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日不见客,散着罢。”梳头侍女恭顺应诺,放了花油小罐,长发挽几个鬏髻,大半散在身后,只束了条轻绸带。 冰凌一夜化水,碎晶浮漾,宫人舀出清水,复添入新凿寒冰。渔歌摆好早膳,打了帘子进来,恰见得宫娥挑拣首饰,染牙妆奁层层抽开小屉子,金凤钗,明月��,八宝璎珞,五色珠翠盈奁,环佩琳琅。 南婉青“咦”一声,顶上的描金屉子本放着一对绿萼珠花,眼下却多了只赤金小镯,那镯子细细小小,长命锁式样的铃铛坠子也只有指甲大,一瞧便是小儿物件。南婉青抬手取来,问道:“为何收了这儿?” “回娘娘的话,近日点检百日宴的赏赐,约莫下人忙昏了头,一时疏漏,娘娘恕罪。”渔歌说着伸了手,“奴婢这就放回去。” 南婉青却道:“不必了,过会子我去瞧小点儿,试了再收也不迟。” 前些日子这孩子身上起了红疹,吃不进奶,睡着又时常哭闹,太医道是伏天炎热,婴孩易染暑气,以透风清凉的所在将养为佳。原先小点儿歇在寝殿挟屋,后移去偏殿,房宇轩敞,兼召司药女史精心侍奉。上回南婉青瞧了孩儿,酣睡小脸红疹未消,稍见清瘦,乳母回话吃得少,好在睡得是安稳了些。 渔歌讪讪缩回手,笑道:“娘娘改日去罢……” “为何改日?” 众宫人偷眼瞧着渔歌,心里直打鼓,渔歌又一笑,说道:“医官新开了药方子,熏的什么草,偏殿尽是草灰药气,呛人得很。娘娘向来爱洁,过几日再看罢。” 南婉青道:“药草罢了,不妨事。” “何况不日去往相国寺,那经书好几册子,都要抄的,只怕娘娘赶不及。”渔歌道。 小儿害病不愈,成太后拟议拜谒佛门求福,前日南婉青去了万寿宫,议定相国寺。成太后还赏了几卷孤本佛经,叮嘱抄录供奉,又叮嘱斋戒五日,以示心诚。 数支通草花斜簪乌髻,似春日香雨零星,遗落发间,镜中人一袭竹月色罗衣,未施粉黛,清淡简素。南婉青站起身,不以为意:“一个院子里,去一遭能耽误多少工夫?还有三日,不急这一时。” “是,”渔歌一福身,“这个时候,兴许小殿下还未醒呢,娘娘……” “醒不醒,什么要紧?”南婉青道,算来已有两日不见孩儿,前日是万寿宫,昨儿尚仪局来人教导皇贵妃册封礼仪节,唠叨一整日,今日总算得了空闲。 渔歌忙上前扶着人:“娘娘恕罪,早、早膳已备好了,娘娘先用过饭,说不准小殿下便起了。” 南婉青道:“我还以为你打的什么算盘,却是为这个,自然是用了早膳再过去。” 渔歌颔首一笑,不敢多言。 致斋第二日,戒荤食且茹素,清粥小菜,唯绿与白二色,时鲜花糕略有滋味,南婉青草草用过膳,漱了茶水便去偏殿。东方秋阳若暑日,庭院十余步脚程,��照炎炎,南婉青畏热,身上微微发了汗,清凉殿宇未有焚火烟气,竟不见几个人影,屋内摇床亦是空空荡荡。 “怎么一回事?” 众宫人伏身叩首,诚惶诚恐,渔歌也慌忙跪地,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南婉青冷声道:“孩儿何在?” “娘娘恕罪,娘娘息怒。”渔歌又是叩首,“昨夜小殿下不好了,陛下、陛下便请去崇仁殿,开阳事道场,众法师一同诵经,求神灵赐福……” 昨夜小殿下不好了…… “昨夜?” 渔歌道:“娘娘已歇着了,陛下顾虑娘娘忧心,吩咐莫教娘娘知晓。奴婢只守着娘娘,首尾一概不知。” 怪道昨夜宇文序回来得迟,今儿早早又走了。 “崇仁殿?” 东宫非一宫之名,有七殿两宫一馆,威赫堂皇,太子居于崇仁殿,故讳尊东宫。近午炎日如火,宫道遥遥行来一顶鸾凤辇轿,崇仁殿守卫不识内宫车驾,只见一名衣裙素净的女子落下步辇,不明底细,例行高声呵斥:“何人擅闯崇仁殿,圣驾在此,不得冲撞。” 渔歌道:“这是皇贵妃娘娘。” 众人都变了脸色,未及行礼,一个小太监当先奔去殿内。 “站住。” 小太监登时煞住脚,噗通一跪,不敢动作。白玉石阶,朱红门槛,南婉青拾级而上,一步踏进崇仁殿正门,行途烈日灼灼,丹纱幔帐不过遮掩一二分毒热,鬓边细碎发丝浸透汗水,几缕粘连额角,如同精巧画皮霉湿的疤痕。小太监伏地垂首,青石砖拂过花绫裙裾,银线缠枝,行动流光漪涟,小太监越发低了头,只听一声“领路”,又忙磕头起身。 从驾侍官候命正殿阶墀,远远瞧见了人,赶去殿内回禀。不多时高台便有乌泱泱的人下来,为首一身藏蓝衣袍,他走得紧促,大步流星,暗色罗袍临风猎猎,未着素服。 “大毒日头底下,你怎么来了?”宇文序迎上人,炎阳毒辣,他也不禁半垂眼眸。 南婉青道:“小点儿呢?” 早秋尚遗暑热,她侧首问他,脚步匆匆,豆大汗珠一颗颗滚落脸颊,留下光暗斑驳的水线,不觉面色唇色惨白如纸。 宇文序心如刀割,只慌手拭汗,不知如何答话:“青青,我……” 久久无言,南婉青再不看他,径直闯入正殿。 高堂香案火烛冲天,月初百日宴张灯结彩,此刻又是一番模样。瓜果供奉垒起半尺宝塔尖,花花绿绿,小山似的拱绕摇床。两旁盘坐百余名红衣道士,双手迭置身前,阖目诵经,上首一位紫衣天师,手执玉朝简跪拜,老态龙钟。[1] “参见皇贵妃娘娘。”宫人参拜糅杂喁喁念经声语,邈若山河。 殿中独有一人未曾见礼,皇后金冠凤袍,红妆齐楚,华服女子静立香案下首,一言不发,似是恭候南婉青进前拜见。 南婉青推开拭汗人的手,身朝堂中供奉桌案步步行近。佛道二家敬献陈设大同小异,俱是香烛花果,道门尤供奉七宝浆,为日精宝浆、月华宝浆、星精宝浆、甘露宝浆、金液宝浆、灵光宝浆、玉匮宝浆,各以紫金高足碗横列案几,七只碗盏镶嵌七色宝石,光辉灿然。[2] 紫衣天师跽跪念诵,眼见披发女子冲撞斋坛,不敢阻拦。天家供品丰盛,里外三层,南婉青随手理出一条曲折小径,婴孩摇床满是黄纸符��,被褥翻折一角,隐约亦为道门符纹。三月小儿衣冠齐整,天气燥热,殿内燃烛焚香更似蒸笼一般,他严严实实裹着织金锦袍,闭目安寝,不吵不闹,小脸红疹暗淡,仿佛只是沉沉睡去。 “青……”宇文序紧跟身后,南婉青扶着摇床,凝眸打量小点儿睡容,默然不语,宇文序生怕有何不测,开口轻唤一声,却见她掏出一个金镯子,套上孩儿小手。 南婉青皱了皱眉:“似乎大了些。” 铃铛小镯空悬细嫩手臂,长命锁晃晃悠悠坠下软褥,悄无声息。 “是,”宇文序应和道,“是大了些。” “回去再改改。”取下镯子,南婉青转头离了斋坛。 宇文序一怔,恍然人已踏出几步远,连忙追上:“你……回去?” 南婉青点点头:“我回宫去了。” 她答得利落,分明面容血色尽失,恹恹苍白,可眉目间神色淡然,行止一如往日。宇文序仔细端详,拿不定主意,斟酌良久,只道:“我、我陪着你回去。” “不劳驾,你忙着罢。” 宇文序道:“先送了你回宫,我再来……” “不必。”南婉青推开人,自顾自往殿外去。 宇文序愣一愣,复又追上:“你坐我的辇轿回宫,宽敞些。”语罢吩咐人备下冰凌,又吩咐侍女入辇打扇。崇仁殿香火旺,热气蒸腾,南婉青鬓发久湿未干,薄薄一片新汗,宇文序拽着人交代话,一会儿扇风,一会儿擦汗,絮絮叨叨。 “青青,等我回去。” 宇文序携起南婉青一双手,小小金镯紧攥指间,勒出白皙指节几道鲜红断痕,再抬眼,四目相对,她只是不耐烦:“知道了……” ―――――――――― 注: [1]朝简:又称手板、笏、玉板或朝板,是道教科仪中常用法器之一。 [2]七宝浆:出自《太上大道玉清经》,简称《玉清经》,道书,十卷,约为南北朝时期成书,作者不详。 第九十四章小兔子 宣室殿。 渔歌扶着人下了銮舆,毕恭毕敬,四角金玉铃铛飘摇未息,清音瑟瑟幽微,众人皆知何等大事,肃穆恭谨更甚往日,却听南婉青道:“备水更衣。”又道:“这时气也是,入了秋,日头还斗鸡似的,横眉竖眼地啄人。” “常言道‘立秋不是秋,天凉白露后’,又有‘秋后十八盆,河里断澡人’,眼下才过了处暑,想来还要热上一段时日。”渔歌一行答话,一行使了眼色传令烧水。 南婉青道:“我瞧着尚服局送来的秋日衣裳,颜色式样都好,只这天气不肯与我方便。” 渔歌道:“那一件嫩鹅黄很是不俗,据说用酒染的绸子,上身别是要醉过去。” “你素来喜欢娇红俏黄,可这嫩鹅黄却是无缘了。”南婉青莞尔一笑,“平日便疯疯癫癫没个正行,若穿这酒染的衣裳,怕是要承家门遗风,大闹禁宫,再自立一号,名曰……” “齐天大黄。” 銮舆四面云龙帐,朦胧人影拓印锦绣通幔,若烟雨隔花,细看又淡淡失了颜色。渔歌随侍步辇,时时打量,饶是她伶牙俐齿,也不知如何宽慰丧子之哀。一路沉吟,铃铛迎风清响,晃过玉楼金阙伫立千百年的缄默。 渔歌赔笑道:“多谢娘娘关怀,娘娘心善,事事周全,免得奴婢酿成大祸,此恩此德,光耀千古。” 南婉青道:“今儿偷吃了几盏蜜水?腻着嗓子了,又来腻着我。” 渔歌强颜赔笑:“娘娘明鉴,奴婢句句是实话。” 虽说天时闷热,侍浴宫人犹烧了温水,南婉青更衣梳洗,从头至脚清整一新,渔歌请问午膳,她也欣然应允,命人摆饭。吃斋原是为日后拜谒相国寺尽礼,而今阴差阳错应了白事,众人战战兢兢侍奉进膳,唯恐犯了忌讳。 午膳十二道,如早膳一水儿的素粥素菜,时鲜莼羹汤色清且碧,几朵小芙蓉花浮沉碗盏,白润玲珑。南婉青尝一口,莼菜柔滑,花团似鱼丸鲜嫩,问道:“这是肉羹?” “是豆腐,”渔歌道,“用香蕈、蘑菇熬久的鲜汤磨豆子,这豆腐极鲜又极嫩,再有好刀法做花儿样,正与莼菜相合。” 南婉青赞一声,又尝了几口,传令赏赐:“叫她受赏便是,不必过来谢恩。”宫人领下差事,敛衽告退。 汤羹用罢,南婉青唤人端茶水,渔歌拿了小宫女手上漱盂,亲自捧去伺候:“前几日新得的话本子,桐儿已收拾了,娘娘可要瞧一瞧?” 桐儿得了眼色,忙不迭张口:“是,那册子我都……” “你磨墨去罢,”南婉青漱尽清茶,捻着丝帕拭去唇边水痕,“佛经还差着好些,话本子且待日后。” 佛经…… 相国寺祈福经文…… 渔歌与桐儿相看一眼,皆是惊疑不定。自打南婉青回了宣室殿,有说有笑,好吃好喝,浑似忘却东宫一行所见所闻。 桐儿不敢多言,福身答了“是”。 净室焚檀,笔墨宛转洒金纸,沙沙有声。南婉青伏案抄经,垂腰长发半干,勾去新月似的耳后,纤手执柔翰,娴静温文。素衣女子端坐一个时辰,落墨不休,渔歌心中惴惴,隔三差五近前闲话,或奉茶点,或问冷热,或劝歇息,闹得南婉青不愿理会,让她安生着闭嘴,磨牙便去外头。 渔歌碰了钉子,再不敢出言,眼看那人呆呆坐着不动,又抄了二三刻钟。桐儿侍奉研墨,同是忧心如焚,侧首一瞧渔歌,渔歌噤了声,一通挤眉弄眼,桐儿左右两难,终究怯怯开了口:“娘娘歇一歇罢……” 南婉青不言语,低眉疾书,置若罔闻。 桐儿又一瞧渔歌,渔歌苦着脸,示意再劝,桐儿只得开口:“娘娘已写了许久,不、不曾歇息,人说‘劳逸有度’,眼下不觉什么,明儿腕子疼起来,反倒误事……” 湘管浮悬,挥毫指节迟滞片刻,南婉青仍未言语,文墨了结此句,这才放下笔:“收拾罢。” 渔歌长舒一口气,忙上前搀扶起身,南婉青精神尚好,略疏散了筋骨,问道:“你说膳房有了新鲜的鸡头米?” 渔歌一愣神,答道:“是,才送来的,来人问了是做甜汤还是糕点。” 南婉青道:“都做几样罢,写这一会儿字,竟有些饿了。”渔歌赔笑答应,命小宫女传话,便搀着南婉青去往东阁枕榻歇息。 德明堂各处陈放冰缸,盛暑天气清爽宜人,木榻生寒,铺了细软的姑绒小褥,茸茸似薄雪。其上针线笸箩挨着羽枕,朱红软绸绣了大半,古篆“瑞”字端正圆润,宇文序终究定了此字为名,还有一只小兔儿扑蝴蝶,正是小儿肚兜的花样。 渔歌忙使眼色命桐儿收起来,桐儿一把搂住笸箩,福了福身便欲退下。 “慢着,”南婉青叫住人,“拿来罢。” “娘娘……”桐儿抬眼一看渔歌,又疑又怕,不敢动作。 宇文序来时已是日暮,他只怕她伤心,匆忙议定凶礼仪制便赶回宣室殿,想了千百句劝慰的话,却听宫人禀复皇贵妃安然无恙,梳洗,用膳,抄经,绣花,饮食起居一应如旧。 东阁烛盏晶明,南婉青倚着美人榻引线穿花,银针翩然指尖,一起一落。颀长身影行经铜鹤松枝灯台,浮云忽蔽日,刹那昏沉,榻上人一抬首,如同此前无数良时好景,待他归来,又是一家团圆。 她不愿提起,他也不提。 他想他是她的夫君,他是她的依靠,她愿大梦初醒忘了个干净,他也与她一并遗忘。梦之中,梦之外,他会是她长长久久的依靠,他们总是在一处:“青青……” “丧仪是怎么办?”南婉青问道。 她问得直率,宇文序一时缓不过神。竹圆绣绷落下一针,女子右手寻去背面牵出细线,一丝一缕,搅动心乱如麻,宇文序浑浑噩噩落座榻尾,眼前人神色泰然,宛若随意谈论膳食单子。 “我……”宇文序道,“东宫设帐,依太子丧仪,司天监卜日,着礼部及太常寺执事。” 南婉青点点头,不置一词,只垂眸捣鼓针黹活计。 宇文序枯坐些时,移身凑近,引着人说话:“今日可曾好好吃饭?” “吃了,午膳有一道莼菜羹好。”南婉青乖顺答问,从容自若,“才刚的芡实甜汤也很好,想来还有,你若要尝鲜,让他们送来便是。” 宇文序顺势应了好,渔歌命人传话,不多时奉来一碗莹澈汤羹。鲜芡实嫩嫩轻黄,并有花蜜、红豆,�X�K切丁,白玉清香。宇文序一日奔忙丧仪,只在早起用了饭,勉强尝了两口,食不下咽,仍是赞道:“果然不错。” 南婉青心在手中针线,无暇应声寒暄,宇文序又陪着坐了一会儿,遥看小兔雪白绒毛渐渐丰满,她换了丝线,弥合红瞳与粉耳的娇艳颜色,针脚细密,乐此不疲。 宇文序道:“歇一歇罢,仔细眼睛疼。” “过几日入殓,若不紧着些,误了日子可不好。”南婉青道,“你闲着无事便去前殿批折子,何必在这儿搅恼人。” 宇文序哑口无言,东阁静寂不闻人声,她知晓凶耗,又好似全然不知,她理应哀痛,她不曾哀痛,她只是云淡风轻。 “今日并无紧要折子,你……”宇文序斟酌张口,“你陪我说说话。” 南婉青眼也不抬:“我忙着这事,岂有闲工夫陪你闲话。” 男人手掌忽地攥住竹圈绣绷,轻轻使力便抢来怀中。南婉青生怕扯坏,不敢下重手争夺,气得柳眉倒竖:“你又闹什么?” 宇文序一手拈针,一手执圆绷子,像模像样:“我替你忙活一阵,你歇会儿。” 南婉青坐直身子,疑道:“你会这个?” 宇文序道:“你教好了,我便会了。” “下一针落在何处?” 宇文序细细端详绣布针线,半晌不答话。南婉青早知如此,指尖点一点“这儿”,宇文序顺着指点下针,丝线方穿过红绸,南婉青却道:“错了错了,这一针是背后入针,可不是正面。”宇文序定睛一瞧,绯红长线缠绕手绷,如一道突兀裂痕,不由慌了手脚。 “我看你是存心添乱。”南婉青夺回竹绷子,先取了银针,挑开错线,还复如初。宇文序又挨近几分,低声下气:“不是存心添乱……” 南婉青没奈何,心怕这人碍事,免不得顺他的意:“有什么话要说?” “不说了,”宇文序道,“我只看着你。” 南婉青瞧了他一眼,银针辗转起落,不再言语,宇文序静静守着人,满腹心事权当若无其事,秋暮万籁俱寂。晚膳时分用过饭,南婉青又拿起针线做小儿肚兜,宇文序仍近身陪坐,直至三更天。兔儿红兜子添了带子,滚一圈五彩边,鲜亮喜庆,南婉青铰断尾线,了却手头一桩活计,方且就寝。 “过了困劲儿,睡不下去。” 二人同衾共枕,芙蓉幽帐阴云压顶,张目无眠,阖目无眠,南婉青挣开宇文序怀抱,转去另一头。宇文序亦是久卧不寐,将人搂回怀中,软声哄道:“无妨,我哄着你睡过去。” 南婉青枕上男子臂弯,半信半疑:“你知晓让人安睡的法子?” 宇文序道:“从前不知,如今会了一些。” “有什么法子,且使一使。”南婉青倚着人,由他一试。耳畔胸膛心跳沉稳,宇文序俯身浅啄鬓发,厚实大掌柔柔抚拍脊背,一下两下,再无动作。 南婉青噗嗤笑开:“你这是哄小儿的法子,我可不是小孩儿。” “恕我愚钝,如何哄来还请娘娘赐教。” “如何哄来?”南婉青略一思索,“我要……” “我要听说书,我要听小兔儿的故事。” 宇文序犯了难:“小兔儿故事?” 南婉青道:“是,快说来,我要听小兔子的事。” “小兔子?”宇文序冥思苦想,迟疑道,“话、话说……话说有只小兔,腿脚很是利落,一日窜急了些,不当心撞上田边桩子,折颈而死。一农人因以饱餐,自此荒废稼穑,成日守在树桩底下,以求再得一兔。所求自然不可得,警示世人切莫胶柱鼓瑟。” 南婉青忍俊不禁,一捶那人胸口:“你当我不知《韩非子》?” 宇文序搂着人告饶:“岂敢小瞧你,我实在不能……” “这个不好,再说一个来。” 宇文序很是为难:“青青……” “再说一个来,再说――”怀中人不依不饶一顿歪缠,宇文序闹得没法子,只好又开了口:“话说有只小兔子,它……” “它立志做大将军……” 南婉青皱了眉:“岂有小兔做将军的?” “如何没有?它是……”宇文序搜肠刮肚,吞吞吐吐,“它是……” “它是广寒宫的玉兔,因不忿天蓬元帅欺辱嫦娥,立志修道成仙,统领三十万众天兵天将,一雪前耻。” 南婉青笑道:“听着倒新鲜,且说来。” “它、它辞别月宫旧主,先去了极北之地,与真武大帝修习五百余年,学得引兵画策之术。此时……” “此时天蓬元帅转世为猪身,得观世音菩萨点化,随如来弟子金蝉子去往西天求经。这兔儿心道,报仇一事,择日不如撞日。便在途中天竺国一处,化为公主,招了金蝉子作驸马,意欲夺其元阳,断绝那孽畜复归天庭之路。” “不想金蝉子的大徒弟是个难缠的,小兔儿招架不住,祸在旦夕,幸而太阴星君与嫦娥仙子赶至,方保住性命。二仙道是得了太上老君指引,原来真武大帝即为太上老君第八十二化,老君不忍徒儿一命呜呼,故传语搭救……” 宇文序愈是胡诌愈是顺畅,怀中人良久不言语,不知是否睡去。男子沉声稍停了停,恍惚一段�O�O�@�@的响动,若隐若现不真切,似风声呜咽,又似夜来雨霏霏。 “青青?” 她不答话。 宇文序方欲侧开身打量一番,她死拽着衣襟不松手。数点残灯,伸手不见五指,衾枕耳鬓相依,亦不见容色若何。 “青……” 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一如多年前降临人世之初,不必瞻前顾后,不必深思熟虑,随心所欲,痛哭不止,哭得声嘶力竭。曾以为无甚用处的悲戚与泪水,寻至更深人定的空隙,终于如滔滔江海奔涌而出,弃她而去。 “青青……”宇文序亦是痛不欲生,“青青,我……” 他见过她许多回悲泣的模样,或是泪眼盈盈,或是梨花带雨,从未有这般肝肠寸断。宇文序尽力平稳声息,仍禁不住哽咽:“青、青青,你有我,我守着你……” “司天监占了好卦象,瑞儿乃阳门星官下凡,人间不得留他,他回天上去了,你我虽不舍,却是好事……” “青青……” 她一早知道他命不长久,她以为她不会伤心的。 唱惯了戏的人伤心可作假,开心可作假,良心可作假,丈量春秋十九载,足够一人重活一遭,从牙牙学语的婴孩,活成千奇百怪的人。 她以为她早就没有心了。 乾元七年七月初十,皇五子以病薨,帝大恸,谥曰懿怀,辍朝十日。 第九十五章寒彻骨 《道德经》有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中宫由是名之。 “劳动琳姑娘大日头底下来一趟,才刚凉好了茶,进来歇一歇。”雅颂笑着吩咐小宫女倒茶,琳儿辞道:“不敢当,姑姑折煞我了。宫里还有差事,我紧着去复命,下回定要讨姑姑的茶喝。” 雅颂奉上一只小荷包:“既如此,且作茶水钱,姑娘莫嫌微薄。”琳儿念着“岂敢”乐呵呵领赏钱,待人离去,雅颂手捧万寿宫书帖,愁眉一叹息。 清宁宫书阁,皇后批阅六尚文书,至宫女内侍冬衣出账一节,雅颂奉茶返归,她瞧了一眼便问道:“万寿宫有什么话?” 雅颂叹道:“太后娘娘懿旨,近日宫中不安宁,再办一场斋会……”[1] 皇后静言片时:“太后金口,照办就是了。” “小半年来洗三礼、满月酒、百日宴,几个千秋节,如今又有个……”雅颂止了声,声隐意未隐,“一回办一场斋会,娘娘俭省着补了东墙西墙,那天窟窿可怎么补来?” “放肆。” 雅颂心一横,近前又道:“娘娘何必苦了自己?旁人也就罢了,娘娘已穿了一两年浆洗的衣裳,容奴婢说句冒犯的话,后宫俭省也不该省在娘娘身上。” 皇后低敛眉目盘账,平心静气:“知是冒犯的话,日后不必再说。” “娘娘……” “传令去罢,”皇后道,“依前几回的例便是。” “是,奴婢遵命。”雅颂福一福身,忽听殿外通传“陛下驾到”,端坐书案的女子旋即抬眸,恐是疑心病,欲说还休:“你……你可曾听见什么动静?” 雅颂忙搀起人,笑道:“是陛下来了,陛下果然记着娘娘。” 宫娥迎圣驾进殿,彭正兴方命人退下,皇后自内室赶来,匆匆见礼:“参见陛下,陛下万福万安。” 宇文序立身堂前,并未上座,道一声“免礼”,彭正兴作揖传话:“今日御膳房有一道点心极好,陛下赏赐清宁宫,请皇后娘娘谢恩。” 皇后侧眼一看雅颂,又惊又喜,含笑福身:“谢陛下隆恩。”低声吩咐道:“沏一盏新茶来,要君山银针。”雅颂亦是笑盈盈,领命告退。 “陛下……”皇后言语未尽,宇文序便开了口:“你看点心如何。” “是。”皇后再一福身,喜色嫣然。宫人奉上团花糕点,雪白酥皮似玉��莹洁,圆团子切开一圈细瓣,拧出枣泥馅的暗红色,花蕊半颗红枣,女子眉弯笑意霎时消散。 “请、请娘娘用点心。” 皇后恍然抬眸,呈送糕团的侍女正是丹英,少女低垂着眼,但见容颜煞白,两手捧上枣泥酥,止不住发抖。 宇文序面无所动,沉声如旧:“这丫头得了你的眼,便留在清宁宫伺候。” 宣室殿妆奁无缘无故错放的金镯,引南婉青奔赴崇仁殿,乃是皇后授意。 那夜宇文瑞气息奄奄,医官皆道回天乏术,宇文序只得求问鬼神。东宫开道场,皇后漏夜前来,原以为她忧心孩儿,他后知后觉她问的第一句是“皇贵妃何在”,内侍报丧,她又问何时知会太后与皇贵妃。宇文序只命人去万寿宫,他怕是南婉青悲痛难当,想着将东宫一事安顿妥帖,他亲口说与她,是哭是闹好歹近身陪着,怎料南婉青不声不响便来了崇仁殿。 渔歌玲珑心肠,自然看出这镯子的蹊跷,审得丹英收受清宁宫赏银,洒扫的空当偷将小儿金镯放进妆奁。丹英也不知此举何意,一个镯子,无灾无害,放了便放了,纵是应下亦可拿疏忽混过去,想来无甚差错。 太医署奉命彻查五皇子死因,于乳母平居所食琼玉膏验得一味朱砂。此前御医诊治仅查验小儿饮食,皆未有异,乳母道是药膏为皇后赏赐,侍奉皇子的宫人都得了赏,琼玉膏有滋补佳名,皇后时常恩赏,连月不断,她便一直吃着,不知内有朱砂。[2] 御医验看皇子贵体,小儿口中一片溃烂,吃食哭闹当是缘由于此,周身红疹亦非暑热,为久服朱砂之症。药膏朱砂不足妇人毙命,落腹化作奶水亦难查验,只是婴孩日夜饮食,三月积毒入骨,药石无功。内府局总管回禀,清宁宫一向俭素,前时却命人拿了漆木头的朱砂。 她费这等工夫谋害皇嗣,更要亲眼赏看丧子之母痛心泣血,居心歹毒,毒如蛇蝎。 “恭儿也很乖巧,乳母说从未见如此乖巧的孩儿,才出月子便睡得安稳,夜里只醒一两回,吃了乳又安安静静睡过去。当年陛下为先帝守丧,一去三年,不知他开口第一声是叫爹爹……” 皇后背转过身详看赏赐,不曾回首:“而后陛下赴边戍守,恭儿常问为何旁人有父亲,只他没有。我说你父亲是保国安民的英雄,他不止守你一人,须得守着千千万万百姓。他便说日后也要如父亲一般,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他是想亲近你,只是不敢亲近。你赞他字好,他便日日一张大字,从未间断,哪怕辗转逃命之时,无纸无笔,他也记着拿树枝画地习字。你嘱咐学骑射,他身子羸弱,却也每每刻苦用功,他盼着有朝一日亲手拉开你的弓箭。” “他曾问我,为何父亲总是去见宸娘娘,不来看他。我说宸娘娘是当世第一美人,你见了也会喜欢的。他说……”皇后忽而轻轻一笑,“他不喜欢美人,只喜欢娘亲。” “他又问我,父亲可是不喜欢他。我答,你父亲自然喜欢你,他会有很多孩子,可只有一个太子,你是他独一无二的儿子,是他告祭天地,告祭列祖列宗认定的继嗣,他怎会不喜欢你。恭儿说,他会好好做这个太子,他会是你的左膀右臂,他会是你最喜欢的孩子。” “太子是恭儿,恭儿是太子,太子之位是恭儿的,他的东西我不许任何人抢走。”清瘦女子回转身影,泪痕满面,“何况是那个贱人。” 彭正兴与丹英噗通一跪地,不敢抬头,宇文序微微皱了眉,只道:“既已认罪,念在这些年的情分,朕可饶过易氏一族。”彭正兴忙拽着丹英出内殿,独留案上一盘枣泥酥。 “这些年的情分?”皇后扑哧笑开,又不禁朗声大笑,她哭红了眼睛,潸潸清泪滚落脸颊,如珠崩断,如瓢泼大雨,“我十七岁出聘宇文家,上事舅姑,下恤仆婢,十六年,我为你操持家事,我为你生儿育女,我嫁入宇文家整整十六年,虽不敢自矜贤妻良母,自认没有半分对不住你,可为何――”[3] “你……从不肯多看我一眼?” “难道我只能做一个贤德的皇后,贤惠的妻子,贤良的母亲,就不配得到你的怜惜?” 宇文序无言以对。 她素来行止端庄,言语浅浅含笑,笑成面目模糊的相貌,时下涕泗纵横,他好似第一回看清她的模样,顿觉生疏,竟已是十六年。 “我也求过菩萨,求菩萨保佑我的夫君怜惜我,疼爱我,我求了很久很久。我求菩萨,情愿拿皇后之位来换,求他怜惜我。” “阿爷,阿娘,太后,他们都劝我,我是一国之母,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是天下女子艳羡的女人。太后娘娘劝了好几回,那贱人虽有圣上宠爱,虽有龙子,终归不是皇后,我只守着这名分,不论何人承继大统,我都是太后,一生衣食无忧,荣华富贵,多少人求不来的福气。” “是菩萨厌烦我贪得无厌了?竟夺走我的恭儿。”皇后哭嗓哀号半日,又是一连失笑,嘶哑刺耳,“我知错了,我不敢求了,我不要皇后之位,我不要夫君的怜惜疼爱,是我痴心妄想,我全不要了,都不要了,我的命,我的一切,我统统不要了,我只要恭儿,谁能把我的恭儿还给我!” “他那么小,才十四岁,他才十四岁……” 堂上之人神色肃然,他总是这副模样,冷眼看着人间事,生杀一念,不知喜,不知怒,无人胆敢揣测圣意。旁人是不敢,她是不能,她总是不知他想些什么,她从来不知他想些什么。 结发夫妻十六载,今日终于明白一回,他想杀她。 “我知你不喜恭儿,嫌他身子弱,不堪大任,你可知何以恭儿身子不好?” 宇文序皱眉不答,皇后似也不待他回话,自言自语:“当年服阙,你奔赴凉州从军,我打点人寄冬衣,百两赎回一件猞猁大氅,给你送了去。谁知……谁知那年冬日恭儿害了急病,须上好的人参入药,家中无余财,我只寻得红参。我求神拜佛,恨不能代他去死,幸而菩萨庇佑,他生生捱过这病,可身子大不如前。” “恭儿是因你落了一生的病根。” 常年不动声色的人,眼底慌乱一闪而逝。皇后轻笑几声,此事她瞒了许久,怕他恼恨自责,又怕他得了废太子的原由,今日他既要她死,她也不会让他好活:“此生此世,你都对不住他,你一辈子欠他的!” 宇文序拂袖离去。 隐约是有一件猞猁大氅,塞北中原,年深日久,早不知遗落何处。女子哭诉声声凄恻,如厉鬼索魂,纠缠不休,他只能落荒而逃。 ―――――――――― 注: [1]斋会:会僧而施斋食,故名斋会。《佛祖统记》卷三十七:“陈文帝天嘉四年,帝于太极殿设无遮大会。”又曰:“后主至德二年,诏虎丘智聚法师赴太极殿讲金光明经。”皆为斋会。 [2]琼玉膏:中医药膳名。含人参、茯苓、白蜜等,出自《洪氏集验方》,为补益类药膳配方。具有健脾补肺、滋肾填精、益髓健脑的功效。 [3]舅姑:称夫之父母。俗称公婆。 第九十六章泪满襟(卡文版) “当真没有法子了?” 随随没好气道:“我早说了未及三岁,无魂无魄,魂魄俱无渡什么,又如何渡?”这人三天两头画符召来,一会儿问魂魄归处,一会儿问超渡之法,分明是个聪明人,今时竟蠢笨起来,问了一回再一回,随随不胜其烦。 南婉青歪坐锦缎蒲团,无精打采:“可我不念着什么,心里很是不安。” 随随瞥一眼南婉青膝头佛经:“你不正念着?” 宣室殿西阁佛堂,神像香火鼎盛,金身映照煌煌灯烛,佛光辉耀。素衣女子阖目跪坐,低语诵经,渔歌、桐儿远远守在帘帐底下,大气不敢出。南婉青念了半日,总觉心中烦闷,便使得离魂之法,放着肉身跪诵佛前,以魂魄之形唤来随随言谈。 南婉青问道:“你们神仙果真是听经的?” 随随嗤的一笑:“谁听这玩意儿。” “那你还让我念?” 随随道:“你自己要念的,与我什么相干?” 南婉青又问:“若是不听经,神佛如何知晓人间之事?” “若是听经方知人间事,这神佛的本事你也放心?” “这倒也是,”南婉青道,“神佛当真有心成全善男信女之愿?” 随随拧起眉:“有话直说。” 南婉青犹豫道:“虽说……虽说婴孩三岁方得魂魄入身,然六道轮回非为小事,可、可有预选名录?” 随随不明何意。 “常言道‘有备无患’,如凡间科考选官,新科举子待吏部总汇名录,分发各处听候任用,是为‘候补’。那地府有正册生死簿,总录阳间凡人生死,可有副册生死簿,总录魂魄预选的投胎去向?”南婉青道,“我与他虽未谋面,到底天意因缘,母子一场,他不能来我这一处,我给他求个好去处,若是大富大贵、平安顺遂的命格更好了,可有什么法子?” 随随头疼不已:“我生在神界,并非地府。” “神界岂非管着地府的?” 随随不欲理睬这人,指尖一捏,作势打响指。南婉青忙扑上身去,两手攥住合拢的指节,硬生生掰开,不放她走:“再问一句,只一句,最后一句。” 眼前少女阴沉着脸,一语不发,南婉青道:“你喜欢《大悲咒》还是《地藏经》?” 随随抬起另一只手,指间啪嗒一声,烟消云散。 “今日如何?”天色向晚,宇文序归德明堂用膳,宫人回禀皇贵妃于西阁礼佛,圣驾折转佛堂,先问了侍女起居之事。 渔歌福身道:“回陛下,娘娘又念了一日的经。” 殿宇楼阁薄暮掌灯,香烛袅袅,佛前花影斑斓,宇文序拈香一拜,奉去玉炉。南婉青垂眸念诵,人来不觉,只听耳畔轻语“该用晚膳了”,宇文序蹲了身,一手扶上女子腰肢。 南婉青展眼一看,轩窗余晖昏黄,日已西沉,合了经书方欲起座,不想身子陡然一晃,栽倒在地,宇文序手快搂紧人,歪斜身影跌进男子怀抱。 宇文序急道:“这是怎么了?” “跪久了些,这腿就……麻木了。”南婉青道。 宇文序松一口气,抱着人倚坐怀中,南婉青适时勾上男子脖颈,宽厚手掌轻揉膝弯经络,活血松散,又听他劝道:“长久跪着不好,也该起来走动走动。” 南婉青道:“我念经书入神,一时忘了。” 宇文序问道:“念的什么经?” “我也不知,都抓来念上一念,闲了总是不安心。” 他又何曾安心。 宇文序默然,轻手捶揉女子双腿,心事重重。南婉青亦未言语,只歪了头依偎颈窝,美人柔若无骨,宇文序俯首浅吻鬓发,百般爱怜。 “你曾许旨徽州封地,小点儿虽非女身,终究是我们的孩儿,”南婉青道,“他一生匆促,不得见宫墙之外景色风光。若是于徽州明山秀水间,立一座衣冠冢,好让他在天有灵,可知人间景象,万里山川,万家灯火。” “你想来如何?” 宇文序颔首应允:“好,命人拟旨去办。” 原以为此事僭越,估计费上一番工夫,这人倒是好说话。南婉青得了这一句,心满意足,臂弯圈揽男子后颈,仰头一吻:“我替孩儿多谢陛下。” 宇文序却咬上丹唇,怨道:“我的孩儿,何须你来谢。” “是,我说错了。”南婉青顺水推舟,眼见他容色憔悴,目下乌青,免不得曲意关怀一番,讨人欢喜,“国事繁冗,你也记着保重身子,好生吃饭,好生歇息。我没了小点儿,只有你了。” 宇文序道:“你放心,我记着了。近来杂事多,忙过了这一阵,再好生陪你。” 南婉青莞尔浅笑,一仰头又吻上男子薄唇,依依不舍,眷眷情深。 二人一同用过晚膳,宇文序便起驾前殿议政,一去四更天未归。南婉青独自寝卧,辗转难眠,营造陵寝非同小可,那人应声太过爽快,不似经心之事,倒像是随口搪塞。 红帐夜色幽暗,指尖勾出召唤符��,符文金光闪动,长久无有应答。南婉青再加一道,等了半刻钟,随随仍未现身,她一咬牙,又加了一道。 “南婉青――”随随一把扯开朱红鸾帐,怒不可遏,“你再为死儿子的事扰我清修,我早晚断了这符咒。” “不敢拿这事烦你,是有要紧事。”南婉青正色道,随随火气消了大半,言辞依然不善:“放。” 南婉青道:“我们这儿有句俗话‘狗改不了吃屎’,方才仔细算来,我和宇文序已十七日未曾同房,而复朝之后,他一连七日夜半方归,岂非十分蹊跷?” 随随不解:“蹊……跷?” “当初皇后的孩儿殁了,他找我来生孩儿,如今我的孩儿殁了,你猜他做什么?” 随随道:“找皇后生孩儿?” “差不离了,”南婉青两手一拍,“我今日仔细看他,此人形容枯槁,两眼发黑,分明是纵欲肾虚之态。他必定召幸妃嫔,绵延皇嗣,说不准就在前殿,许是皇后,又或是另有其人,你带我瞧瞧去。” “你要捉奸?” 南婉青道:“自然不是捉奸,你修炼尚需倚靠他,我的衣冠冢也要看他脸色,他若此时移情别恋,我们俩可如何是好?” 随随神色一凛:“有道理,你是什么打算?” 南婉青道:“先摸清那女子何许人也,才好从长计议。” 第九十六章泪满襟(后续) 前排提示:为了阅读方便后续分开发了,下次更新再合成一章,还有上次欠的一章会尽快补上的(滑跪) 宣室殿,前殿。 夤夜秋风起,木叶簌簌,四更丑时,六宫冷月寂然,唯宣室殿华灯通明。茶房四五人上夜,烧了十余个火炉,有糕点,有小菜,并两三壶热水,一个小太监跑来,传话“彭公公要滚开的水”,茶房侍人忙提着一壶滚水随他去了。 “此处并无女子踪迹。” 龙案奏疏成山,朱砂墨落笔白宣,行云流水,宇文序静坐灯下,眉宇隐映烛影黄晕,一半明亮一半昏暗。随随潜匿身形,携南婉青离魂至前朝殿阁,捏了决好一通搜罗,大失所望。 “只为拿人,我自己来就是,何敢惊动你。”南婉青扫一眼座上之人,“现已四更,兴许早完了事。又许是昨夜传召,今夜未传,又许是明夜方传召,存着来一回便可撞见的念想,如撞大运。” 随随道:“不为拿人,却是为何?” 南婉青道:“凡间男女定情,有‘私相授受’,即对换贴身信物,帕子,香囊,扇坠。他若得了枕边新人,这殿内必留有女子所用之物。” “寻得这东西,何愁寻不得主。” 随随豁然开悟,合双手结印,周身灵光大盛。一环碎金光华摇漾足下,似涟漪四处波荡,寸寸漫过巍峨殿宇。月夜绮霞飞散,浮光跃金,凡胎肉眼不得见此奇景。 “果然有了,”狐狸眼慢悠悠盯上天子宝座,随随胸有成竹,“他怀里藏着一卷女子丝帕。” 南婉青来了精神:“可否取来一观?” 随随一点头,手中便多了条月白绣帕,一双五彩蛱蝶翩然花间,针线细致,蛱蝶丝须纤毫皆见,依稀香风缠绵。 随随道:“下一步是寻主了。” “这……”南婉青前后一打量,欲言又止,“是我的。” 随随一愣:“你的?” 南婉青眉心苦皱,不情不愿点了头。 “你也送了手帕子定情?”随随问道,掌心丝帕一眨眼无影无踪。 南婉青道:“帕子用作定情之物,须为女子针线,此乃宫中绣娘所制,我看着彩蝶精巧,故而留用,不知为何到了他身上。” 随随也皱了眉,似懂非懂。 “再找找罢。” 随随二度结印,须臾之间又寻得一把青玉折扇,玉骨七寸,非为男子用物,花枝云叶清莹秀澈,触目生凉。 南婉青面露难色。 随随蹙眉愈深:“也是你的?” 南婉青无奈点头。 “陛下,四更了。”黄釉盏换作青瓷盏,彭正兴入内添新茶,悄声劝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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