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没人提,他不会自动挖出来回忆。 他统共那么一点从小妖身上借来的活气,回忆不动了。 然而此时,盛灵渊怔怔地站在燕秋山病床边,隔着知春残留下来的保护膜,一件鸡毛蒜皮似的小事漏过重重机心,无端浮了起来。 好像是大战之前的事。 剑灵才刚刚能脱离剑身四处活动,人间风景他看不够似的,一天到晚在外面野,不知从哪看来的秘法,说是器灵可以舍一部分精魄,给主人炼一层“甲”,就瞒着他偷偷练。后来还是被发现了,他弄明白那玩意的原理之后,就给剑灵打了一道禁制,不准他再玩禁术,以免他乱来——那小鬼连他随手打的禁制都破不开,气得直蹦,还想保护别人?想法也是很多。有那闲工夫不如专心修炼。 这似乎应该算是件趣事,但盛灵渊却笑不出,他多想一秒,天灵盖好像就要多裂一寸,很快将那些如烟往事从他心头吹走了。 然而盛灵渊的杀意却像来时那样,又毫无征兆地散了。 他蜷起手指,眼神莫测地盯着那脆弱如纸的器灵甲。一缕黑雾化作细细的一条,从他袖子里流出去,钻进了燕秋山的耳朵。 这个燕秋山……不知为什么,身上有种熟悉的气息,总能勾起他的生前事。这人年纪轻轻有这种修为也是奇怪,如果不是一出生就有丹药堆着长久闭关,那很可能是接受过什么传承。 燕秋山整个人都是当代医疗手段吊着的,喘气全靠呼吸机,意识活动却并不沉寂,脑子里有无数过往的碎片—— 知春刀灵刚刚觉醒,懵懂地在人间摸索,一屁股坐在遥控器上,被突然蹦出人来的电视吓得一步蹦上沙发背。 知春第一次跟燕秋山合影,看见别人勾肩搭背,也想伸手,伸一半又觉得不妥,正在半空中上下犹豫,被不耐烦的摄影师一下按了快门。 知春行事老派,总是跟不上时下流行的俏皮,有年轻的新队员不知道他的底细,偶尔试图套近乎,壮着胆子跟他说几句玩笑话,成批地在他那张斯文端庄的面孔下败退——他得回去自己琢磨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玩笑的点在哪,然后一个人能笑一天。 知春七情敏锐,看点什么话本戏说都能真情实感,燕秋山休假有时间陪他看电影,每次都是装作不经意地随便点一个,其实自己偷偷在网上查很久评论,专门带知春去看那个最好哭的——知春笃信“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流眼泪……黑灯瞎火的也不行,会一直死扛着,然后一回家就变得很粘人。 燕秋山三十岁生日时,知春认为“而立之年”是大日子,不知从哪学来了一套洋玩意,在蛋糕上插了蜡烛让他吹,逼他闭眼许愿。燕秋山以为自己不老不小一个爷们儿,像小孩子一样闭眼作揖搞迷信实在不像话,抵死不从,于是趁知春不注意,一口气把蜡烛全吹飞了,直接动手杵走好大一块奶油,往嘴里一塞,叼了就跑。听见身后知春扑过来的声音,他借着大笑闭了一下眼,他心里默念:“咱俩比天长地久再多一秒吧。” 诸多的……诸多的琐事。 有那么一瞬间,盛灵渊没有血色的嘴角竟轻轻地往上提了一下,随后看见了那声“天长地久”的妄念,他尚未成型的微笑又冻住了。 “朽木。”他想,“蠢不可言。” 他懒得再查,像是再也不想看燕秋山一眼,转身消失在了病房里。 到底是没有碰坏知春留下的器灵甲。 分局那边,盛灵渊一走,宣玑的魂就不知怎么,也跟着飘了,可是审讯不听不行。他配合精神系审讯员把瞎子的脑子翻了个底儿掉,直到那通缉犯在恶咒下已经有要吐白沫的趋势,审讯才告一段落。 宣玑拆解了溯洄,来不及跟同事打招呼,就跟被三急撵着似的,风一样地跑了。 不对——宣玑从天魔剑灵的记忆里知道了很多常识,妖族语和人族语不一样,不是学的,是所有妖族血脉里带的,天生就会。 当代特能人血脉稀薄得约等于没有,听不懂妖族语就算了,可盛灵渊生母是妖族帝姬,至少有一半妖族血统,天魔剑灵记忆里,丹离只教过小殿下鲛人语,绝对没有教他说妖族语的情景,因为盛灵渊肯定天生就会! 既然不是学来的外语,怎么会生疏?怎么会被王泽问得卡壳? 不知道为什么,宣玑有种直觉,这个疑点很重要,他几乎立刻就想找盛灵渊问清楚。 宣玑先是回了特医院,见他寄存的东西还原原本本地在那放着,他神识扫过整个特医院,没扫见盛灵渊一根毛。于是又去了分局接待没受伤同事的合作宾馆,得知盛灵渊根本没来住过。他连盛灵渊“走红”的那家网红店都去看了,一无所获。 宣玑仗着自己有翅膀,团团转着把整个俞阳市翻了个底朝天,从下午一直找到半夜,盛灵渊仿佛是风露所化,需要露面的时候无处不在,不想露面的时候又能随时蒸发,遍寻不到。 宣玑找了个最高的建筑,落在了楼顶上,往防护栏上一坐,想起盛灵渊在审讯室里那张隐忍着什么的脸,猜他可能是偏头痛又犯了。陛下那千刀万剐不皱一下眉的忍耐力,宣玑想不出他的头疼会有多疼,能让他差点兜不住一贯的从容。 易地而处,假如是自己遭受难以忍受的痛苦……宣玑坐在楼顶上琢磨:我会去哪呢? 能对付的小伤小病,他会回家——永安的租屋,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裹一张充满自己气息的小毯子蜷着。如果是挨不过的大伤大痛,他也会回家,回赤渊谷底。赤渊谷底是他出生的地方,也会是他埋骨的地方,是他的故乡和归宿,那有安全感。 那么……那位陛下会去哪暂避扰人的光呢? 宣玑病急乱投医,打开手机,临时在网上买了个论文数据库的账号,点进去翻找各种研究武帝的文献。 一目十行地看完了一沓,他发现自己尽是白看:文献上说,武帝统一后,除了几次来去匆匆的巡查,再没有离开过度陵宫,古建筑度陵宫早在两千多年前就被战火付之一炬了,如今的旧址只是个后人凭想象修的旅游景点。 东川是他的第二故乡,然而东川沧海桑田,巫人塚已经消失在了秘银炮和大水中。 他没有后代,六亲皆无。 宣玑突然发现,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蠢蠢欲动的赤渊,盛灵渊找不到一点和自己有联系的地方,是个漂得不能再漂的过客。 难以名状的悲意突如其来,宣玑的心凭空跳断了几拍。 突然,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宣玑猛地抬起头,见海上突然聚拢了一块雷云,隐约有雷电闪烁,但似乎正犹豫着该不该落……好像正是那被炸毁的高山王子墓的方向。 宣玑迅速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俞阳往后三天都是十里艳阳天。 天气异象,只能是……他展开翅膀,猛地蹿上云间,朝大海飞掠而去。 因为是近海,渔船货船常来常往,俞阳分局处理得很麻利,尸体和遗迹该封存封存,该处理处理,这会儿已经海里已经“干净”了,大部队也撤走了,海水随着微风悠闲地起伏,除了头顶跃跃欲试的雷云有点吓人之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宣玑这回身边没带水系,只好用起他会的那几句蹩脚的鲛人语,然后喊陛下的名字,试图锁定那位的位置。 “盛潇。” 大海毫无反应,海浪的声音轻而易举地盖过了人声。 奇怪。 宣玑皱了皱眉,用鲛人语找人他成功过一次,那证明他的鲛人语发音没什么问题。不过找人的时候必须叫目标自己承认的正式名字,难道因为是皇帝,所以这个大名得带尊号? “盛潇……陛下?武帝陛下?启正陛下?” 还是没反应。 鲛人语落入海里,似有回音,随着涟漪一起弥漫开,再不回来,好像几千年前就消失在大海深处的大鱼还留有幽灵,被人骗了一千次,第一千零一次仍然笃信世上有真情留给他们,仍肯回应人们的祈求。 宣玑等了一会,落进海里的鲛人语没有带来一点回音,他皱起眉,翻出手机,又把武帝陛下那些长得要命的庙号、谥号……各种号都试了一遍,大海依然毫无回应。 鲛人语的回音里仿佛都带上了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听说鲛人语叫的是人魂,只有对方承认的名字,才能有回音。 宣玑悬在海面上逡巡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试探性地嘀咕了一声:“盛……灵渊。” 声音没落,海底深处似乎传来“嗡”一声轻响,一个漩涡缓缓成型。 宣玑忽然明白了什么,干脆连“盛”都省了,叫道:“灵渊!” 海面应声掀起一层波涛,一群不知从哪来的银色小鱼缓缓游过,鱼群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鱼尾形,直朝着海底伸去。 宣玑连忙深吸一口气憋住,跟着那鱼群一头扎进海里。 虽然没有水系加持,但他好歹是个大妖,肺活量还是异于常人的,只要不在海里跟谁大战三百回合,个把小时的气他还憋得住。 鱼群队伍居然一直不散,小鱼们仿佛事先排练过走位,位置变换毫不生硬,在无星无月的夜里,远远望去,领路的就像深海鲛人的幻影。 据说潜水员潜入深海,会因为吸入气体成分改变产生幻觉,宣玑没喘气,也不是人,应该不至于,可也许是海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也许是周遭回荡的鲛人语透过水声传来太过缥缈,他忽然产生了一点恍惚感。 仿佛有人在他耳边说:“你这回剑身出世,自由了些,可千万别忙着得意,玩物丧志。若是好好修炼,五十年之内或能修出真身,到时候真身行走人间岂不方便?想去哪去哪,想做什么做什么,好玩的日子在后面呢。想偷懒的时候,不妨给自己打算打算将来——将来你有什么愿望?” “……我想变成个鲛人?”他听见自己说。 “变成什么?”对方愕然一瞬,失笑道,“那你怕是要重新投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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