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聚集在祭台和城内,即便调动军营前往一一排查,短时间内也无法有个确切结果,左右权衡也只得暂时作罢,将这繁琐工作交回丁未翔手里,只叮嘱对方若有新消息一定要告知于她。 回别馆的时候,她各种小心翼翼,生怕肖准责怪自己掺和了这趟浑水,可最终却发现对方并未回住处。 就在她正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时候,行宫便来人传唤,说是要她去“谢罪”。 这是肖南回头一回被三更半夜召去谢罪,她甚至怀疑这在天成朝中众臣之中兴许也是头一回。偏偏肖准又不在身旁,她连个缓兵之计都使不出来,只老老实实从命。 单将飞步履匆匆走在前方,除去见面时几句简短问候,当真是一个字也不再多说了。这让肖南回内心更加犯起嘀咕来。 左右这祭典之上她也算救了皇帝小命,这昏君该不会还在记恨先前岭西的事,如今要寻个由头将她灭口吧? 想着想着脚下又是连着几个踉跄。 晦日内行宫不得见烛火,偶见行走的宫人内侍,皆袖中拢一盏萤火做的冷灯照明,好似鬼火一般,直将周遭氛围凸显得更加阴森不详。 又转了几个弯,周围愈发安静,那内侍的脚步也放得更轻。 肖南回微微一抬头,便发觉自己已站在一处巨大的神殿面前。 她虽去过不少深山老林,却没怎么进过那些寺庙古刹,常去的便也只有永业寺那座小庙而已。眼前这座神庙的制式外形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瞧着绝非近百年所流行的样式,当中供奉的应当也非佛陀或天王地母,而是一些更古老的神。 那内侍立在入口处向内通禀,随后又示意她快些跟上来。 一迈入殿内,一阵温暖干燥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大殿正中摆着一只巨大的雕花铜炉,镶着暖玉的宝盖中透出一缕缕细烟,大肚中都是烧得通红的炭火,整个炉子散发出的热气将寒冷推向四周,在这偌大的殿中劈出一块温暖如春的地界来。 除了那铜炉,殿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深处的那尊神像,神像周围约莫有十数根黑漆漆的柱子,各个需得两三人环抱,高耸直上,没入屋顶的黑暗之中,竟令人生出一种向上延伸没有尽头的感觉。 殿内依旧没有点灯,除了那炉炭火透出的一点光亮,便是沿着进殿甬道两侧的琉璃宫灯。宫灯内仍是冷冷的萤火,样子也并非寻常灯奴的样子,而是巨大花朵的样子。 那花朵层层叠叠,其下细叶卷曲曼妙,瞧着像是某种兰花,可花心却旋转扭曲,像一个个旋涡盛开在黑暗之中。 这样的花,似乎不太会出现在现实世界中。可怎么......会觉得有点眼熟呢? 肖南回一边往前走一边瞧着那宫灯瞧得出神,完全没有留意到那内侍已止步在自己身后十步开外的地方。 “右将军喜欢这宫灯?” 皇帝的声音冷不丁在黑暗中响起,肖南回吓了一跳,四处张望了一番,才瞧见神像座下的男子。 他身上仍穿着白日里祭祀的玄色衮服,几乎快要与这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 传闻皇帝不喜光亮,她从前是没觉得,如今可算是见识到了。 先前猜测又浮上心头,肖南回一阵不安,摸索着四周地面跪拜行礼。 “臣......”话开了个头,她突然想起来自己是来请罪的,连忙又改口,“罪臣肖南回特来请罪,还望陛下宽宏大度,能网开一面。” 良久,那道声音才再次响起。 “哦?你何罪之有啊?” 肖南回只觉得脑袋里的一梗。 不对呀?不是你叫我来的吗?什么罪你自己没想清楚吗?! 可怜她方才顾着脸面没有开口问那内侍官,如今只得搜肠刮肚、冥思苦想,生怕一个不小心踩了老虎尾巴:“这、这个......罪臣在祭典上行为唐突、坏了规矩,还追丢了那刺客,实在是有负陛下信任。” “哐当”几声脆响。 肖南回也跟着一哆嗦。 几片碎玉被扔在她面前,依稀是那把被她丢出去撞击厘伯钟的班剑。 “你竟敢将孤送的东西摔个稀巴烂,该当何罪啊?” 肖南回又是一梗。 都怪这太黑,摸来摸去,最后还是摸到了老虎屁股上。 “臣罪该万死,请陛下恕罪。” 哼,她何罪之有? 要不是她将班剑丢出去示警,您老人家的脑袋可能此刻正在长宓台上吹风呢。 “无论孤如何罚你,这东西碎了便是碎了,你又要如何补救?” 肖南回在地上蠕动了一下,盯着那几片碎成渣渣的玉剑,有片刻的走神。 这皇帝真是闲得要死,碎成这样还一片片捡起来,就为了给她看个罪状?! 不成不成,好汉不吃眼前亏,她可不能今天交代在这。 眼一闭、牙一咬,她急中生智、硬着头皮道。 “罪臣、罪臣去找个上好工匠,再将陛下赏的金子融了,将这剑用金子重新镶起来,再挂在家中风水最旺之处、日夜跪拜,生死不敢忘也......” “甚好。起身吧。”帝王的声音透出一种少见的愉悦,连音调都扬了起来,“还请右将军谨记自己许下的承诺,否则便以欺君之罪论处。” 肖南回懵懵登登站起身来,突然就觉得自己今天走的这一遭,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 下一秒,她抬眼瞧见香案上摆着的那掐丝镂空金球,这种感觉就愈发强烈了。 她并不认识那精巧繁复的物件,却认识那当中露出的那点剔透的碧绿色。 那可谓是人间绝无二色的存在,她见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这、这不是在祭典上被......” 那金球之中放着的,可不就是那让她猴子一样爬上爬下、又在泥潭里泡了一夜才得来的秘玺么? 只一瞬间的震惊,她随即便反应过来:秘玺如今还在,那祭典上那被夺走的玉玺只有可能是假的。 早前她便寻思着,这秘玺丢失是天大的事,丁未翔那边竟半点慌张急迫感都没有,真真是奇了怪了。如今来看,却原来一早就摆了个请君入瓮的局,而她只是个不知情的局外人罢了。 早在霍州的时候,这玉玺便真真假假了多少回,如今旧事重演,她愈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了。 “陛下好计谋。既然国玺无碍,在下便先回去了,也好早日寻得那工匠、贯彻陛下旨意......” “你急什么?” 她急着逃离这诡异的氛围,急着想明白她究竟忽略了什么,急着平复内心那股子愈发明显的不安...... 偷偷转过头去,肖南回突然发现:不知何时,领她前来的单姓内侍官早已不见踪影,殿门外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今夜薄薄的月色洒进殿门内的甬道上,将她自己的影子拉得好长。 随后她便瞧见前方的黑暗中拉扯出另一条影子,缓缓走向自己。 “你知道这装玉玺的东西是什么吗?” 金色花球在男子手中旋转,像在把玩一件无关紧要的摆件。 “臣,不知。” “这是玲珑龛,一旦闭合,便要扭转九层机窍才能开启。孤曾与青怀候定下约定,如若他能将这玲珑龛解开,孤便应他一个请求。你猜,他求了孤何事?” 肖南回的心突突地跳起来。 “臣不知。” “伴君如伴虎,离孤身边一寸近便一寸险。本以为青怀候会请求将你从右将军的位置上调走,但他却请求孤应允他出战碧疆。” “他若将你调走,则孤此生不会重用于你,亦不会再与你有更多交集。但如若他放弃了你,那孤便不会放手,你的未来将不受青怀候照管,而是全权交由孤来定夺。” 肖南回沉默地听着,直到开口时才发现嗓子有些沙哑。 “义父并未放弃过臣,他只是......” 他只是有他必须要做的事而已。 收复碧疆、剿灭白氏、为父兄报仇,是肖准毕生夙愿。 这个念头已在她心头盘旋了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只是不知为何,如今这句话她竟无法说出口。 可与此同时,今夜的不安突然消散了些,另一种情绪占据了她的心。 肖南回终于抬起头来,直直看向语出不逊的帝王。 “臣的未来自然握在自己手中,怎敢劳烦陛下费心?”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对方的眼睛似乎在周围晦暗的映衬下变得更加明亮起来。 “肖卿似有不满。不知是不满于何事?” 她盯着那金色花球,沉沉问道:“不知义父解开时,这龛中可放着秘玺?” “并无秘玺。” “可有宝物?” “也无宝物。” 她胸中一口恶气终于吐出来:“既然是空的,陛下为何又要人费劲心思去解?” 她这话说得已有几分放肆,言外之意是在指摘皇帝喜欢用这些个奇淫巧技去难为人,肖准一介将军出征,生死都置之度外,他身为一国之君竟还要左右设槛,难道不是成心刁难? 然而此语放在当下情景中,又有些言外之意的意思。 就好像她在质问皇帝:为何要三番五次言语戏耍于她、教她猜不透他的真实目的。 肖南回反应总是慢半拍,察觉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晚了。 “参透玲珑巧思、洞察其曲折构造,本身就是一件趣事。又何须有宝物?” 地上的影子又靠近了些,几乎与要与她的影子纠缠在一起。 “陛下聪慧过人,自然是觉得有趣。可臣向来蠢笨,恐怕不能体会其中乐趣。” 肖南回想退开,腿却动不了。 “你可知,玲珑龛再繁复难解,终究是有规律可循,算不得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她只觉得心跳得很快,四肢血液却流得很慢,慢到让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迟缓起来。 “臣愚钝......” 夙未的气息已十分靠近,近到她低垂的视线已能看清他衣缘上针脚细密的黼黻纹。 那是帝王祭祀才会穿的衣服,繁复而庄重,带有几分禁欲冷峻的意味。 她鼻间又闻到他身上那股似有若无的气息。 不知怎的,这气味如今竟少了几分清苦的感觉、多了几分温度,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热了起来。 肖南回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正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回避。 下一秒,一根如玉的手指轻轻点在她的心口。 “这里,才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 肖南回感觉自己狂跳的心蓦地漏跳了一拍。 她顺着那只手向下看去,那串舍利珠串依旧好好呆在它该在的地方。 他不是带着那串佛珠么? 可为什么她会觉得眼前的人......是不是疯了? “这世间许多事物看似神秘诡谲、变幻莫测,实则一朝被看透了运行的规律,也不过就同那月升日落一般枯燥无趣罢了。可是肖卿这里的构造,孤却一直看不透呢。” 她呼吸都急促起来,几乎是嗫嚅着说道:“臣对天成的一片赤诚之心,陛下怎会看不透呢......” “肖南回,你是真的不明、还是在同孤逗闷子?” 他的身影在四周宫灯的幽光下摇曳着,在她脸颊上投下狭长的影子,紧接着那影子又四散弥漫开来、将她包围在其中。 她感觉到一双瘦而有力的手揽上了她的腰,还没等她有所反应,一片薄而微凉的东西落在她唇间,像是一片深冬时节落下的寒梅花瓣。 血冲上肖南回的天灵盖,她感觉到自己上升的温度温暖了那片花瓣,令它同自己贴得更近、更深,带着涌动的气息,将她包围在其中。 她终于反应过来什么,下意识便要挣脱这个怀抱。 可她方一发力,那人便好似知道她下一步动作一般,借力一闪,她整个人便向着一旁的桌案倒去,瘦长的身躯借势压在她身上,一道如有形的目光从她的脸一直滑了下去。 那日演武场的一幕再次上演,只是这一次谁在上、谁在下似乎反了过来。 “肖卿教导的一招一式,孤日夜不敢忘却。” 她像一只被褪了毛、躺在案板上的呆鹅一样,使劲扑腾了两下,却不敢真的使力,瞧着倒像是情人间欲拒还迎的小把戏。 他就那么静静看着她,眼神却变得滚烫,那漆黑的瞳中仿佛生出两个漩涡,要将她吸入其中。 她慌了,只觉得四周的一切都天旋地转起来。 那双眼同四周巨大的雕花宫灯化作一片荧荧的光点、混着冷冷的月光,直直撞入她记忆深处模模糊糊的碎片。 她终于想起雪迷殿那一夜的情景和那个怀抱了。 可是为什么?怎么会...... 肖南回的思绪停滞了。 她感觉到有什么先前一直潜伏在她心底的东西,如今就要不受控制地翻腾出来。 这滋味比身体不受控制更令她慌乱不已,为了摆脱这令人窒息的局面,她恼羞成怒般开口道:“陛下仗着自己是皇帝、我不敢弄伤你,便能随意欺负我吗?” 几乎是一瞬间,那双眼睛中的火便熄灭了,复又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样子。 这一次,似乎比先前还多了一分死气。 他放开她,缓缓退开几步,随后头也不回地走向宫殿深处的黑暗之中。 “单总管,送她出去。” 第104章 肖南回逃也似的回到别馆时,已是过了子夜。 同住别馆的其他几位领将早已歇下,夜到深处寂静无声。 中庭里点着灯,肖南回虚浮的脚步顿了顿,心底突然升起些希望,急急忙忙往前快走了几步。 可中庭空空如也,肖准并没有在等她。 此时此刻,她最想见、也最怕见到的人,就是肖准。 她想见他,告诉他自己的迷惑和彷徨。 但她也害怕见到他,害怕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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