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处秋千架前,让她坐下,说:“星星现在闭上眼睛,然后再默数三十下。睁开眼睛之后原地旋转五又四分之一圈,向前走一百步,就可以进入第五纪元的乐园啦。” 女人微笑着,依言闭上了双眼。 “可以开始数啦。数数的时候,星星不能睁开眼睛偷看哦。” 她开始在心里默数。 像准备拆开一件盼望已久的礼物,她心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风的温柔、湖水的潮湿和花香的馥郁萦绕着她,她眼前应是一片漆黑,却也是童话一般缤纷的绚彩。 她数到五十,睁开眼睛。眼前一片空荡荡,不见寒已经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见寒?”她从秋千上站起身,“亲爱的,我的宝贝?你藏到哪里去了?” 没有人回应。 她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无奈地叹了口气。配合不见寒向她规定的奇怪游戏规则,她在原地转了五又四分之一圈,面前正好是一条通往树林的小径。 沿着深幽的小径,她慢慢往前走。 正好走到一百步,她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簌簌的声响。她仰头,无数紫荆花瓣从天而降,落在她的发丝间、披肩上,将她笼罩在一场绝美的花雨之中。 不见寒坐在紫荆花探出的树枝上,荡秋千一样摇摇晃晃,朝她笑着。 他从树上跳下来,牵起她的裙角,像个小绅士一样,轻轻吻了一下:“星星知道我有两个世界。当我醒着的时候,我和你们一样,同处在现世中。而当我睡着,我就会在梦中前往另外一个世界,那里是只属于我的乐园。这两个世界对我来说都是真实存在的,我生活在这两个世界的交集之间。” “我相信现世和我一样的人有很多。这些和我一样的人,都来自各种各样不同的世界,他们在现世的躯壳,只是他们自己的世界某一个侧面落在这个现世的投影。” “我喜欢画画,是因为画画可以尽可能具体地将我自己的世界描述给大家,但有些人生于这个现世,没有自己的世界,因此无法理解我在表达什么。只有星星会耐心聆听我讲故事,星星能明白我在说什么,所以我相信星星是我的同类,愿意将所有的故事讲给星星听。” 他抬起头,望着女人,稚气的目光中满怀期待。 “乐园这个世界独自走过了三个寂寞的纪元,一直在等待只是客路的路维希尔回归,希望路维希尔能够继续见证并理解这个世界的快乐和美好。最后一个纪元,他将之作为礼物留给他最偏爱的路维希尔,邀请路维希尔与他一起创造。”不见寒说,“星星愿意成为我的路维希尔,和我一起创造这个最美丽的纪元吗?” “从此以后星星只需要我,而我除了星星也不会需要其他人。你将是我的母亲、我的女儿、我的姐妹,我的妻子和朋友,我的导师和学生,我的神祇与信徒,承载我所有与这个现世交集的羁绊,而我对你亦然。” “所以,别管不渡平了。”不见寒甜甜地笑着,“跟我走吧,我会对你很好的。” 女人有些错愕。 但是她也很快笑起来,摘去发丝间的花瓣,摇摇头:“不可以。我是见寒的妈妈,比见寒大很多,所以不能做你的妻子、姐妹和女儿。” 不见寒歪头:“星星今年三十八岁,我十岁。二十八年之后,我就和星星一样大了。” 女人说:“可是二十八年之后,我就六十六岁,已经很老了。或许会变得耳背,听不到见寒讲故事了。” 不见寒愣了一下,然后皱着眉,陷入了冥思苦想。 “所以见寒的路维希尔,要选择和自己一样的孩子才行。世界上的人很多,你今年才十岁,见过的人只有几亿分之一。等你长到更大,见过的人更多,才会遇到和你命中注定的那个。”女人语气很温柔地解释道,“在你还没有见过的这几十亿人中,你终将会遇到那个与你产生灵魂共鸣的另一半。你想表达的一切他能够心领神会,而他的心意无需言说你也能够明白,这才是知己,也是你应该追求的爱。” 不见寒说:“你和不渡平就是这样的吗?” “你应该叫他爸爸,不可以直接喊爸爸的名字。” “但是就像我叫你星星一样,我想直接叫他的名字。”不见寒不满道,“老师说父为子纲,父亲和儿子是上下的关系,父亲说的话儿子无条件都要听。我不喜欢那样,如果他觉得自己说的对,应该讲道理说服我,我会听的。而不是每次都说因为他是爸爸,所以他说的是对的。这很没逻辑。” “好吧……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说回之前的话题,婚姻和爱情,有时候并不是同一样东西。” 女人牵起不见寒的手,慢慢往回走。 他们回到了出发时的秋千架下,一人坐在一架秋千上,慢悠悠地荡着。 “我和你爸爸呢,是相亲认识的。我当初想要结婚,是希望组建家庭可以分担自己生活的经济压力,同时生个病、工作累了什么的,有个人可以彼此照应。”女人慢慢地说着,“后来年纪到了,就想要个孩子。因为生育是女性的性别特权,想着既然有这种生理优势,也可以选择去体验一下将一个孩子慢慢抚养长大的乐趣,于是就有了你。” “但是在对你的教育观念上,我和你爸爸产生了很严重的分歧。说实话我并不喜欢他的教育理念,而且现在我和他的生活观也越差越远。原本缔结婚姻就是想减轻生活的压力,却没想到处理家庭矛盾反而成为了自己的主要负担。” 不见寒好奇且安静地听着。 女人转过头,轻声问他。 “所以见寒,如果我和你爸爸打算分开住的话,你想和谁一起生活呢?” 第321章 拾遗此·不渡平·四 父母离婚,并没有给不见寒的生活造成太大的波澜。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对世界的理解异于常人,对离婚一事也毫无概念,丝毫不认为这会给自己造成什么伤害。 在斟酌过双方的工作稳定性、财力以及参考过不见寒本人的意愿之后,法院将不见寒判决给女方抚养。不渡平自己另外有房产,很快从他们居住的房子里搬了出去。 自此以后,学校老师打给不见寒家的电话,再也没有收到过积极的回应。女人接起来自学校的电话,总是“嗯嗯”、“好的我知道”这样敷衍地答应,最终以“还是希望尊重孩子的兴趣”作为搪塞的结语。老师不再管教不见寒喜欢在课堂上画画的习惯,只是将他调去了最后一排。 女人虽然没有应承不见寒有关乐园的邀约,但她很理解他对艺术的兴趣和天赋,在学习的投资上也很舍得下血本。在大多数人眼中,她是一个非常尊重孩子意愿并且善于培养他独立性的好家长。不见寒喜欢画画,她二话不说给他报了省艺术协会作家的私人辅导课程。不见寒不用在学校上课的时候,往往穿梭于名师的工作室间,或者参加各种少儿绘画赛事。 五年级下半学期,女人甚至怂恿他报名了一个出国参赛的夏令营,独自跟随带队老师出境。最终在这次旅程中斩获的国际青少年绘画金奖,成为了不见寒进入市里排名第一的私立中学重要的敲门砖。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不见寒接到了不渡平的电话。 很久没有和亲儿子通话,男人似乎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不见寒交流了。他磕磕绊绊地向不见寒询问近况,通话不时陷入尴尬的沉默中。他断断续续讲了很久,不见寒才听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他说最近省博物馆有一场国外名家的画展,在文化部工作的朋友给了他两张嘉宾票,他问不见寒要不要一起去看展览。 父母离婚之后,不渡平经常会在假期找不见寒,问他是否愿意和自己一起出玩,而不见寒则视心情决定去还是不去。不渡平提到的这次画展不见寒期待已久,当然没有理由拒绝,于是爽快地答应。 在展会上,他在一幅幅狂野瑰奇的画作前走过,分析构图,仔细辨认其中变化莫测的色彩运用,解剖作者对画作情感的表达手法。 不渡平对此一窍不通,一开始还似懂非懂地听他讲说这些绘画创作时运用的技巧,哪些特征师承自什么流派,偶尔还会企图摆摆父辈的架子,说出一些令不见寒啼笑皆非的外行点评。 等不见寒看入了神,不再搭理他,不渡平独自去吸烟室抽烟玩手机。直到不见寒从展厅里出来,才说:“展览好看吗?我记得你最喜欢的就是画画了。” 不见寒说:“嗯,好看的。谢谢你。” 得到这声感谢,不渡平竟然显得有些受宠若惊。 看完展览,他们一起去省博附近的饭店吃饭,不渡平找了一家土菜馆。 饭桌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吃到一半,不渡平忽然说:“我听你妈妈说,你考上市里最好的初中了。” 不见寒叼着筷子点了点头。 “爸爸也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正好听说有画展,就带你来看看……”不渡平一边说着,一边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小包,让不见寒放进他自己的书包里,“你的生活费都已经打给你妈妈了,这是考了好成绩,爸爸单独给你的奖励。别说给你妈妈听,自己藏好就行了。” 不见寒接过小包放进书包里时,顺手捏到了一下。形状像是现金,手感很扎实,一叠少说有万来块。 他愣了一下。 “你妈妈平时给你零花钱吗?”不渡平问。 不见寒再次点头。女人并不吝啬于他的生活花销,只是要求他将每一笔支出上报给她,用以观察他的消费和理财观念。 “叫你妈妈给你开张银行卡,把钱都好好存起来,别乱买东西花掉了。”不渡平说,“你妈妈那个人……唉。”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对前妻不善的言辞,只是告诫不见寒:“你妈妈不会照顾人,所以你要照顾好你自己。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遇到任何事情,都可以跟爸爸说。爸爸帮你解决,听到没有?” 不见寒不明白他说的不会照顾人是什么,他觉得他和女人之间现在的相处方式挺好。她让他做所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基本上不干涉他的选择,他觉得自己比大多数同龄的孩子都幸运。 直到他读了初中以后,才逐渐明白,不渡平那个欲言又止的表情背后的深意。 女人不再接送他上学,也没有时间做饭给他吃。她的工作变得越来越忙,经常加班。她以前朝九晚五,现在早上七八点就要出门,晚上往往要到接近十点才回家。不见寒放学以后必须自己去菜市场买菜做饭,照顾好自己的生活。 他每天最期待的时间,就是晚上十点,女人回家的时候。女人规定他必须晚上十一点前睡觉,因此从十点到十一点之间,他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给她看自己的画,把自己在白天幻想到的故事讲给他听。 一开始女人总是微笑听着,不时点头,追问他一些更深入的细节。 但是渐渐地,她似乎开始对他的故事失去兴趣。 他经常说着说着,发现她倚在沙发上睡着了。他理解她白天工作很辛苦,因此没有表现不满,只会叫醒她回卧室去睡。 到了后来,她变得喜欢在他充满期待地为她讲述时玩手机。当他问她对某个情节是否有什么见解的时候,她很久都不会回答。他抽走她手中的手机,问她到底有没有在听,她才如梦初醒,微笑着说:“你讲得很好啊,怎么不继续说了?” 不见寒说:“你根本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在听啊,”女人眨着眼说道,伸出手企图从不见寒手里抽回手机,“见寒继续讲嘛。” 不见寒一翻手,她的手机上赫然是小说阅读的界面。她最近总是喜欢看一些诸如《霸道总裁爱上我》、《邪魅王爷冰山妃》之流,情节弱智毫无营养的小说。不见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感到愤怒,他精心构造的故事,仿佛受到了她无声的侮辱。 “你宁可看这种东西,也不听我讲故事。”不见寒觉得自己可笑,“我上了一整天学,赶在你回来之前写完了作业,才空出晚上这一点点跟你相处的时间。我把你当成最重要的人,想把最好的一切分享给你,但你就是左耳进右耳出。在你眼里,跟你最亲密的人费尽心血为你创造的故事,还不如这种烂俗的狗血小说?” “可是我也上了一天班,也很累了呀。”女人抱着沙发上的枕头,撒娇似的朝他说,“我一整天都在满里忙外,开动脑筋……如果我不加班,谁来挣钱养见寒,谁来给见寒交学画画的学费呢?” “辛苦了一天,我只想看一点轻松直白的东西放松一下,换换脑子。见寒讲的故事太深奥了,我要思考很久才能想清楚;而且内容也很琐碎,主线不清晰,我听完一遍,根本记不住你讲了些什么。” “所以不是我不想听见寒讲故事,”女人狡黠地为自己辩解,“是见寒讲故事的技巧还不够好,不足以吸引人,让人一听就明白。你想吸引听众,要努力把故事讲得更好才行。” 不见寒沉默了很久。 他最终将手机还给了女人,回到了自己的卧室。 从那天开始,他不再急着每天将自己想到的东西一股脑说给她听。他总是用班上的同学作为实验,测试并反复改进叙述故事的方式。在那个年纪除了学习之外很难接触到这些光怪陆离的孩子们,很快被他超越年龄的画技和生动的讲述吸引,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圈子。 每当他能用一个故事将同学逗笑,被所有人承认过有趣之后,他才会回家将这个故事讲给女人听。这样做似乎确实有一些效果了,女人偶尔会被他逗笑,也会在他将新绘的画作拿来时关上手机。 但是,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为提升绘画和叙述技巧,不见寒耗费了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他听课的时候满脑子都在构思乐园,作业也没有心思完成。这让他的成绩严重下滑,很快跌到了学校的谷底。 老师开始频繁地给女人打电话,希望能和他的家长探讨一下孩子的教育问题。但是女人总是很忙,忙着加班,忙着开会,忙着出差。老师的好声相劝和无奈告诫都被她用工作敷衍过去。学校组织的亲子活动她从来都不参加,连不见寒的家长会也未曾出席过一次。 在中秋节学校组织的团圆节庆晚会上,几乎所有同学的家长都到场了,女人还是没有来。家长们帮自己的孩子拎着书包,和他们一起参加各种游园游戏。不见寒同班的同学都会带他们家长去自己班级的板报墙边,向家长们炫耀他们参与的和不见寒合作绘制的乐园主题板报。 家长们无一不惊叹那个年仅十三岁的初中生惊人的画技和创造力,告诫自己的孩子要向他学习,将来有一技之长傍身。 被他们众口 交赞的天才少年,只是茕茕孑立,独自站在檐下的阴影里。 期末考试那天,不见寒将所有科目全都交了白卷。 班主任愤怒不已,对他骂也骂过了,劝也劝过了,甚至提出可以给他一次补考的机会。可他就是像吃了秤砣铁了心,丝毫不为所动。 她会对他这么做的原因感到好奇的。不见寒听着班主任无奈地劝导声,任由那些字句从耳边飘过,神游天外。这一次,她总该来学校参加他的家长会了吧? 班主任威胁不见寒要亲自打电话给他母亲,告知他在学校中糟糕的表现。不见寒巴不得他赶紧这样做。 电话接通了,不见寒隐约可以听见听筒中嘈杂的背景音。 班主任向女人说明了不见寒的成绩情况,女人漫不经心地应答着,声音有些含糊。等到班主任讲完,她才彬彬有礼地回复道:“我现在很忙,晚些有空了再打电话给您详说这件事好吗?” 班主任说:“难道能有什么事情,是比您孩子的学习成绩和心理健康教育更重要的吗?” “我现在正在加班……真的不方便呀。”女人声音无奈,“您知道这孩子是单亲家庭,我得养家糊口。而且我的工作是很要紧的事情,对,我正在学习会议精神……可以把电话给一下见寒吗?我晚点一定会联系您的。” 班主任把电话听筒给了不见寒。 不见寒接过电话,女人对他说:“见寒啊,妈妈今天忙,晚上就不回来吃饭了。冰箱里有昨天晚上的剩饭,你自己热一下呀。” 不见寒沉默片刻,说:“好的,我知道了。” 女人又说:“没其他事就挂了吧,妈妈真的很忙。” 不见寒轻轻嗯了一声,握着话筒的手渐渐离开耳边。他本应按向挂断,但班主任从他手中抽过了话筒,他动作晃了一下,不小心按到了免提。 猝不及防,从还没来及得挂断的电话中,传出清晰的声音,所有坐在办公室里的老师都听得一清二楚。 “一对2!星姐,该你了。” 女人的声音充满了欣喜:“大小鬼炸,一对3。我赢了!” 第322章 拾遗此·不渡平·五 这是第一次,不见寒放学之后没有回家下厨。没有将热气腾腾的饭菜在桌上摆好,坐在温馨的餐厅灯下,等女人回来共进晚餐。 女人推门进来的一瞬间,差点被门框绊倒。因为家里竟然一盏灯都没有打开,静如鬼蜮。 她一边按开客厅灯,一边扬声问:“见寒,为什么不开灯呀?” 不见寒坐在沙发上,书包扔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你骗了我。” 女人站在门边,毫无愧意地笑了一下。 “你跟我说你去加班,你工作很忙,一天到晚都很辛苦,全部都是借口。”不见寒双手紧握,指甲掐进掌心的肉里,“我打电话去你们公司前台问过了,这一年多来你根本就没有加过一天班。每天下班之后你就和你的朋友去棋牌室打牌,唱歌,直到深夜才回来。” “我全心全意想的都是你,做什么事情之前,都要先斟酌一番你会不会不开心。遇到开心的事第一个说给你听,千方百计地塑造乐园来哄你高兴,难过的时候也不敢告诉你生怕你担心。可是你呢?” 他慢慢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在你眼里,我的存在还不如一场牌局?你知道每次家长会全班只有我没有家长到场,一个人站在角落里是什么感觉吗?知道每个周末想玩五子棋只能自己左右手互搏,找不到人陪是什么感觉吗?知道我呕心沥血反复斟酌为你画出来了故事,却像空气一样被无视是什么感觉吗?!” “全世界我只在乎你一个人……可你为什么宁愿去打牌,也不肯多花一秒钟的时间来陪我啊?!” 女人一直听着,神色温柔,就像小时候聆听他为自己编织的梦境一般的故事那样,根本没有将这当做一场诘责。 不见寒努力想保持平静,他希望自己在她眼中的样子,看起来能够成熟、理性。他想让她感觉自己是在平等地与她对话,表达自己的感情需求,而非一个被忽视的孩子不顾一切地撒泼,想吸引家长的关注。 可是他的声音仍然止不住地哽咽:“你真的在乎我吗?我感觉你根本不爱我。” “我当然是爱你的呀。” 女人说着,踢下了脚底的高跟鞋,赤足走到不见寒身边。她将包随手放在沙发一旁,揽着不见寒的肩膀,和他一起在沙发上坐下来。 “你是我的孩子,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我更爱你了。”她轻轻说着安慰的话,声音柔美又动人,“假如咱们俩遇到地震,被困在废墟里,我甘愿让你吃我的肉喝我的血活下去;假如我们走夜路,不幸遭遇歹徒,他朝我们举起刺刀,我一定会用身体挡在你面前。见寒,我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 “但是,这不代表我要时时刻刻和你黏在一起,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过的生活。比如说当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时,你不能总是要求我看着你,那很无聊,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也有很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想去和朋友打牌或者唱歌跳舞,想去世界各地旅游,看不同的风景。” 不见寒打断她的话:“我根本没有一天到晚都粘着你,我只希望你每天能抽出一个小时的时间陪我,这很过分吗?” “这与时间的长短无关。聆听和思考,是需要消耗心神的。”女人显得有些困扰,“妈妈尊重了你的兴趣和选择,没有对你的创作做出任何干涉。所以你也应该理解妈妈的喜好,对吗?你不能这么自私,只要求我牺牲自己的快乐去迎合你。如果你能这样对我的话,我为什么不能提出让你不要画画了,来陪我打牌?反正乐园里的一切都是你虚构的故事,你幻想或者不幻想它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两件事根本没有可比性!”不见寒再次感到了被冒犯,他真的感觉生气了,“就算你说对我的故事不感兴趣,我也只是觉得伤心而已。但你怎么能质疑我做这件事是毫无意义的?” “对于你来说,乐园只是一个虚构的故事,是想象出来的,但是对我来说,它是我的精神支柱,是我相信它真实存在的另一个世界!生活在现世里的人那么多,唯独我拥有乐园,所以乐园是我做为‘不见寒’独一无二的证明。如果你觉得我放弃乐园也无所谓,不去画画、不将它描绘出来也无所谓,那我还是独一无二的不见寒吗?” “那这样的我,和你,和我那些同学还有他们的家长,和从街上走过的千千万万个普通的人,有什么区别?” “那样的‘不见寒’,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女人摊开手:“你看,所以我才说,我们应该相互尊重。我不会否认你能从创作中获取价值感,你也不应该轻视我从游戏中得到的快乐呀。” “见寒,人与人之间是无法彼此理解的。尤其是你选择了艺术,选择了自由,这就更是一条无法回头的孤独道路。你所遇到的一切孤独挣扎,不被理解和不被重视,都是你应当为自己的选择承担的后果,也是其他所有人同样在面对的。为了保护好自己的信念,你要学会自己变得坚强勇敢,足以面对这一切痛苦。” “终有一日,我将会先你而去。所以,见寒,你必须知道怎样爱你自己,管理好自己的情绪和感情需求。知道怎样做一个独立的人,不必依赖他人地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世界总是在奇怪的地方给予人莫名其妙的公平。 不见寒曾以为,他得到的远超同龄人的天赋和尊重,是他独有的幸运。 殊不知在他收下这份馈赠的同时,命运收走了他本应获得的爱与关怀,作为换取这一切的高昂的代价。 他从此再也没有对女人提出过聆听他故事的要求。他很舍不得失去和她相处的时间,失去这个会走神但至少安静的听众。但是他觉得她说的很对,他不能强求一个对乐园不感兴趣的人接受他的期待,她没有做错什么,只可惜她不是愿意分享他的快乐、见证他世界荣光的路维希尔。 和女人的关系淡化,更严重地割裂了他和这个现世的连结。他更深地沉迷进乐园的创造中,只能被新事物的诞生和新事件奇妙莫测的演变轨迹而吸引。乐园开始从梦境入侵他的现世,他经常坐在课室里或者走在街道上,眼前忽然幻象丛生,无法辨别清楚自己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他偶尔会讲一些乐园的事情给同学们听,但他们更多将它当做和狼人杀、唱K聚会一样的事情。他们遇到更有趣的事情就会忘掉他说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曾经信誓旦旦说会参与这个世界的建设。对不见寒来说珍视到每一帧画面都想用笔尖记录下来的世界,在他们眼中,不过是一种有趣而且廉价的游戏。 不见寒逐渐失去了向别人倾诉的欲望。 尤其是到升上高中以后,他周围的环境陡然一变,同学们从成绩素质都是顶尖的孩子变成了鱼龙混杂的学生群体。这些同学比过去那一批更接近社会,更口无遮拦没有底线。 他们会把恶意伤害别人和充满贬低意味的嘲笑当做趣事,拉帮结派,排除异己。从名校出来的不见寒很快成为他们攻击和孤立的目标,他们讥讽他大艺术家自命清高的姿态,笑话他创造乐园的想法幼稚,甚至因为他向老师告知了霸凌女生的同学姓名,趁他上体育课时撕毁了他准备拿去投稿的漫画稿子。 不见寒对任何挑衅和嘲讽都无动于衷,唯独在画稿被撕的时候,彻底发飙了一次。 他不在乎任何伤害,不关心所有人的贬低和蔑视。但他唯独不能忍受自己视为理想和信仰、视为生存唯一意义的创作被践踏。 情绪失控之下,他用裁纸刀捅穿了那个撕画的男同学的手心。 事情闹得很大,女人第一次亲自来到了不见寒的学校。 她头一回在不见寒面前演示出了她在家庭以外的姿态。成熟,理性,优雅,完全是社会上标准的女性精英的形象。她面带公式化的微笑,用巧妙的语言缓解受伤学生家长的愤怒,拉锯谈判,最终将赔偿都敲定在双方满意的价格,顺利平安地将不见寒从学校带走。 坐上回家的车,她问他:“为你一时的冲动付出了这么多代价,你觉得这样做值得吗?” 不见寒说:“我不知道。但是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我非这样做不可。” 女人完全没有责骂他,只是淡淡地说:“既然如此,下次你要自己将首尾收拾好。有胆量闯祸要有本事兜着,别让其他人给你打扫烂摊子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件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 对不见寒心怀怨恨的男生在家长收取了赔偿之后,仍旧决定给他一点报复。他们决定和不见寒开个恶劣的玩笑,在国庆假放假前的最后一天,趁不见寒打扫画室卫生,将他反锁在了画室里,并弄坏了锁。 那天保安急着放假回家过节,根本没有仔细检查位于底下的社团活动室,潦草地关上了地下室的大门,也因此错过了不见寒的呼救。学校不允许携带手机返校,不见寒没有任何对外界求救的办法。 七天时间,断水断粮。一个普通中学生能从这样绝境中生存下来的几率,实在太过渺茫。 他点燃了画室里写生用的蜡烛,安静地倒数自己生命剩余的时间。 第一天,他想,他画了这么久的画,记录下来的全都是灵感的浮光掠影和乐园的只言片语。如果他的生命只剩下最后这几天,他至少要留下一个完整的故事才行。 他构思了一个短篇故事,开始在烛光下精心地绘制。 第二天,他开始感觉到饿了。但是画画是他最爱的事,可以让他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忘记身体的饥饿和疲惫。 第三天,故事的线稿趋近于完成。他渴得厉害,能明显感觉到身体变得虚弱,仅仅是走动都很耗费力气。 他开始想象,假如他悄无声息地死在这间画室里,假期结束之后推门而入的人看见他僵硬的尸体会有多恐惧。 继而又联想到,为什么他这么久没有回家,女人都没有来找他?她去做什么了,已经忘记自己有一个儿子存在了吗? 假如看见他的尸体,她会对自己的照顾不周导致儿子少年早夭而感到愧疚吗? 还是说她早已经觉得他是个累赘,想趁此机会摆脱他,所以明明发现他失踪了,却根本不打算来找他?他在漆黑的地下室里期盼着她能发现自己的消失,找到他放他出去的时候,她正在某间棋牌室里露出如愿以偿的笑容? 到了第四天,他已经将画稿着完一半的颜色,连拿笔都变得吃力了。 他开始恐惧死亡,他想到自己还有很多的遗憾,那么多故事没有说出来,他也还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等到他的路维希尔。他不断地劝说自己,忘记一切恐惧,他应该像他笔下漫画中的主人公一样,除了画画什么都不要想,其他一切事情都不值得关注。 但是他无法遏止心中的憎恨。 他恨那些把低劣的伤害当做乐趣的庸俗的人,恨那个漠不关心的女人,仇恨这个对他和他的世界毫无尊重和理解的现世。 他只是想要一个人,听一听他的故事,对他说一声:你的世界好像很有趣,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他想要一点理解,一点重视。如果再奢侈些的话,最好再加上一点点的爱。 哪怕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点也够了。 可是为什么现世这么吝啬,一分一毫也不肯给他啊? 第五天,他颤抖的手已经握不住笔。 他想像自己笔下漫画中的主人公一样,即使身体腐烂,仍有执念滞留在人间,一遍又一遍不懈地讲述自己的故事,直到有人听见为止。但他恐怕自己不得不放弃。 所幸他始终相信乐园真实存在着。他死后灵魂不会消散,也不会去往天堂或者地狱。 他会回到乐园里,和他的乐园一起,离开这个无趣的现世。 第335章 拾遗此·不渡平·六 不见寒再次醒来,已经是在病房里。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遗憾。他笃信乐园是真实的世界,但这只是他冥冥中存在的直觉,他很难在现世找到确切的证据。他无数次猜想过前往乐园的方式,似乎除了梦境,只有与其毗邻的死亡了。他得救了,也因此和乐园擦肩而过。 清醒之后,医生和护士忙里忙完,为他进行身体检查,然后是家属前来探望。他看见女人走进病房,她的眼眶和鼻尖红得像是要被擦破,精心打理过的发型也凌乱落魄。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憔悴的模样,即使是在家里也没有。他记忆中的她永远是慵懒散漫的,似乎没有任何事物能打动她,她只在乎她自己的喜怒。 “是谁送我到医院来的?”不见寒问,受损的声带仍然有些沙哑。 女人说:“是你爸爸。” 第一个发现不见寒失踪的人,不是朝夕相处的同学,不是应该负责学校安全的老师和保安,也不是他法律上的监护人母亲。而是和他久疏联系的父亲。 不渡平假期前问过不见寒是否愿意和他一起回老家,不见寒拒绝了。因为他的拒绝,老家的亲戚坐火车来到了他常住的楚庭市,主动前来看望他。 假期的第一天,不渡平打电话给不见寒,但是电话没有被接通。 第二天和第三天,他带着家乡的人到处游玩楚庭市,同时试图继续联系不见寒和他母亲。不见寒那边依然没有接电话,短信消息也不回复。他母亲不在服务区内,也联系不上。 直到第四天,他再次尝试给不见寒打电话,发现不见寒手机关机。此时他才意识到情况有些不对劲,四处联络可能认识不见寒的人,想要联系上他。但是不见寒就像一个与世界毫无关联、社会关系真空的人,凭空蒸发了一样,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第五天,不渡平报了警。 他和警方调查监控,一起搜寻了所有不见寒可能去过的地方,最后发现国庆节放假那天,不见寒根本没有从学校里出来。他立刻联系学校领导,要求他们开校检查,最后找到了学校地下的社团活动中心。 美术室的门锁被人破坏了,根本无法正常开启。情急之下不渡平强行撞开了美术室的门锁,才从里面救出当时已经昏迷的不见寒。 五天的与世隔绝,不见寒当时已经瘦到脱形,严重脱水,医院在抢救的途中下达了几次病危通知书。 “对不起,见寒。”女人坐在床边哽咽,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妈妈对不起你。” 国庆假期的前一天,她和朋友一起坐上了前往东南亚的飞机。 这是她们早已计划好的旅行,她兴致勃勃地安排出行的日程表和购物清单,完全忘记了将这件事提前告知不见寒——他们母子之间本来就是这样相处的,不见寒不干扰她的私人娱乐生活,除非不见寒主动提起她也不会过问儿子做了什么。 那天临行,她才想起忘了告诉不见寒出国旅游的事情。她在餐桌上留下了生活费,将它们和说明事情原委的纸条叠在一起,压在不见寒假期才能使用的手机下面。 但是不见寒根本没能回到家里,也就不知道他被困在美术室里时,他母亲正在国外快乐地度假。 不见寒摇头:“你没有对不起我。” “是妈妈错了,妈妈不该自己跑出去玩……要是当时能想到把你也带上就好了……” “可是我们之间一直以来,不都是这样的吗?”不见寒说,“错的是那些把我关在地下室里的人,你只是遵循了你原本的生活轨迹而已。” “我只是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被困的这五天,我一个人在黑暗里,每一天都在想你为什么还没有来救我。是你已经不爱我了吗?是我不够优秀不够努力,所以不配得到你的爱,还是你已经没有多余的爱可以分给自己以外的人?” “而当我在地下室里垂死挣扎的时候,你玩得开心吗?是在旅游景点打卡拍照,还是在砍价想买哪件异域风情的工艺品?” “现在的你,回想起这件事,又是什么心情?” 女人怔怔地看着他,泪水从眼角止不住地溢了出来。 她不断道歉,说着对不起,不见寒一生都没有见过她这么狼狈懊悔的样子。可他并不觉得被触动了,既没有得知原来自己也受到了重视
相关推荐:
人鱼影帝[藏剑]
百合ABO 我只感觉你
滋味
快穿之拯救病娇偏执反派
多一点(1v1)
从时间停止开始纵横诸天
荡妇笔记
雍正试婚宫女[清穿]
性福集精之旅
大周谜案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