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措仑栓好马,像是发现了好东西似的,落下这句话就扎进人群里,转眼没了踪影。 南平懵了,一时茫茫然立在原地。眼睛瞅着各色造景,自顾不暇。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背后有人狠狠撞了她一下。南平回身,却是一个身着污浊的羊皮袍子、头戴毡帽的佝偻身影。 那人头低埋着,双手合十跌跌撞撞退到黑暗中。他嘴里不知喃喃自语些什么,声音嘶哑有如磨锯一般,极是苍老。 南平后背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她正犯怵,就看见措仑远远跑了回来,因为奔波而喘着粗气。 少年把手里东西递过来——他原来是去换奶饼子了。饼子颤颤巍巍,因为还热着,散发出浓郁的炼乳香气。 南平吃过烤肉的亏,生怕他再动手塞过来,连忙用指头主动捻了一小角:“这一点就够了。” 那一小角入口即化,热烘烘温暖了唇齿,把方才南平心里的那点子不爽利全都融了下去。 “前面热闹得紧,有演折伽戏的。”措仑把剩下的饼子都塞进嘴里,瘦长脸涨得滚圆,呜呜嘟嘟的问,“要不要去看看?” 南平没见过那新奇玩意,自然是一口应下。 顺着措仑方才返回的路,走上一小阵子,便能看见围着火堆乌泱泱集聚的人群。 措仑在人墙间挤出个缝隙,拉着南平的袖子,将她拽了过来。 “这里看得清楚。”少年站在南平身后,虚虚的将她拢住。因为身量高,鼻息喷在少女的头顶上,烧出一片滚烫。 身着彩衣、面戴山羊皮假面的艺人牵着一只黑山羊登场,表情夸张滑稽。 他嘴里飞快的说了些说辞,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南平虽听不大懂,但被快活的气氛感染了,忍不住跟着笑出声来。 艺人随即抖开偌大的□□风,“嗖”的罩在羊身上。 咩咩数声后,皮料子掀开。山羊不见了踪影,竟站着个丑奴儿!那孩子开口,发出的声音和羊叫一模一样,连走路神态都所差无几。 羊变活人——南平没见过这样的戏法,吃惊的睁大了眼睛。 喝彩声不绝于耳,密集的鼓点合着载歌载舞的声音响了起来,震耳欲聋。 这音浪太强,以至于南平没有听见身后少年的胸膛里,一颗心正砰砰作响。 * 数里之外。 帐中忽明忽暗,碾碎的蒿草粉抖落进温暖的火焰里,火光骤然暴涨。 占卜用的羊胛骨被烤的劈啪作响,眼瞅就要烧穿。 “主上怕是想不到,那东齐来的公主,今夜是和谁在一起。”佝偻的影子匍匐在光照不到的暗处,向上位者禀报,嘶哑的声音里却隐隐有几分得意。 上位者目光紧缩着卜象,不耐道:“废话少说。想挨鞭子么?” 头戴毡帽的影子哆嗦起来,把方才灯节上所见一股脑都吐露了出来。 “你可看清楚了?敢说一句假话,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千真万确,我撞到了她的身上,看得清楚极了。” 上位者听言,陷入了沉思。 ——当初葛月巴东敢阴奉阳违,让南平公主住进夕照寺,就摆明了是背后有靠山。只是没想到葛月仰仗的,竟是那小子。 这东齐来的狐媚子果真有几分本事,才到了三两天,连他都勾搭上了。 啪。 羊胛骨裂了开来,吸引了帐中众人的目光。 细密的纹理昭然若揭,乃大凶之兆。 佝偻影子的语气渐渐狂热:“卜文已示,东齐的公主果然是灾星,灾星!” 南平自然是灾星。 雪域的灾星,瓒多的灾星,王后之位的灾星。 上位者温婉一笑——所以她早晚要除了她。 第7章 他怕是爱上他的朋友南平了 灯节的集市上,艺人还在继续杂耍。这回布一拢一启,那孩子又变回了羊。 措仑在热烈的叫好声中护住南平,鼻尖萦绕着少女乌发的馨香。 南平穿的袍子太大,几乎成了风筝。烈风刮过时,她立不稳,微后退了一步,撞在了少年的胸膛上。 “可撞疼你了?”公主赶忙道歉,站直了身子。见少年摇头,南平不禁展开笑颜,又全神贯注看起戏来。 她的发梢被风吹起来,擦过措仑袒露的脸,柔软里带了几分撩人的刺痒。那短短一瞬的接触,已经足以让少年的心变得滚烫。 他耳旁充斥着血流作响,眼睛从艺人挪到了南平身上。时间维度像被揉搓的面团,无限拉长,浸在蜜里。 只是再好的戏也有散场的时候。 艺人变完戏法,吆喝着收些碎钱,措仑和南平便跟着四散的人流往回走。 临到拴马的地方,南平还在恋恋不舍的回味:“你说羊怎么能变成人呢?” 她对措仑生出信任,把求知的目光投向少年,似乎觉得他肯定知道答案。 “折伽艺人会障眼法,布底下有机关。” “原来如此。”南平脸上满是欢欣。 “上回的故事还没讲完,还想听么?”少年还惦记着这档子事。 公主颔首,他便说道:“狼王下凡,果真把黑熊咬死。但它不满足那点血肉,偏要尝尝人的滋味。瓒多便舍生忘死,以身献祭。雪域各尚族的头人感念他的牺牲,立其弟为第二代瓒多,发誓效力终生……” 措仑边讲,边轻轻勒住缰绳,让白马疾驰的脚步些许放缓。夕照寺越来越近,他却希望这条路能更长些,走不到头才好。 只是寺院高墙终究出现在眼前。他助公主回到院内,少女矜持笑道:“多谢你带我长见识,果真有趣。” “今日这场面不算什么。高城多的是更好看的折伽戏,我明日再来找你——”措仑才说到一半,却瞧见南平方才欢欣的眉眼蓦地淡了下来,变得严肃而齐整。 好像一团火被罩头浇灭,虽然余烟扰扰,但终究是燃不起来了。 公主停顿片刻,一字一句,说得清楚:“我们日后还是不要再见为好。” “为什么?”措仑不解,“你方才不快活么?” “快活是最没用的东西。”南平叹了口气。 一切理应到此为止,偶尔的放肆已经是意外之喜,哪有日日狂欢的道理?毕竟若是被发现,遭殃的可是措仑。他心眼好,自己更不能害他。 “措仑,我是要做瓒多妻子的,不应该这样出门。先前是我太好奇来着,才应了去灯节。‘男女授受不亲,礼也’,方才出行,不合规矩的。” “什么是兽兽不亲?”许是她一口气说了太多艰深的词语,措仑没大听懂,问道。 “不是兽兽……哎,怎么说呢。”南平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憋住,好生想了下子才回道,“就是‘男女有别’的意思。” “男女有别……男人和女人本来就是不一样的啊。你都没见过瓒多,现在也不是他的妻子,为什么要怕他?” 得了,两地风俗有异,这东齐的礼教不是三言两语说得通的。若是长篇大论讨论起来,又是一番“言必虑其所终,行必嵇其所敝”,没一个时辰下不来。[1] 南平担心着守卫随时会过来,额头上急出一层薄汗来,于是干脆板起脸,佯装生气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这话落地成钉,扎得少年当真闭上了想要张开的嘴。 他定定望着南平,星子一样亮的眼眸里全是失望。 “你别难过……”南平满是愧疚,又怕越扯越不清楚,一跺脚咬牙道,“我真的走了。你不许再来了!” 她说完急匆匆转身离去,唯恐忍不住改变主意。 纤细的人影隐进了厢房,连带着少年的心都空了一块。 措仑翻回墙外,立在风中。身旁空空荡荡,只剩下他的老伙伴隆达。好像又回到了一个人山中打猎的老日子,方才的热闹不过是大梦一场。 他摸着胸口,向马低声问道:“隆达,为什么她说不再见我的时候,我的心好疼呢?” 白马懒得理他,只顾低头在石头缝里扒拉草吃。 少年又问:“我是不是病了?” 隆达架不住他叨叨,只能抖了抖耳朵,敷衍了一下,稍微给了主人点面子。 “我果然是病了。”措仑语气肯定了些——不然怎么会觉得又酸又苦的滋味从心里涌上来,淹没了整个人。 只是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如此磨人。 他扯着马漫无目的的往前走,绕过白塔时,突然想起来一个见多识广的好兄弟。 ——说不定那人有办法,能治好自己的症状。 而与此同时的夕照寺内,南平在一片寂静中,蹑手蹑脚溜进了厢房。 她蒙着被,悉悉索索的解开了临时绑就的辫子,脑子里还回荡着方才激烈的鼓点。 在残存的叛逆快乐里,南平渐渐冷静下来,自责和后悔占据了脑海:临别时和措仑板起脸,怕是伤了他的心。那少年若是肯收银两,反倒好了——钱货两讫,总归抹得平恩情。 如今自己该如何报答他呢? 南平枕着万千烦恼丝,总算在天快亮的时候,朦朦胧胧睡了过去。 …… 此处享酣梦,别处有烦忧。 寅时,高城内。 葛月巴东陶陶然进了毡房,解了皮囊上的粗麻绳,扑鼻的酒香满溢出来。 虽然天亮才算灯节结束,但提前一两个时辰开开荤,大抵也算不上多大的罪过。他肚里的酒虫子忍了七天,现下被咕噜噜勾了起来,全等着这一口。 皮囊才挨上嘴边,帐帘就被人掀了开来。寒风打卷似的涌进来,一个纤长的影子立在门口。 “巴东老哥。”少年垮着脸走了进来,一脸愁苦,全然不复平日的喜笑颜开。 这位的来头太大,葛月巴东只能叹了口气,把才到嘴边的酒放了下去:“又怎么了?若是那东齐公主的事,可别找我了。能给她送进夕照寺,我已经是尽最大力了。” 他算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感情总归不一样。有求必应谈不上,却也不想让少年伤心。 措仑摇摇头不肯说,一屁股坐在皮毯子上,随手薅起上面的虎毛来。 “哎呀,祸害我的好东西作甚!”这是葛东巴月前年才从丕罗商贩手里高价换来的,眼瞅被揪下来两根毛,汉子心疼得紧。 “我再给你打一张,比这个成色还好。”措仑这话倒是没做假,他是个出色的猎手,送过巴东不少好毛皮。 “我可受不起。”葛月巴东知道他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说话便也直来直去,“你老老实实回家去,向你哥服个软,让我少操点心,比什么都强。哎哎哎,又抢我酒作甚?” 他叫喊的功夫,措仑早已经把皮囊拿了过来,仰头灌了一口,被辣的眯起眼。 “你去过东齐,比我懂得多。那边的人,是都会变脸术吗?”少年有些迷惘的问,“前一秒高高兴兴,后一秒就不理人了。” 葛月巴东压根没听清。他只顾着把酒袋子抢回来,咕咚咚喝的干干净净。直到一滴也倒不出来,才放下。 “你刚刚说什么?”那汉子的胡子上满是嘀嗒的酒液,喷出浓厚的醺意,含混问道,“谁不理人?” 措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单是喃喃自语:“我好像生病了。她说再也不要见我,我的心里就好疼。” “你这是得了相思病,想女人了。”葛月巴东有点上头,笑得连眼睛都快张不开,“说说,你喜欢那姑娘什么?” 喜欢南平什么呢? 喜欢她比羊奶还要洁白的皮肤,比小鹿还要机灵的眼睛,还是说话时的矜持模样? 是,又都不是。 年少时的情窦初开大抵没有源头。一个微笑,一个眼神,便能像火一样燃烧起来。 “我也不知道。”措仑答不出来,“喜欢便是喜欢,看见一眼就喜欢。” 葛月巴东顺势躺在毯子上,一副要睡过去的模样。 措仑有点沮丧:“可她要嫁给旁人。那人还有很多女人,根本不会在意她,她不会快乐的。” 无忧无虑的单身汉陷入了爱恋,像每一个初次坠入爱河的年轻人一样,平添许多愁苦。 葛月巴东含混的说:“她想嫁给旁人的话……你抢过来不就完了,畏首畏尾算什么男人。” 他翻了个身,又道:“不过漂亮姑娘多的是,你很快就会忘了她的。” 措仑在那汉子酣畅的小呼噜声里,认认真真沉思起来。 他不大赞同巴东的言论。喜欢一个人,怎么会随随便便就忘记呢。不过巴东倒是有一点,说到了他的心坎上,解了他的惑。 “原来我害的是相思病。”少年烦恼的想,“我爱上我的朋友南平了。” 理顺了自己这条直来直去的线,剩下的问题似乎只有一个:怎么才能让南平也爱上自己呢? 公主自然是要嫁王族的,就是在雪域这种少规矩的地方,也断然没有嫁给猎户的道理。南平屡次重复身份有别,想来这便是她赶自己走的原因。 措仑思前想后,几乎枯坐到了酥油灯要熬干的时候。最终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巴东老哥,我也不知道这么做能不能行。”少年喃喃自语,“但是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呢?” 他似乎重新恢复了活力,拎起毯子帮熟睡的葛月巴东盖好,然后阔步走出了毡房。 * 翌日清晨。 夕照寺迎接第一缕曙光之际,传信的使者也登门拜访。彼时南平还在酣梦之中,便被阿朵唤醒。 “殿下。”阿朵脸上难掩激动之情,话都说不全,“他来了,来了!” “谁来了?”南平云鬓低垂,似醒非醒的揉眼睛,总算从旁人磕磕绊绊的话语里,听出了端倪。 信使大清早前来,带着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瓒多归城了。 第8章 玛索多不讲武德 瓒多晨间归城,午后便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东齐使团。 初次见面,南平自是要盛装打扮,沐浴更衣。 “今儿个熏得香倒是新奇。”她只觉鼻间清爽,香气甘冽,不似常日所用,不由得好奇道。 阿朵笑答:“是前些日子西赛王妃来访时,进的西域乳香。” “她是个有心的。”南平淡淡颔首。 载着公主的马车才行上王宫铺就的颠簸板石路,雄浑的号角声接踵响起,直冲云霄。在迎接队伍高颂中,南平下了车,面色肃穆。 许是发髻盘的太紧、珠玉坠的太多,她的头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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