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路口里也出来人了,不过这回出来的又少上一些,仅仅只剩下了三四人。 于是此时稍稍一数,就有二十五人来到此处。 竟是比之前少了一半的数目了。 徐子青扫眼过去,发现同为五陵仙门中的几位师兄姐里,有两人早已留在了半路,留下来的不出他所料,正是修为最高的耿正,和性情极为坚韧的女修沈莹兰。他们两人皆为不曾拜师的内门弟子,这古修的传承于他们而言,自然是无比重要。而之前两人不知是选了得用的法宝或者天材地宝,想必也是经过了许多考量,且四人之中,相较而言也是这一对男女希望最大,说不得也是一种取舍罢。 不过他并未多思,这年头在脑中一晃过后,也就罢了。 再说来到此地的众多修士见到天梯,都是目光灼灼,见到那偌大的白玉宫殿,亦是满怀期盼。他们深知而今最好是二人同行,才能更快到达宫殿之内,可那些个没有同伴之人,就有些犯难。后来各自思忖后,还是咬牙不与人一同行走——既是不能信赖,宁可慢些就是。 因着徐子青等人来得最早,那个金丹真人在天梯刚刚落下之时,就迫不及待地先登了上去。他好容易忍住了诸多诱惑,可见到那宫殿就在眼前,哪里还能再多忍耐?自是先下手为强! 化元期的修士一直紧跟这位金丹真人,见到他登上去,也马上迈步,这时他也顾不上得罪另几人,心里眼里,也只有那一份机缘了。 而后其余十数人都渐渐围了过来,那对主仆中青年微微一哂,就与壮汉甲子同时跃起,踏在了第三个台阶上。 徐子青抬眼朝他师兄一笑,手指微动,便与云冽携手而起,落在第四台阶。 才刚刚踏上台阶,徐子青顿时身子一空,又是一重。 这时候他方才发觉,原来他丹田里的真元已是全然感觉不到了,整个人都仿佛恢复为凡俗身躯,变得累赘起来。若不是他还能感觉到丹田深处容瑾蠢蠢欲动、亦能驱动神识,他只怕要以为自己之前的修仙不过是梦境一场了。 可是如今他却很是明白,这不过是他的浑身修为被什么锁住,约莫还是一种来自罗浮真人的考验罢。 这时他低头一看,就见到原本下方只是一片空地,而今则是变作了一处深渊,内中有白云缭绕,后方的几个路口、大片土地,也全都消失了。 其余的一些修士,也都上了台阶,但现下同样发觉此种情形,都是面色一变。 徐子青略一想,传音给旁边云冽:“师兄,你感觉如何?” 云冽道:“身如凡躯。” ……果然是同他一样的。 徐子青抓紧云冽的手,笑道:“如今我们师兄弟两个恐怕要互相扶持,方能走完这无数台阶了。” 云冽略点头,说道:“考验心志耳,且谨慎些就是。” 徐子青听师兄这般安慰,心里越发没有紧张之感,此时他握住师兄手掌,便觉得越发有切实之感。 如此情形……虽在考验之中,却忽而令他想起前世凡人常说的一句话来。 所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想必便是如此,而他同师兄虽不能偕老,但若是来日能携手仙途、永世逍遥,却是更为美满了。 想到这里,徐子青摇头失笑。 又是他想得痴了,尚未定情,何来执手?不过在如今,即便此“执手”非彼“执手”,也让他很是欢喜了。 云冽或以为这师弟头回被如此考验、心里不安,居然就这般将他拉住,步步稳健,待觉出徐子青心中恍惚,更是将手稍稍用力,将他惊醒过来。 而后便道:“无需畏惧。” 徐子青叹了口气,他明知师兄不懂他的心意,可每逢听到师兄这般言语,也叫他颇有无奈之感。 他笑了一笑,说道:“师兄放心,有师兄支撑,我定无碍的。” 云冽闻言,手掌里又握紧一分。 徐子青唇角笑意更深,竟觉得这如此悠长的路途,也变得丝毫不觉疲累了。 这天梯的确极长,修士总是惯于御风、遁行,甚至足踏法宝、乘坐灵禽灵兽,平日里一举一动,俱是不能离了灵气、真元,这时忽然只能如凡人一般凭借肉身行动,就难免比寻常更为辛苦。 常言道:有情饮水饱。 徐子青有师兄相伴,便是堪称如此,行起路来,就比其余人等迟钝几分。而云冽何等意志?从前于剑洞中动辄苦修数年,忍受罡风侵袭,这区区肉身上的劳累,于他而言还当真算不得什么。 一时间他们师兄弟两个并行如故,意态十分自在。 前头有三个台阶,最前头的金丹真人似乎有些不济,他为能最先进入白玉宫殿,正是在苦苦支撑,但脚步仍是渐渐慢了下来。 后头紧跟的化元修士更为不济,那金丹真人一时不慎身子微晃,整个人竟是往后退了一步。这一退恰是碰撞在那化元修士身上,可怜这化元修士原本就已意志昏沉、坚持不住了,被一撞之下,身子顿时歪倒,竟是生生自右侧摔了下去! 只听得一声惨叫,那化元修士已是没入了半空浮云之内,直直栽落到深渊之下,居然是连回声都渐渐不能听到了。 其余人等见状,皆是面色发白。 如今他们可是凡人之躯,若是掉落下去,哪里还有命在? 此时众人才将心态再度摆正了些,现下的修界尚且处处危险,到上古之时该是何等面貌,更是难说。诚然罗浮真人心性仁厚,可涉及传承之事,多少也要设置险难,否则凭什么让人安安稳稳,就能得到传承? 那金丹真人惊魂甫定,深吸口气,再度艰难上行。 徐子青略略惋惜,但也只是继续向上行去。 只要熬过这天梯,便能进入白玉宫殿。 到那时,他也终将明白,究竟是何物如此吸引于他…… 273 273、 ... 不知爬了多久,徐子青从游刃有余到渐渐疲累,再到后来已是双腿发麻、浑身无力。可饶是如此,他脑中仍是记得“坚持”二字,慢慢就将这化为信念……以至于他虽是已然不能思考,脚下的步伐却始终不停。 云冽曾经苦修时日劈剑三万次,那时更是以凡人之躯、幼童之态磨剑十年,故而比起徐子青来,他倒并未觉得多少辛苦,反而很快察觉徐子青的不妥之处,顺手相助于他。 因此两人互相扶持,比起许多人来都更为持久从容。 足足经历了一日一夜,那仿佛一眼看不到尽头的天梯方才结束。 徐子青抬脚踏上最后一阶时,终是忍不住身形踉跄,自是被云冽一把拉住,才不曾狼狈倒地。此时他亦察觉自己手心汗水涔涔,几乎已将他袖口打湿,而他同云冽双手相握,便是云冽的手掌,亦是被他带来的有些发粘了。 这两条腿仿佛有千斤重,使得徐子青禁不住低声喘气,因着手心黏湿,他也只好将云冽手掌放开,然而下一刻却被他师兄将手臂抓了,半揽在臂弯之间。 只听云冽说道:“不可坐下。” 徐子青深吸一口气,呼吸略为急促:“是,师兄。” 他心知此地还不知有什么遭遇,应当要先行恢复体力才好,因而并不推拒,只借助云冽支撑,慢慢调息。 自打踏上这白玉地板后,徐子青已察觉周身压力一轻,正是真元解禁的征兆。不过许是肉身消耗太过,使他虽是可以动用真元,可真元竟是不能很快凝聚,就仿佛之前早已消耗殆尽一般。 他略想了想,便揣测或者这真元乃是不自觉间为他帮补了肉身损耗,否则这一日一夜走下来,哪里能只是身子酸软麻木?怕是要把这一具皮囊走崩溃了罢。 徐子青也不多想,一面迅速凝聚真元、在丹田里运转起来,一面抬起眼,看向前方——比他更早来到这白玉地板的还有三人,皆为金丹修为,并不曾因天梯太长而有所失足。 那对主仆看着似乎没什么大碍,两人神色仍是一个懒散、一个死板,就仿佛方才的连番攀爬对他们毫无影响一般。若不是他两个久久不动,周身气势也渐渐攀升,只怕也要把徐子青瞒了过去。 而另一个金丹真人就很是难看了,他修为本就只在金丹初期,又是独自前行、无人相助,打从开头就耗费不少气力,现下虽是上来了,却是瘫坐在地面上,满脸潮红,几乎要滴出血来。 他正是在大口喘气,喉头颤抖不止,身上筋脉也暴突起来,好像一条条青色蚯蚓,盘踞于肌肉表面,十分可怖。同时他周身皮肉也在微微发颤,显然是累到了极点,一道道气流在他身畔盘旋,乃是把功法运转到极致,他更是抖索着手指自怀里摸出丹药、塞入口中,这才略为舒畅地吐出一口长气。 如此行事后,那金丹真人艰难站起,竟是不管不顾,先往那大殿之中走去。 徐子青在后头看一眼他的背影,微微皱了皱眉,再看那主仆二人,果然都不甚急切……想必也是在极力恢复修为。 他倒是颇能理解这金丹真人之愿,不过如此急功近利,就算先一步进入大殿又如何?内中便是有传承,也不至于就这般让人轻易得到。 但徐子青也不至于出言提醒,只因凡是修炼到一定境界之人,往往固守自身意志,即便旁人如何言说,都不会轻易改变。 他也就不必多此一举。 又过了一阵,徐子青体力逐渐恢复,原本落在他们之后的众多修士,慢慢也终于爬了上来。扫眼过去,他已是算出来,约莫有十一人到了上头,如此又少了九人之多。也不知是心知无望而转头回去,还是体力不济落入深渊。 不过耿正与沈莹兰居然顺利登上来,正是彼此互相搀扶着,倒是让他觉得果然是同门弟子,意志坚韧,颇值得刮目相看。 后来之人见到这几位金丹真人不动,只除了有三四人服下丹药后急急奔入大殿之中,其余人等俱是各自调息,很是精乖。 不多时,那主仆二人似乎也恢复了,也不同后人招呼,就往那殿中走去,当下又有几人紧跟着行去,而徐子青见他师兄仍自阖目,就不言语,安心等待。 又过了须臾,云冽睁开眼,说道:“走罢。” 徐子青笑了笑道:“的确该去了,不然落在最后,怕是白来一趟。” 云冽知他调笑,却也说道:“若天缘如此,也不必惋惜。” 师兄弟两个说笑这两句,也要往里走。 徐子青这时便发觉耿正与沈莹兰并未先行进入,看来是要跟着他们的。但既是同门,能互相照应,便也互相照应一番就是。 一行四人就踏上最后三五玉阶,走入大殿。 这白玉宫殿果真一切皆由白玉铸就,无不是精雕细琢,极尽华美,且毫无斧凿痕迹,在图纹雕刻中更似有一丝不着烟火的道之气息,足见其为有大能力者以无上法力建造,才能如此自然,顺天应道。 徐子青一打眼,就见到宫殿正中有一尊巨大的丹炉,几乎顶住了半座大殿,其外观与白玉宫殿浑然一色,正是洁白如雪,如同暖玉一般。 这丹炉上有数个孔窍,有袅袅紫烟溢出,嗅之清香扑鼻,将这气息吞入腹中,更有一种极为舒适的感觉自丹田而起,遍行全身,一瞬就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徐子青见到,那主仆两人已不见了,可分明更早一步进来的金丹真人却还在一侧打坐,双目紧紧盯住丹炉,眉眼间十分犹豫纠结。 另外还有八|九人都是化元修士,他们同样待在另侧,面向丹炉之时,神色里似有垂涎。 这是怎么回事? 徐子青有些不解,鬼使神差的,伸手将那丹炉碰了一碰。 下一刻,就有一道极飘渺的声音响起。 “乾为天,坤为地,离为火,坎为水,鼎破丹生,促尔为婴……今有离尘丹三十粒,有缘者得之,可夺造化之功……” 不过一时半刻,便戛然而止,而话中之意,却是分明。 凡有缘来此地者,若是即刻退去,可自取一粒离尘丹,然而再不能深入大殿,则传承与他无缘。 如今在场众人,便在犹豫。 若说只是普通的丹药,自不会如此,可为何偏偏是上古奇丹离尘丹? 就算是徐子青,也生出了十分惊异。 这罗浮真人……好大的手笔。 事实上,这离尘丹的丹方,亘古以来便未能传下,但遗留下来的炼丹之类古籍,却都要将它提上一提。 非是为了别的,只因这离尘丹,乃是更胜婆娑果的神药。 婆娑果不过是能将结婴的可能性增加到八成,可这离尘丹则是不拘哪一种境界,都能将突破的成功机会提升到八成之多。 换言之,化元突破结丹,可有八成几率;结丹到结婴,也有八成几率;而就算是到了最后的出窍到渡劫,依然是八成几率。 可说是只要离尘丹在手,从此突破便不必发愁了。 如此神异的丹药,让这些修士如何能不犹豫一番? 传承固然重要,可并非人人可得,而离尘丹拿到手里,却是切实的好处。 也难怪这些先来之人不能轻易决定。 到此时,就算是耿正与沈莹兰,都面露迟疑之色。 徐子青摇摇头,侧首看向云冽:“师兄,走哪一条路?” 左右两侧,都有后殿。 云冽道:“你似有所感,且依你来。” 徐子青便不客气,指点右面,说道:“我只觉那处往后,就有对我颇具吸引之物,既然师兄并无所愿,不如陪我走上一遭?” 云冽略点头,同他并肩而行。 两人很快走了进去,耿正与沈莹兰兀自迟疑,但眼见那二人身影即将消失,也都对视一眼,咬牙跟了过去。 富贵险中求,机遇也是如此。 他们的寿数尚有不少,突破的几率未必不大,可一个上古修士的传承,却并非能轻易得到。 而所谓传承,更多看的是机缘,于他们看来,大师兄身负无情杀戮剑道,自不会对这传承有所求,那位徐师弟也未必对传承如何看重……这说不得,就是他们的气运了! 徐子青走得很快,沿着侧面通道行走,很快就看到后殿,然而后殿中虽陈设不少焕发灵光之物,却都对他无甚吸引。他只看了几件合适的灵器就手收下,其余之物,便不管了。 耿正和沈莹兰极快过去,对他们而言,这后殿里的东西倒是多多益善,就不拘好坏,快手快脚每人都收了数件——左右就算他们不能用的,拿去换取得用之物,也是极好。 如此穿过后殿,又见到几个小小殿堂,再看到白玉长廊,绕行半晌。 随后,他就见到了一片白玉栏杆。 在栏杆包围之间,扩出的是一个小院,在那小院正中,正是镶嵌了一个小小的白玉池。 这白玉池约莫只有两三丈见方,内中荷影摇曳,莲香淡淡。 在其周遭,有极清净的灵气氤氲而起,让人每一个呼吸间都沁人心脾。 徐子青快步走过去,他的视线,正落在白玉池的中央。 在那里,正卧着两朵莲花。 或者说,是一对并蒂莲。 274 274、 ... 这一枝并蒂莲,一半殷红似血,一半洁白如雪,它们的花梗相连,就仿若一双绝世佳人,背靠背悄然静立。 越是离得近,就越是能嗅到它们散发出来的芬芳,无比清净,无比幽静…… 徐子青站在白玉池旁,却没有伸手去触碰。 但他的心中却确信无疑,的确是这一对莲花在召唤着他,促使他一直在这传承之地中前行——不错,在此处吸引着他的,并不是那所谓的上古传承,而是一道似有若无、却分明传达到他是海中的呼唤。 只是,这一对并蒂莲呼唤他作甚? 他心里不解,再仔细看并蒂莲时,也未尝没有疑惑……和些许戒备。 正在徐子青犹豫时,后方忽然传来一阵纷扰。 有一道极强的劲力极快逼来,竟是眨眼间就到了徐子青的后方! 徐子青刚要回头迎战,已是有一只手从侧方探来,点出一道剑气,直把那劲力打散了! 是云冽出了手。 徐子青眉头一皱,是何人在后方偷袭? 他便转头看去,只见到接二连三好几道攻势急速而来,那森蓝的光团饱含杀机,居然每一击都对准他周身薄弱之处,像是要将他毙于其下! 若是只有徐子青一人,他纵是反应过来,也难以完全抵挡。 只因来偷袭之人,正是仅剩下的那位金丹真人。 他方才分明还在前方犹豫于离尘丹,这时却已来到了此处,反而向他出手。 只是徐子青来不及多想,张口吐出一团青光,先撞上一道劲力,炸得巨响。余下几个森蓝光团便被云冽拂袖绞碎,一丝儿也不曾留下。 险些被这偷袭弄得重伤,徐子青自然很是不快,眼里亦闪过怒色。 然而那金丹真人却并无悔意,只冷哼一声,喝道:“小辈,莫抢道爷的天缘,当心吃不下去,倒给噎死了!” 不过他虽是如此说,神情却并不轻慢,而是十分忌惮。 以他的力量,对上徐子青自无问题,可是一旦对上云冽,那些力量就皆如泥牛入海,变得毫无消息了。 徐子青一转念,便知此人为何如此。 这金丹真人应是好容易克服心障、选了来寻找传承之物,结果正走到尽头,就见到一青衣少年站在白玉池边,俯身仿佛要触碰何物,旁边更有数人护持……那一刹,他便以为这行人寻到了传承之物,正要让那徐子青接受传承,才会这般大怒出手,毫不顾忌。 推知之后,徐子青真是哭笑不得。 要说他对罗浮真人的传承全无兴致,倒也未必,只是他早已确信要修炼《万木种心大法》,根本不可能改修《罗浮真经》,故而即使真正拿到传承,也只是为了印证一二,并无全盘接受传承之意。 可现下这境况,便是他说出实言,这位双目泛红的金丹真人也未必肯信。 而今……只怕是要做过一场了。 徐子青心中一凛,立时将功法运转。 虽有师兄护持,但这位真人修为只在金丹初期,他若将容瑾放出,定是能够越阶而胜。只是眼下人多,他不欲及早暴露妖藤,就想要自己与他动手,也增补一番对敌的经验——与旁的金丹真人对战机会,于他而言也算难得。 徐子青手指在眉心一抹,指尖已捻住一根青光湛湛的细针,随后屈指一弹,便在他周身成就三百六十周天大阵之形,上头光芒吞吐,如若星辰摇光,隐隐已形成一种蓄力之势。 此为一种“假星之阵”,乃是上古传下的“周天星斗大阵”的一种变阵,也是副阵中的副阵。一旦形成,可使摆阵之物按星辰轨迹运转,渐渐在这假阵中蓄上一种假星之力……虽比不得真正星辰之力的厉害,可也能在短时间里让布阵之人力量大涨,阵法的威力也颇为不弱。 早在徐子青能将青云针划分千百之时,他已是心中生出一种明悟。 这青云针乃是他以木之道凝聚而成的神通雏形,若是要完满起来,必然要经过更多体悟。 在其上已有万木四季轮回生死的道理,但草木也能因日月星辰而生出变化,亦算是体悟之内,可以容纳其中。 故而徐子青就在一些阵法古籍中寻到了这一种阵法,布在他的青云针上,亦是将如今的青云针分化之数定在三百六十,此后一旦使出,皆不变动。 长此以往,青云针也能沾染星辰运转之理,同其中的木之道意相合,就能弥补其中的不足之处了。 眼下要同这位金丹真人作战,徐子青有心要将此阵印证一番,故而立刻使出,就使他的衣袂、长发尽皆浮动起来,整个人立在周天大阵之内,周身皆如星力牵引,生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玄妙之感。 这一举动,登时让那金丹真人的面色一沉。 不得不说,这又是大宗门弟子与普通宗门弟子、散修之间的巨大差别。 五陵仙门内,无数典籍陈设,只消有足够功劳点,许多秘录珍藏都是应有尽有,不像宗外之人,哪怕经历千辛万苦,也未必能得到一本合适的功法……所以此中天差地别,着实一言难尽。 那金丹真人见到这一种精妙阵法中,眼中极快地闪过了一丝妒意。 若说平常,以他坚定的道心不至于只因此就有动摇。需知他一介散修能有今日成就,也是不知经历了多少险难。只是今日他连番做出取舍,舍弃的竟有许多都是他平日里无法想象的珍贵之物,渐渐就生出心障,直到后来离尘丹之事,才真正给他种下了一缕心魔。 之后这金丹真人以为徐子青要得到传承而下杀手,那时已算是心魔怂恿,而后再见到一介化元修士随手使出的阵势俱是如此玄妙……那心魔也终是入侵,将他生出的那一点恶念放大。 所谓修仙艰难,就在于此。 那金丹真人手持一对银钩,身形顿时飘忽起来。 他使得也不知是哪一路步法,正是徐子青前所未见,左右晃动时,只能见到漫天虚影,而看不出真身何在。 那一对银钩原本极细,如今就变作点点银芒,前后上下,忽闪来去。 徐子青之前将青云针驱使出去,就成阵势将金丹真人围住,而今那真人晃动起来,就只听得金铁交鸣之声极其悦耳,有如雨打芭蕉,连绵不断。 更甚至以徐子青如今眼力,竟也瞧不出那真人的动作,只能极力分辨那声响之中不同之处,感知青云针受到的撞击,方可堪堪推知金丹真人行走轨迹。 如此僵持半刻,因着此阵到底有些力量,那金丹真人在其中一时脱不开身,他现下满心都是传承一事,自不能容忍长久耗费、让他人得了便宜,因此居然伸手抛出一张符箓,迎风见长,化作了一座数丈高的巨石,猛然自头顶压下! “轰——” 只听这一声巨响,三百六十周天大阵已是告破,徐子青被其中力量反震,胸口不禁就是一闷。 果然金丹真人同化元修士差别极巨,他自问能以容瑾护身,可真正用其他神通来与之对抗,就万万跨不过这境界的差距。 略收拾一下心情,徐子青一晃身,瞬时倒退数丈,要那金丹真人近不得身。 那金丹真人双目里仍有杀意,并不肯就此放过徐子青。 他此时倒忘了还有一个云冽并另两位化元修士在一旁看护,只觉得这一个青衣少年便是他得到传承的最大障碍,要除之而后快! 徐子青心知自己已被盯上,再看那金丹真人目中有黑光闪没,便晓得对方已为心魔所趁,除非受到当头棒喝,否则绝难醒转。 可这当头棒喝非得境界超出此人方可为之,在场众人里,就算是他那能越阶杀人的师兄,也仅仅金丹初期罢了,哪怕是念在同道修行不易、想要先将人惊醒一把,也是不能做到。 故而这念头只一转过,徐子青便不再多想。 说到底,也是此人先生恶念,才会有此果报,这金丹真人乃是想要他徐子青的性命,就算他并不愿以仇报仇,却也不会花费太多心思来“以德报怨”了。 当是时,那金丹真人正要再度出手,忽而另一边有巨响传来,随后争斗之声,也越发厉害。 徐子青心里一惊,却是察觉到一种同罗浮真人极为相似的气息在逐步接近。 “莫非是传承?”耿正与沈莹兰两人早已留意,闻声立刻掠去,口中也不由得惊疑出口。 不过才说出便已后悔,立时觉得心性尚有不足,否则不当如此脱口而出。 但下一刻,二人又不再有何悔意。 原来正在那侧殿之内,正飘出一团拳头大小的剔透晶体,在半空里飘摇不定。其后方似有一头约莫数尺长的无形小兽踏云而行,其大口张开,正是将这晶体衔住,在往此处奔来。 这无形小兽几乎看不清形影,唯独只能隐约见到口鼻,可其身上有一种凶煞之气,同那晶体上的浓郁灵气相衬,便格外凸显起来。 在其身后,有数人极快掠来,为首就是那一对主仆,后方还有三四个化元修士,看着倒像是碰运气来的,并不敢掠前方两人的锋芒。 那懒散青年伸手一抓,手掌间就似乎有一道无形劲气,直卷向半空小兽。 也不知是生出了什么心思,突然有一个化元修士喊道:“此兽口中便是传承,快快将它拦住!” 那金丹真人一听,原本还要同徐子青纠缠,此时却立刻弹身而起,竟直往主仆两人那处袭击而去! 懒散青年正要去抓小兽,见状挑了挑眉,抬手一掌,拍了过去。 霎时间,那金丹真人丹田立时凹陷下去,居然整个被人打穿,就连那一颗苦苦修得的金丹,也在这一刻化作了齑粉! 不过也是一位金丹初期的真人,居然如此轻描淡写地就将另一人打死当场! 这、这当真十分可怖! 徐子青也是一惊,虽说是那金丹真人出手在先,可但凡有些眼力的,也未必不能看出他乃是被心魔所控。 但那懒散青年出手起来全无丝毫怜悯,着实是狠辣非常! 一刹那间,这个懒散青年流露出的气息,似乎跟徐子青曾经记忆里那睥睨一众高手的身影重合起来。 275 275、 ... 还未及徐子青多想,那懒散青年一击打死金丹真人,随后就立即往半空小兽身上抓去,其掌间力道可开金裂石,十分勇悍。 然而他招式还未到半空,另一人已是纵身迎上,正是云冽出手,五指间迸发五道犀利剑罡,与那劲力相撞,立时把它绞成粉碎! 懒散青年略扬眉,满不在乎地再度出手,他手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金丝手套,薄如蝉翼,却裹来无尽狂暴力量,同云冽剑罡正面冲击! 云冽一抬手,掌心抓住霜杀宝剑,再反手横扫,就有一股冲天剑意直贯而出,化作滔滔洪流,劈斩拳劲,丝毫不让! “轰轰轰——” 不过是几个眨眼工夫,两人已是身形数度交错,战作一处。 一人拳意撼天,一人剑意纵横,其中力量霸道绞缠,寸寸碎裂,使得周遭空间都变得无比逼仄,像是要在这互相冲撞的力量中爆裂一般! 徐子青为免被劲风所伤,立时倒退十余丈远,其余的化元修士一个躲闪不及,纷纷受了些内伤,反应快些的,也是同徐子青一般,赶紧避让。 这两人哪里像是金丹初期的真人在彼此对战?就算是金丹后期的高手,也难得有如此大的威势。 到此时,徐子青才发觉自己着实低估了那懒散青年。 若是他不曾看错,此人每次身形舒展间,似乎就要猛然向上窜上一窜,而他战斗时那强悍背影,在他脑海中也越发熟悉起来……最终变得无比清晰。 霸皇轩辕! 徐子青的瞳孔骤然收缩,没错,这般暴烈的拳意、如此霸道的气势,与他在莽兽平原时所见一般无二! 他定然就是大衍帝国皇三十一子,天奉王轩辕! 也不知轩辕如何隐藏了自身境界,居然同他们来到了同一处传承之地。 如今正是天龙榜榜首同天龙榜上第五的剑修对战,此战极为可怕,其拳意如山,剑意成罡,铺天盖地的杀念席卷着皇族制成天地、泽被万民的苍茫龙气,彼此对撞起来,其势能震荡苍穹,挤压乾坤。 自打天龙榜上排名动荡,轩辕高踞其上,却也对突入的剑修生出几分兴致,而云冽嗜杀好战,于上方四人皆有对抗之念。而今这两人一朝巧遇,又同是争夺传承,自然就有这一番惊天动地的大战! 徐子青在旁观战,心里自有忧虑。 他对师兄的信赖之情胜于旁人百倍,也不至于被排名禁锢双眼。只是如今轩辕境界在金丹后期,而他的师兄不过是金丹初期,尚未突破,对战起来,轩辕必然是占了便宜。假以时日,他深信师兄定会超越轩辕,可眼下二人相遇,胜负之数,便是难以预料了。 那两人打得兴起,中间重重罡风四溢,使得众多化元修士都不敢接近。那一只小兽急冲上天,也是离开那战局越来越远。 可想而知,若是任它这般逃开,待其遁走,再来寻找就很艰难。 下一刻,壮汉甲子出手了。 他亦是金丹后期巅峰的高手,也是霸皇轩辕的心腹,是他的贴身护卫。既然轩辕此时被人缠住,那么获取传承之事,自然就落在了他的手里。 于是,他足跟一顿,已是弹射而起,直朝小兽飞驰之处暴射而去! 说来此时也算是二对二之局,可惜壮汉甲子境界不在轩辕之下,而徐子青却远远未能结丹。因而壮汉甲子能凭借一身罡劲而突破那两人对战引起的力量狂潮,凭借徐子青的肉身强度,则是不行。 可是壮汉甲子同霸皇轩辕也不会想到,徐子青并非普通的化元修士。 他所拥有的,是一部传奇功法。 而传奇功法总是逆天的,尤其是,他获得了那一株本命之木,上古最为凶猛的异株,嗜血的妖藤。 徐子青的反应不慢,他有一半神识在探看师兄安危,另一半亦是在留意周遭情形。自发觉壮汉甲子行径之后,他也不曾多想,双臂一抬,掌心里左右各自迸发,就有数道妖藤冲天而起,直追过去! 妖藤窜得很快,它根本无视那强烈而狂霸的力量,竟是左右包抄,往那小兽所在之处缠绕过去。 壮汉甲子面色死板,但眼中也难免划过一丝惊色。 这个化元期的少年,的确出乎了他的意料,而那妖异的藤蔓,也实在有些诡异——不过他并不惧怕,竟是张开巨掌,抓住一柄利刃,就朝妖藤之上斩去! 徐子青面色凝重,即便他是以妖藤对战,可面对的依然是金丹后期巅峰的高手!他并不以为尚未成熟的妖藤能吞噬对方,但制造一些麻烦、拖延时间,却是只要谋划一番,就能完成。 当是时,他的肩头各处亦钻出藤蔓,在他周身缠绕起来,以为护持。而半空里正要被斩上的妖藤居然一分为二了! 其中一支极快同利刃相接,另一支则路线不变,继续保持之前的行速,同其余藤蔓相互配合,四面八方,困住小兽! 仅仅一瞬间的工夫,藤蔓已是将小兽捉住! 小兽看似无形,其实不过是隐匿罢了,妖藤一经缠上,它神通一破,就显出了形貌来。 只见它通体雪白,如天边最纯净的云,而四蹄则是墨黑,又如同最深邃的夜空。若只说它这一副外形,当真是可爱至极,然而妖藤却不懂怜惜,叶苞在刹那间便深深扎入它的身躯,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 另一支妖藤飞速掠走小兽口中晶体,比来时更快地回转,在呼吸之间,就要回到徐子青的身边! 壮汉甲子大怒,再不顾对战妖藤,而是一个晃身,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紧紧追了过来! 此时妖藤卷着传承晶体,距离徐子青不过数丈远,而它后头的壮汉甲子,同它之间也越来越接近了。 徐子青头上沁出浅浅的细汗,他若是伸手抓住晶体,那么只这一瞬停顿,壮汉甲子就会立刻追上,对他使出雷霆一击,到时他便是不死,也经不出第二次攻击。可若是不去伸手,就只能让妖藤将晶体送到别处,方能逃脱此劫! 究竟该……如何是好? 这一刹那,徐子青的脑海里,不知转过了多少个念头。 他的心也在“突突”地狂跳着。 在这个时候,他无疑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做出对他最有利的决定! 徐子青心念一动,妖藤立时转换方向,就朝另一侧极快窜去。 那一侧并无人在,不过是一片空地。 他到底还是做不出祸水东引之事,若是他将传承送入任何一人手里,那人也定然无法保住,恐怕壮汉甲子的一击,就要落到那个人的身上了! 但是徐子青心意虽好,旁人却不那般以为。 眼见传承晶石要往无人之处而去,好几个化元修士竟都是也纵身而起,他们以为那壮汉甲子被徐子青缠住,便正是他们出手的时机! 且说虽然之前这些化元修士都只跟随金丹真人、不敢妄动,然而巨大利益诱惑之下,他们便只想着搏上一搏了! 然而正如徐子青所料,壮汉甲子一心服从霸皇轩辕,既然轩辕所要的是传承晶石,他便只会奔着晶石而去。 因此眼见妖藤掉头,壮汉甲子也在空中一个拧身,换向疾奔。 于是就在那一刹那,三四个化元修士已是奔出颇远,恰恰在半途与壮汉甲子相遇,那壮汉甲子当即出手,只听得“嘭嘭”两声,已有两人毙于他的掌下! 还未死的立刻抽身,捂住胸口眼带愤恨,倒是耿正与沈莹兰,因着徐子青是同门中人,略略犹豫一瞬,也正是这一瞬的犹豫,就让他们侥幸逃脱。 半空里,轩辕与云冽斗得厉害,轩辕境界更高,云冽却是剑意圆满,便是谁也奈何不得谁。而下方也是争斗起来,自不能逃过他们之感,当下云冽一晃身形,反手劈出之后,就往徐子青那处掠去。 轩辕被他虚晃一招,口中大笑道:“你与我本来打得畅快,如何就这般走了?给我回来!” 说话时手指猛然一张,就凭空生出一只巨爪,其色呈金黄,形有五趾,带着一种仿若能撕裂天空的气势,立时朝云冽抓去! 云冽冷哼一声,眉心金光爆射,就有一种极重极玄奥之物脱体而出,返回朝那巨大龙爪挤压过去! 正是五趾神龙爪对上小乾坤雏形,一霎惊起气浪滚滚,汹涌的力量如同洪流,直往四面八方,横冲直撞…… 但到底轩辕还是被阻拦一阵,云冽疾飞而来,正好与刚刚打死两位化元修士的壮汉甲子对上,当即一剑挥出,将人逼退。 妖藤中蕴含容瑾意念,见到是云冽来了,自是欢喜无限,急急将传承晶体卷住,送到了云冽手中。 轩辕、壮汉甲子都是慢了一步,眼见云冽握住传承晶体,都是纵身而亡,意欲夺取,出手时,更是毫不留情。 这瞬间,两人竟是要对云冽形成包围之势。 云冽反手挥剑,将剑意全数放出,顿时剑意化实质,又有剑意分光,化作了无数剑芒,暴风骤雨般四散而去。 剑意完满时,于剑之一道上,再无对手! 短短时间里,轩辕、壮汉甲子都连连轰击,抵挡这无数细碎剑意,竟是有几分手忙脚乱。 任谁也不曾发现,云冽手中的传承晶体,居然发出了濛濛的白光…… 白玉池中,那一对并蒂莲上,如同滴血的半面红莲上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其诡异的力量,那力量变作了一道黑色匹练,径直卷住了云冽,将他飞快地拉入了白玉池中。 徐子青心里一慌,不由惊呼出声:“师兄——” 仓促间,未及收回的容瑾依循徐子青意念,也立刻卷住了云冽的胳膊。很快,那雪白的莲花上也生出一种清净之力,把徐子青也拉入其中。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那师兄弟两人就被两股力量带走,而白玉池上,那一对并蒂莲却恢复如常。 云冽消失后,剑意立刻溃散,轩辕主仆二人来到池边,伸手触碰莲花,然而却没有丝毫反应。他们将神识试探放入,却又被那池子上一道灵光弹起,根本不能窥见其中。 没有任何人发现,在那无数莲叶铺满的池子边上,有一颗依然发出极淡白光的晶石,正虚虚地浮在水面。 276 276、 ... 热,极度的热。 脑中昏昏沉沉,意识茫然千里。 徐子青神魂浑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只感觉到一种极其躁动的气息在周围盘旋,让他每每想要醒来时,又会再度将他的意识拉入无边黑暗。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只在一瞬间,忽然一种剧烈的疼痛遍袭全身,这疼痛如同万蚁噬心,又好似烈火炙烤,仿佛让他的筋脉皮肤都无数次断裂,又无数次愈合……终于,在某个强烈的意念下,他猛然睁开了双目! 然而此时,在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种浓郁得好似最幽深夜色的黑。 徐子青知道自己是仰面躺在地上的,上方没有天空,也没有日月星辰,他试图将神识外放,却发现只能“看清”自己周围方圆一丈之地。 然后,他动了动自己的身体。 四肢瘫软,浑身无力,就连丹田里也是空空如也,仿若受了重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子青倏然一惊,师兄! 他想要立刻站起身来,他想起来了,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分明是奔向师兄的,而后被不知什么东西袭击,就立刻人事不知……那么师兄所在何处? 徐子青根本没办法动弹,这种四肢腰杆都不由自己操控的感觉,一刹那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第一世的时候——在那时,他虽然偶尔可以下床,但更多时候也同现在一般,全身上下,都只有头颅能动。 是了,还有头颅能动。 亟欲知道如今的境况,徐子青艰难的侧过头,朝左边看去。 这一看,他却惊呆了。 就在约莫十丈远开外,有一个人影直直立在地上。 那人周身都是墨色一般的黑,只能隐隐看出他是个男子,却又散发出一种极为危险而不祥的气息。 若只是如此,倒也罢了。 可真正让徐子青惊异的是,那人分明就是他的师兄! 徐子青自认不会看错,他那师兄的背影早已镌刻在他脑海深处,便是化作天地烟尘,他也能够识得。 只是他师兄剑意冲霄,分明是个顶天立地的绝强剑修,是一位以杀止杀却坚守本心的仙道修士,又怎么会和那人一般,显得如此诡异? 或者说,师兄他……究竟遭遇了什么? 徐子青心里焦灼起来,罗浮真人分明是一位仁慈宽厚的仙道长者,但此处、此处魔气浓厚,哪里像是个仙道修士的道场? 是的,他此时终于认出来,在这一片地域里,那如同墨汁般粘稠的并非是无光夜色,而是浓郁到了极致的魔气。也正是因着这个,才让徐子青这一个化元期的仙道修士丹田告罄,甚至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将所有力量拿来抵挡这魔气侵蚀。 这一切都在他昏迷之时进行,而当他的力量全部耗尽、几乎要等同于凡人之时,那冥冥之中的危险直觉,才生生地将他惊醒。 否则,只怕在睡梦里,他便已然故去。 徐子青自己落到如此境地,自然更为担心云冽。 他张了张口,蓄力许久,方才强自唤出声来:“师、兄……” “轰——” 一声仿佛夹杂着雷鸣的呼啸风响,眨眼间,一道黑影倏地来到了近前。 徐子青根本来不及反应,就感觉一种极为强烈的存在感忽然压来,正居高临下地笼罩住自己。 细长的发丝拂过侧面……他瞳孔骤然收缩,他看到一张极其熟悉的容颜,与自己挨得极近——几乎就是鼻尖对着鼻尖,呼吸相闻。 淡淡金属的气息裹着浓浓的冰冷之意铺天盖地,徐子青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彻底困在身上人的压制之下,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人,再也感觉不到其他。 这个人是他的师兄云冽,可这样的情形却太过古怪了。 云冽的双臂撑在徐子青的左右,双腿亦是圈住了他的身躯,这样几乎半个身子都压制在徐子青的身上,把他整个禁锢在自己的身体之间。 徐子青本来应该羞窘脸红的,但他现在却全然生不出这种旖旎心思。 他的注意力,全都被云冽的双眼吸引住了。 那是一双极其浓郁的黑,整个眼珠都变成了不透光的颜色,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深黑的色泽好似琉璃,又如同一种深邃的墨玉。 这根本不像是人的眼睛,而仿佛变成了一种什么奇怪的东西。 但徐子青却认出来,这双眼睛里,浸满的都是魔气。 师兄他……似乎是入魔了。 可是以师兄的意志,他怎么可能入魔? 一时之间,徐子青恨不能时光倒转,他便不会再那般没用地晕迷,也才能得知在师兄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云冽凑得越发近了。 他微微侧头,使二人的鼻端交错,之后逐渐接近……触碰。 徐子青只觉得唇上一凉,不由得瞪大了眼。 这、这是…… 他根本没想过会同师兄亲吻,不,或者说这不过是双唇相贴。可如今这情形如此诡异,即便已然亲近至此,却是让他生不出欢喜来,反而生出了许多惶恐。 在这样的惶恐下,徐子青用自己刚刚蓄出的气力,伸手往云冽胸口推去。 可就在下一刻,云冽却伸出一只手臂,抓住了他抬起的手,又压在了他的头顶,这一下,反而是将他所有脆弱之处都越发暴露出来。 而这个时候,云冽竟是仍然贴着他的唇,丝毫没有移动。 徐子青用完了仅剩的力气,忽然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往日里,他能同师兄双手相牵已是无尽喜悦,而今竟能如此亲昵,若是在师兄清醒之时,他便要以为自己心思被师兄看破、立刻就要表明心意了。 但师兄此时似乎入魔了,入魔的师兄做这举动,又是何意? 想不透彻,徐子青心中暗暗叹气,干脆不想。 不论入魔与否,左右都是他的师兄,既然师兄愿意贴着,那贴着也就贴着罢。徐子青并不把这当做一个亲吻,也就没有了那许多纠结心思。他于是放软身躯,任凭师兄爱贴多久、就贴多久,自己则默默调动丹田中仅剩的真元,极缓慢地试图恢复修为。 大概过了有半个时辰,云冽才慢慢放开徐子青。 然后徐子青只觉得身体一轻,腰背处和膝弯处也多了道劲力,他居然是被他入了魔的师兄抱了起来。 徐子青浑身无力,身不由己地靠在云冽的胸口,这姿态着实暧昧了些,也同以往受他师兄相助时很不相同。 但同时他也发觉,师兄的身体是冷的。 非常冷,就好像万年玄冰,没有丝毫的温暖。 这跟从前的师兄又不相同。 徐子青清晰地记得,他曾经附上师兄的后背,曾经被师兄如抱小儿一般抱起,曾经同师兄双手相握,但每一次每一回,师兄的身体都是微暖的,并不火热,却是让他觉得沉稳而安全。 如父如兄,亦师亦友,是最看重的亲人,也是倾心恋慕之人。 但现在…… 徐子青默默地贴近了些,但现在,师兄是冷的,他只愿自己能是暖的。 云冽不紧不慢地向前走着,一步一步很坚定,和以前没什么区别。 徐子青却敏锐地发觉,每当云冽走出一步,周遭的魔气就要微微散去一些,就好像是惧怕了云冽而让出道路来。 与此同时,前方渐渐地有了光。 就在不远处,有一片极为柔和的光芒摇曳,而走得越近,光芒就越明亮,而魔气也越稀薄。 就在那光亮的边境,云冽停在了那处的暗影里。 徐子青抬眼看去,满心诧异。 他居然看到了一个水池! 一个满是莲叶的,用万年寒玉铸造的水池。 然后云冽轻轻一抛,就有一道柔和的力量将徐子青卷起,送入了那一片明亮的光芒中。 而云冽却站在阴影里,再不上前一步了。 几乎是立刻的,徐子青就恢复了力气,他的呼吸间都是极其纯净的灵气,每一次吞吐,都让功法立刻运转,让真元复苏。 徐子青终于能够自如行动,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过身来,走到光芒的边缘。他抬起头,对上云冽漆黑如墨的双眼,开口认真地询问:“师兄,你……这是怎么了?” 云冽并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极缓慢地覆盖在徐子青的侧脸上,不算用力地贴住。 徐子青没有躲闪,他能感觉到师兄的手冰寒彻骨,也立刻发现了,就在师兄的手探入这一片光芒里的刹那,他身后浓郁的魔气,忽然就剧烈地暴动起来!就如同沸腾的水,在半空里疯狂地搅动着! 云冽站在魔气的中心,长及腰下黑发忽然无风自动,那发尾微微向上浮动,就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引。以他为界,魔气突然又向两边飞速散开,让出了一条长长的通路。 在那通路之上,悄然屹立着一株奇异的植株。 它也是通体墨色的,并没有叶片,光秃秃的茎干顶端,有一朵拳头大小的花苞绽放,呈现出一种妖异的红。 浓郁的甜香传来,徐子青只不过不慎嗅了一口,道心就立刻浮动起来。 好像很快就要崩溃一般。 徐子青大惊,他急急说道:“师兄,这是七情魔罗,你……” 云冽神色不动,看起来除了那一双奇异的眼睛,似乎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然后,他也开口了:“你是何人?” 277 277、 ... 徐子青脸色一白。 师兄的手仍旧抚在面上,但却已不认识他了么。 一时失语,云冽再度开口:“你是何人。” 徐子青看着云冽的双目,那里虽是漆黑无光,却也倒映出一个青衣少年的身影,正是自己。忽然间,他绷紧的心弦便略松了松。 即便师兄不再记得,也不曾出手伤他,看来内里也应并无变化,他又何必做出愁苦之态,反而是显得太过着相了。 想到此处自然心宽,徐子青就微微一笑:“师兄,我是你的师弟,你便不记得我,我却总是记得你的。” 云冽略侧头,眼中似有疑惑:“名字?” 徐子青笑道:“在下徐子青,同师兄相识,也有十余载,少有离别。而今虽落在这不着天地的所在,仍能见到师兄,我心中便也安稳了。” 他说了这许多,云冽只略皱眉:“子青?” 徐子青点了点头:“是,师兄。” 云冽这才收回手:“你很好。” 徐子青一笑:“师兄也很好。” 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他这位素来七情不动的师兄,此时竟然是有些情绪外露的——虽说若是同寻常人相比,这情绪波动仍是极为浅淡,可徐子青同师兄相处多年,自是明白,而今师兄的情绪,当真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是因着……那七情魔罗的影响么? 徐子青抬起头,果真见到在云冽漆黑的长发上,有一片暗红色的花瓣隐藏于发间,焕发出几不可见的微芒。 难怪了…… 到终于判断师兄无事后,他总算能冷静下来,分析此时的情况。 七情魔罗,上古典籍有载,又名“七情六欲花”。 花有四十九瓣,四千九百年而花开,四十九时辰后花败。其花初开如血,往复多回,终成暗红,是为七情魔罗花王。 此花为天地间难得的奇花,亦是一种魔花,乃是天地间七情六欲汇聚而成,其生长之处不定,但每逢出现,周遭都将出现极精纯的魔气,久而久之,甚至能凝聚魔晶,形成一处天然的魔地。 而这种花对于修行魔道的人而言,又是大补的上品。 修魔之人随心所欲,当服食七情魔罗花瓣之后,就能魔功大涨,且淬炼体内杂气,炼成一身精纯魔功,更有能修炼出至上魔体者,种种功效,于每人而言都有不同,不能一一数出。 但毋庸置疑,传言凡是遇上此花的魔修,最终都成为魔道巨擘,能在九千世界掀起惊天狂潮,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成为魔道一等一的绝强高手! 可如果仙道中人遭遇七情魔罗,往往就结果不同。 他们或者被魔花入侵,成为一种毫无神智的魔头;或者彻底入魔,从此弃仙而修魔;或者虽是入魔,却是魔功不成,仍旧一身仙道术法,以至于仙魔两道都不接纳,不仅不能继续修仙,连修魔也不成了,终生修为不得寸进,直至寿元终了,化为一培黄土。 而最好的结局,便是难得中的难得。 若是那仙道修士本身意志过人,熬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的魔化,那么到最后,他仍是有机会能够趁着进阶的机会,在心魔入侵的关卡中将自己的仙道意志唤醒,从而转魔为仙,肉身也将成为仙魔之体。 倘使是那样,这就不是劫数,而是一种机缘。 徐子青对他师兄自是满怀信心,因此于他而言,这也必定是他师兄的机缘。 思及此处,他抬眼再瞧了瞧云冽发间的暗红花瓣,不由有些失笑。 师兄素来严谨,如今沾染了花瓣的模样,倒让人觉得很是可爱了。 只是徐子青虽说因为见过古籍而心中有数,到底修为低了些,并不能真正看穿云冽此时的情况。 他那师兄遭遇之事,远远比他所想危险百倍。 云冽修行的无情杀戮剑道为冻结七情之道,需得一情引七情,才能结丹,而后七情复又冻结,再不受外物所扰,终至飞仙。 而七情六欲花为天地奇物,它虽灵智未开,但仅有的微弱意志里,却最是不喜那些个无情无心之物。 因此若是一旦修行无情之道、绝情之道、忘情之道等不沾染七情六欲的仙道修士遇上了它,就要被它一瞬侵入,将七情六欲尽皆释放出来。 可想而知,一个灭绝七情之人,早已习惯了七情不动,忽然间七情六欲立刻涌来,岂非是在白纸上染满了墨汁?这一刹七情六欲冲击识海,各种情感爆裂其中,就会将识海冲得七零八落了。 故而修炼此类仙道的修士,往往都会遇上头一种结局——即是神智全失,甚至狂性大发,成为纵情纵欲、六亲不认的大魔头。 这类魔头一经出世,则必然要受到仙魔两道围剿追杀,直到形神俱灭为止。 云冽这冻结七情的模样,自也是被魔花所憎,便在他刚刚落下之时,已然立刻褪去一片花瓣,附着在他的身上。 而后七情尽皆引动,就霎时入了魔。 尤其云冽修炼的是至杀剑道,早年杀戮无数,且还要经过无数杀戮,才能更进一步,将杀道完满。其实魔念早已深藏心中。只是七情冻结,魔念不出,同时他意志坚韧强悍,才将魔念压制。 此时魔念被魔花放出,等到他将魔花全部吸收,到时候就有杀欲主宰意识,将会被他变成被杀戮操纵的狂魔——就如同那些个修炼此种剑道却未能寻得“一情”、以至于不能结丹之人一般。 幸而徐子青也跟着下来了。 云冽入魔以后,的确已是不认得任何人,可偏偏徐子青便是那个也曾经以一情引动他七情、助他结丹之人,自然与所有人都不相同。 也是唯一让云冽觉得颇为熟悉、不能下手杀害之人。 换言之,云冽的情形同那些灭绝七情之人又有不同,他毕竟曾将七情引动,且七情俱在,不过是冻结于杀念之下,方才七情不动。 但这“一情”确是根深蒂固,如若长久下去,这一情必然要被杀欲取代,可一情之化身既在,杀欲反而要被这一情压制了。 这师兄弟两人相对而立,徐子青面上含笑,神色间温柔无比。 云冽虽是不记得什么,却因七情已动而顺从心意,做出了方才种种举动来。 过了一会,徐子青低低“咦”了一声。 原来云冽头顶那一片暗红花瓣,居然渐渐如同流水一般,化入了云冽的身体。 徐子青想着,莫非师兄站在此处时,也在不停运转功法、炼化魔罗花瓣? 想到这里,他不由说道:“师兄,此处也不知是什么所在,想必也不好久留,若是师兄有何需求,亦不必顾及于我。”他一顿,又道,“我便也在此处打坐,等候师兄。” 云冽似乎也想了想,点头:“好。” 他说完,就转过身,也不知用了什么功法,只见他黑发微扬,人居然已是出现在数丈之外,到了那七情魔罗花前。 见到师兄端坐练功,那一双眼阖上后,就好似什么也不曾变过一般,同往日里打坐之态一模一样。 如此情形让徐子青心下安稳,也开始观察他所在之地。 这一片地方十分明亮,同他师兄所在的魔地可谓截然相反,灵气充盈,鼻端间嗅到的都是极清淡的莲香。 对了,莲香? 徐子青转过身,快走几步。 那寒玉池里,密密麻麻的莲叶几乎将其整个遮蔽住,越是走近,越觉得寒意逼人,呼吸间都灌满了冰冷的寒气,让人肺腑之中,都生出了浓浓的凉意。 同时,也越发让人清醒了。 终于走到池边,徐子青低头一看,居然又见到了一对并蒂莲。 这一对并蒂莲,比起他在白玉池里见到的那一对要小巧得多,但上面所散发出来的灵气,却是那对远远不能比拟的。 他仍记得自己和师兄都是被那对并蒂莲突兀放出的力量拽走,结果却来到此处……他想着,那白玉池莫非是个传送之地?而这一对并蒂莲,与另一对又有什么关系? 这般想了许久,徐子青蹲了下来,细细观察。 一看之下,他又难免吃惊。 修士的记忆之力极好,徐子青早先已仔细端详过白玉池里的并蒂莲,但当他看清楚这一对更小巧的并蒂莲后,方才发觉,这两对并蒂莲,居然都是一般无二。 需知这天地间,原就没有完全相同的事物,若当真出现了,便只有一个可能——这一对并蒂莲,同之前他所见到的那一对,原本就是同一对。 徐子青再度将视线落在了寒玉池上,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没错的,正是同一对。 因为这寒玉池的形态,分明也同白玉池一般无二,这难不成还不能说明,那上方的池子就是这寒玉池的投影么? 至于如何投影,又如何让人看着如此逼真,想必,也是罗浮真人的幻阵罢。 到这时,徐子青对罗浮真人越发好奇了。 那真人既然有心要寻找传承之人,设置这一个幻阵,莫非也是为了考验么?还是说…… 若他推知不错,白玉池同并蒂莲本应是一处传送法阵,那衔住传承晶石的小兽,乃是故意飞往法阵所在之地。而当有缘人夺得了传承晶石,就自然激发这阵法,将他传送到此地来。 此地灵气无比纯净,远胜外界,自是得到传承的修士最好的修炼之地,这寒玉池也应是一处珍宝。且他观这对并蒂莲极有灵性,又应当是罗浮真人留下来的宝物才是,后人得知,总是有用处的。 可若是徐子青所猜不错,那七情魔罗便不该出现于此。 因为即便是元婴期的修士,只要身上不曾备下极珍贵的佛宝,也不能地狱那天地奇花的侵蚀。而罗浮真人所求之人,至多也不能超过元婴期。 更何况,他隐约记得,那传承晶石却不曾跟了进来,反而留在了外部。这未免又同猜测不符了。 徐子青左思右想,都不能明白。 罗浮真人若是真心寻找传承之人,七情魔罗不应存在;罗浮真人若是另有盘算,也无需这般精心设计,又留下那许多宝物、诸多考验。 如此前后矛盾,着实让人费解。 然而就在这时,虚空里忽然传来了一阵猖狂的大笑。 278 278、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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