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楚晚宁走到床边,面无表情地扶起墨燃,一勺一勺地将醒酒汤喂给他喝。 墨燃不喜欢那种酸涩的味道,没喝下去多久,就都吐了出来。吐出来后酒倒是醒了几分,睁开眼,半醒半醉的望着楚晚宁,嘟哝道:“师尊?” “嗯。我在。” “噗。”不知道为什么又笑了起来,酒窝深深,而后道,“神仙哥哥。” 楚晚宁:“…………” 说完之后又趴着睡着了。 楚晚宁担心他着凉,守在旁边,时不时替他捻好被子。 卧房外,许多弟子都还没有睡觉,凡修界有守岁的习惯,大多数人都还在房里三五成群的说着笑话,玩着牌九,或是变着法术。 当丹心殿前高悬的水漏滴尽,意味着年岁交替的时辰来临,弟子们纷纷出了房门,开始点放烟花爆竹,夜幕刹那间开满银花火树。 墨燃迷迷糊糊中,被外头震耳欲聋的声音闹醒了。 睁开眼,扶着抽痛的额角,却见楚晚宁坐在自己床边,平静俊美的脸上没有太多表情,见他醒了,也只是淡淡说了句:“吵醒你了?” “师尊……” 清醒后不禁一个激灵。 为何会是楚晚宁陪在自己身边?师昧呢? 睡梦中,自己不会说错了什么话吧? 墨燃忐忑不安着,偷眼去看楚晚宁的神色,所幸楚晚宁倒是若无其事,令他稍微松了口气。 外头爆竹声响,两人互相不尴不尬地瞧了一会儿。 楚晚宁:“去看焰火么?” 墨燃:“师昧呢?” 两句话几乎是同时说出口。 再要后悔,也是来不及了。 墨燃有些惊讶,微微睁大了眼眸,像是从来不曾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 沉默过后,楚晚宁似是毫不在意地起身,推门而出时,他侧过半张脸:“都是要守岁的,他应该还没睡,你去找他吧。” 果然啊,自己那么坏的脾气,就算赌上全部的勇气,留他和自己看一夕烟花绽放,得到的也只会是拒绝。 早知道就不问了,好丢人。 回到红莲水榭,楚晚宁独自坐在终年不败的海棠花树下,一个人,披着御寒斗篷,看着天空中粲然的花火。 遥远处,是弟子所居之地的温暖灯火,欢声笑语传来,都与他没有太多的关系。 他应该是早就习惯了。 可是不知为何,心口很闷。 大概是看过了别人的热闹,再回到自己的清冷里,就会格外难受。 他默不作声地瞧着那此起彼伏的烟花,一朵两朵,人们在互相问候着除夕快乐,三声五声。 楚晚宁靠着花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感知有人闯入了结界。 他心中微动,却又不敢睁目,直到听见微微喘着气的呼吸声,还有那熟悉的脚步响起,又在不远处停下。 少年的嗓音带着一丝犹豫。 “师尊。” 楚晚宁:“…………” “我明天就走了。” “……” “要很久才能回来。” “……” “我想着其实今晚也没有什么事,明天又要早起,师昧他应该已经睡了,不会在守岁的。” 脚步声又响起,这次靠的更近了,在咫尺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墨燃道:“所以你如果还愿意,我……”他张了张嘴,后面的句子被一簇巨大的热闹焰火掩盖。 楚晚宁舒展眼帘,抬起目光,正看到夜空中星河灿烂,银霜花火点点散落,那个年轻好看的少年站在自己面前,七分怜悯三分赧然。 “……” 楚晚宁一向高傲,对于别人因为同情而生出的陪伴,从来不屑一顾。但此时,他看着他,忽然觉得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来。 大概是自己也被烧酒迷了心性吧。 在这个时候,楚晚宁竟然觉得胸腔又是酸楚,又是温热。 “既然来了,就坐吧。”最后,他淡淡地说,“我与你同看。” 他仰头望着天,神情似是寡淡,然而衣袖中的手指却因紧张而暗自蜷起。他不敢去过近地瞧身边的人,只看着天边的烟花开了,长夜漫漫,落英缤纷。 楚晚宁轻声问:“这些日子,都还好?” “嗯。”墨燃道,“认识了一个特别可爱的小师弟,之前信函里,都与师尊说过了。师尊伤势如何?” “无碍。你莫要自责。” 一朵烟花砰然碎裂,散成五光十色的辉煌。 那夜火树银花不夜天,爆竹声响,雪气中都弥漫起了一层薄薄的硝烟味。他们坐在花树下守岁,楚晚宁不爱说话,墨燃就找话跟他聊,讲到后面有些累了,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墨燃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花树下,脑袋枕着楚晚宁的膝盖,身上还披了一件柔软厚实的火狐裘斗篷,那斗篷皮毛顺滑,做工考究,正是楚晚宁御寒的衣物。 墨燃微怔,抬起眼来,看到楚晚宁则靠着树干睡得正沉,他睫毛垂落,纤长柔软的睫毛随着呼吸而微微颤动,像是风中蝴蝶。 他们昨天居然就这样坐在树下睡着了? 不应该啊。 按照楚晚宁那强迫症的脾性,就算再累也都会回到屋子里再睡。怎么会愿意胡乱在树下凑合着休憩,还有自己身上这件狐裘…… 是他给自己盖上的吗? 墨燃坐了起来,墨黑的头发有些散乱,睁着眼睛,披着楚晚宁的裘衣,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昨天他醉的不算太深,虽然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不过大致都还能回想起来。 至于后来主动跑到红莲水榭,陪着楚晚宁守岁,他也是意识清醒的情况下做出的抉择。 明明曾经那么憎恨这个人,可是当听到他问出“去看焰火吗?”的时候,当看到他落寞转身,独自一人低头离去的时候。 居然会觉得难过…… 想着,反正也要很久不会再见面了,这辈子的冤仇又没有那么深,楚晚宁那么孤独,偶尔陪他一起守到天明也没什么关系。 就堂而皇之地找过来了。 现在回过头看,却觉得自己真的是…… 未及想完,楚晚宁也醒了。 墨燃嗫嚅道:“师尊。” “……嗯。”刚醒来的男人微微蹙着眉头,扶着自己的额角,揉了揉,“你……还没走?” “我、我刚醒。” 墨燃发现自己巧言善辩的一张玲珑口舌,最近每次遇到楚晚宁那张漠然的脸,都容易磕磕巴巴,舌头打结。 僵了一会儿,墨燃才猛然想起楚晚宁的斗篷还披在自己身上,连忙脱了下来,手忙脚乱地裹回对方肩头。 给他披斗篷的时候,墨燃注意到楚晚宁虽然衣袍里三层外三层,但少了件御寒大衣,在雪地里终究是显得单薄了些。 这个念头不由让他的动作愈发惶急,拨弄系缨的时候,把自己的手指也笨手笨脚地系了进去。 墨燃:“…………” 楚晚宁看了他一眼,伸手解开,淡淡道:“我自己来。” “……好。” 又讷讷地补上一句。 “抱歉。” “没什么。” 墨燃站了起来,犹豫一会儿:“师尊,我要去收拾东西,再去吃个早饭,然后就出发了。” “嗯。” “……一起下去吃饭吗?”呸!说完他就恨不得咬舌自尽!犯什么浑!干什么邀请楚晚宁一起? 或许是看到墨燃问完之后脸上立刻浮现的后悔,楚晚宁顿了片刻,说:“不必。你自己去吧。” 墨燃生怕再跟他多待一会儿,会说出什么更惊世骇俗的话来,于是道:“那我先、先走……” 楚晚宁:“好。” 墨燃离去了,楚晚宁面无表情地在树下坐了一会儿,然后扶着树干,慢吞吞地站起来,却不动。 他的腿被墨燃枕了一夜,已经毫无知觉,压根儿麻的走不动路了。 沉闷地在树下立了良久,等血液循环回复,楚晚宁才拖着自己的腿,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屋子里。 果然天寒地冻地坐了一晚,即使海棠树遮蔽之下地上并无积雪,也还是着了凉。 “啊啾!” 他打了个喷嚏,眼尾立刻泛起湿红。 拿手帕捂着鼻子的时候,楚晚宁心想,要死……好像……感了风寒…… 玉衡长老。 坐拥三把神武,修真界各派争夺的当代第一大宗师。天问一出四海皆惊,白衣降世人间无色。 那么厉害的人物,可以说,他应该是这一代中最强的武力拥有者。 可惜再强悍的人也有薄处,楚晚宁的薄处就是他怕冷。一受冻就容易头疼脑热,所以,在墨燃和师昧离开死生之巅的当日,楚宗师不但药效消失又重新变小了,并且,也毫无悬念地开始打喷嚏流鼻涕。 于是这日晌午,羽民来接人时,接到的是健健康康的薛蒙、墨燃、师昧,还有一个不住在阿嚏阿嚏的可怜小师弟“夏司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和玉衡长老斗酒的正确方式》 薛蒙:师尊师尊!祝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我先干为敬!咕嘟咕嘟…… 楚晚宁:好,喝了。 一杯下来,薛蒙,扑街。 师昧:师尊,我也与您喝一杯,先干为敬。 楚晚宁:好,喝了。 师昧:师尊再来一杯。 楚晚宁:好,喝了。 师昧:师尊再来…… 楚晚宁:好,喝了。 师昧:师尊…… 四杯下来,师昧,扑街。 墨燃:师尊,新年快乐,我先干为敬。 酒神楚晚宁:好,喝了。 墨燃:喝什么? 楚晚宁:酒啊,你不是说先干为敬吗? 墨燃:(灿烂笑)是呀,先干为敬,第四声。 第59章 本座只有那么一点出息 没办法,就算小师弟阿嚏阿嚏,该出发的还是得出发,羽民带他们一路向东,到了长江口岸,召来一艘可自行航驶的船只,以结界护航,放舟海面。 这个夜晚,墨燃第一次摆脱师尊,与师昧在外相处,可奇怪的是,好像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兴奋。 薛蒙和夏司逆都已经睡了,墨燃独自躺在甲板上,胳膊枕于脑后,看着漫天星斗。 师昧从舱中出来,拿了些问渔民买的鱼干,坐到墨燃身边,两个人一边啃着小鱼干,一边闲聊。 “阿燃,咱们去了桃花源,就未必能赶得及去灵山论剑了,我倒是无所谓,但你和少主都是极厉害的人,失了展露头角的机会,你后不后悔?” 墨燃转头,笑了笑:“这有什么,名声什么都是虚的,去桃花源学了本事,能保护重要之人,那比什么都重要。” 师昧目光盈盈,温和道:“你能这般想,师尊知道了,定会很高兴的。” “那你呢?你高兴么?” “我当然也高兴。” 海浪拍打着船只,木舟在海面上颠簸。 墨燃侧躺着看了一会儿师昧,想撩拨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在他眼里,师昧实在是遥不可及的纯洁模样。 或许是因为太过纯洁,对着楚晚宁时会生出的淫邪念头,在对着师昧时却不会轻易拥有。 墨燃发了一会儿呆。 师昧觉察到了他在看自己,于是转头,将被海风吹乱的长发拂至耳后,微微一笑:“怎么了?” 墨燃脸一红,扭头道:“没什么。” 他原本想着借此次出来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和师昧表白。但话到嘴边好几次,却都开不了口。 表白。 然后呢? 面对这样一个干干净净,温温柔柔的人,墨燃粗暴不起来,强势不起来,怕被拒绝,即使被接受,也怕不知该如何与师昧相处。 毕竟前世,和师昧短暂的情缘,他也真的处理的很糟糕……除了那次在鬼司仪幻境里的亲昵,他连吻都没有吻过人家。 更别提经历了这辈子的事情,他连曾经幻境中的那个人究竟是楚晚宁还是师昧,都有些不确定。 师昧仍然微笑着:“但你,好像真的有话要和我说的样子啊。” 墨燃心头一热,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又想莽莽撞撞地捅破这一层窗户纸。 可是不知为何,眼前忽然闪过一个洁白的身影,面目清癯,不怎么爱笑,总是独来独往,很孤寂的模样。 忽然喉头像被堵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墨燃扭头,瞪着繁星点点的夜空。 半晌后,他默默说:“师昧,你对我真的很重要。” “嗯。我知道,你对我也是。” 墨燃又说:“你知道么?我之前做了一场噩梦,梦里你……你不在了,我很难过。” 师昧笑了:“你倒是挺傻的。” 墨燃:“……我会保护好你。” “好,那先谢过我的好师弟了。” 墨燃心中一动,忍不住道:“我……” 师昧柔声问:“你还想说什么?” 浪花的声音显得那么响,舟楫颠簸。师昧安静地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说出最后那句话。 可是墨燃闭上了眼睛:“没什么。夜里凉,你回舱里去睡吧。” “……”师昧静了一会儿,问道,“那你呢?” 墨燃有时候真的傻头傻脑:“我……看星星,吹吹风。” 师昧没有动静,过了一会儿,笑了:“好,那我便走了。你早些歇息。” 转身去了。 樯橹行于海中,天高云阔。 躺在甲板上的那个家伙浑然不知自己都错过了什么,他其实根本就是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试图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的真实情感,他琢磨了很久,因为实在太缺根筋,当天空泛起鱼腹白的时候,他仍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 他与师昧朝夕相处,感情笃深,墨燃本以为两人独处时,自己会急不可耐地想要与师昧表白,可船到了桥头,却发现并非如此。大约自己还是太拙劣了,这个时候贸然去跟师昧告白,肯定会吓到对方,就算没有吓到,也谈不好这场感情。 和师昧之间,他好像还是更习惯于这般朦胧的暧昧。有时心怀旖念,看似不经意地牵一下对方的手,胸腔里的温柔就像蜜糖般流溢而出。 这种感觉很自然,他其实也并不想立刻打破。 很晚的时候,他回到舱内,众人都已经睡了。墨燃躺回衽席上,看着狭小天窗外的夜色,眼前慢慢浮现出楚晚宁的身影,时而闭目不语,时而眉宇凌厉。 当然,墨燃也想起过那个人蜷缩着熟睡的模样,温顺又孤独,像一朵因为开的太高,而无人问津的春睡海棠。 撇开仇恨不说,楚晚宁与他前世的纠缠实在深过了这世上的所有人。 他从楚晚宁身上夺走了许多的初次,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比如初吻,初次下厨,初次掉泪。 还有楚晚宁的初夜。 要死,想到这个他就浑身发热,血液奔腾着往下涌。 与之相对的,他也给了楚晚宁一些他的初次,不管对方想不想要。 比如初次拜师,初次哄人,初次赠花。 初次对一个人失望透顶。 以及,初次动心。 是的,初次动心。 他来死生之巅,第一个看上的人其实并不是师昧,而是楚晚宁。 那天海棠树下,那个白衣青年是如此专注美好,以至于第一眼看见,墨燃就觉得除了这个人,任谁来当他的师父,他都不要。 可究竟是从哪一个须臾,一切都变了呢? 究竟是何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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