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南平从未见过如此丑陋骇人的动物,一时楞在原地,动弹不得。 “殿下快跑,我来引开它!”阿朵反应过来,壮起胆子把南平往身后拉。 南平如何肯让她孤身涉险。 推搡的功夫,那野兽竟然跑上前来,一头将阿朵撞翻在地。 阿朵登时神志不清,昏了过去,眼瞅着獠牙就要刺穿她的胸膛。南平顾不上胆怯,一边跑,一边大声疾呼,试图吸引野兽的注意力。 那丑物迟疑片刻,果真直朝南平猛扑了过来! 它冲的太快,毛皮耸动,转眼间就奔到近前,涎水坠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恍惚可闻。 南平正急着躲闪,丝毫没有留心自己已经到了陡坡的尽头。 “啊!” 她一个踩空,竟直接仰面栽了下去。 碎石夹裹着疾风扑面而来,她在翻滚中迷失了方向。眩晕和剧痛击垮了她,娇嫩手掌想要撑住滑落的身子,瞬间被磨得血肉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南平堪堪停住。 在晃动而模糊的视线里,那野兽也顺着山脊跳下,血腥气从它张大的嘴里喷涌而出,熏得人几欲作呕。 少女后背抵在山石上,已经没有退路。 她连呼吸的力气都快要失去,只能仓皇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就在这要紧关头,远处突然传来了马匹嘶鸣和一声长啸。 “嗖嗖”数声,密集箭雨从南平耳边擦过,如霹雳弦惊! 野兽发出一顿哀哀戚戚地嚎叫,颓然坠地,溅起一片灰尘。殷红的血顺着箭矢穿过的地方汩汩流出,一小会就洇湿了一片。 无穷无尽的风在山谷间鼓荡,发出磔磔怒吼。 紧绷的弦骤然松下来,南平眼前一黑,整个人昏了过去。 *** 醒来时,耳边是木头燃烧的噼啪作响。 南平身上除了斗篷,还盖着兽皮做的袍子,料子极厚实。她吃力的侧过脸,发现眼前的景色出人意料的恬静。 一堆篝火,一匹白马,一片镜面似的冰湖,漫天垂坠的星斗。 纤长的人影背对着她,忙碌劳作着。那人手里握着削铁如泥的利刃,正熟练的将兽肉分割成小块,用枝子穿起来,架在火上。 想来这便是方才救她脱险的恩人了。 南平刚要开口道谢,喉间却一阵作痒,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恩人听见动静,转过身。 借着融融火光,南平第一次看清了对方的模样。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身披素褐,高鼻深目,晶石坠子在他俊美的脸庞边摇晃。 他显然因为她的苏醒而开心至极,叽里呱啦说了起来。 深养宫中十五载,南平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火一样燃烧的热情,圣湖一样清澈的眼睛。 她的雪域话不过是临时抱佛脚,当真派不上大用场。吞吞吐吐了半天,也不知道讲了些什么东西。 而少年却跟听懂了似的,开心的笑了。露出的一口白牙闪闪发亮,好像獠牙新锐的小狼崽。 他打量了她一番,歪头思考了片刻。再开口时,竟换成了南平能听得懂的语言。 “我是措仑。”少年操着不太通顺的东齐话问,“你是什么?” 第3章 (修) 南平不要回家了,跟我…… 这句话磕磕绊绊,应是在问南平的闺名。 “我是……”公主欠起身,下意识要作答,却又停住。 眼前这少年救了自己,人应该不坏。但看他的装扮朴素,不像是家境宽裕的。万一知道她德宗掌珠的金贵身份,会不会突然心生歹念,把她卖给人牙子换钱? 南平被自己大胆的想法吓住,默默打了个寒颤,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措仑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见南平脸色发白,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转身从火堆上拿了正在烤的肉串,递了过来。 “吃。”少年笑着说。 敢情他以为南平话说不出来,是因为饿着了。 那肉串的油光被烤得滋了出来,顺着木枝子直往下淌,闻着颇香。只是有些地方还没大烤熟,夹杂着血丝。 措仑也许是好意,但南平有个小毛病——挑食。 生冷|杂脍一概不碰,饮□□细到就连东齐宫中赏的樱桃冰盏子,也只是单吃果子,把蔗浆剩下。 而眼前这烤肉的模样粗糙,属实难以下咽。 只是若不吃,惹恼了恩人可怎么办? 此处荒郊僻野,黑茫茫一片,不知距离滚落的山崖多远。南平才和野兽狭路相逢过,一个人是万万不敢走夜路的。若是阿朵来寻得不及时,她还得仰仗这少年送她回去。 公主正烦恼着,一低头,就瞥见自己掌上缠了布,疑道:“这是?” “你刚刚流血了。还疼不疼?” 应是少年见到了她手掌的划伤处,帮忙细心包扎过了。 “有点疼。”南平心念一动,顺势抬手示意自己行动不便,“我现下握不住,就不吃了。你自己用餐罢,不用顾忌我。” 若是在东齐,寻常人一眼便能瞧出这是个借口,彼此心照不宣的掀过这一章。 那少年点点头,应是被她说服了。 南平松了口气,看来这人还会是看几分眼色的。 正想着,她的眼前却蓦地闪过一个影子——措仑敏捷的挪到了她身旁,带着干冽的风。 他呼出的热气喷到了公主的鼻尖上,近得几乎要脸对脸。 “放肆!”南平哪见过这个阵仗,以为对方要轻薄她,骇得往后缩,惊声叫道。 而这一张嘴,瞬时叫人结结实实塞进一大口肉。 喷香的油脂充斥在唇齿间,烤肉没加盐巴,却越发显出肉质本身的鲜。诚然多少还带着些腥膻味,但不至于难以下咽。味道莫名熟悉,却想不起在哪里吃过。 措仑喂完这一口,退开一点距离,满是期待的望向她。 他赭石似的眸子亮晶晶的,毛皮翻袖擦过少女露在风中的脖颈,惹来一片酥痒。 原来少年全然没领会她的推诿,也并不打算羞辱她。单是真心实意的觉得,她不肯吃是由于手不方便,于是好心帮忙。 南平觉得面上“呼”的一股热流涌动,为方才的胡思乱想生出些愧意。 一口才吞下去,对方又固执的塞过来。她躲也躲不开,最后竟然被迫就着少年的手,吃了个九成饱。 “够了,够了。”眼见措仑还要再喂,南平不敢再绕圈子,连忙直截了当道,“当真饱了。” 她说得着急,整个人又裹在不合身的男式长袍里,蓬松毛领越发衬得一张俏脸楚楚可怜。 少年听言果然住手,怔怔看着她殷红的唇。 那嘴沾了些油光,媚意盎然。一开一合间,仿佛能把人的魂吸进去。 “怎么了?”南平注意到他的凝视,疑心自己脸上沾了灰,用腕子蹭了蹭。 措仑没吭声,扭过身去面向篝火。不知为何,却连耳朵尖都红了。 一时之间,湖边沉静的只剩下劈啪作响的柴火声与呼啸的山风。 “措仑,你还记得我跌落的地方么?”片刻后,南平耐不住试探道。 “嗯。”少年点头,“在湖东边,山上。那里风大,就带你下来了。” 公主听见这描述,觉得恐怕不是一点半点的路程,不禁发起愁来:“这可如何是好,阿朵还在等我呢……” 话还没说完,措仑已经接上:“我会送你回去。太阳出来,路好走之后。” 南平一听,这才松快下来。少年果真是个心善的,看来先前自己的怀疑是错怪他了。 “多谢你。”她灿然笑道,“等我回去之后……嗝。” 这打嗝的声音突然冒出来,大有惊天动地的架势,淹没了后面的“重重赏你”四个字。 ——她许久没进过这么油腻的吃食,这会儿心里一放松,压抑不住的胃里的气来,直往上翻。 打嗝声过于清脆,好像羊叫。 措仑惊奇的看了她一眼,捂着肚子放声笑起来,恨不得要把肠子笑断。 南平又羞又气,脸涨得通红,恨声道:“笑罢!再笑我就不理你了。” 少年竟当真停下来,抹了抹笑出来的泪星子,严肃的望向她:“不要不理我。”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南平,然后吐出两个雪域字:“卓布。” 南平一时愣住。 而措仑生怕她不明白,用烧成炭的木枝在地上有模有样的勾勒出笔画,翻译给她听:“朋友。” 这话南平其实听得懂——她临行前学过。之所以沉默不语,是因为“朋友”二字,太过陌生了。 东齐之内,人人唤她殿下,人人见她下跪,人人言行之间多加小心。就连一起长大的阿朵,也不敢逾制半分。 哪里来的朋友呢? 想来想去,也只有七八岁时,得着的宝将军了。 宝将军是她从小养到大的狗,刚来时蓝眼睛才睁开,奶声奶气嘤嘤叫着。南平喜得跟宝贝一样,走哪儿都带着。 寻常人见了南平就下跪,只有宝将军昂首阔步,日日摇着尾巴跟在公主身旁,忠心耿耿。 只是宫里的事,不是忠心就够的。 一日宝将军随南平在花园玩,从角落里莫名蹿出只猫来。宝将军护主,将猫儿赶跑。 当天夜里,中宫传来消息,惊到却是皇后娘娘的爱猫。冤有头债有主,这桩官司自然算到了瑞妃的头上。 “你们不准动宝将军!”南平眼见着狗被宫人拖走,大泪小泪一齐掉,哭得肝肠寸断。 “今儿个不过是有人借着狗的由头,给储香宫个教训。”瑞妃淡声道,“也是给你上一课。” “它是我的朋友!它不能死!”南平要往前冲,被嬷嬷死死拦住。 “南平,你乃千金之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世间,没人配做你的朋友,懂么?” 那狗到底是被打的断了气。 临死前它睁眼望向南平,哀哀叫着,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去救它。 …… “喂,卓布。” 一双略显粗粝的手在南平眼前挥着,把她的神思拉了回来。 南平把目光移向措仑。对方的眼神真挚而坦率,满是信任。 措仑不知道她的身份,单纯以为自己不过是个落难的异乡客。眼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异族少年,拿她当个真心实意的伙伴。 等明日天亮,自己便会回到那规矩森严的地方了。所以南平即使纵容自己,也不过片刻而已。 许是月色太过温柔,回忆太过汹涌,南平最终开口:“你把手摊开罢。” 措仑一脸疑惑的照办。 隔着厚厚的布条,南平把自己的名字仔细写在了他的掌心:“我叫南平。” 少年灿烂的笑了,好像天上挂着的火热太阳。 “南平,南平。”他叫不够似的,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快活的要飞到天上去。 少女被感染的,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唤起朋友的名字:“措仑。” “你等等。”措仑蓦地起身,从马背上的褡裢里掏出一柄羊皮蒙就的六弦琴来。 这琴南平认得,唤作“扎木聂”,婚使进京时曾在德宗面前弹奏过。 措仑把扎木聂置在肩上,右手拿起拨子,竟弹奏起来。 水一样的旋律流淌出来,丝滑的好像乳白的羊奶。 绵长的调子绕着弯,顺着湖边的玛尼堆盘旋而上,跳过坡上的牛羊,绕到了雪山顶,最终停在苍鹰的翅膀上。 苍鹰不耐烦的扑棱了下膀子,一个个音符珠玉似的失散一地,最终掉落回到篝火旁。 曲音袅袅结束,措仑有些忐忑的望向南平,不知道自己的表演如何。 “真好听。”南平真心实意的夸赞。如果不是手上有伤,恨不得鼓起掌来。 少年放下心来,羞赧的笑了:“我这不算什么。我哥弹得更好——他是部族里最好的歌者。” “你还有个哥哥?” 少年收了琴,表情却不大明朗:“我许久没见他了。” “为何?” “他很凶。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爱回家。”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此事南平深有体会,更添了他乡遇故知的观感:“我的父母……也凶得很。” ——凶到为了江山社稷,把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孤零零抛到冰天雪地的地方来。 “那南平不要回家了。跟我过罢,我对你好。” 少年顺嘴说出的话未免太过天真。南平没接,笑笑不语,单是关心道:“你不回家的话,靠什么为生?打猎么?” 措仑想了想,点点头:“打猎,也放牧。” 果然是个猎户,怪不得方才击杀那怪物时动作如此勇猛。 南平看向朋友的目光带了几分怜悯——等回了营,定要赏他些银两。他就不用再过这有上顿没下顿、靠天吃饭的苦日子了。 只是回了营,他们短暂的友情怕是也走到了头。 “没想到今日遇到一头凶兽,倒有了段离奇遭遇,认识了你。”南平不禁感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凶兽?”措仑疑惑,很快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你说那头野山猪?” 南平惊讶的睁大了眼睛。 在她鲜少的围猎经验里,猪都是白白净净,圆滚滚的。哪里会长成黑毛耸立、獠牙□□的样子? 少年看出她不信,于是拎起没切完的兽腿,笑道:“真的是猪,你再尝尝。” 南平连忙挥手:“不用,不用。” ……怪不得刚刚那烤肉味道如此熟悉。 合着堂堂南平公主,叫一只猪拱下了山。 她有些丢面子,硬撑着说:“我还以为是狼呢。” “是狼的话,我就不救你了。我打得过猪,打不过狼的。”少年说的坦坦荡荡,丝毫不觉得丢脸。 “那我倒要谢谢你了。”公主一时语塞,憋出这么几个字来。 “应该的。”措仑一板一眼的回答,架势认真极了。 南平头回见到这样不知“颜面”为何物的实心眼子,尴尬之情骤减,噗嗤乐了。 “说到狼,阿姆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想听吗?”措仑见她高兴,忍不住问道。 他成日在山林里活动,憋了一肚子本地间的神异传说,却难得寻到个说话的人。 南平点头。 少年讲起来虽然磕磕绊绊,依旧眉飞色舞:“三百年前,格多山上有黑熊,专吃人脑子。初代瓒多为了平乱,辟谷八十一天,请狼王下凡……” 南平抱膝坐在火堆旁,听得津津有味。 天光渐亮,在薄薄的晨曦里,远方突然响起纷至沓来的马蹄声。 一同出现的还有连成串的火把,端的是寻人的架势。 第4章 瓒多的两个妃子 “殿下,奴婢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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