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挡在明尘上仙面前,前世今生两段截然不同的记忆与人生在她的识海中相互交织,她以渺渺蝼蚁之身旁观了历史长河一瞬的奔涌,“今有杀妻烹子与兵分食之道义,后世亦有士人与走卒齐身之美德;今有天地君亲师之礼法,后世有民意既天意之正论。一粟米而养百种人,何人可代表众生?” 若说将灵希就地正法在玄中道人看来是「合理」,那在另一些人看来,她在几乎要将人性摧毁的绝望中视一人为锚,又何尝不是「合情」? “不着相,不相误,不伤木,不履邪径,不欺暗室,不害众生。直面本心,何罪之有?” 宋从心缓缓抬眸,她心有青云志,目仍注苍生。 “时代改礼法,家国修天下。倘若心为尘缚,何以眺九霄之巅?” 「咔嗒」,错觉一般的,宋从心仿佛听见了自己心中枷锁落地的声音。 足以容纳近千人的大礼堂中安静如死,众人尽皆屏息,不敢打破这近乎凝固的寂静。谁也不曾料 到,曾经踏破九州山河、学尽天下藏书只为打破世家敝帚自珍局面的「天下师」明尘,他的亲传弟子论起狂妄,竟也不比他逊色几许。 时代能改写礼法,家国能修正天下。众生如水,形意万千,又有谁能说这世道、这人心、这理念永恒不变? 何其狂妄……又,何其谦卑。 “荒唐!”一声怒喝打断了众人游离的思绪,只见玄中道人脖颈青筋暴起,脸色铁青,双目赤红,一派怒发冲冠之相:“简直一派胡言!明尘掌教,您就站在一旁坐视您的大弟子胡言乱语?!好好好,拂雪道君,本座此次上山。除了分神大典以外也有一事要问,你既然自寻死路,便休怪本座不讲情面了!” 玄中道人转向大众,猛一拂袖:“半年前,本座追踪一伙惊天血案的缔造者,寻其线索横跨两大州域,于中州将其截获。当时本座与十数名魔修交战,本已斩杀三人占尽上风,却有一神秘人突然出现,剑术刁钻,与本座纠缠数百回合。当时友宗援手即将赶到,那神秘人见势不妙,急于脱身,故而仓皇之下用出了一道剑法。本座被那一剑惊了心魂,导致那些魔修尽数逃走。本座也因此而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潜修!” “拂雪道君,本座倒要问问你,那庇佑魔修的神秘人士,为何会使你的剑术?!而你如今在此袒护妖魔之子,正是因为你早与妖魔有所勾结!” 掷地有声的话语,冠冕堂皇的指责。这一环又一环的阴谋诡策,最终形成了闭环。 玄中道人撕毁了道貌岸然的假面,终是图穷匕见,显露杀机了! 拂雪道君 玄中道人便是一手主导了乌巴拉寨的悲剧、在长乐神殿中险被宋从心斩杀的黑衣人。 这条情报,是明月楼主作为人情赠送给宋从心的。当时在长乐神殿之中,明月楼主为了掩护宋从心完成雪山神女的传承仪式,以凡人的身份与黑衣人周旋良久。玄中道人虽然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但他轻敌大意,更没将兰因这一介「凡人」放在眼里。所以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明月楼主扒了个干净。 明月楼主的修为在玄中道人之上,即便当时玄中道人以黑雾掩面,也依旧被明月楼主看穿。 虽然明月楼主是个戏痴,入戏便是入情。但这并不代表他是个好气性、好相与的人。他自己扮猪吃老虎是一回事,但玄中道人踩他是另一回事,不从玄中道人这里找回场子,他就不是锱铢必较的槛花楼主了。只不过玄中道人身份特殊,想抓住把柄并不容易,倒不如引蛇出洞,还能顺便卖宋从心与无极道门一个面子。 然而,即便一切都在计划之内,宋从心也没有料到玄中道人会被她一番话击溃了理智。虽然「玄中道人」本就是一个冲动鲁直的性子。但伪装出来的愤怒与真正被激得失去理智还是有一定差异的。玄中道人眼下明显就是怒火攻心气昏了头,才会选择在这时候将底牌亮了出来。 宋从心知道玄中道人为何如此仓皇。因为他发现那道剑伤上纠缠的剑气迟迟不散,这令他无时不刻都在忍受着切肤之痛。同时更让玄中道人感到惶恐的是,只要拂雪道君引动剑气,他的身份就会立刻败露。届时,他所有的伪装都是徒劳,就连这么多年来不断加持在身上的道德金身都保不住他。 因此,走投无路的玄中道人决心铤而走险,自导自演了一出「玄中道人被魔修重伤」的事件。他敢这么做还是有些许底气的,因为玄中道人身上的这道剑伤并不是被宋从心直接砍出来的。而是他对兰因轻敌大意、冒然出手而被其手中剑符所伤。当时与玄中道人对峙的人是蝼蚁般的「凡人」而不是拂雪,他认定宋从心手中没有证据。 而玄中道人自雪山一战之后,他在雪山蛰灾事件传回中原前便安排布置了后手。因此「玄中道人被魔修重伤」的事迹传播开来的时间在蛰灾之前。而宋从心在雪山中用的是「图南」的身份。即便拂雪道君能证实「图南」本就是她行走在外的身份。但既然能伪装身份,那自然便有造假的可能。而在明尘上仙收妖魔之子为徒、妖魔之子还失控伤人的前提之下,就算拂雪道君声名如雪,也终究抵不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玄中道人也不指望这一招能够一击中的,彻底摧毁拂雪道君的名声。他的目的只是混淆视听,掩盖自己身上剑伤的来历,同时搅乱这一池清水,好浑水摸鱼。 “玄中掌门能为自己的话语负责吗?”宋从心看了一旁的执法弟子一眼,对方朝她点点头,手捧的留影石忠实地记录下了殿中的一切。 “拂雪道君莫非还妄图诡辩?”玄中道人冠冕堂皇地指摘道,“本座倒想问问,上宗究竟在图谋什么? 明尘掌教收妖魔之子为徒,包庇其杀人之罪!拂雪道君十年前扶持外道异族成为重溟城城主。如今更是对妖魔多有袒护,甚至还意图为其正名!道君难道不明白这么做会混淆人与妖魔的边界,让穷凶恶极之辈有可乘之机吗?!还是说,拂雪道君根本就是私底下与妖魔互相勾结?不知你这短短十年间便问鼎天下的除魔功绩,又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放肆!”宋从心还没有什么反应,无极道门的弟子已经勃然大怒。一时间,整齐划一的拔剑声响彻整座无极大殿,“首席之功,岂容你在此污蔑?!” 各方势力的来宾心中一惊,人群却好似被这拔剑之声惊动,突然沸腾起诸多不和谐的声音。 “你们无极道门才是欺人太甚!第一仙宗便不容许他人提出异议了不成?” “就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明尘掌教都敢收妖魔为徒,谁知道这背后藏有多少龌蹉猫腻?” “拂雪道君崛起之路确实古怪,十年便成就分神,其师妹更是不足双十便突破至炼气化神之境。这般修为进境怕不是用了邪魔外道之法!” “无极道门确实应该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明尘掌教如此作为,也配被称为正道魁首吗?!” 恶意汇聚而成的海浪汹涌而来,面对那些不堪入耳的恶言恶语,无极道门弟子险些咬碎了后槽牙。甚至有不少弟子心生怨愤与悲哀,怀疑起无极道门一直以来庇佑九州的行为究竟值不值得。没有人比无极道门的弟子们更明白拂雪师姐为天下付出了多少。这十年来,首席多少次奔赴险境,多少次险死还生?拂雪师姐只是太过强大,所以总是能活着回来。那些世人的赞誉与声势名望她有何担当不起?她是许多弟子心中的道标与榜样,是他们前行的方向与引路的明灯。 但现在,拂雪师姐被千夫所指,与其同遭此辱的还有无数站在她身后的无极道门弟子。那些受首席照拂方能在此口出狂言的蝇营狗苟之辈,究竟哪里来的脸面! “安静。” 群情激奋之下,众人只见站在殿中的拂雪道君忽而抬手向下一压,一股冰冷慑人的气势瞬间笼罩全场。有些还想继续煽风点火的人张了张嘴,喉舌口腔却像被灌了一口冬的寒风,好半晌都说不出话。被迫安静下来的无极大殿中,些许的冰凌自拂雪道君的脚下开始朝外弥漫,众人这才惊觉,那冷意并非寒风,而是剑气凝成的气场。 “……”玄中道人阴沉着脸,道,“怎么?拂雪道君这是诡辩不过,准备动手了吗?” “玄中掌门何必如此心急?”宋从心从明尘上仙身旁离开,自台阶上拾级而下,“半年前,我为履行亏欠明月楼主的承诺,自幽州向北,横穿莲台沙漠,前往北地探寻一件圣物的下落。在明月楼主的指引下,我前往了雪山神女的起源地乌巴拉寨,进入长乐神殿,并在其中与引起蛰灾的祸首短兵交接,有过一次短暂的缠斗。” 宋从心话音沉稳,语调平静,让人鼓噪沸腾的心绪不自觉地安定了来。她缓步踱至 玄中道人身前,在距离他不远的地方停下。 玄中掌门是[(自己曾与庇佑那些魔修的神秘人士交手,并与其缠斗数百回合,最终对方仓皇而逃时无意间使出了我的剑术,致使你被此剑所伤,剑气残存于体,至今未能痊愈。是吗?” “没错。”玄中道人观其神色,心中隐隐察觉哪里不对。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一线天光隐没于芒,剑出,斩幽冥,倾月,山河绝断……这世间除了明尘掌教与拂雪道君,谁还能使出这样的剑法?” “确实。”宋从心赞同地颔首,道,“当时与我同行的还有一人,我进入墓室,他为我护法。为了护他安然,我赠与了他三枚剑符。那隐在幕后的祸首轻敌大意,冒然出手,便被剑符所伤。之后我破关而出,进阶分神,并于那祸首缠斗。交手之时,为了设伏于你,我曾特意斩出过这一剑,所以你会如此作为也合乎常理。” “拂雪道君此话何意?”玄中道人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他注视着眼前的女子,隐在广袖中的手掌却已经汗。他眉头抽搐,心惊肉跳,大殿内那股森凉的寒意顺着他的脚后跟爬上他的脊梁。他突然惊觉,在拂雪道君横空出世的这十年里,他其实不止一次轻看了这后起之秀,然后不止一次地被她打破了计划。 他狂妄、自大、心脏几乎被恶意填满,他在暗地里盘算着那些见不得人的伎俩,只看到自己而看不见其他。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些站在天光下的正道修士只会被动反抗,根本不懂算计以及反击。他沾沾自喜,洋洋自得,认为只要不自己,便能一直安然无恙。 “玄中掌门自己也说,这世间只有我与师尊能使出这样的剑法。”宋从心很平静,平静地宣告了眼前之人的死刑。 “那你怎会觉得,那枚剑符一定是出自我手呢?” 玄中道人表情一片空白,根本来不及反应。宋从心话音刚落,伫立在上首的明尘上仙便突然抬起手来,只见他广袖一拂,五指一收。下一瞬,残存在玄中道人筋脉丹田内的剑气爆体而出,飞溅而出的鲜血与璀璨耀眼的剑光交织成一片无处逃离的网,丹田肺腑内传来的剧痛让他止不住的惨叫。 玄中道人呕出一蓬又一蓬的血雾,他接连后退数步,猛然捂住自己心口。他竭力想要站稳,却如同一袋沉重的泥浆般软倒在地。双膝触地时的一声闷响令人牙酸,他跪伏在女子身前,在那剜肤切骨的剧痛中,他被血色晕染的视野里倒映着银发女子无喜无悲、平静漠然的脸。 “这天下间只有两人能使出这等剑法,那与你缠斗数百回合、最终仓皇而逃的神秘人士莫非是我师尊吗?” “笑话。” 她的剑横在了他的脖颈上,宣示着此局胜负已分,尘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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