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片刻,许下了庄重的誓言,“那我答应你,哥哥。” * 南平的烧是在夜里发起来的。 温泉沐浴时蒸出了热气,停在她身上不过片刻,又被方才审问的寒意冻住。后半程虽进了暖房,唐突化开间,却给痼疾留了个豁口。 南平起初只是头疼,但这是老毛病了,她没放在心上。一个时辰后,燥热就打肌理里冒出来,顶在面皮上,一阵阵发紧。熬到早上时,皮肉是滚烫的,寒意却入骨,南平止不住的打起摆子来。 “此乃邪寒入体,原不难治。”医者问过诊,低声向瓒多回禀,“只是公主劳神过度,怕是好得慢些。” “痊愈要多久?”男人问。 “慢慢调理的话,怎么也得月余时间。” 月余。 瓒多暗自算了算日子,淡声道:“太久了。” “若想好的快些,须得找圣者寻些狼虎药,就怕伤了公主的根本。” “什么药无所谓。”男人若无其事的说,“只是措仑带兵走之前,公主若是好不了,你的脑袋也就别要了。” 医者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项上人头,瑟瑟发起抖来。 而此时寝屋内,南平正坠在冰火中,每段骨头都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她的神识一会儿清明,一会儿恍惚。只知道有人来,有人走,处处是碌碌的脚步声。 烧的最热的时候,她急急的喊了不少人,娘亲、阿耶、二哥、赵泽。 一个个雾蒙蒙的影子伸出手来,临到近前又弥弥散去,没人能拉她一把。 原本这样也就罢了,喊声却还招来了梦中的魇兽。黝黑滑动的鳞片附在那怪物黏腻的皮上,一双眼睛绿油油,恶狼一般。 南平倒吸了口冷气。 她迈开步拼命奔跑,跑到肝肠寸断。怪物却依旧紧跟不舍,端的是把人吞噬殆尽的架势。 公主腿一软,眼瞅就要瘫在了地上。 就在这时,一双坚实的臂膀支撑住了她,热烘烘的怀抱驱散了骨子里的寒气。 “喝药吧,喝了就不会难受了。” 说话的人仿佛笃信碗里的甘汁玉露能立刻起效,解了南平的难处。 咸苦的药汤顺着银匙流进嘴里,南平的五脏六腑登时灼烧起来。 她痛苦的想要嚎叫,却又不敢发声,因为梦魇就蹲在不远处,专等着她露出柔软的脖颈。 “快些好起来,南平。”有人握住了她的手,粗粝的掌心引出些许刺痒,声音里带着企盼,“我就陪在你身边。” 南平很快发了汗。 乌发丝缕状黏在洁白的额上,潮洇洇的,喉咙里满是腥甜意。 那嘴间散发着恶臭气息的魇兽不肯离开,爪子刨地,尘土飞扬,死死盯着她。 南平手上一凉——却是拥着她的人,递给她一把短刀。她猛地一抽,仓啷啷刀锋出鞘,寒光闪烁,尖利无比。 那魇兽似是惧怕利刃,也害怕她身后的人,不甘的嚎叫了几声,瑟缩着退回了雾里。 迷迷蒙蒙,好似大梦一场。 …… 三日后。 天空放晴,连缠绵的疾风都骤然歇了。 南平从绵长的梦中醒来,终于能进些清淡饮食。明明只是病了短短的日子,人却好像掉层皮,瘦脱了相。 “雪莲是瓒多亲赏的,我验过了,是好的。”阿朵端汤过来,有了前车之鉴,分外小心。 南平颔首,饮了口汤水。滋味不算甜,只是咽下后微有些回甘,倒是清爽。 她有了些精力,下床略走动了走动,敏锐的觉察出事态有了变化。 ——门口原先被雪域侍卫替换掉的东齐兵,又回来了。 见着南平困惑的表情,玉儿一脸喜形于色:“瓒多陛下说是等殿下全好了,要亲自给您赔不是呢。” “为何?” “因为害玛索多王妃坠马的凶手抓到了。他先前冒犯了您,可是大大的误会。” 南平怔住,半晌回神,没有去问贼子身份,而是默默饮毕了碗中的雪莲汤:“如此甚好。” * 顶着凶手罪名受罚的,是当日替南平与玛索多牵马的马奴。 待南平大病初愈,走到行刑的空场时,那人已经被挂在了木架子上,鞭笞的血肉模糊。 众臣群情激奋,骂声不绝于耳。恨不得生生抽出这马奴的骨髓,方才能解了对他滔天罪行的愤恨。 “公主身体可好些?”瓒多温声问道。不过数日未见,他态度柔和不少,眼神仿佛混杂了歉意与温存。 南平被扶着在男人身旁落座,头微微侧开,有意不去看场上的血腥场面。 “多谢陛下关心,已经好多了。”她淡声回道,片刻后又似是感慨,“倒是没想到这马奴会如此胆大妄为。” “他原竟是南部叛军潜伏的细作。没想到把我都骗了过去,唐突了公主,害你生病。”瓒多笑道,举起手中的杯盏,“我自罚一杯。” 南平鼻间全是刑场上皮肉绽开的腥气,如今看着男人红口白牙、淡然自若的喝尽杯中酒,胃里翻腾起来,别开目光。 她在密集的人群中搜寻着措仑的身影,意外没有看到他。就连往常陪在瓒多身旁的西赛,也没有出现。 南平明白了——这是一出专演给她的独角戏。 啪! 鞭子声又响,狠抽在马奴身上,引出哀嚎声不断。 看这架势是要一鞭一鞭、慢生生的折磨死犯人了。 南平回神,压住心里的寒颤,低声道:“不如给他个痛快罢。” “公主真是慈悲心肠。”瓒多眼神瞅着她,像看见了新鲜物件,“难怪有人念念不忘。” 这话抛出来,南平只觉头皮紧住。有人……是谁? 她待要开口试探,男人却扬声冲行刑官道:“你们没听见公主的话么?” 他薄唇抿了抿,吐出一个字:“杀。” 行刑的刀子戳进去,一声绵长的惨叫划过天际。粘稠的血柱子喷了出来,马奴抽搐了几下,头垂了下去,再也没能抬起来。 南平终于忍不住,俯下身去,把方才吃的东西全都撕心裂肺的吐了出来。 波荡的酸水冲进鼻腔,击出绵密的泪。 她在痛苦中清楚的意识到:今日若不是这马奴被抓来顶罪,受牵连的当真就是她了。诚然过程断不会如此有失体面,但死亡与阴谋已经亮出獠牙,近在咫尺。 南平吐得角度刁钻,瓒多离得又近。一个躲闪不及,大半的飞沫都溅到他身上。 男人急着起身,神色不郁:“公主大病初愈,果然还是该好生将养。” 回应他的是一两声干呕。 瓒多虽吃了哑巴亏,但总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因为这种小事失态。他任由随侍清理了着装,很快就面无表情起来。 半晌南平总算停了下来,从婢女手里接过茶,略漱了漱口。 她定下心神,方才说道:“陛下有所不知,我自是身体强健之时,也闻不得这味。大抵是小时候宫里杀鸡杀得多,这把戏看腻歪了。” ——你若敢演杀鸡儆猴,就别怪我吐你一身。 瓒多不语,浅眸盯着南平身上,恨不得烧出个洞来。 场面一时有些荒诞可笑。 尸首早就被拖了下去,留出一地殷红印子,蜿蜒的像条河。 良久,男人开了口,语气倒是和善:“若是不爱看,以后不看就是了。” 南平因为对方出人意料的退让而怔住。 “公主还有什么不喜欢的?最好一口气都告诉我。”男人掸了掸脏污的袍摆,抻起了嘴角。 他又张口,目光好整以暇:“毕竟下半辈子,我们都要一起过了。” 第15章 春天下第一场雨的时候,我就…… 这话虽是事实,但现下从瓒多的口里吐出来,多少带着些不明的意味。 南平没做声,只当听过了。 先是玛索多受伤,又是她生病,原本该办的婚事一拖再拖。她本就觉得男人鹰隼一般,不好相与。如今抻个一时片刻,反倒合了心意。 更何况说到心上人…… 故乡那个挺拔如三月杨柳的身影,挂念在心尖上,自有一番酸楚。 “王上,行刑已毕。”随侍禀报,等候调遣,打断了她的沉思。 瓒多颔首。 他往前倾身,离南平更近了些,音调也放得颇轻:“不妨早些回去休息。毕竟身子调理好了,日后才好生养。公主说是么?”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停在少女尖尖的下颌上,拇指和食指交错捻动起腕子上的念珠。 男人低语间带出的热气拂面,虽隔着还有些许距离,但南平却觉得他的指头仿佛是在透过佛珠,揉搓自己细嫩的皮肉。 她再未经人事,也看得出瓒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意挑逗了。 ——只是不知这里面含着几分暧昧,抑或几分捉弄。 无论男人意下如何,此情此景之下,南平半点没有顺着他的心情。 她瞅了瞅还在饶有趣味等她答话的瓒多,一双白玉似的手却抬了起来,重又捂在了嘴边。 眉头一蹙,似是再要呕出来一般。 男人方才吃过这亏,竟当真被唬住,小退了两步。 见他离远,南平也跟着若无其事的直起身子,垂下了手。 她一脸无辜:“不知恁的就突然犯恶心了,还望陛下海涵。” 瓒多不语,似是看穿了公主的抗拒,但并未点破。 南平便顺势又道:“陛下说的没错,我还是应该回去,老老实实休养一番。” 末了,莞尔一笑。 笑融三冬雪。 这点好颜色映在瓒多眼中,倒像是让他瞧见了从未见过的江南春景。 大抵绿芽抽新,酥雨润如油,一派雪域少有的生机盎然。 * 虽然耍了点无伤大雅的小心思,没叫瓒多当众讨了便宜去,但南平的药还是得实打实的吃。 一行人回了寝屋,阿朵从火上端了吊子过来,南平的脸也难得孩子气的垮了下来。 “你拿药做什么,我已经全好了。”公主怕极了吞火线似的滋味,说什么也不肯喝。 “方才吐成那样,可不敢抵赖。”玉儿帮她锤肩,松快筋骨,“殿下要是再找借口,我可把措仑殿下喊来了,他有的是办法。” 说完抿嘴一乐,像是讲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话。连阿朵都跟着咧开嘴,藏不住笑模样。 “一个两个的,高兴什么呢。”南平奇道,“和措仑有什么相干?” 不过生了一场病,自己竟连哑谜都看不懂了。 “殿下刚病倒的时候,牙关紧锁,药死活下不去,把我们都急坏了。”阿朵解释道,手里没停,往碗里匀着药汤,“还是措仑殿下闻讯前来,解了围。他手劲大,一手扒住您的嘴,一手拿着汤匙,愣是把药给灌进去了。” 玉儿仿佛还心有余悸:“那个力道可把我吓死了,生怕把您的嘴扯破了。” 南平一听,脑海里登时浮现出措仑给野山猪开膛破肚的模样。 少年的那膀子彪悍力气她是见识过的,于是赶紧摸了摸自己的面颊——还好,皮肉都在,没伤没疤。 她虽感念措仑出手相助,但人多口杂,心念回转间还是有意提点两句:“他唐突也就罢了,你们怎么不知道拦着点?” “当时也是救治心切,兼着措仑殿下身份尊贵,便没有去拦。”阿朵把碗凑到了南平的唇边,“如今殿下好利索了,别说大活人,就是扑棱蛾子,也断不会放进来一只。” 看来经了玛索多一役,身旁人倒是长了些分寸。 南平如此想着,张了口。药汤在唇齿间滚了一滚,便稀里糊涂下了肚。 “苦,苦。”她瘪了嘴,几乎要被这猛药逼出泪来,一叠声唤道。 旁人端来白玉盘,里面乘着打东齐带来的蜜饯。 南平顾不得许多,囫囵掂了几颗。 而措仑打毡帘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幅非同寻常的场景。 少女倚在毛皮垫子上,凤眼里汪着水,嘴里含着的果子把粉腮撑得鼓鼓囊囊。见着他来了,一时也糊涂着说不出话来,单是挥手比划了几下。 如此撒娇似的亲昵举动,倒好像当真迎合了葛月巴东说的那四个字:情意相通。 措仑瞅了一眼,只觉得心都变得滚烫,反倒手足无措起来。人也不敢走近了,远远的站在门边上就停住。 这厢南平总算是把蜜饯咽了下去,以为他又是来灌药的,便顾不得往日的礼数,连忙举起手中的空碗:“我可都喝光了!” “真好。”少年笑着夸奖,眸中暖意融融。 南平好半晌才从痛苦中挣出来,忍不住随口和友人抱怨起来:“这也不知喝的是什么,当真磨人。” “放心,是好东西。”措仑的语气甚是笃信,“哥哥特意从圣者那求来的药。” 南平不知道他说的圣者是谁,倒是因为他突如其来的“哥哥”两个字晃了神。 他不是与瓒多不对付么?如今提起,言语之中竟是颇为亲密。 她按下疑思,又细细端详,方才发觉少年的装扮和往日大不相同:黑袍外罩着皮软甲,马靴笔挺。连显眼的扳指耳饰都去了,看上去沉稳干练不少。 “你可是要出去么?”南平诧异的问道。 “嗯。”少年简短作答,意外的沉默。 南平见多了京中羽林军,突然灵光乍现,对这身打扮有了感悟:“你这是要去……行军?” 措仑点头,带着贪恋望向她,跟看不够似的。 “什么时候走?” “现在。” 这两个字一吐出来,南平心里颤了下——怎么如此突然,连个招呼都不打。 自打到了此地,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让人连个喘息的功夫都没有。仿佛趟在深不见底的水里,每一步都是摸索着前行,不知何处暗流涌动。 如今自己在高城之中唯一的贴心人竟也要离开了。 许是她的不舍太过明显,措仑开了口:“本来前天就要走,但是你病着,我心里放不下。” 短短数语,道出此次行军已成定局。 看来是事态紧急,不得不走了。 既然如此,南平略作思寻,干脆起身把压在枕头下的短刀拿了出来。 “我前几日生病老是被梦魇住,多亏了你这刀护着。”她挤出个笑模样,“如今既然好了,就还给你。” 少年发觉那柄刀是紧挨南平贴身被褥的,脸“腾”的红了,说什么也不肯接过来。 南平硬是往他手里塞:“万一有人要伤你,你就照着杀野猪的架势,砍了他……” 她有意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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