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肖准照常行礼。 “陛下。” 皇帝半隐在一道纱障之后,伏在案上,似乎在捣弄什么东西。 “唔,青怀候来了?那边有个盒子,你先打开看看吧。”纱障后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慢条斯理地往正庭中放着的一口箱子指了指。 肖准顿了顿,起身走到那箱子前。 八角包铜的漆木箱子,没什么装饰,连个锁也没有。 鼻间萦绕着一股异样的味道,肖准顿了顿,还是将那箱盖掀起。 饶是心中有所准备,见到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时,他的瞳孔还是一缩。 纱障后的人将案上一直摆弄的东西端起来,却是只香炉,他四处走动起来,让穿堂而过的风带着熏香的味道飘散开来,驱散空气中的那股腥臭味。 “青怀候可还认得出吗?” 箱子中的头颅已经肿胀腐烂、臭气熏天,只能勉强看得出是个头发披散的男性。 “臣辨认不出。” “罢了,这天气热的比想象中还要快些。箱子刚送来时,孤还能勉强辨得出康王的样子呢。” 原来,这就是被刺身亡的康王。杀他的人当真大胆,竟连首级都送到都城来,摆明了是要挑衅。 肖准薄唇微抿:“敢问陛下,此举......可是白氏所为?” 纱障后的男子放下了那炉香,向着肖准的方向走了几步,那道影子在纱障上若隐若现,似乎正居高临下地打量他:“是或不是,都无法改变孤要踏平碧疆的决定。”顿了顿,又接着说道,”孤想知道,依青怀候所见,这康王是死于何等利器啊?“ 箱子中的尸首是从脖颈处齐齐切断的,截面上隐约可见被拦腰斩断的脊骨,除了渗出的骨髓和血污,截面显得甚是整齐。 肖准没有急着给出答案:“此处只得一头颅,臣无法判断躯干上是否另有致命伤痕。不过......”肖准的目光落在那血肉锋利的边缘上,“康王脖颈处的切痕甚是少见,当不是寻常刀剑。” “哦?”纱障后是一声意味深长地尾音,“不是刀剑是何种兵器啊?” 肖准明显顿了顿,才淡淡回到:“臣非仵作,一时也看不出来。” “嗯,孤也只是随口一问。不过孤曾听人说过,江湖中有种兵器,细线制成,施以重力可断金石。不知青怀候可否听说过啊?” 肖准脸上的平静慢慢碎裂,但身体仍纹丝不动,除非面对面,否则没人看得到他此刻的情绪。 脑中似有铺天盖地的群鸦呼啸而过,夹杂着凌乱的马蹄声,少年沉重的喘息,鼻间大雨前浓重的水腥气,还有那紧追不舍、摧人心肝的漫天银网...... “青怀候?” 肖准的头又低了些,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臣,未曾听过。” “哦?看来都是些传言罢了。”纱障后的人似乎一瞬间失去了兴味,转身复回到案前,声音也冷淡下来,“孤这积了许多卷宗未看,青怀候还有何事?” 其实肖准自进了院子起,就没得着机会开口说明来意,也不知是否是皇帝故意为之。他收敛心神,还是开口道:”臣的义女肖南回年纪尚轻,臣唯恐她担不起右将军的重任,会给陛下添麻烦。“ “青怀候可知冢山那三名匪首乃是肖南回击杀?” 肖准明显愣了片刻,随即答道:“臣不知,她未曾提起过,想来是前些日子去霍州胡闹的时候,教她撞见了吧。” 一阵低沉的笑声传出。肖准甚少听到这人笑,总觉得那笑声并无几分愉悦之意。 “青怀候何必谦逊,虎父无犬女,在孤看来,她好得很啊。” 这话听着有几分奇怪,肖准还未来得及品出其中深意,那声音又响起:”月前你来偏殿解过玲珑龛,可有眉目了?“ 这便是不想再聊肖南回的话题了。肖准自知多说无益,只得回答眼下的问题:”臣已能破解七八层,再有个把时辰,应当便能破了。“ “甚好。” 皇帝轻轻敲了敲案子,之前如烟一般消失的那名黑衣常侍又不知从哪飘了出来,手中捧着一样东西,正是那九转玲珑龛。 “这玲珑龛是我母妃留下,先前拿出来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你若能解,我便当是哄我母妃开心,许诺你一件事。只是求我何事,你可想好了?” 肖准的目光牢牢钉在那反复精巧、拳头般大小的物什上,半晌终于颔首道:“臣已想好,便请圣上考虑任臣担当此次收复碧疆的领将。” 帝王的身影在纱障后摇曳晃荡,似是湖水中一道随波变幻的影子。 “孤,准了。” 第40章 自那日宣旨已经过去十几天的样子,这短短半月可算得上肖南回有生以来最尴尬的一段日子。 夙平川身为光要营左将守西城门,平日经常带一队人马队巡视京畿一带要道,肖南回身为光要营右将守东城门,偏偏东城门外便是禁军营,为了避免和许束那个倒霉蛋“短兵相接”,她只能龟缩在城门附近十里远的地方,巡视工作也交由手下完成。 可即便如此,每天早晚开闭城门之时,她难免还是难免会和夙平川遥遥相望地照上一面,一人在甲子大道东头,一人在西头,即便偶尔擦肩而过也从不说话。 几天下来,她手下将士已将她定义为不苟言笑的上司,她想要解释却效果甚微,只得每日端着个架子,回到府上便觉得甚是疲惫。 雪上加霜的是,这才走马上任没几日,阙城便迎来一支重要车队入城,她与夙平川都少不了要打起精神来。 这事就要从那该死的皇帝老儿要选妃开始说起。 天成如今的这位皇帝在位已有近十年,此前类似向各地征采良女入宫的事,也只安排过一回,还是在登基后不久进行的。皇帝对子嗣一事似乎向来不冷不热,有大臣爱操心,多说几句便会被一顶”干预皇嗣立储“的大帽子扣下来,时间久了,大家念在皇帝正值年轻力壮,一时半刻也不会突然驾鹤西归,便也不再提了。 装聋作哑许多年,这事却因为日前康王被刺一事又被提起来了。传闻康王被刺时,行宫内外无人生还,他的家眷妻儿大都无人幸免,只得一人逃过一劫。这人便是康王之女崔星遥。 崔星遥生母是余家人,外祖是余禁老将军,舅舅是当今宗正余右威,先前一直同生父康王定居在纪州,月前不知怎的突然兴起拜访母族一家,前脚刚走,后脚康王便遇刺身亡,纪州巨变,崔氏如今竟只得她一根独苗。 朝堂之上,余禁退出朝野博弈已久,余家看似风光,实则日渐势微,余右威心知此次康王之死是一步看似糟透,实则藏有转机的好棋。他心知崔星遥的身份,使她注定成为皇帝安抚纪州的一颗棋子。只要时机得当,皇帝便没有理由会拒绝。 康王头颅被送到阙城后没几天,余右威便在朝堂上声泪俱下地抒发一番,随即提出将孤女送入皇宫的建议。 果然,皇帝对此事不置可否。要知道,没有被拒绝便已经是最大的胜利,余右威目的达到便不再作声,可这阙城里其他几户大家权臣却都坐不住了。谁不希望送个二三女子到皇帝身边去?说不准哪天登上枝头成了凤凰,好处岂是一点两点? 自此,每日上朝变成了各家举荐良女的戏台子,皇帝不声不响地听了几日,终于发了脾气,言明现在正是举国备战时期,你们一个个不想着如何打胜仗,反而天天惦记着往老子床上塞人,是活腻味了吗? 群臣遂惶恐,此时礼部的李鲤不知从哪冒出头来和稀泥,进言称:纳一人也是纳,纳十人也是纳,不如干脆新开采选,征选各门良家女入宫,一切交由礼部负责绝不惊动皇帝,且凡是应选的各家良女需携礼金些许,以表对天成王朝开战的一番诚意。 皇帝似乎就在等这道提议,终于心满意足地点了头。一众大臣瞬间有种被耍了的感觉,然而已经骑虎难下回不了头,只得恹恹退下,回家数银子去了。 于是,便有了今日她连夜守城门的结果。 只是几名妙龄女子哪里用得着这么大阵仗的护卫?还不是因为美人们都是坐在银山上进城来的? 哼,皇帝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可怜她一个光杆将军,连个守夜的额外贴补都拿不到。 好容易熬到天亮,最后一批要入城的女眷马车也已进了城,肖南回顶着两个黑眼圈交接完毕后回到侯府,一进门杜鹃便闻声赶了过来,将一封信交到肖南回手中:“姑娘回来了,这是方才到的书信,说是从晚城送来的。” 肖南回接过信,想了想才反应过来,晚城来的信那便十有八九是郝白那家伙,连忙拆开来看。 郝白的这一笔字写得是龙飞凤舞,遣词用句又十足的繁复做作,肖南回费劲巴拉地看了好一会才勉强分辨出个意思,大体便是说:他已平安到达晚城,多谢她将花虬借给他,马他会好吃好喝地供着,等下月他来阙城出诊时便顺路带过来。之后又罗里吧嗦地说了一堆甚是惦念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什么多年老友、生死之交。 最后的最后,那信的最下方还有一行小字,写着:钟离兄与姚兄恐非同路人,不若相忘于江湖。 那小字被涂抹来涂抹去地改了又改,足见落笔之人的纠结心情。 肖南回这厢正看得有些纳闷,杜鹃装作转身收拾门口的杂物,时不时地回头向着这边偷瞄。看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什么人的信啊?看这么久。” 她连忙将信折起来,胡乱揣进袖里:“晚城的一个朋友。” 杜鹃八卦之心燃起,追问道:“我倒是不知,你还有晚城的朋友。不知是男是女啊?” 肖南回深谙杜鹃心思,面无表情回道:“男的,是个喜欢涂脂抹粉的江湖郎中。” 杜鹃有些克制不住的激动,一把拉住肖南回的衣领,谆谆教诲道:“大夫郎中好啊!以后有个病有个灾的不愁没地方治啊。而且给人治病那也算是有个一技之长,将来是饿不死的,你这种管不住银子的就该找个这样的......” 肖南回颇头疼,她一早便知道杜鹃这心思,自打她过了十六岁生日,杜鹃便总是旁敲侧击地打探皇城中各家未娶妻纳妾的子弟们,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潜在对象。 肖准一个大男人,自然是操心不上这些事,杜鹃就不一样了,只要一有机会便拉着城中各家大户的丫鬟婆子们东扯西扯,总能时不时地寻觅出个好儿郎来,暗搓搓地要介绍给肖南回认识。 然而肖南回的脑筋在这方面向来有些转不过弯,一开始完全不明杜鹃心思,只道是去见客吃饭,人家要吃酒便陪人吃酒,人家要赏花听曲她便陪着赏花听曲,可到最后这客人总是把话题引到奇怪的地方去。来来回回几次后,她这才回过神来,以后只要是杜鹃撺掇的饭局,她是坚决不会去的。 近些日子肖准那边时常有事,府中氛围有些沉重,这事已经好久没听杜鹃提过了,如今竟然将注意打到了郝白头上,肖南回也是哭笑不得。 左思右想,肖南回觉得不如趁此次机会把这事说清楚。 “杜鹃姐,我现下并无嫁人的打算。” 杜鹃这才停住,一双丹凤眼转到肖南回身上,上下凌厉地瞧着:“能说出这话来,是心里有人了?” 肖南回心里咯噔一声,脸色已掩饰不住,杜鹃正要追问,门外传来些响动,一个人影迈进门来,正是肖准。 “正要找你。”肖准目光落在肖南回身上,她的心也跟着狂跳起来。 “嗯?侯爷找姑娘何事啊?”杜鹃注意力被分散,暂时忘了方才的那一卦。 “方才宫里来了消息,叫你即刻进宫谢恩。该打点的我已叫人备好,让杜鹃帮你换身衣服,不要耽搁了。” 前几日的时候肖南回还在想这事,这几日不想了皇帝反倒找上来了。 杜鹃手下利落,将肖南回收拾妥当也不过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临出门前又塞了个锦盒在她手中,肖南回瞧着眼熟,似乎是先前在霍州时郝白送她的东西。 “别盯着看了,是你拿回来的东西。我都请人看过了,确实是好东西,给你用都糟蹋了,不如趁这机会带进宫去,说不定皇帝一高兴又赏你个好差事。” 肖南回有些无语地上了马车,进了三层宫门后还在想着那句话。她用怎么就糟蹋了呢? 脚下踏着白玉石,左右两边是闪耀的琉璃瓦,偶尔路过的一两个宫人也都生的甚是白净,举止投足间透着一股子养尊处优。 肖南回又默默垂下了头。好吧,左右这么一比,她确实是个粗人。 行了半柱香的功夫总算到了尽头,一名内侍模样的人孤身立在那里。与寻常穿着深红宫服的内侍不同,那人一身玄色,还佩着玉冠,一看便是个管事的。 他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是张意外清隽的脸,眉眼十分乖顺的样子,让人和惯常管事的那种咄咄逼人半点联系不上。 肖南回今日穿的是新官服,虽然束发戴了官帽,但仍能看出是女子。那内侍官见了面上却无半点探究惊讶之色,足见沉着稳妥之处。 肖南回见状连忙行礼,道明身份:“在下青怀侯府肖南回,此次进宫是为当面叩谢圣恩。不知内侍官如何称呼?” 那看着极面善的内侍笑了笑,眼角有温和的笑纹:“见过肖大人,在下单将飞,是陛下身边的中常侍。之前陛下特意叮嘱过,让我在这候着您呢。” 这内侍官当真好说话,肖南回微微松口气。 “原来是单常侍,我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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