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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存心害人,他们拿刀逼我,说、说要我的命,我没办法才、才带了他们去……” 吕东河面容凝重:“共有几人?” “一、一二十人?”淑妃挣开搀扶,软软下跪,“求将军救陆姐姐,那些畜生杀人不眨眼,满是血,很多人、死了很多人。我好容易逃出来,求将军救救陆姐姐,救救她……” 她的确打算盗取汪家虎符,却从未打算送给汪家人。 “速去禀告统领,”吕东河抬手指了一人,“其余人与我去珠镜殿查探。” “是!” 眼前女子痛哭流涕,蓬头垢面十分可怜,吕东河心下不忍,碍于身份不敢着手扶持,宽慰道:“娘娘莫要惊慌,卑职命人护送娘娘回宫,随后增派守卫,确保含凉殿无虞。” 玉指沾染血色污泥,斑驳狼狈,淑妃颤悠悠抓上吕东河甲衣,气若游丝:“你救陆姐姐,救救她……” 吕东河一拱手:“卑职必定尽心竭力。” 淑妃早知禁军此时巡察太液池角门,寻了个由头暂离珠镜殿,反戈一击。 汪家旧部名单是她命人呈交守门禁军,伏甲涛这队人马与万寿宫那把火一般用处,她也并非对陆婕妤和宇文复起了杀心,不过皆是调虎离山的障眼法。 袁冲虽为意料之外,他领着汪嘉雁走银台门,带了名单上的人,必定出不去,恰好又是一路声东击西的棋子。 兵符,当是白家囊中之物。 后半夜云散风歇,明月皎皎,万寿宫大火已然扑灭,众人定了心,好歹尚余半个安稳觉,却听禁军传令戒严,内宫深夜沉寂,如今人来人往俱是披甲持剑的士兵,局势危急前所未有,众人万万不敢入睡。 含凉殿僻远,宫道人影浅浅,淑妃步子小,走叁步停两步,间或几声抽抽搭搭的啜泣,前后两名禁军护送,慢慢陪着人走,从未催促。 演了一路梨花带雨的戏,淑妃挤不出眼泪,只是干哭,领路禁军忽地止住脚步,回过身来。 男子沉默不语,掌心一方手帕折迭齐整,大约浆洗多次,灯下隐约泛白。 “多谢……”淑妃小心接过,声如蚊呐。 那人点点头,不敢多言。 青石长砖交错相接,皂靴踏出一步,响动轻微,那人浑身一僵轰然倒地,脖颈鲜血喷涌,淑妃惊呼一声,身后禁军堪堪拔了半把刀,亦是一击毙命。 二人生死,只在瞬息之间。 “跟我走。”大掌携起女子右手,男子话音低沉,近在耳畔。 淑妃侧首,正是早先含凉殿伏甲涛手下擒住的人。 季连川。 开泰十九年,东楚主力南下,剑指襄阳,汪沛舟无奈撤退,白继禺挥师北上,欲断东楚大军后路。 “今日误一日,明日误十日,来日便是贻误战机,成千上万人死在你手里――” 季连阳反剪双臂捆上箭靶,头顶一只棠梨不及拳头大小。他奉命押送粮草至双桥,中途粮车裂毂,耽误不少时辰,季连阳心知免不得一番惩戒,怎料是绑了手脚当活靶子,那小将军还招了几百人围看。 白家一向自募兵士,季连阳十五参军算来已是二十年,主将少将识得七七八八,双桥领头的小将军众人唤做“威少爷”,季连阳闻所未闻。 象骨扳指勾起细弦,雕弓如满月,小将军容貌俊秀,两道剑眉平添锐气,神采飞扬:“你可担待得起?” 长箭在弦,直指项上人头,季连阳两股战战,答不出话。 鸣镝尖啸如鹰,滴滴答答渗了一地水,羽箭不偏不倚正中棠梨,季连阳尿湿大半裤子。 小将军正欲开口讥讽,人群飞来一枚石子,打落凤翅兜鍪,绿云扰扰,乌发倾泻银甲,俊秀面庞霎时妩媚生姿。 “小姐――”春喜心一慌说漏了嘴。 季连川不忍兄长受辱,一时意气出手暗算,本想使一个小小下马威,无意撞破她女子身份。以下犯上是为不忠,欺辱弱女是为不义,他闯下如此大祸,又羞又愧,涨红脸呆呆愣着,许久缓不过神。 “威、威少爷饶命,他年纪小不懂事,饶命、威少爷饶他一条命……”季连阳顾不上自身窘境,狼狈磕头。 众将士窃窃私语。 白浣薇拉满弓弦,铁镞咻的刺穿革带,一箭射下季连川腰间佩刀,电光石火之间,季连川抬脚一勾,腰刀几圈腾空翻滚,稳稳落入手中。 “手很快,紫电正好缺个手脚麻利的副将。” 紫电,大宛汗血宝马,白浣薇爱驹。这“副将”二字说来好听,一匹马的副将不过是牵绳挑粪的马奴。 她存心折辱,季连川一清二楚,差遣脏活累活倒罢了,世家子弟的恶习,放着马蹬不踩,命奴仆弯腰俯首作人肉脚凳,白浣薇亦是如此,日日踏着他的脊背上马,季连川百般不愿也只得低头。 “乾坤颠倒,牝鸡司晨,你甘心让一个小丫头片子踩在头上?”那人道是白浣薇二哥手下,悄悄塞来两包物件,一包粉末一包金银,撺掇季连川往紫电饮食中下药。 季连川转头呈给白浣薇,留下一句:“小心你二哥。” 他自然心怀不忿,却也不齿为奸人爪牙。何况近日所见所闻,双桥上下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她确有才干,非为倚仗父兄的膏粱纨绔,无怪乎众将士心悦诚服,知晓女子身份仍尊称“威少爷”。 “我知道你恨我。” 马厩尚有诸多活计,季连川回身告退,脚下一顿。 白浣薇道:“你必定以为我小题大做,分明是粮车出了差错,况且你阿兄只迟了一日,如今战事未起,一日两日不打紧,是也不是?” 他久久不答话,便是默许。 “粮车断毂看似天灾,实为人祸。若是启程之初仔细查验,可知车毂耗损不堪重负,彼时更换最多一炷香的功夫,省却后头多少事。”白浣薇道,“你阿兄不是躲懒应付,便是将查验一事全然抛诸脑后,无论何种因由,足可见其鼠目寸光,心浮气躁。” 季连川心头一震。 白浣薇道:“倘若是我六哥哥,你们兄弟二人早该端着碗等孟婆的一勺汤。” 白家六爷,白继禺得意之子,人称“小诸葛”,智谋无双。 “你身手好,年纪轻轻已是率长,但纵有通天的本事,也需明白‘军令’二字怎么写。” 季连川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 十二月,宇文序迎击东楚主力,双方兵力悬殊,世人皆知此仗凶多吉少,汪沛舟势必折损一员大将。 此后石川一战,宇文序斩尽东楚主将,大胜而归。 楚军溃逃,无头苍蝇般四处流窜,白继禺北上遇阻,与之数次交锋。开泰二十年春,散兵围攻双桥,劫掠粮草。 季连川自请领兵断后,城门老树枯枝,不度春风,一人策马飞驰而至,宛若惊蛰之夜划破天际的紫色电光。 “薇……”季连川讷讷开口,平日相见只是低头行礼,没来由的,他总不能如旁人坦荡唤她威少爷,唤作薇小姐又太过轻佻,好似瞧不起女儿身。 白浣薇勒马投鞭,金刃霜寒,上挑的眼尾如刀锋锐利:“威少爷也罢,薇小姐也好,我有一把刀,我未必不如你。” ―――――――――― 作者有话说: 以前看文看视频,觉得创作者在结尾求赞求评论求转发很不体面,那时我想,如果是我一定不会催数据,因为作品的好坏读者和观众都是知道的,你写得好他们自然不吝赞美与掌声,再加上更新不稳定,也没有脸要求大家做这做那,在这里先感谢一路陪伴小可爱们,谢谢你们的支持让我有勇气和力量写出心中的故事 关于抄袭,是一个小可爱告诉我的,说jj一篇文和《帝台春》的设定情节很像,因为我叁次很忙,只看了第一章,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也就是男主都跟着义军统领造反,都有战功且地位低,都攻入前朝昏君的宫殿,女主都是昏君的贵妃,都有一栋摘星楼罢了(我想说dtc宫殿大部分照搬大明宫和太极宫只有摘星楼是我自己编的啊哈哈哈哈哈) 我在微博说不打算锤人,一来最近真的太忙码字都没时间更没时间搞调色盘,二来不想让《帝台春》和xxj流水账扯上关系,叁来我希望读者到我这儿看文收获的是开心而不是撕X干架扯头花 不过我把这事告诉朋友,她义愤填膺去打负分被粉丝围攻气到满屏生草,那是半夜十一点,我还得停下码字的手去安慰她亲亲抱抱举高高,让本不富裕的深夜码字时间雪上加霜 #小也 全世界都在阻拦我更文#(不是) 然后我悟了,我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把《帝台春》清水版发去jj,坐等有人搞调色盘锤我,我就能空手套盘反向锤人 #小也 钓鱼爱好者#(不是) 在jj发文,茫茫书海想被人看到需要排上榜单,似乎收藏越多评论越多的文越容易排在前列被人看到,所以我想拜托看到这里的小可爱,如果可以的话,麻烦在jj帮我点一个收藏,留一条评论,撒花打卡随便什么都行,让《帝台春》能被更多人看到(尤其是抄袭狗和狗粉丝yue) 虽然很冒昧,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首-发:woo18.υip (po1⒏ υip) 第六十三章离亭晚 经年过往的最后一面,双桥古城,黄沙漫天。 含凉殿,春夜幽幽,禁军大队人马尚未赶来,两具尸首倒身血泊之中,腥气弥漫。 “你打算带我去哪儿?”淑妃顺势勾上季连川后颈,仰头凑近,堪堪相隔数寸。她本就是少见的美人儿,哭红一双狐狸眼,楚楚动人。 “我、你……”季连川不料淑妃如此反应,绷直了身子。 白家败落,季连川听闻淑妃虽免于杀身之祸,夺了封号降了位份,打入冷宫,想必日子不好过,掏空大半积蓄买了个禁军的空缺,日后衣食起居也好帮衬一二。 今夜他头一回当值,便想探一探含凉殿方位,却由伏甲涛手下擒住。叁两喽��于他而言自是容易对付,季连川只怕殿中有何不测,会否危及淑妃性命,才由着人押解内殿。 “嗯?”鼻尖轻点,淑妃歪着头,软绵绵倚入季连川怀中。 “你……”季连川拿不稳手中长剑,“我带你出去。” 先前内应一言不过淑妃随口胡诌,白家未有外姓亲信。季连川不知她与白六爷之计,伏甲涛一干人等声势汹汹,绝非善类,眼下内宫大乱,正是混出宫的绝佳时机。 女子指尖微凉,缓慢划过季连川眉眼,柔软轻盈。他眉棱高,眉色浓,是周正刚毅的长相,左眼下一道刀疤两寸长,与容色无异,指腹触及微微有些鼓起。 季连川定定看她,美目含情,睫羽上一滴泪珠,湿漉漉的眼眸。 男子脸颊响起啪啪两声,淑妃重重拍了拍,哑然失笑:“五年前我看不上你,五年后便能看上你?” 当年双桥城门,她领弓箭手据守城墙,敌众我寡终是不敌,季连川落入重围,身被十余创,命悬一线。众人护送主将撤退,她一刀一骑杀入乱军之中,救下季连川及二叁人,士气大振。 季连川伤重昏迷,不省人事,好歹捡回一条命,痊愈才知威少爷一行人奉命回了洛水。送别之宴众将士开怀豪饮,他因卧病在床错失,只听人说席间敬酒,她笑道“季连川欠我一命,最少拿一壶好酒来还”。 开泰二十年四月,汪沛舟与白继禺合攻襄阳。二人名为同盟实则各怀鬼胎,彼时宇文序远在许州,若待他平定许州前来支援,襄阳便归汪沛舟名下,白继禺岂甘被人压一头,谋划率先攻城。 攻城之法为不得已的下下之策,极其耗损兵力,往往几万大军攻不下几千人驻守的城池。白六爷虽称小诸葛别无妙计,按部就班具器械,依然久攻不下,毕竟昔年真诸葛攻陈仓亦是铩羽而归。[1] 两军胶着之际,一人身佩四刀自云梯凌跃高墙,以一当百杀出一条血路,身后士兵鱼贯而入,城破门开,白继禺夺取襄阳。 此人便是季连川。 先登之功加官进爵,赏金千两,白继禺闻其威名设宴召见,问及赏赐,季连川辞却高官厚禄,只求转交一坛黄酒。 “年初一战承蒙威少爷救命之恩,因着伤病未能践行,卑职无所有,听闻襄阳黄酒天下独绝,今日斗胆一献,还望不弃。” 白继禺不识威少爷何人,白六爷含笑解惑,道是白浣薇。 白浣薇去往双桥乃是权宜之策,军中无人可调,白继禺也不求她办几样实事,挂个虚名震一震场面罢了。而后溃军围攻,纵然有惊无险,白父忧心爱女安危,向白继禺请了召回洛水的号令。 白继禺哈哈一笑,众人心照不宜。 后数日白浣薇随父抵襄阳,接风宴白继禺赐酒,白浣薇起身谢赏,白继禺道出季连川登城献酒一事,满座惊叹,白六爷成心打趣小妹,问了此人何如。 她记起亦是旨酒佳肴,那日汪沛舟部下途次双桥,白家自然宴请款待,少将军贴身护卫得了急病,且换季连川顶上。宴席众人敬酒,她举杯欲饮,季连川夺过酒盏,叁两口喝了个干净。 此夜宾主尽欢,季连川挡了数十回酒水,步履稳健,面色如常,众人皆道海量。馆外上马归营,她取了鞭子,季连川直挺挺杵着,四目交接,迟迟未弯身。 白浣薇没好气:“我如何上马?” 季连川一把将人抱上马鞍。 他醉了。 只是轻轻一抱,白浣薇坐稳他便牵起紫电上路,并无越轨之举。白浣薇念他醉酒无心,不予苛责,命他回去好生歇息,怎料季连川还是跟来正堂。 白浣薇处理军务,他木头桩子一般呆立门前,直勾勾盯着,白浣薇浑身不自在,到底忍无可忍:“你站在那儿做什么?” 他答:“我值岗。” “你还盯着我做什么?” “你好看。” 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羞红了脸,恨恨道:“他是个傻子。” 白继禺见此形容岂有不明白的,拊掌大笑:“他送来一坛襄阳酒,我便还他一瓮女儿红。” 当即唤人取来纸墨,亲笔拟定婚书。 战乱之时,二人各自从军未及碰面,转眼山南海北。季连川一介武夫,不知讨女孩儿欢心的法子,惟恐造次唐突,一心上阵杀敌。白浣薇性子豪爽,偏偏守了女儿家的矜持,概无书信往来,只是每日查阅军报,抄下与他相关的只言片语。 她想,戏文总是这般唱的,天下安定,有情人终成眷属,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开泰二十一年八月初九,五方豪杰率兵合围大兴宫,贵妃南氏自道太祖谶语,楚国国玺宇文序得之。 次年宇文序登基,建元乾元。[2] 同年汪白结党,上书选妃,图谋外戚之位,白浣薇撕毁婚书,应选入宫。 夤夜虫鸣,一声接一声宛如弦歌应和,愈显宫道沉寂。 淑妃扬手一推,季连川后退数步,剑刃刺入青石砖缝,稳住身形。 她明白他的心意,她一向明白他的心意。 白家退婚赔了许多银钱,还为季连川谋了个清闲职务,可保后半生无虞。她知道他上有双亲侍奉,兄长才得了一双儿女,其下两个幼妹尚未出嫁。 五年来深宫筹划,她时常探听他的消息,究竟与何人喜结良缘,每每得来皆是“未娶”。 “再不济我也是正六品宝林,俸禄千石,衣食无忧。”淑妃冷声道,“你区区一个奴才,从前是如今是,往后亦是,子子孙孙人下人,我放着好好的主子不做,随你去做奴才?” “你也不照照镜子,掂量掂量自己算个什么东西。” “将此二人收拾了,滚。” 枫红罗裙如水平滑,漾开一道波纹,淑妃利落转身,似乎瞧他一眼便会脏了眼睛。 季连川默然垂眸。 淑妃独自回了含凉殿,季连川并未追来,合上门,总算腾出手拭去满面泪痕。 她不爱哭,幼时同几位兄长学骑射,栽下马来也不曾落泪,一咬鞭子又上了马,白父道是“此女最肖老夫”。 五更天,寅时已至,宣室殿的小太监大抵得手,只盼兵符顺利送去六哥哥手中。 淑妃心下稍安,唤道:“春喜――” 无人应答。 淑妃连唤数声,偌大一个含凉殿,万籁俱寂。正殿一盏油灯将灭未灭,黄花梨竹节圆桌摆满汤羹菜肴,应是春喜布置。 这人摆了饭不知跑去何处。 淑妃寻去春喜卧房,梁上黑影悬空,一双脚摇摇晃晃。 “春喜!”淑妃赶忙将人救下,可惜为时已晚,春喜口唇乌黑,牙关紧闭,唇边淤青淡淡,早已咽气。[3] 淑妃与伏甲涛甫一离开含凉殿,涂刀子便对春喜动手动脚,季连川一刀了结此人性命,询问淑妃去向,春喜闭口不言,自顾自去了厨房烧饭。 她晓得主子肩负大计,成败在此一举,大约不会再返含凉殿,春喜亦觉今生无可留恋,又忧心淑妃奔波一夜,回来歇脚腹中饥饿,照她往常喜欢的做了饭菜。 六荤四素并两盘瓜果,器皿皆用的温盘温碗,以免冷却伤胃,甜瓜由半圆勺剜作樱桃大小,正宜入口。[4] 淑妃将春喜抱去桌前,女子身量清瘦,瘫软椅背,只占了小小一块地方。 淑妃自小挑嘴,这不吃那不吃,胃也浅,饮食必求精细,唯有春喜娘亲的手艺稍合心意,而后春喜成了贴身侍女,菜品由她过目方能上桌。 十二道菜,以往每道一两口,遇上喜欢的最多叁四口,今日淑妃一口一口吃尽,撑不住吐了好几回,擦了擦嘴又将盘中新菜咽下去。 “春喜,我吃干净了。”淑妃笑道,反复吐逆多次,嗓子沙哑。 寅时五刻,含凉殿火光乍起,如纵风燎原霎时点燃大半宫殿。 最后一步掩人耳目的棋,她从未打算活着出去。 银台门。 淑妃走漏汪家旧部名单,袁冲一行人落入伏击,诸将士皆亡,独有袁冲、付公公、汪嘉雁叁人暂且逃脱,目今藏身一处荒凉拐角,躲避禁军搜捕,袁冲左臂负伤,深可见骨。 “四姑爷,你一人出宫倒是好办,可带着七小姐……”付公公包扎伤口,暗暗一叹。 袁冲道:“我今日必要带七妹妹出了这牢笼。” 付公公道:“四姑爷且听老奴一言,眼下局势不明,只怕将军把自己也搭进去,便是稻草人救火,自身难保!” 袁冲道:“这条命要与不要便罢了,只将七妹妹救出去,我也不算白活。” 付公公气急:“将军好歹识得几位旧人,声望犹在,拼了命救一个深闺小姐出宫,于汪家又有何益处?” “我心意已决,公公休要多言。” 汪嘉雁听了袁冲安排入内歇息,朦朦胧胧听得墙外几下脚步声,急忙前来支会二人,不想撞上这样一番话。 腰间一把数筹,早前包裹牢固,一路逃命也未曾散乱。 是啊,她只会写写算算几个数,出去又能如何? “四姐夫,”汪嘉雁待二人都住了口,佯装一路小跑的模样,气息急促,“我听墙边隐约有脚步声,只怕禁军来了。” 袁冲道:“我去瞧瞧,你好好躲着,无论什么响动也不许出来,明白么?” 付公公不语,手下包扎的动作愈发快速。 汪嘉雁点点头,指间一支小木条,轻飘飘放入袁冲掌中:“四姐夫,父亲知道我喜欢算术的玩意儿,命人请来一段金丝楠,说是大师开过光的,可以开慧根、保平安,你带上。” 袁冲只道是小女孩儿的心思,几分可笑,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应了一声算是收下。 “若是汪家人秋后问斩,你便替我将这支数筹与他们一起埋了罢……” 话音未落,汪嘉雁快步跑出几丈远。 “嘉――”袁冲回过神,犹如五雷轰顶,付公公死死堵着嘴,为防他动身追去,勒紧伤口,袁冲喊不出半声。 汪嘉雁才跑出巷子口,迎面撞上搜捕禁军,腰间荷包松散,哗啦啦洒了一地数筹。 “什么人,站住!” 汪嘉雁不识内宫地图,她胆子小,惊弓之鸟七拐八弯竟跑入银台门正门,朱红城墙巍巍高耸,其下一片开阔,置身其中,胭脂红釉盘落了一粒芝麻。 晚风猎猎,汪嘉雁止步回首,身后禁军持长戟步步紧逼,身前高墙光亮闪烁,似夏夜萤虫一字排开,摇曳长空。 是弓箭手。 羽箭破空而来,射落内侍纱冠,青丝飞舞,流风掠过耳畔,辨不出是泣是诉,汪嘉雁往前一步。 城墙禁卫红旗挥动,万箭齐发。 ―――――――――― [1]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出自《孙子兵法・谋攻篇》:“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2]建元:开国后第一次建立年号,同一皇帝在位时更换年号称为“改元”。 [3]如果上吊自尽时绳子勒在喉咙上部,舌头就不会伸出来。参考宋慈《洗冤集录》:“若勒喉上,即口闭牙关紧,舌抵齿不出。” [4]温盘、温碗:其双层内中空,在帮顶侧穿一至二圆孔,热水由孔注入,使盛入浅盘的食物保温,达到妨冷的效果。 首-发:yanqinggang. (ωoо1⒏ υip) 第六十四章壁上鸣 乾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汪家旧部盗取虎符一事败露,火烧太极宫,伤及嫔妃仆婢百余人,史称乾元宫火。 “再然后呢?” 锦帐玉芙蓉,鲛绡垂下细碎的流苏,南婉青挑起一角,榻上小人儿仰面熟睡,被褥只及腰腹,两手交迭置于身前,十分规矩。[1] “奴婢命人去太液池寻了,秦采女……”郁娘欲言又止,“捞上来还浅浅有气,不一会儿却断了。” 南婉青点点头,放下帐子:“你可差遣了人去珠镜殿?” 郁娘道:“差了监门卫,说是在殿外碰上另一行禁军,众人合力擒拿反贼。珠镜殿只活了两个小丫头,陆婕妤颈上勒着弓弦,拧掉了半边脖子,甚是凄惨,那两人皆道淑妃下的手。” “淑妃如何?” 郁娘道:“禁卫奔赴含凉殿,半道上瞧见浓烟滚滚,火势凶猛,直至天明才将大火扑灭。淑妃畏罪自焚含凉殿,宫人无一生还。” 诸般事由南婉青早已知晓,而今随口一问走个过场,“嗯”了一声别无他话。 郁娘又道:“贤妃不知为何跑去银台门,夜闯宫门犯了两处大忌,禁军刀枪无眼,乱箭……乱箭射死了。” 南婉青不以为意,缓步出了西偏殿,只问道:“这小娃娃何时挪出昭阳殿?” 宇文复。 郁娘只道是南婉青心中介怀,急忙分辩:“陛下早间来看了,未曾提及久住的话,左不过这几日的功夫,终须安稳了才好说。” 当日宇文序得了消息,连夜起驾回宫,南婉青不愿与他日夜兼程快马加鞭,死活不肯动身,宇文序只好领一队轻骑先行返京,其余人随南婉青慢慢走,这一走便迟了七日。 南婉青非是触了无子的心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身边养着一个麻烦,多少不痛快。 帘栊轻晃,沉璧上前见礼,行色匆匆:“启禀娘娘,陛下来了,彭总管请娘娘过去。” 昭阳殿东阁,已逾用膳的时辰,午未二时之间最宜小憩,彭正兴却招呼人摆了满满一桌饭食,热热闹闹。 “这是做什么?”南婉青不明何意。 彭正兴禀道:“陛下连日操劳,饮食不节,早起至今只用了半碗粥,娘娘劝一劝。” 宫火一事牵连甚广,缉拿主谋清理鹰犬,核算耗损重修宫殿,判定罪责抚恤死伤,桩桩件件涌上来,千头万绪,宇文序终日案牍劳形,不遑暇食。 “你们陛下呢?”南婉青环顾四处,不见人影。 彭正兴道:“陛下往里头去了。” 乌金釉花口折腰盘,一把绿莹莹的无籽露,南婉青拆下一小串,轻手轻脚进了内室。 殿中一人独卧,宇文序和衣歇息,神色倦怠。 南婉青笑道:“从前你常说精简内宫用度,寻不到由头,如今正好,白浣薇有几分手段,一把火替你烧了大半。” 潜入宣室殿的小太监已得了手,出门时被人叫住,他以为露了马脚撒腿便跑,护卫训练有素,没几步按倒在地,统领搜出一枚虎符,吓了一脑门子汗。 后来才知那人之所以叫住他,只想让他顺手打一壶水来烧茶。虽是有惊无险,太极宫守卫疏漏可见一斑,南婉青有意取笑。 宇文序闭目安眠,一动不动。 “生气了?”南婉青坐去床榻,宇文序仍是阖了眼,手掌零星几点墨痕,奋笔疾书多日,指节薄茧隐隐发红。 南婉青揪下一粒葡萄,送去宇文序嘴边。西域无籽露,如人指头大小,青绿小果抵上唇间,宇文序牙关紧闭,不愿开口。 “当真生气了?”南婉青收回手,软软伏去宇文序身上,吹气如兰。 宇文序面无所动,打定了主意不理人。 丹唇衔绿玉,南婉青将绿葡萄含入齿间,俯身一吻。 “唔……” 臂弯猛地箍紧腰肢,宇文序将人按去身下。齿牙咬破薄皮,汁水四溢,甜得腻人,男子舌尖探入口中,使了狠劲。 近来焦头烂额倒是次要,南婉青孤身在外,宇文序只怕贼军图谋不轨,一日叁封书信地催,这人优哉游哉丝毫不着急,日日说快了,日日不见快。 宇文序重重咬几下,许久才放开,怀中人软了手脚,掌心犹护着一串碧玉小葡萄。 南婉青往宇文序身上贴近几分,纤指又将小果子送去唇边:“听说有人不好好吃饭,惹得人央我劝一劝。” “嗯。”宇文序张口接了,不咸不淡应一声,算是认下。 南婉青道:“他怎知我也不曾好好吃饭,岂敢劝人的。” 一路舟车劳顿,天气渐渐热起来,宇文序知晓她的脾性,胃口不好便不吃,只爱用些冻饮冰碗。 宇文序坐直身,正欲将人抱出殿外用膳,南婉青揽上后颈,不放他去:“白六爷献来一本佛经,道是宋刻珍品,内有五祖法演手迹,请我掌掌眼。”[2] 白六爷,置身事外的罪魁祸首,宇文序止住手,剑眉微蹙。 “我翻了翻,有银票若干,铺面若干,地契若干,房契若干,唯独没有半个佛字。” “你收了?” “收了。”南婉青答得理直气壮,“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的钱到了我这儿,于陛下而言不过是左手换右手,皆在股掌之间。” 能言善辩,事事自有她的一番道理。 宇文序道:“娘娘打算如何说情?” 南婉青却道:“一本破烂旧书也值得我开口?况且他未必是为了行贿。” “此话怎讲?”大掌抚上女子腰后,宇文序愈发将人搂紧。 “白家先前抄过一轮,按理说应是余财困窘,捉襟见肘,他随手掏出大把单子,眼也不眨一下,稍稍思量便知狡兔叁窟,他尚有不示明面的家当。”南婉青道,“这一招抛砖引玉,是让我惦记他手里的金山银山,投鼠忌器。捂得这般严实,想来无他首肯,禁军掘地叁尺也寻不得。”[3] 死伤宫人的抚恤银两还是小数,重修太极宫势必淌水一般费钱,各色木料砖瓦自不消说,丁壮人力何处调动,强征徭役只怕民心不稳。 再者南方水患善后之事仍需大笔款项,修筑堤坝亦需青壮劳力,而经此一灾,向来富庶的南叁府明年税收账目定然不好看。 缺钱,缺人。 宇文序与朝臣商议良久,议不出两全的办法。 “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南婉青道,“我最容不得耀武扬威的人,他还卯着劲儿朝我跟前凑。” 宇文序道:“又动了什么心思?” 南婉青道:“兹事体大,关乎天家威严,必不可轻巧放过。有罪的无罪的,知情的不知的,凡有瓜葛统统收押入狱,籍没家资。” 宇文序道:“你也说了狡兔叁窟,高门世家多的是见不得人的生意,虽不至九牛一毛,终归杯水车薪。” “这只是其一……”葡萄入口字音含糊,手上拈一枚果子,唇齿微张,宇文序直直看来,南婉青一愣,无奈喂去他口中。 “其二何为?”遂了心意,话也轻快几分。 南婉青道:“自然是让他们交出藏匿的钱财。” 宇文序不解:“既已藏了,何必交出来?” 南婉青话锋一转:“大齐立国五载,是时候修一修律法了。” 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无暇顾及法典,《齐律》大体沿用《楚律》,未经细致改订。 “你……”宇文序似有所悟。 南婉青道:“刑分五式,笞、杖、徒、流、死。八议听赎,古而有之。” “八议”即议亲、议故、议贤、议能、议功、议贵、议勤、议宾,此八者倘若未犯十恶之罪,皆可以金银相赎,免于刑罚。 “如死刑分斩、绞二等,赎铜一百二十斤,那人出得起便可脱罪,恢复自由身。”南婉青道,“未免太过轻巧,依我看应当降等听赎。” “死刑以下为流刑,流刑分叁等,流放二千里赎铜八十斤,二千五百里赎铜九十斤,叁千里赎铜一百斤。罪人上呈免去死刑的一百二十斤铜,降为流刑叁千里,若欲再降,除却叁千里的一百斤,还需将前八十斤、九十斤的两等一并交了,不可单降。如此层层削减,完全脱离死罪,需赎铜六百四十五斤。”[4] 数额未改赎金却翻了几番,而危及性命自然甘愿掏空家底。 宇文序略略思索,领会关窍所在:“确是一石二鸟的好计策。” 六百四十五斤非为小数目,倚靠隐财全身而退者必然不多,余下人等寻一个赦免的名头充作劳役,人财两得。 “南叁府青壮多数归田耕作,少数修补堤坝,左右是他们的地界也不算强征,难不成等着旁人去修?”南婉青道,“空缺人手由罪囚添上,白家人造的孽由白家人还,恰是正好。” 宇文序道:“重修太极宫不可用罪囚,当从各地征召工匠役夫,先空后补,罪囚所服劳役应为最末一等。” “侥幸留得一命,苦是苦了些,动动手脚的活儿,学一学总是会的。”南婉青笑道,“陛下若觉此策可用,有什么赏的?” “你要什么赏?” 南婉青道:“臣妾所求不多,陛下许一句准话,罪臣呈交的赎款叁七分还是二八分?” 成日嘲弄渔歌铁公鸡,分明她才是昭阳殿最大的财迷。 宇文序道:“把我赔给你够是不够?” 南婉青噗嗤一笑:“你值几个钱?” 眉弯脉脉含笑的人登时黑了脸。 食指细而长,半月似的短指甲,点点男子蹙紧的剑眉,南婉青曼声软语:“陛下将今日赔给我,明日赔给皇后娘娘,后日又赔给什么嫔妃昭仪的,须知这钱多了便不值钱了。” 宇文序捉了那只小手,吻上掌心:“只赔你一个人的。” ―――――――――― 文中法律体系参照《唐律》。 [1]锦帐玉芙蓉:出自叶景山《临江仙・清晓千门开寿宴》。 [2]五祖法演:即法演禅师,北宋着名禅师。 [3]抛砖引玉:古代兵法叁十六计中的第十七计,指用类似的事物去迷惑诱骗敌人,然后击败。后来抛砖引玉也用作自谦之词,指以自己的粗浅的意见引出别人高明的赏析。 [4]参考《唐律疏议》。 第五十八章抱琴来 斗指东南,维为立夏,此时春尽日,往后即是风暖昼长。宫人才收拾了夹衣,岂料晚间竟飘起雨来,淅淅沥沥缠绵一宿。[1] “舀了水,泼去那草叶子上。”沉璧舀起水,照样子泼了半瓢,“用水将碎花洗去池子里,再拿密眼的网兜子捞干净,培进花泥养肥。”昨夜纷纷扬扬一场雨,打落楝树繁花大半,树下一方小池塘,月前照南婉青的吩咐埋了蓬萍草,才浮出嫩绿的新叶,如今沾满残花,只怕她看了不高兴。 两个小丫头应了是,接过活计。 沉璧又道:“昨夜收的那几笼鹦哥儿,可都挂出来了?” 另一个小丫头道:“回姑娘,早间停了雨便挂去廊下,水和吃食也都添了。” 沉璧微微颔首,顺着小丫头指点望去,回廊远处走来一个人影,杏黄衣裙,手里捧着一只大红漆盒。 “你总说是活佛下凡渡劫来了,依我看这胆子更像哪吒。”沉璧待人款款行近,开口打趣。 “我自然一片忠心向着娘娘,莫说砍了三颗头,就是剁了金身莲藕为娘娘炖一锅十全大补汤,”渔歌瞪她一眼,心怕盒中冰碗洒了,不敢有大动作,“我也不眨一下眼睛。” 月前四门学直讲赵叔炜进献《尚书》五十八篇,皆以籀文写就,篇数与《尚书孔氏传》《别录》“《古文尚书》五十八篇”之言相合,此书即为失传百年的《古文尚书》。中原数年战乱,且楚王废科举已达十年之久,天下图书焚毁散佚不可胜数。大齐立国初年广征典籍,定立官学,方于乾元三年重开春闱,但内庭藏书不过千卷,可谓吉光片羽。[2] 如今赵叔炜献书,道此卷古文经自祖宅壁中而得。宇文序龙颜大悦,传令宿儒奥学新修《尚书》官定本,并请国子学博士杨克俭御前讲经,小半月未踏足后宫。南婉青乐得自在,日日三两个冰碗下肚,渔歌也挣了大把赏银。 沉璧笑道:“这话不必说与我听,我不够给你赏钱。” 渔歌哼一声,本不欲理睬,脚下走几步却得了揶揄的说辞:“是了,我们沉璧姑娘的银子都飞去刘公公荷包里了。” 宫闱局刘公公,掌理宫闱出入管钥,可自由往来皇宫内外。[3] 沉璧变了脸色:“你……” “今年放榜前后,有人缠着刘公公求新科进士名录,前三甲百来人一个不落。”这回换渔歌笑道,“虽说宫女几年一收几年一放的,你未免太心急。” 花苑一众小丫头忙活手底下的事,不敢多言。沉璧前后瞧了一眼,只道:“你满口胡说什么话。” 渔歌道:“咱俩多年交情,你的事我一等一放在心上。听说今年状元周小郎君,单名一个贞字,才二十来岁,眉心一点朱砂痣,很是风流俊俏。你若喜欢,赶明儿我与你一道求了娘娘去同陛下说情,放你当状元夫人、诶――” 沉璧抢过小丫头的瓢葫芦,一大片水泼上回廊。好在渔歌站得远,虽照看手中吃食,歪了身子险险躲开:“我的东西洒了,和你没完。”转头又道:“你羞什么,早嫁晚嫁,终归是要嫁人的……”话音未落,眼见沉璧舀了满满一瓢水,赶忙抱着盒子跑了。 昭阳殿,东阁。 渔歌打了帘子进来,桌案高高低低摆着碗碟瓶罐,还有小炉、石磨及一对药碾子,五颜六色的鲜花细粉,异香扑鼻。南婉青伏在软枕上,一手执书一手支起脑袋,罗裙轻滑垂落烟雨流云,内殿无人侍奉。 渔歌四下打量,道:“桐儿这蹄子竟也养了躲懒的本事。” “说是同乡求见便教她去了,若非极要紧的事,也不敢闹到我跟前来。”南婉青一头扎在书里,眼皮子也不抬。渔歌放了漆盒,将曳地长裙捞去榻上:“她一个半大的孩子,能有什么要紧事。” 南婉青道:“你也知她一个半大的孩子,还与她计较。” 渔歌抱来一张小茶桌,将冰碗放去南婉青手边,掀开白瓷盖子:“原以为端来这玩意儿便有新鲜的胭脂抹,出去一趟回来一个样,倒只劳动我了。” 今日南婉青制胭脂,宫人备下红蓝花、山石榴、蔷薇各色鲜花,并落葵、紫铆、胡粉、桃胶、胡桐泪、波斯白石蜜等,一大早生了炉子蒸花瓣。方才正守着火候,南婉青又惦记冰碗,渔歌只得领命去了。 “你一去一回便有了,到底不值这个价。”南婉青放下书,笑道,“我想来胭脂粉、胭脂膏子都是寻常,眼下既是自制自用,不若试一试古法‘金花胭脂’。” 渔歌闻所未闻:“金花胭脂?” 南婉青道:“《尔雅翼》中有‘以绵染之,圆径三寸许,号绵胭脂。又小又薄为花片,名金花胭脂,特宜妆色’。将生绢或蚕丝裁成寸许大的花形,浸入花汁反复熬煮固色,可作胭脂,也可作口脂。” 渔歌道:“听着有趣,只不知颜色怎么样。” “娘娘,渔歌姐姐。”桐儿自殿外入内,见了礼。 古书平置锦榻,正是《尔雅翼》胭脂一卷,南婉青侧身端起冰碗,并未理会,渔歌却道:“究竟何种要紧事,说与我听听。” “我……”桐儿瞟一眼南婉青,犹豫不决,“我不知当说不当说。” 渔歌不曾见她这般吞吞吐吐的模样,皱了眉:“你手里抓的什么?” 桐儿垂下眼睛,手中一张赤红色柬帖,方才那人千恩万谢地塞进手里,只求她带一句话:“是、是赵修仪的拜帖……” 赵文龄。 南婉青咀嚼鲜果碎冰的动作一顿,不答话。 桐儿壮着胆子道:“赵修仪求见娘娘,有要事禀告。” 渔歌瞧了南婉青神色,道:“好丫头,既有生钱的财路,也该带上姐姐我才是。” “我没有、不是,我不是得了赵修仪好处,娘娘、我……”桐儿慌忙辩解,“我以为是同乡,去了才知是赵修仪。她说骊山一面甚是投缘,带了几匣子金玉首饰补作见面礼。我不收,推掉了,她又道此番前来是求我引见娘娘,有十分紧要的大事,关乎陛下,我才……” 南婉青抬首:“你可看了帖子?” 桐儿摇摇头:“娘娘的文书,我不敢看。” 南婉青放了冰碗,伸手道:“拿来。”大红柬帖一开一合,南婉青抽出一张靛蓝色字迹的银票。渔歌眼尖,上下一扫便知数目:“一百两,也不算大方。”桐儿未识人情世故,目睹这出大变银钱的戏法,呆呆回不过神。 “你留着买几样零嘴。”银票给了桐儿,南婉青转头对渔歌道,“收起来罢。”渔歌接下拜帖正欲告退,桐儿忙道:“娘娘不见赵修仪么?” “不见。” 桐儿看了看银票:“这票子我不能收。” 渔歌道:“本就是求人办事的辛苦钱,成不成另说,岂有跑一趟不费力的?” 桐儿道:“我还了去,只说平日在外头伺候,不常见娘娘。” 渔歌恨铁不成钢,指头戳上桐儿额角,一连好几下:“榆木脑袋。” “罢了罢了,”南婉青起身,“骊山欠了半个人情,终须两不相干,请去偏殿罢。” 东阁与偏殿尾尾相接,南婉青一番更衣梳洗,赵修仪枯坐偏殿,候了半个时辰。 “妾身修仪赵氏参见宸妃娘娘,娘娘福颂九如。”女子敛眉行礼,毕恭毕敬。朱紫二色素来富贵气,遇上她难得冷清。 南婉青落座高堂,道:“免礼。” “谢娘娘恩典,”赵修仪直起身却并未入座,“妾身贸然求见,实属唐突,幸得娘娘海涵召见,不咎失礼之罪。” 南婉青道:“赵修仪有话直说。” 赵修仪抬了眼,英气与文气兼而合宜的样貌,眉间愁色隐约,她左右张望,良久未曾开口。 南婉青自然不耐烦:“无事便退下罢。” “赵叔炜所献古文经,是伪书。”赵修仪道。 去年寿宴赵修仪献梵文佛经,成太后十分喜爱,次日宇文序恩赏熏风殿,赵修仪请旨出入天一阁,圣谕已许,因而得以翻阅《古文尚书》。 南婉青心中一动,面色如常:“此话怎讲?” 赵修仪道:“《尚书孔氏传》与《别录》皆记《古文尚书》篇数五十八实为不假,然《汉书・艺文志》有‘《尚书古文经》五十七篇’,颜师古引郑玄注亦有‘本五十八篇,后又亡其一篇,故五十七’。班固乃东汉初年人,所见《尚书》唯五十七篇而已;郑玄为东汉末年人,所见《尚书》亦五十七篇而已。郑玄昔年注《尚书》有‘武成逸书,建武之际亡’,可知东汉建武年间《尚书・武成》佚失,此后二百余年再无一人得见此篇全貌。”[4] “此前西汉刘歆作《三统历》,引《武成》篇八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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