗套,真实地描写了封建贵族家庭的婚姻悲剧。女主人公松宝珠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被家里当男儿养,五岁从先生受业,十三岁乡试中魁,十五岁中进士点探花,十六岁因奏对出色升为河南道监察御史,旋升左副都御史。因被同科状元许文卿识破女子真相,被迫订婚。此时福建海盗猖獗,宝珠上破敌奇策,于是钦加兵部侍郎、经略大臣。十七岁挂帅出征,十八岁平定南疆,授太子太保,名扬海内。皇上恩准恢复女妆,封升平公主,赐婚许氏。婚后宝珠竟受丈夫虐待,十九岁含恨而死。小说暴露了夫权主义对妇女的摧残和蹂躏,客观上批判了男尊女卑、夫为妻纲的封建伦理纲常。引用文段出自第一回,后同。 [2]宝珠一味……才有点笑答:出自《兰花梦奇传》第五十四回。 [3]陈世美:中国古典小说经典形象,最早出自明代小说《增像包龙图判百家公案》,其故事在清人小说《续七侠五义》中得以完善定版,并影响传统戏曲《秦香莲》(又名《铡美案》)的创作。陈世美中状元后赐婚驸马,其妻秦香莲上京寻夫,他非但不相认还痛下杀手,最终被包拯送上龙头铡。 李甲:是明代冯梦龙所着《警世通言・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男主人公,李甲为妓女杜十娘赎身,许诺此生长相厮守,而后又将她卖给富商。 元稹浪荡之行:见本文第四十八章。 第七十七章怨迁莺 南婉青猫儿讨食似的蹭了小半日,宇文序��默端坐,久久无动于衷。她晓得男人珍重子嗣,唯恐老某家断了香火,辱没祖宗门楣,铆着劲生儿子,好让这一两个字流传千秋万代。南婉青心内不齿,却免不得做小伏低:“如今不也是好好的,若是不放心,明日请御医瞧一瞧。” 宇文序不答话。 南婉青道:“莫非这孩子出了什么差错,我也不必活了……” “你是存心气我。” “我再不吃就是了。”南婉青撒了手,使着性子捣鼓丝绒罗衾,呼呼啦啦的响动,蒙头一躺,侧卧向里。 时至二更天,永巷咣咣两声长梆子,酬和朔风杳渺。 宇文序动身离榻,命上夜侍女唤来郁娘,沉璧满腹狐疑而不敢问,领命传唤。 “奴婢参见陛下,陛下万安。”圣上从未深夜传召掌事,郁娘已知此行祸端,恭谨伏地叩首,沉璧亦拜了大礼,诚惶诚恐。 宇文序未许宫娥免礼,只将那半条蟹腿壳子扔去郁娘眼前:“你瞧瞧这是何物。” 半百妇人俯身栽绒花毯,头首离地三寸,枝叶金线历历可见,一节朱红短条跃入宝蓝毡毯,滚一滚又成了雪白。郁娘拾起参详,大惊失色:“这、这……陛下恕罪!”郁娘又一叩首。 “昭阳殿宫人玩忽奉事,年节前俸禄就不必领了。”天子金口治罪。 “谢陛下开恩,谢陛下开恩。”郁娘玲珑心肠,弹指间便有了说辞,“娘娘大喜,昭阳殿上下理应捐资灵山寺,为娘娘积善还愿。” 好端端的克扣年底两月例银,沉璧始终伏身不明因由,仍旧磕头谢恩:“谢陛下恩典。” 宇文序又道:“下人没规矩,总掌事合该管教。” 郁娘忙不迭应诺:“是,奴婢知罪,奴婢谨记陛下训示。” 南婉青蜷曲云缎被褥,悔之莫及,打从宇文序召来郁娘即知凶多吉少。他此番发落下了狠手,郁娘铁定使尽浑身解数寻根究底,桐儿这毛丫头准是躲不过…… “退下罢。” 万人之上言定生杀,数语寥寥亦如雷霆鸣声天远,余威低沉近怒。他身量高,脚底步伐却轻,三两步落座金玉宝榻,南婉青只觉身下温软床席一沉,又听抖弄铺盖的声响,宇文序取来另一方簇新锦被,自顾自躺卧安枕。 他当真动了气。 二人各居床榻一端,长夜漫漫,心事迥异。孟冬寒气愈凛,过几日方是烧地龙的时候,南婉青手脚发凉,迷迷蒙蒙睡不安稳。宇文序入眠浅,每每翻身辗转即有察觉,狠下心忍着不闻不问,南婉青亦怄着气不肯服软亲近。 “娘娘,已过了辰时,该起身了……”沉璧唤道。 更漏二十九刻,沉香烟冷,残梦醒转枕榻已空,宇文序一早起身上朝,悄无声息。南婉青未得良策,恰是眼不见心不烦,传命宫娥盥洗梳妆。约莫众人均领了停俸两月的罚,一个二个强作欢欣,更显愁云惨淡。郁娘事事亲力亲为,又是奉茶又是更衣,好似漏瞧了一眼南婉青便惹出触怒天颜的祸患。 “这是做什么?”应付两处进香跪拜,南婉青扶着郁娘过去东阁用膳,殿宇楼阁三五仆婢结队来往,进进出出,双手大多捧着起居用物,还有几个小太监搬出库房的红漆大箱子,哼哧哼哧抬上阶廊。 郁娘道:“陛下的旨意,请娘娘迁居宣室殿。” 信步悠闲,款款踏行游廊石砖,闻言蓦然一滞,南婉青惊疑不定:“宣室殿?” “正是宣室殿。”郁娘道,“奴婢手脚笨,侍奉不周,陛下爱重娘娘,不忍见娘娘受委屈。” 迁居宣室殿? 南婉青冷冷一笑,郁娘赔着笑,恭顺垂首,她起初打算用了早膳再作回禀,时下大庭广众人多眼杂,若是这祖宗出言抗旨,近几日有的闹了。南婉青不置一词,莲步轻移绰约如故,虽未谢恩,好歹未曾厉声回绝,众人松了一口气。 宫中用膳依品级各有定例,皇帝与太后为四十八道,皇后减半,四妃再减半,九嫔十道,婕妤八道,美人及下不可僭于六道。南婉青素来不守规矩,平居摆饭多为十八之数,妃位额定十二道唯早膳遵从。今日有热锅一品、热菜三品、蒸食四品、粥二品、点心二品,南婉青无心膳食,入内先扫了一眼侍奉宫人,未见桐儿身影。 珍馐佳肴食之无味,南婉青略用几口便停了筷,命郁娘唤桐儿前来,郁娘稍许迟疑,福身答了“是”。 “昨儿新的话本子放了何处?”南婉青问道。 “回娘娘的话,娘娘寝殿里留着二册,其余放去楼上了。”桐儿衣容齐整,口齿也清楚,只是眼圈微微泛红,不似挨了重罚的行迹。 南婉青道:“你领着人仔细点一点,再拿些我常看的老册子,过会儿搬去宣室殿。” “奴婢遵命。”桐儿福一福身,领了差事并未告退,不时瞧一眼郁娘神色。 南婉青视若无睹,既未询问亦未催促,慈蔼妇人舀起一勺热汤,添进金錾花玉碗,口吻轻柔:“娘娘的吩咐好生操办,快去罢。” 桐儿低头答应一句,犹疑退下。 南婉青用过饭便歇在东阁赶围棋,才与侍女掷了三四盘,郁娘看着外头薄云暖阳,天气晴好,劝言时宜摆驾宣室殿。她早早命侍人张罗步辇,只须南婉青一点头,南婉青自是不愿过早动身,心下顾忌桐儿,旁敲侧击道:“不知那话本子可收拾了。” 郁娘道:“娘娘若是惦记着,不妨再多等等,桐儿打点好了与娘娘一道去。” “也好,”南婉青颔首答允,“她好了便去罢。” 早间宇文序口谕迁宫,末了叮嘱倘若不愿待他言说,切不可引人动怒。郁娘亦知南婉青无法无天的性子,抗旨不遵可谓家常便饭,怎料这事轻轻快快竟成了,不由暗自念了声佛。 太极宫以含元殿为腹心分界外朝内宫,含元殿即朔日望日群臣朝会之地,其后宣室殿方为宇文序常日主政起居之处。宣室殿又分前后二殿,中隔紫宸门,前殿主政,后殿起居,因着后殿并无殿名大字匾文,宫人借正堂“合德合明”的横额尊称德明堂。 “奴婢参见宸妃娘娘,愿娘娘吉庆安康,多福多寿。” 朱红凤辇上悬一架避风通幔,软纱边角间寸压着指头大的珍珠流苏,内侍八人稳步而来,帐底垂珠�b琮。德明堂宫人已得了消息,俱出殿外候驾,不待宸妃辇轿落地,齐齐大礼恭迎。 “起来罢。”南婉青迤迤然下了凤辇,纤手轻搭郁娘臂腕。 众人齐声谢恩,领头妇人上前再度见礼:“奴婢宣室殿掌事宫女墨筠,参见宸妃娘娘。” 南婉青道:“姑姑不必多礼。” “谢娘娘恩典。”二人曾有多回照面,彼此相识,墨筠同郁娘年岁相仿,皆为久居深宫的老历书,行事平和周全,“请娘娘移驾内殿。”墨筠侧身引路:“陛下一早传令整饬德明堂,道是娘娘不日便来长住养胎,必要按着娘娘喜好摆置。请娘娘恕奴婢愚钝,尚未收拾齐全。” “姑姑言重了。”南婉青顺口奉承。 正堂描金黑漆匾额上书“合德合明”四个大字,言出《易经》乾卦之《文言》“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后句即是“与四时合其序”。题匾之下为一幅《万壑松风图》,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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