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他们无关。 他瞧见红莲水榭楚晚宁抬起睫帘,朝着自己看过来—— 忽然心悸。 踏仙君猛地睁眼。 这些都是什么? 他看到楚晚宁那样温柔地注视着自己,是曾经情药折磨囚禁凌辱软磨硬泡却死都换不回来的那种眼神。 踏仙君觉得自己头很疼,他抬起手,白昼光晕照着他护腕上的森寒尖刺,他揉了揉自己的额角,低声咒骂道:“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站在屋顶上发了一会儿呆。昆仑的雪很大,不一会儿就满肩冰霜。他隐约觉得有些吃惊,因为他内心深处,竟觉得这样也很好,像一场好梦,而自己竟会因为梦里楚晚宁温柔的眼神而感到安宁。 “……本座真是疯了。” 他眨了眨眼,把这些荒谬的念头甩到脑后,继续往前去。 主人的命令是让他去昆仑灵力最盛处,彻底打开通往前世的时空生死门。所以他照理该往北面走。可他看到了天池,还是不由自主地绕了圈。 那是他永远失去楚晚宁的地方。 踏仙君克制地在原处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忍不住鬼迷心窍地往那边走,可就在掠过踏雪宫宫闱游廊时,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爹爹……阿娘……” 那声音很是耳熟,他蓦地停落脚步,匿身暗处,露一双黑漆漆的眼,往下俯瞰。 而后他看清了,他忍不住嗤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那一方院落之中,只有薛蒙一个人。薛蒙抱着一壶酒,伏在桌上,已是酩酊大醉。 “这一回你爹娘可不是本座杀的了。”踏仙君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会儿薛蒙的醉态,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但你一难过,本座就很高兴。本座还没忘了之前是被谁在胸口开了个窟窿。” “怎么样,心疼的滋味是不是很好?” 那院里寂静,并无旁人。 踏仙君又盯着下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起意,黑影拂动,他已来到了薛蒙面前。 醉成泥的凤凰儿并没有觉察到他的到来,依旧伸手摩挲着酒壶,想把里头的琼浆玉露往口中再灌。 但是忽然有一只冰凉的手伸出来,捏住了红泥壶身,止住他的动作。 “你……谁……?” “你猜啊。” 薛蒙勉强掀开一只哭到肿胀的眼,困顿地沿着那只手,往上瞧去。对上踏仙帝君那张英俊却写满了讥嘲的脸庞。 踏仙君从没有见过这样颓丧的薛蒙,尽管他深信前世薛蒙也在人后偷偷崩溃了很多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瞧见,他舔了舔嘴唇,觉得很兴奋也很刺激。 他俯身,像盯伺着猎物,盯着薛蒙:“有趣,原来楚晚宁最引以为傲的徒弟,也会以酒买醉,喝成一摊烂泥。” 他说着,斜坐在石桌桌沿,而后伸手挑起了薛蒙的下巴。 “好久没有见到你年轻时的模样了。”踏仙君有些感慨,“在那个红尘里待得太久,本座都快忘了你少年时有着怎样一张专横跋扈的脸。” 指尖一点点地摩挲上去。 掠过面颊,鼻梁,眉宇,而后在额头不轻不重地戳了戳。 “薛蒙,你知道吗?有一件事,本座其实挺后悔的。”他望着薛蒙怔忡的眼眸,渐渐露出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上辈子,本座一瞬善念,放你活命,你却反过来想要杀了本座。有时候本座在想……是不是最开始就该把你杀掉。” “人啊,活着的未免舒坦,死了的未必痛苦。”踏仙君的嗓音低缓而阴郁,“薛蒙,你想去陪你爹娘吗?” 他一面说着,一面俯下身去。 冰冷的鼻息贴着薛蒙的脸颊拂过,两根寒凉的手指更是触上了薛蒙颈侧的动脉——这过程中他一直紧盯着薛蒙的眼。 他看着那双朦胧泪眼里自己的倒影,犹如降临人世的鬼。 “其实这个尘世的人,到最后都会死。”踏仙君白齿森然,“你我好歹兄弟半生。既然在这里碰到了你,不如本座先送你一程,助你解脱。” 指端发力,正欲下杀手。 “哥……” 忽然,一声呢喃,似春芽破土,石破天惊。 踏仙君一怔。 薛蒙望着他,酒醉之中似乎终于辨清了眼前人的模样,他泪湿重衫,哽咽着踉跄着爬起,一把拽住踏仙君冰冷的胳膊,犹如拽住瀚海中的浮木。 “哥……” 他唤他。 他哪里辨的清墨燃两世细微的区别,他只道眼前之人是墨燃,只道是他的兄长,他的家人,是他最无忧无虑的年华终于归来。 踏仙君这次听清了,且确定自己没听错。所以他有些惊愕,脸上竟不知该挂怎样的神情。 颅内又是纷乱一片。 模糊间,踏仙君眼前闪过虚影,他看到自己和薛蒙坐在红莲水榭里,烹茶煮酒,月下碰杯。 ……这又是那个墨宗师干过的事情? “哥。”薛蒙醉眼朦胧,他埋在踏仙君怀里,初时还隐忍着啜泣,可到最后,期期艾艾,哽哽咽咽,终成恸然嚎啕,“别走……你们别丢下我……” 过了一会儿,又似想起了别的什么,他忽然整个人都发起抖来,嘴唇都是青白的:“不要杀我爹,不要逼他们……那些人是我杀的,别伤我爹娘,冲我来吧……”泪珠大颗大颗滚落,洇湿了踏仙君的胸膛,“不要……不要挖我哥的心……” 在这颠来倒去的哽咽中,踏仙君原本要杀戮的手终于慢慢放了下来,他僵立片刻,想要推开薛蒙。可是薛蒙将他抱得那样紧,手足血浓。 渐渐地,最靠近心脏的地方,终被泪水浸透。 踏仙君最后是逃也一般地掠上屋瓦房梁,低伏着身躯潜在廊上,看着那个蜷在雪地里抱膝痛哭的薛蒙。 他记忆中的薛蒙一直是凶煞的,傲慢的,咄咄逼人尖锐刻薄的。而此刻留在漫天风雪里的,却是一个再也找不到哥哥的孩子。 他看着薛蒙在原处哭了很久很久,后来薛蒙起身,也不知是酒醒了,还是哭累了,就那么茫茫然在院落中立了一会儿,最后抱着酒坛,往院落的梅花深处走。那青年走得漫无目的,神情恍惚,慢慢地远去——远去—— 踏仙君看着雪地上,两行歪七扭八却不再回头的足迹,一直向风雪深处蔓延,直至瞧不见薛蒙的背影。 朔风中,忽然传来凛凛歌声,那是薛正雍生前曾经吟唱过的一曲蜀中短歌,如今在薛蒙的喉中淌出,在昆仑踏雪宫盘旋回响。 “我拜故人半为鬼,唯今醉里可相欢。”一声起,音尚年少,调已沧桑,“总角藏酿桂枝下,对饮面朽鬓已斑。” 大雪染透了青年的乌发。 那沙哑的嗓音夹杂着风雪之声,万籁萧瑟。 “天光梦碎众行远……”越来越远,趋近渺茫。亦或许不是薛蒙走远,而是少年人终于泣不成声,字句哽咽,“弃我老身浊泪含。” 弃我老身。 他才二十二岁,却只有在醉里梦里,才能再见故人欢笑,复又团圞。他才风华之年,却唯有饮一坛杜康,才可见高堂慈爱,旧友两三。 薛蒙仰了仰头,似乎是想忍住眼角的泪水,但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忍住,风雪已迷了他的眼。 他阖眸,近乎是长啸地,响遏行云,似在与天叩问,与地鸣志。 “愿增余寿与周公,放君抱酒,去又还!” 云气聚合,他砸落手中酒坛。 双手张开,薛蒙直挺挺地倒在雪地里,他不想再往前走了,前方是哪里?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再也没有熟悉的身影,再也没有家。 哪怕方才梦到的墨燃,都是假的,都是一场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薛蒙在雪地里躺着,过了一会儿,抬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睑。 血色淡薄的嘴唇微微启合,热泪潸然滑落。 “你们为什么都走了,就留我一个人。” 薛蒙蓦地凝噎,失了声调。 “为什么啊……为什么要留我一个人……” 其实两辈子了,到最后,都只有他自己。 踏仙君听着那被呼啸劲风吞噬的余音,看着薛蒙远去的地方,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脊上,大风吹拂着他的斗篷猎猎飘拂。他抬手,触上胸膛,竟不知那是怎样的滋味。 我拜故人半为鬼。 对于薛蒙而言是这样,对于踏仙君,又何尝不是如此? 前世的巫山殿,空空荡荡,最后只剩了他孤家寡人,谁都不再有。他不知道自己屋子里香炉曾经摆放在哪里,也穿不上少年时半旧的衣服,有时候他冲口而出求学时的一句笑话,但周围都是一张张恭敬又紧绷着脸。 没有人知道他在说些什么,谁都不懂他。 懂他的人或在泉下,或在天涯。 踏仙君慢慢来到天池边,不是好天气,远处雾凇沆砀,池上雪籽湍急。他不动声色地立在那里,像一尊没心没肺、不知冷暖的木雕泥塑。 任由霜雪将他覆盖。 “楚晚宁……”轻轻叹息,“若是当年……” 若是当年,怎么样? 他没有再说下去,睫羽交叠,闭目阖实。 从来就没有什么若是当年,他是踏仙帝君,是修真界无人可及的尊上。他不知什么是后悔,什么是回头。 发生的就都发生了。 他不言悔,亦不言败。 哪怕血肉模糊,亲离众叛,这是他自己选的路,再是荆棘密布,他都会硬着头皮走下去。 但是,在这浩渺天际,雪域长空之间,在这谁都不会瞧见,谁也不会知晓的地方。踏仙君负手立了良久,最终,还是做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跪了下来。 在楚晚宁当年战死的地方,长拜磕落。 一拜。 二拜。 直至三拜。 踏仙君抬起脸,帽兜之下,睫毛凝霜,神情庄严,谁都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然后他起身,仿佛了却一桩多年心愿,一语不发拂过斗篷黑袍,朝着昆仑山灵气最丰沛的地方掠去。 帝君既出,天下无人可挡。师明净没有选错,他有着人间至强的剽悍灵力,也有着令人望尘莫及的雄浑修为。 时空生死门,将开。 第290章 寒梅并蒂生 薛蒙在地上躺着,他一醉起来就糊里糊涂,根本不知道自己方才已与这天地间最大的魔头见了一面。他依旧仰面倒在雪地里,昆仑之巅的皓雪纷纷扬扬飘落,如同春日柳絮,秋日苇花,将他覆盖。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撑着一把鲜红色的纸伞,自大雪里走近。薛蒙眯蒙着眼,而后他瞧见一张清冷冷的脸庞。 “梅……” 薛蒙咕哝一声,含雪两个字不曾说出口,他太疲惫了。 “嗯,是我。”梅含雪话不多,将他从地上扶起来。 薛蒙趴在梅含雪肩头,却不走,反而问:“有酒没有?” 梅含雪道:“没有。” 薛蒙浑当没有听见:“好好好,那你陪我喝一杯?” “……不喝。” 薛蒙静了一会儿,嗤地笑了:“你看你这狗东西,之前我不喝,你拽着灌我酒,这回我喝了,你又跟我说没有。玩我呢你?” “我忌酒。” 薛蒙又嘟囔几句,听上去好像是在骂人。然后他一把推开梅含雪,一脚深一脚浅地往苍茫大雪中走去。梅含雪掌着伞,望着他甚至有些佝偻的背影,没有追上去,只是问:“你去哪里?” 他也不知自己当去哪里,他只恨酒还不够多,未能将自己醉死。 梅含雪道:“回来,前头无路了。” 薛蒙蓦地站住了脚步,他呆呆地立在那里,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大哭起来:“我他妈就是想喝点酒!你都不让我喝!不喝就不喝,你还骗我说你忌酒!你是不是人啊?!” “……我没骗你。” 薛蒙根本听不进去,嚎啕道:“是不是人啊你们?” “……” “老子心里不痛快,你看不出来吗?!” 梅含雪道:“看出来了。” 薛蒙一愣,随即更委屈了,连鼻尖都是通红的:“好……好好好,看出来了也不陪我喝。你是不是怕我白喝你的不给你钱?我跟你说,其实我没那么穷……” 他说着竟真的咕咕哝哝地去掏兜,掏出一堆七零八碎的铜板来回点了几遍,点着点着就更难过了:“啊,怎么就这么点儿?” 梅含雪扶了扶额角,显然头有些疼:“薛蒙,你醉了。你应当先去歇息。” 薛蒙还未答,身后却传来了沙沙的脚步声。 另一个温雅的嗓音响了起来:“大哥,你与一个喝醉的人论什么道理?” 话音落,一只戴着绡纱护套的手伸出来,拎着羊皮袋子,腕上银铃璁珑。梅含雪斜睨眸子,回过头—— 他身后,站着一个与他生的一模一样,只是脸上笑意浓深,眉眼极是温柔的男子。 “其实遇到醉鬼呢,只有两个办法。”男子笑吟吟的,“灌晕他,或者打昏他。” 梅含雪:“………………” 那个男子说着,冲梅含雪眨了眨眼:“知道大哥忌酒。你回去吧,我陪他喝。” 淡青色薄烟袅袅升起,曼舞柔间,深情款款,却又迷离扑朔。 踏雪宫的大师兄寝屋弥漫着浓烈昂贵的龙涎香味,这里到处都铺满了洁白的绒毛地毯,一脚踩上去直没脚踝,轻纱幔帐更是混淆了日月晨昏,风吹罗帷起,风落苏幕遮。 梅含雪赤着脚,支颐脑袋,就躺在白绒地毯上,莹白如玉的脚趾随意搓了搓,一双碧玉眼眸望着盘腿坐在自己面前大口喝酒的薛蒙。 酒过三旬,梅含雪笑着问:“嗳,子明,你不惊讶?” “惊讶什么?” “我们有两个人。” 薛蒙:“……哦。” 梅含雪摇了摇头:“我倒忘了你酒量极差,醉了之后,脑袋大约与常人也不同,没什么惊讶不惊讶的。” 薛蒙:“哼。” “不知道你有没有觉察,那天在死生之巅,替你挡剑的就是我大哥。” “想不起来了。” 梅含雪道:“你见过他的武器,朔风。一把银玄铁铸造的剑。” 薛蒙皱着眉用力想了想:“……但那天大殿上,替我挡架的人很丑。武器也不是银的,是……是……” “是蓝的。”梅含雪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因为那天他生气了,他很着急,所以他注了灵流。平时他都不怎么注灵的,我哥他其实不太喜欢下狠手。” “……” “那把剑其实我们俩会换着用,我是木水灵核,他是水火灵核。有机会你会瞧见绿红蓝三种灵流,但是……”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薛蒙看上去对此没有太大兴趣,薛蒙听了一半就开始喝自己的酒,神情淡淡的。 梅含雪眯起眼睛。 他忽然觉得薛蒙这幅样子,并不似平日里飞扬跋扈,反倒透着一丝冷意。这种冷意让薛蒙变得不像自己,而像另一个人。 但像谁呢? 梅含雪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他也懒得想。他做事一直就和这瑞脑金兽吐出的细细流烟,懒洋洋的,飘到哪里算哪里,浑若无骨。 薛蒙又喝尽一羊皮袋子,而后问梅含雪:“这酒还有吗?” “有,但你已经喝得太多了,不能再要了。” 薛蒙道:“我千杯不醉。” 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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