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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诗小说> 【快穿】当男配掰弯男主 > 第60章

第60章

。 然后他问道:“娘娘有没有来?” 夜穹里繁星似锦,殿外的地面上洒落了星光,如水一般,很是清静。 薛醒川沉默了会儿,说道:“你知道的,京都今夜局势紧张,娘娘要关注离宫那边的动静。” “是吗?”周通像条老狗一样眯了眯眼睛,左眼里传来的痛楚让他皱起了眉,声音也颤抖了起来:“那……娘娘有没有说什么?” 这次薛醒川沉默了更长时间,没有说话。 周通扯起唇角,露出一个难看甚至有些恐怖的笑容,看着他说道:“你看,我真的就像一条狗,就算快死了,主人也不会在意什么。” 薛醒川看着他沉默片刻后说道:“小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你可以不这样过。” 明明身受重伤,也不知道周通从哪里来的气力,声音怨毒说道:“我不这样,难道像你这样吗?” 薛醒川再次沉默。 “打从娘胎里开始我就抢不过你。你生下来的时候,足足有八斤八两,我呢?五斤都不到。倒也罢了,反正家里穷,怎么养也都这样,但薛家的大娘生不出儿子想偷偷抱一个去养,找到了咱家……换作是我,也会选你这个白胖子,不会选我这个瘦猴不是。” 周通说道:“后来薛大娘又生了一个,决定把家业传给亲生儿子,怕你生怨,才在临死前悄悄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你,我承认,那之后你对父母不错,对我更不错,带着我一道上学,一道读书,但你有没有想过,我要冒充书童跟着你在一起,凭什么?” 薛醒川说道:“在人前没有办法,在自家院子里,我对你都是兄弟相待。” 周通嘲讽说道:“可那只能是没有人的时候,在人前,我只能看着你和薛河在那里兄友弟恭,你说我是什么感觉?” 薛醒川沉默了,不再说话。 “我在娘胎里先天不足,便是连修行天赋也及不上你,如果不是后来进了清吏司衙门,在监狱里遇着那个老鬼学会了大红袍秘法,后来又到处抄家搜刮功法,我如何能够修行到现在这种境界?如何能够及得上你?” 周通面无表情瞪着宫殿的上方,继续说道:“但大红袍秘法有问题,我后来修的太杂,这辈子也没希望走到那一步,而你却是一步步向着那边在走,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双生子,为什么我们的际遇会有这么大的差别。” “事隔多年,重新在京都见到你的时候,我没有想到,你已经进了清吏司……但即便从那时候起开始改变,也不见得来不及。” “来得及做什么?我不替娘娘卖命,不替娘娘杀人,我就会失去娘娘的恩宠,我就会被那些人杀死。” “放心吧,娘娘会给你一个交待的。”薛醒川安慰道。 然而在内心深处,他自己都不相信这句话。 便在这时,宫殿外响起脚步声,来的不是圣后娘娘,而是送药的医官。 经过仔细地检查之后,那位医官小心翼翼地捧着盛着药碗的木案来到了榻前。 从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刻起,周通便一直盯着那名医官,脸色很苍白,唯一的眼睛里流露着异样的凌厉的光芒。薛醒川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是怎样的失望甚至绝望,却也没办法做什么安慰,从医官手里接过药碗,单手把他扶起来,准备喂他喝药。 周通看着药碗里黑乎乎的药汁,感受着里面蕴藏着的神圣气息与药香,脸上的神情忽然变得有些怪异。 “怎么了?”薛醒川问道。 周通的声音微微颤抖,莫名令人心悸:“我……不放心。” “不至于此。”薛醒川知道他在担心什么,看着他认真说道:“娘娘不是那种人。” “我替娘娘办的事比你们加起来还要多,我比你们更清楚娘娘是哪种人,反正我不放心。” 周通的声音愈发尖利,又因为伤势而有些气息不足,听着就像破了的风箱,呼呼作响。 这时候的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倔强的孩子,因为不喜欢药苦,所以别过脸去,紧紧闭着嘴,打死都不肯喝这碗药。 薛醒川看着怀里的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老宅的时候,他就是这样不肯喝药,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回忆的微笑。 等京都里的这些事情办完后,就让人把他送回老宅养老吧,相信除了娘娘和自己还有薛河,再没有人知道他会在那里。 薛醒川想着这些事情,端起药碗喝了一口,说道:“你看,这药没事,也不苦。” 很多年前,他哄周通喝药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他会替他先喝一口。 周通看着这幕画面,忽然哭了起来,喉间呜呜作响。 薛醒川也有些感动。 周通哭完之后,精神更加疲惫,却放松了很多。 他看着薛醒川艰难笑着说道:“我想通了,只要活着就好。” 薛醒川很是安慰,说道:“想通了就好。” …… …… 马车回到国教学院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包围了。 朝廷的军队以及国教的骑兵,从正街到百花巷再到院墙四周,围了个水泄不通。 陈长生下车与陈留王告别,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走进了国教学院。 国教学院的院门被推开,里面是一片灯火通明,虽然已经深夜,但数百名师生没有一个人睡觉,因为今夜没有人能睡得着。 南溪斋女弟子们组成的剑阵,已经从小楼下方前移到了院门后方,感受着那些森然的剑意,相信如果朝廷的官兵想要硬闯的话,一定会付出极为惨重的代价,但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些女弟子的脸上看不到往常的平静与自信,而是有些焦虑。 “你去哪儿了?”唐三十六看着他问道。 国教学院的师生们也都看着他。 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是两个时辰前的事,他去了北新桥底,去了李子园客栈,最后去了北兵马司胡同,做了很多事情。 因为他的离开,京都局势陡然紧张,国教骑兵与羽林军先后来到这里,国教学院里的人们自然知道出了事,只是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北兵马司胡同里的那场战斗刚刚结束,唐三十六在京都里有人,但消息的传递并不比陈长生回来的更快。 “没事,大家先去睡。” 陈长生示意苏墨虞带着师生们先去歇息,然后带着唐三十六和折袖去了小楼。 南溪斋的剑阵自然随他而动,不一时便来到了湖畔,苏墨虞也赶了回来。 “真的没事?”唐三十六看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地问道。 他们知道陈长生现在的身体状况,没有办法像平时那般调笑无忌,他们本来以为陈长生离开国教学院之后,便不会再回来,谁想到夜已经这么深的时候,他又回来了,这让他们放心了很多,却不可能完全放下心来。 “真的没事。”陈长生说道:“我就是出去办了些事情。” “什么事情?” “我……去杀周通了。” 听着这句话,楼前顿时变得无比安静。 夜风轻拂着大榕树,却拂不动青叶,轻拂着湖面,却看不到涟漪。 所有人都很震惊,尤其是那些南溪斋的少女们。 京都今夜气氛异常,大有风雨欲来之迹,折袖等人能猜到与他有关,却没想到他竟是去办这样的大事。 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人想要周通去死,但又有几个人敢把这种想法付诸实际? 苏墨虞看着他,脸上满是佩服的神情。 那些南溪斋的少女们看着他,眼神骤亮,心想不愧是斋主喜欢的男子,果然了不起。 “我说过,周通是我要去杀的。” 折袖看着他说道:“看在你现在情况特殊的份上,我不怪你。” 陈长生看着他说道:“当初你被下周狱是因为我和国教学院的关系,所以我总想着要把这件事情办妥了再离开。” 离开?去哪里?南溪斋的少女们听着这话,心里生出些不解与疑惑。 唐三十六和苏墨虞知道这离开二字的意思,刚刚微觉激昂的心绪顿时变得微寒了起来。 “我说过,加钱就好。”折袖说道。 陈长生没有与他争执这件事情,说道:“抱歉,我没能杀死他。” 南溪斋少女们里响起一道声音:“敢去杀就很了不起。” 说话的是叶小涟,曾经的秋山君崇拜者,后来的陈长生崇拜者,现在的徐有容崇拜者。 在今夜,她忽然觉得自己当初喜欢陈长生是很有道理的事。 陈长生注意到南溪斋众女的情绪有些异样,问道:“出什么事了?” 叶小涟有些不安说道:“斋主一直没有回来。”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可能留宿在皇宫里?” 叶小涟摇头说道:“斋主交待过,入夜后她一定会回来,如果她不能回来……” 听着这话,陈长生和唐三十六等人才觉得有些问题,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第625章 清浊贤愚凭谁定 “圣女说如果她不能回来,就要麻烦小陈院长您暂时带着我们了。” 南溪斋的少女们向陈长生认真行礼,白裙飘飘。 “不用担心,圣后娘娘把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教宗陛下看在你的面子上,怎么也不会对她如何。” 回到小楼后,唐三十六对陈长生开解道。 陈长生心知确实是这个道理,只是有容去皇宫之前为何会对南溪斋众女有这样的交待?难道说她知道自己进皇宫后便很难出来?为什么呢?她要在皇宫里做什么事情?她现在还在皇宫里吗? 他解下剑鞘,拿出一副软甲扔到唐三十六的身前,说道:“记得帮我把这件东西送到槐院,给王破。” 那件软甲上面到处都是血,有些或深或浅的剑痕,还有一个非常细的剑洞,只是系带被切断,应该很好修复。 苏墨虞和折袖不知道这是什么软甲,陈长生要专门嘱咐送到槐院给王破。 唐家富甲天下,唐三十六的眼光自然也非同寻常,听着槐院和王破二字,很快便猜到了这是什么。 “这是六御神甲?”他从地上拾起那副软甲,看着陈长生吃惊问道。 苏墨虞和折袖也怔住了。 “嗯,这本来就是王家的东西,刚好还给王破,他应该很高兴。” 陈长生接着掏出一面铜镜递了过去,说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应该也是好东西,如果没猜错,应该可以克制国教的光明力量。” 这面铜镜应该是周通准备用来对付国教神杖的,先前在战斗里没能发挥什么作用,但能在两断刀下保持完好,这让他觉得有些意思。 唐三十六接过那面铜镜,倒吸了一口凉气:“清贤镜?” 陈长生只知道离宫里有座清贤殿,却不知道世间还有个同名的铜镜。 折袖挑了挑眉,苏墨虞再也无法忍住,走到唐三十六身前,接过那面铜镜,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把上面的血迹擦掉。 “这面铜镜很出名吗?”陈长生问道。 “你从来都不看百器榜吗?”唐三十六反问道:“它在榜上的位置,比你的无垢剑还要高!” 陈长生怔了怔,心想当时自己一菜刀砍下去,也没见这面铜镜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 “你到底是去做什么了?杀周通还是去抢劫啊?” 唐三十六拎着六御神甲走到他面前,很是无语:“怎么可能出去这么会儿时间,就带了两件百器榜上的家伙回来?” 陈长生说道:“这都是周通身上的东西,我杀他的时候,顺便就拿了回来。” 片刻安静,折袖三人对视了一眼。 他们知道陈长生是去杀周通后,很是震惊,却没有问太细节的东西,因为他们没有想过,陈长生能够真的做到这件事情,并且在随后陈长生也承认了自己的失败,可如果他真是不敌周通,靠着国教的大人物保护才能回来,为何却能从周通处拿来这两件宝物? 他们望向陈长生,等着他的解释。陈长生把北兵马司胡同里那座庭院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还是没有说得太具体。 “你居然赢了?”唐三十六看着他像看着一个怪物。 陈长生说道:“既然要搏的是生死,胜负则无意义。” 唐三十六震撼说道:“但你终究是赢了。” 陈长生不再理他,说道:“这面铜镜你们看看怎么处理,如果不好分的话,就留在国教学院当院产也可以。” 唐三十六听着这样的话便不喜,说道:“遗言这种事情,交待一遍就好,难道你非要不停提醒我们你是一个快要死的人?” 陈长生想了想,说道:“这不是遗言,这是遗产问题。” …… …… 离宫最深处的那座宫殿,在很多人看来,都不符合教宗陛下的身份,因为殿外的飞檐太多,把天空割成井般的模样,或者这便是天井二字的来由?不过也有好处,站在这里的庭间向上望去,往往能够看到被切割的很整齐的星空,很好看。 夜渐渐深了,夜色也渐渐深了,甚至就像无形的云,遮住了夜空里的星辰,初秋微凉的风怎样也驱散不了。夜色最深处响起一道声音,这声音很平静很淡然,带着些感怀与沧桑意,却又给人一种感觉,这种感怀与沧桑是他刻意想让人听见的。 “已经快二十年没有看到这里的夜空了。” 就像今夜京都里很多人一样,教宗陛下也还没有入睡,他刚给青叶盆栽浇完水,正用丝巾仔细地擦拭叶片上沾着的水珠,听着殿外夜色里传来的那道声音,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缓缓转身望了过去。 “如果当初不是你行事太过急切,或者这二十年来的故事并不会发生。” 教宗对着夜色深处说道。 夜色深处那人回应道:“或者只不过是我没有想到,你当时最终还是站在了她那边。” 听着这句话,教宗脸上的皱纹仿佛更加深刻了数分,缓声说道:“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夜色里的声音说道:“是啊,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这时候应该谈谈现在的事,今夜的事。” 教宗将手里的丝巾搁到青叶盆栽旁,走到殿外的石阶上,看着那片夜色说道:“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是很清楚你究竟想做什么。” 微凉的夜风吹拂着他身上的麻衣,飘飘欲离尘而去。 夜色里的那道声音却沉了下来,仿佛金石一般坚硬与不可摧毁:“我要做的事情,你一直都很清楚,只不过当年你不赞同我的看法,现在二十年时间过去了,你知道自己当年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么你就必须站到我的身旁来。” 听完这番话,教宗低头看着石阶上的影子,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天海拥有最好的血脉天赋,拥有最好的位置,但她是个女人,她的眼光格局有限,她的心性有问题,过往两百多年的历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如果由她继续坐在大周的皇位上,哪怕南北合流顺利进行,人族也不可能在她的带领下战胜魔族。” 有夜风拂动殿外的青树,殿内的青叶,后方那座巍峨壮观的光明正殿里洒漏出来的光线,都仿佛摇动了起来。 那是因为夜色里那人再次开口说话,声音变得更加寒冷而肯定。 “你想要国族俱灭吗?你真想看到陈氏皇族的血脉子孙流离失所,日渐凋零,直至断了传承吗?当年在国教学院分手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说好了,我负责存续皇族血脉,你在京都再看她一段时间。二十年的辰光就这样消失,难道你已经忘记了当初的想法,陶醉与她双圣同天的格局之中?不,我在西宁镇用漠然的眼睛看了你十几年时间,我不会眼看着你就这样颓废下去,现在到了摊牌的时候,我不会允许你继续守在这座毫无人气的宫殿里,把眼睛遮住,便当作看不到世间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 教宗低头看着石阶上那抹由檐角留下的淡淡影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抬头望向夜色深处,问道:“你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夜色里那人说道:“没有人能够承受得住那种诱惑,成熟的果子正在枝头等着她去采撷。” 教宗说道:“那孩子对我说过,非圣人不能抵御,可她本来就身在圣位。” “当今世间所谓圣人不过是个笑话,她这个贪婪无耻的女子又如何能够真正明悟神圣法理?如果确信吃掉那颗果子便能逆天改命圆满,进入神隐之上的大境界,你觉得她会忍得住?你可知道当年他十岁那年的夜里,香味四溢,我忍的多么痛苦?如果不是那条贪婪而愚蠢的黄金龙,再次冒着堕境的危险降临,我去云墓里去与它战了一场,说不定当时我就把他给吃了!” 夜色里那人的声音变得寒冷且残酷起来:“更何况在她看来,这是她要完成逆天改命必须做到的事情,是天道最无情的要求,从她身体里落下的果子,最终再被她吃掉,哪里还有比这更完美的天道循环?我看不出来,她又如何看得出来?” 教宗的声音变得有些疲惫,带着无法轻易释怀的欠疚意味说道:“你最终还是成功地骗过了我,也骗了梅里砂,当初在信里你没有说过,在这件事情里需要牺牲谁,更没有说过要牺牲的人是他。” “果子熟了总是要给人吃掉的,无论有毒没毒。” “我最初以为,让果子尽快成熟,是能够尽快把它植入厚地沃土,助它生成参天青树。” “果子熟了,如果不被人吃,终究是要烂掉,那孩子反正会死,用他必死的命运替全体人类换来如此大的好处,有什么问题?” “可是那个孩子自己并不知道这一切。” “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但不是每个人都能为自己的命运做出决定,拥有选择的权力。” “难道只有你才有选择的资格吗?” “因为我可以为你和这个世界提供一个最好的选择……” “你知道我和这个世界需要怎样的选择吗?” “梅里砂一心想着要皇族归位,你只在意人族的存续,他是天海与先帝的儿子,谁都不会反对他,而且请相信我,他才是这个大陆上最聪慧最了不起的年轻人,他是大周皇位最合适的继承者,也是人类最合适的未来领袖。” “可那孩子也是你的弟子。” 夜色里那个声音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才再次响起来。 “但他首先是皇族的一员。从他存在于这个世界的第一刻开始,他就要替皇族的存续担起责任,有替皇族流血的义务。” 第626章 天书陵里的余人 教宗看着夜色深处,说道:“这是在让他送死。” 夜色里那人淡然应道:“死算什么?当年那么多皇族都死了。” 教宗沉默良久,眼瞳深处的星海渐渐变得平静起来:“你不是皇族,又为什么始终无法放下这些事情呢?” 夜色里那道声音平静而坚定:“这是陛下的遗旨。” 教宗知道他说的陛下当然不是先帝,而是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那位君王——太宗皇帝陛下。 这场交谈始于很多年前从西宁镇送入京都的一封信。 这种争论始于两年半前那个叫陈长生的少年走进国教学院荒废的校园。 看来应该终止于今夜这场谈话。 只是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教宗依然没有确定心意,就像盆中的那株青叶一般,随着夜风轻轻地摆荡。 这不意味着他没有自己的立场,道心不够坚定,相反,正是因为他要考虑的太多,无远弗届,无微不至,所以才很难做出决定。 “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最擅长的是光阴卷,也就是西流典。” 夜色里仿佛有一道目光,落在殿内那方小水池里,然后落在池畔那只木瓢上。 那人对教宗说道:“你就是向西流去的潺潺清水,虽然流了千年,依然没有沾惹半点尘埃与污垢,清可见底,宁柔却有源源不尽的神力,那么……你不需要这时候做决定,到最后那一刻,你终究会发现自己的心意为何。” 说完这句话后,夜色里再也没有声音响起。 教宗站在石阶上,看着飞檐的影子上,站在流水的声音前,衣袂在夜风里微微摆荡的青叶。 “师兄你修的是顺心意,所以才会如此自信地确定我的心意会顺你心意吗?” …… …… 离开西宁镇之后,余人随师父去了很多地方,但无论是寒山那片的雪原,还是拥雪关下面那片荒野,他都不是太喜欢,因为人太少,红河岸边那座白帝城也没有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只是在听说那位妖族公主殿下居然是师弟的学生时,他有些开心。 他最近这些天的心情不错,并不是因为这里是京都,是他的故乡。 他自幼被师父养大,小时候的事情只有些隐约的记忆,却早就已经记不真切,师父对他说他是京都人,在这里生活过,他却记不起来自己的家在哪里,而且他并不喜欢京都,和不喜欢雪原荒野的原因不同,他觉得京都的人太多。 京都的人太多,雪原荒野的人太少,西宁镇的人不多不少,最好。 他不知道师父为什么带着自己去了那么多地方,为什么会来京都,他只是担心师弟的身体,想要和他见面,但师父把他带到天书陵后,便悄然消失,并且嘱咐他不要离开天书陵,说过些天,自然能和师弟见面。 看着师父消失的身影,他想了想,觉得这样也好,不管师弟遇着什么事情,有师父在,总是能解决的。而且京都里的人真的太多,他真的不喜欢,天书陵里的人不多不少,有青树,有流水,很容易让他想起西宁镇后面那座山、那条溪,以及和师弟在一起背道藏、捉鱼吃的快乐日子,听说师弟当初观碑悟道的时候,引落了满天星光,这让他很骄傲高兴,于是他觉得自己有了更多喜欢这里的道理。 还有件很重要的事情——在天书陵里可以看天书碑。他自幼通读道藏,大道三千卷除了最后一卷,早已融汇贯通,虽然和陈长生一样,师父没有教过他如何修行,但他对隐藏着道法至理的天书碑,自然有种亲近的感觉,想要从中看出些有趣的东西来。 师父离开天书陵时交待他不要离开,却没有说不让他去看天书碑。他在那间小院里做好了两天的饭食,扶着拐杖站在篱笆旁看着阳光变幻了两次,觉得应该没有什么问题,便带着包好的饭盒走出了梅里,顺着山道向陵上走去。 大朝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因为去年周园开启和煮石大会以及随之发生的很多变故,天书陵里的观碑者陆续出陵,现在还留在陵内的修道者比起往年来说非常少,他在山道上走了很久,竟是一个人都没有遇到,直到来到第一座碑庐前。 在这座碑庐前,他遇到了一个名叫纪晋的碑侍。那名碑侍的性情很温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与从容,给余人的感觉很好,他心想天书陵果然是修道圣地,观碑久了,莫非都会在气质上得到这样的提升? 那名叫纪晋的碑侍问他是哪个宗派山门的弟子,为何会这时候入天书陵开始观碑。 余人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好在他本来就不能说话,他把拐杖搁到亭柱上,用一只手比划了几个动作,也不知道对方能不能看懂。 纪晋没能看懂他的手语,但看清楚了余人的残障,心生同情,没有再问什么,还提醒他观碑时不要勉强,要注意休息。 看着那位碑侍顺着山道离开,余人擦了擦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眼睛里露出一抹得意的笑容,心想师弟说的不对,自己哪里不会骗人,只不过在西宁镇不需要骗人,你看,我这时候就成功地瞒过了一位前辈。 天书陵的第一座天书碑是照晴碑。 余人拖着腿慢慢走到碑前,望了过去,有些好奇,有些兴奋,甚至忍不住伸手摸了上去。他觉得这座天书碑真的很有意思,那首前贤写成的诗真好,手指摸上去的感觉真的很舒服,冰冰凉凉的,就像西宁镇后面山上的那条小溪。 然后,他来到了第二座天书碑前。 这座天书碑也很有意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觉得那些线条是如此的美丽,就像西宁镇后面山上的树叶在秋天时切割出来的光线。 然后,他来到了第三座天书碑前。 这座天书碑更有意思,碑面上的痕迹依然清楚,线条依然美丽,却不像前两座碑那般繁复,在他的眼里变成了极为简单的线条。 简单并不代表不美,并不代表就好理解,就像西宁镇落雨的时节,旧庙檐下滑落的水线,还有那些被雨水打落的黄叶飘舞的痕迹。为了弄清楚那些痕迹里的规律,这一次余人花了比较多的时间,甚至还把拐杖搁到了一旁,坐在地上想了会儿。 然后,是第四座天书碑。 第五座天书碑。 第六座。 第七座。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 余人来到了一座碑庐前,他扶着拐杖,微微偏头,看着庐下那座碑,觉得有些奇怪。 因为那座碑是断的,原先的碑面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并不知道,这座断碑是一个叫周独夫的人当年砍断的,以这座断碑为界,他看过那些天书碑,都被称为前陵碑。 他知道师弟去年在天书陵里观碑很顺利,很让他骄傲,却不知道一日观尽前陵碑的说法。 他抬头看了眼天,发现日头还没有到中天,天气不算太热,于是他决定继续看下去。 这时候距离他走进天书陵,还没到半天时间。 断碑如何观?他也不知道。 他慢慢地走到那座断碑之前,伸手摸了摸碑上的那些断茬。 片刻时间后,他收回手指,若有所思,望向四周,发现自己还在这座断碑之前。 他把拐杖换了一个边,用断臂夹着,用空出来的右手挠了挠发痒的后背,有些不解,在心里想道:“接下来应该怎么走?” 山陵里的秋风轻轻拂动,带起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衣摆,掀起他额头的那道黑发,露出了他的眼睛。 他有只眼睛不能视物,却不知能不能看到别的东西。 他走到碑庐后的野林前,伸手拨开有些刺手的草枝,好奇地向里面望去。 那里隐约有条道路,应该是被踩出来的,已经快要被野草掩盖,不知道有多少年都没人走过。 看着难以立足的小道,余人的脸上流露出为难的神色,但想了想后,还是撑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向里面走了过去。 野草渐渐淹没了他的身影,荒道在他的脚与拐下渐渐延伸。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走出了这片野林,来到了另一座碑庐前。 他抬起手臂,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水,觉得脸有些发热,心想幸亏没有迷路,不然可就麻烦了,他没法喊人帮忙。 他走到碑庐下开始观碑。 这里已经不是前陵。 天书十三陵,他已经来到了第二陵。 周独夫当年在天书陵里断碑之后,他是第一个直接走到这里的人。 他当然不知道这些,他继续看碑,继续前行,看了一座又一座的碑。 他感到饿的时候,便从怀里取出饭盒开始吃饭,饿的时候,便去寻些山水来饮。 饭盒里的菜很简单,是青椒炒腊肉。 腊肉是他在某个荒废的院子灶房梁上找到的,青椒是他在一处无人打理的菜田里采摘的。 太阳落山,繁星上了夜空,太阳升起来,繁星退到了光明的后方,山间的清溪缓缓地流着,就像时间。 不知道到了第几天,余人发现饭盒空了,无论是青椒炒腊肉,还是豆腐乳,都没剩下任何残余。 他真的有些饿了,于是他顺着原路向回走去,走过那些碑庐时,终于看到了一些修道者。 这几天看到的都是无言的山林与石碑,终于能够看到人,余人有些欢喜,向那些修道者点头致意。 而那些修道者看着他就像看着鬼一样。 这人是谁?怎么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为什么他会从前面回来?难道他已经看到了下一座天书碑? 第627章 母子(上) 回到院子里,做好饭食,先饱餐了一顿,再准备好几个饭盒,余人再次向天书陵走去。 走到天书陵脚下的直道时,他忽然改了主意,转向了右手方。 天色晴好,山陵里有很多人,他刚刚才和他们见过面,这时候如果再见面,稍觉有些过密,而且再次相见,是不是意味着就是熟人?或者说是不熟的熟人?那么只是点头致意会不会被认为礼数有欠缺? 这些问题很麻烦,余人不是很擅长处理,所以他决定从别的道路上天书陵。 他并不知道对世间的绝大多数修道者而言,进天书陵只有一条道路。 在茂密的山林里他尝试了很多次,还是没有成功,因为腿脚不便,还摔了几次,身上到处都是草屑与松针,看着很是狼狈。 他有些无奈,心想怎么就找不到一条路呢? 然后,他看见了山间有一条路,那条道路由白石砌成,在阳光下仿佛玉石一般。 这条道路很直,而且直接通往天书陵的最高处。 余人高兴地向着那条道路走了过去,待走到近处,却又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这条山道上一个人都没有。 这条山道是通往在天书陵最直、也是最近的道路,为什么没有人走? 难道说是因为观碑者们要磨励自己的意志,所以刻意不走这条捷径? 想着这种可能,又想着自己先前看见这条笔直山道时的欣喜,余人觉得有些惭愧。 但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心想自己毕竟和普通人不同,走走捷径也不算太丢脸的事情? 他带着些羞愧意味,扶着拐向那条山道上走去。 以他的腿脚,要越过那些清浅的水渠,真是不方便,只是走到山道下方,便觉得有些累,好在那里有座凉亭,可以歇一会儿。 走到凉亭下,他看着那座满是灰尘与锈迹的铜像,在心里想着,如果这让师弟看见了,他得难过成什么样。 这说的是陈长生的洁癖。 余人看了眼笔直的山道,心想要爬上去肯定要花很多气力,那不如在这里先休息好,把力量攒足,于是在那座铜像旁坐了下来。 但他还是有些不舒服,与陈长生自幼一起长大,双方彼此影响,都有些轻微的洁癖。 他想了想,从袖子里取出手帕,走到水池旁,有些困难地低下身去,把手帕打湿,然后走回铜像前,开始仔细地擦拭起来。 他才刚刚把那尊铜像的左肩擦亮,忽然听到一道声音从铜像的盔甲里响了起来。 那声音很低沉,并不洪亮,无法传到远处,但在他的耳边,却仿佛是雷声一般。 “把头盔擦一擦就行了。” 秋风拂动浅渠里的清水,带起盔甲里的尘埃,凉亭下一片安静。 余人看着那尊铜像,呆了很长时间,吃惊想着,居然是活的啊! …… …… 陈长生初入京都的时候,对这个世界的常识没有任何了解,余人与他自幼一起长大,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不知道那条笔直的山道是神道,除了天海圣后与教宗陛下,再没有人能够踏足其间。 他也不知道凉亭下那座将军的雕像并不是真的雕像,而是真正的将军,是守陵六百余年的大陆第一神将汗青。 但至少这时候他知道对方是个活人,而且看盔甲上的那些灰尘与锈迹,这个人应该已经在这里坐了很长时间。 在这里坐这么长时间,难道不无聊吗?余人虽然也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不擅长和人打交道,但扪心自问,如果很多年都见不着一个人,还是会觉得无趣,另外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这个人一直坐在这里,那吃饭怎么解决? 想着吃饭的问题,他下意识里取出一个饭盒,递到对方的盔甲前,比划问道您饿不饿? 盔甲里没有声音响起。 余人想了想,又比划了几个复杂的动作,意思是说要不我给您去煮碗面汤? 盔甲里传出了一道声音:“搁在这里就行,另外,这条神道你不能走。” 余人把饭盒搁到地上,行了一礼,又有些不舍地看了眼神道,扶着拐杖向来处走去。 在他离开后不久,秋山再次降临浅渠与凉亭,拂起盔甲缝隙里的灰尘。 两道幽然沧桑的目光,在头盔深处亮起。 汗青睁开了眼睛。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一个饭盒,就这样静静地搁在他身前的地面上。 …… …… 顺着原路返回,来到不知道第几座天书碑前,余人继续观碑。 可能是因为这座天书碑太过玄奥难解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他在思考某些事情的缘故,这一次他在碑前站了很长时间。 直到夜深人静时,他依然还在这里。 他有些饿了,便在这时,夜空里忽然落下微雨。 他挪进碑庐里,取出剩下的饭盒搁到天书碑的顶上,开始吃饭。 夜雨并不大,只是声音有些令人烦。 余人把饭盒收拾好,靠着天书碑望向庐外。 这里已经是天书陵的高处,视线穿透如纱般的薄雨,能够看到京都的灯火。 或许是因为夜太深的缘故,很多宅院里的灯火已经灭掉,京都看着有些幽暗。 余人再次担心起陈长生。 他相信师父一定能够解决师弟遇到的问题,可是师弟的病怎么办? 忽然间,他感应到了些什么,望向夜空里的某处,微微皱眉,不明白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夜空里的那处没有星辰,是一座高台。 甘露台。 …… …… 甘露台上有人。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站在高台边缘,静静看着夜空。 京都今夜忽然飘来了很多云,仿佛更深的夜色,自然看不到星星。 但那些夜色与云哪里遮得住她的眼睛。 就像那些夜明珠散发的光毫与自天落下的微雨无法沾染她的身体一般。 她美丽的眉眼间有些凝重的神情,因为她感觉得很清楚,天道有所改变。 那就是命运吗? 她的命星在遥远的高空里,隐隐有些晦意。 或者是因为她的另一颗命星正在京都里。 那是她命中的克星。 她应该怎样做? 挥袖掩去那颗星辰的光芒? 但那又有何用? 如果她真的这样做的,那么日后便很难真地战胜天道。 可如果她不这样做,她现在能够战胜天道吗? …… …… 陈长生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一次是真的不多了。 为了杀周通,他付出了很多,鲜血这时候正在他的腑脏里流淌,他的经脉已经断的七零八落,徐有容在他身体上覆着的那层圣光已经越来越薄、越来越淡,他随时可能向这个世界里的生命发出最致命的诱惑,而就在那时,他可能便会死去。 还有多少时间?一天还是两天?一首歌或者一盏茶? 他没有任何犹豫,从床下取出黄纸伞,便从窗口跳了出去。 唐三十六和折袖等人都没有睡觉,有的守在屋外,有的守在树上,但他们没办法阻止他再次离开。就算大榕树上的折袖感应到了他的离去,应该也会给予他最后的自由,因为狼族的年轻人在荒蛮而血腥的雪原里长大,知道死亡就应该是宁静的。 微雨落在黄纸伞上,没有发出啪啪的声音,温柔的像是在滋润。 他撑着伞走进湖侧面的密林,然后向后方折转,没用多长时间人,便来到了围墙处。 密林深处有道直通皇宫的门。 这面围墙上有当年落落让下属开的一扇门。 但两扇门他都没有走,因为他无法确定,皇宫里的人以及教宗师叔的人,会不会派人守在那些门后。 他看了眼满是青苔的旧围墙,轻掠而过。 经过今年春风秋雨的润泽,曾经被他和唐三十六洗劫一空的百草园,现在重新变得生机盎然,很多珍贵的药草与灵果,在圃间与枝头静静地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摘取,但他却是目不斜视,向着更深处走去。 他最后要去的地方是皇宫。 他要去确认徐有容是安全的。 他要去见天海圣后,他要问她一些事情,他要问她那些是不是都是真的,你是不是我的母亲,然后……然后就够了。 他的怀里还有苏离留下的那封信,他的手腕上还有五颗天书碑化成的石珠,他还有周园。 但他不准备在皇宫里做什么,真的已经够了。什么阴谋,什么大局,什么大义,什么人族与魔族之间的战争,对他这个要死的人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又有谁忍心还要求他在这种时候还要做什么呢? 他只需要知道一些事情,然后安静地离去。 没有人能够决定自己如何来到这个世界,但离开的时候,谁都希望能够是清醒的。 这句话很多人都说过,他也说过,那么就要做到。 但他没能走进皇宫。 因为在百草园深处的林子里,他看到了一幕曾经见过的画面。 树林里有一方石桌,石桌上搁着一个铁铸的茶壶,壶畔放着两个茶杯,看杯中的茶色,今夜煮的应该是白茶。 喝茶的人还是那位中年妇人。 看着她平静的神情,陈长生有些意外。 第628章 母子(中) 他和这位中年妇人相遇过多次,并不陌生。 他曾经很多次想过她的身份,但怎样都找不到半点线索,感觉很是神秘,但必然是皇宫里的大人物。 今夜京都风雨欲来,微雨已至,以这位中年妇人的身份地位,按道理来说,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陈长生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觉得落在脸上的微雨变得有些寒冷。 或者,她是来杀自己的? 好在这种事情没有发生,不然他会真的觉得有些难过。 中年妇人手指轻点,像往常那样,示意他坐下,喝茶。 陈长生松了口气。 百草园里的这片树林对他来说有很大的意义,这是他在京都最能心意平静的地方。 两年里,与这位中年妇人对坐饮茶的那些夜晚,是他在京都最能心意平静的辰光。 如果中年妇人选择这片树林,这方喝茶的石桌来杀他,他会觉得很不愉快。 他很喜欢这种静坐无言的感觉,很舒服,很自在,很容易让他想起西宁镇……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因为他现在不喜欢想起西宁镇。 好吧,但旧庙后的那条溪水还是清澈的。 他的眉渐渐舒展开来。 …… …… 看着他皱起眉头,看着他展开眉头,看着他眉间的青涩意味,才想起来,噢,还要再过些天,他才满十七岁,可那不是假的吗?不过真是个了不起的小家伙,眼看着就要死了,还能停下脚步,在这林间桌旁端起那杯暖暖的白茶,还能走神去想别的事情。 天海的唇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渐渐翘起,便有一抹笑意被噙在了里面。 如果这个年轻人真是自己的儿子,或者也是件不错的事情,至少不会太给我丢脸,这样当我看着你死去的时候,或者能够感受到更多想要感受的感受,从而在满天星空里找到隐匿的天道痕迹,最终获得真正的自由。 天海的唇角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渐渐敛平,于是那抹笑意便不知去了何处。 她静静看着陈长生,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的眉心。 陈长生醒过神来,有些微惊,却没有避开。 不是他不想避,而是他避不开。 无论是初入京都,还是现在,无论她要对他做些什么事情,他都没有办法反对。 最开始的时候,他有些不适应,尤其是有时候被她捉着下巴、轻抚脸颊的时候,更是有种羞辱感,但后来……可能是习惯了吧。 指尖轻触,他的识海里隐约响起一声极其轻微的爆破声,就像一个气泡被戳破了。 夜风穿行在百草园里,带来那些药草灵果的香味,还有些只有她能闻到的味道。 因为她的手指在刚才那一瞬,刺破了徐有容布下的圣光,她的神识带来了这道微风,风里有他的气息。 她静静闭着眼睛,仔细地体会着那道气息,神情渐趋宁柔。 那道气息果然如春风一般,令人沉醉,很难想象,如果完全释放出来,有谁能够抵抗得住这种诱惑。 她睁开眼睛,轻轻点了点桌面,示意陈长生喝茶。 陈长生一直把茶杯握在手里,啜了口,然后把茶杯放下。 他看着中年妇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又合上了嘴,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我……以后可能不会再来这里了。” 他停顿了会儿,看着她继续说道:“我是陈长生。” 她静静看着他,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陈长生先是有些吃惊,然后自嘲地笑了起来,两年里遇见这么多次,以中年妇人深不可测的境界实力,自然早就知道了自己的来历。 “既然您知道我是谁,那大概也知道我现在的情况。”他低头看着茶杯里淡若清水的茶汤,声音也清淡的变成了水一般,“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您是谁,或者正是因为这样,我总觉得有些不好对别人说的话,可以说给您听。” 她静静看着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在陈长生看来,或者说他愿意把这当作一种鼓励。 他想了想后说道:“我快死了。” 然后他开始讲述自己的故事,从出生之前开始说起,当然是天机老人推演计道的结果,然后讲到出生之后,那是余人师兄对他描述的画面,清溪以及那条黄金巨龙,接着讲到西宁镇旧庙的生活,又讲到来京都退婚以及随后发生的这些故事,直至说到现在。 在西宁镇旧庙的时候,没有人与他说话,所以他也养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情,来到京都后才变得好了很多,尤其是认识唐三十六之后,偶尔他也会展现自己唠叨的那一面,与徐有容在一起时,也有很多话想说,但都没有今夜他说的话多。 他把自己的一生梳理了一遍,然后碎碎念给她听。 “魔君去了寒山,当时我就有所怀疑,不过没有证据,但现在的情形……很清楚,我知道师父是在利用我。” 他最后说道:“但那个病我一直有,终究是命不好的问题,我能责怪谁去呢?” 无论他说什么,她都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喝一口茶,神情很是平静。 仿佛西宁镇旧庙、黄金巨龙、圣光大陆、陈玄霸、周独夫、这些名字对她来说没有任何震撼。 结束讲述后,陈长生有些嘴干,把杯中的残茶喝完后,才反应过她过于平静了些。 这让他眼中的她变得更加神秘。 “您……究竟是谁呢?” 他看着她好奇地问道。 百草园里很安静,一缕风都没有,自然没有风声,微雨忽然停了,自然也没有雨声。 就连墙脚与草丛里昆虫的哀鸣都消失了。 很长时间的安静过后,忽然响起了一道声音。 “我是谁?” 陈长生吃惊异常,因为这句话是她说的。 他听得清清楚楚,这三个字是从她的双唇里说出来的。 他一直以为她不能说话。 两年时间里,一直都是他在说话,她从来都一言不发。 然而,原来她可以说话,她只是不想说话。 她究竟是谁? 震惊之余,陈长生忽然生出极强烈的警惕与不安。 因为她站了起来。 她忽然变得无比高大,就像是一座山川忽然出现在了天地之间。 她缓缓把双手负到身后,袍袖轻拂,树林里便有大风起兮。 她居高临下望着陈长生,神情漠然,树林里的温度便低了数分。 夜风轻拂着她的脸,她的双眉向着鬓间延展,如同将飞的剑,更像是待振的双翼。 她的眼神变得格外湛然有神,仿佛有星辰在其间。 那张普通的容颜,在数息之间,便变成了人们能够想象出来的最美丽的脸。 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变得无比强大。 她是谁? 她当然就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天海圣后。 百草园的树林变得更加安静。 陈长生拿着茶杯,震惊的忘记了放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醒过神来,把茶杯搁到桌上。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看着茶杯说了声:“您好。” 很简单的两个字,应该有的礼数,但最不应该出现在他与她之间。 他的声音很平静,情绪则是难以想象的复杂。 同时,他顺便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徐有容进周园的时候,也曾经易容过,没有人能够看得出来,事后她说那是青矅十三司的一种秘法。但他通读道藏,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时候他自然知道,徐有容易容与圣后的手段都是一样的,或者是因为凤凰能够自由化形的缘故? “难道你不应该叫我一声母亲吗?”天海圣后看着他说道。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声音很淡漠,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有什么情绪。 陈长生抬起头来,望向这个美丽到令人无法直视的女人,心想这就是自己的母亲吗? 被师父在溪边拣回西宁镇旧庙后的这些年里,他当然曾经无数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自己的父母是谁,但一直没有答案。 直到去年那个流言开始在京都传播之后,他才开始再一次正视这个问题,然后前段时间在寒山里,得到了某种程度的证实。 无论流言之前还是之后,他也都偶尔有想过,如果相遇……那会是怎样的场景,自己应该做怎样的事情,哪怕先前从国教学院小楼窗口跳出去,决意去皇宫直面她的时候,他也还在想这些问题。 然而真正的相遇之后,他才发现所有的准备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的心神有些恍惚,身体有些冰冷。 他看着她漠然无情的美丽脸庞,找不到哪怕一丝他曾经试图想要拥有的感觉,比如温暖。 天海圣后感知到了他的心情变化,挑眉道:“没用的东西,当初我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双眉如剑一般,似乎下一刻便要飞上夜空。 再加上她眉眼间的漠然,于是给人的感觉愈发寒冷。 陈长生有些生气,鼻息微粗说道:“我刚才去杀周通了。” 这句话出现在此时,显得有些突兀,有些莫名其妙。 天海圣后说道:“想要证明自己有点用?有勇气面对这个世界?找我要几颗糖吃?” 陈长生心想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想告诉你,有些事情你不在乎,我也可以不在乎,我有勇气去杀周通,就有勇气面对你。 哪怕我们是母子,哪怕你是一个冷酷到会亲手杀死自己儿子的母亲。 第629章 母子(下) “周通就是一条狗,一个奴才。” 天海圣后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而你是我的儿子,哪怕你就要死了,哪怕你就要死在我的手里,哪怕你只能再活一天时间,但只要你活着,你就要把他重要一千倍一万倍,如果你连这种认知都没有,又有什么资格做我的儿子?” 陈长生记起在车里陈留王说过近乎完全相同的话。他没有因此而感慨些什么,只是觉得这话有些怪异,不符合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既然你要冷血无情地杀死我,为何还要理会我有是不是有资格做你的儿子?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再次沉默。 天海圣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两年前,这样的场景便曾经发生过,他很抵触,很难才习惯,现在他有些恶心。那种宠溺怜爱的眼神是给谁看的?这种亲近的爱抚又是为何出现?这是虚伪还是自我的精神慰藉?还是说你只是想借此抚平道心,以确保在杀死自己的儿子之后,心境不会受到影响? 陈长生感觉就像有毒蛇在自己的脸上缓慢地游过,那种极端厌憎的感觉,让他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他想要避开,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动作,他想要取出怀中那封苏离留下的信,却连指尖都动不了。 “你想杀我?”天海圣后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不知道为什么,既然感知到了陈长生的心意,她却没有因此而愤怒,如星辰般的眼眸里却多一抹笑意。 那是一种代表赞赏的笑意,似乎她很欣慰于陈长生对自己的母亲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 陈长生只是想要离开,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看着她的眼神,知道她误会了些什么,却不明白她误会之后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 “天道轮回、天理伦常都是假的,母子相残,父子相残,在这个世界上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我也很想杀死你,所以你想杀我,我并不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相反,你能无视那些虚伪的、无趣的道德法理,对我生出杀心,才说明你真的有资格做我的儿子。” 天海圣后看着他说道。 陈长生看着她认真问道:“您……真的要杀我吗?” 天海圣后说道:“我说过,那些都是假的,既然如此,我为何不能杀你?” 陈长生沉默片刻后问道:“那究竟什么才是真的呢?” 天海圣后望向皇宫,安静了很长时间。 她这时候身在百草园。 皇宫与百草园,是她生活了无数时间的地方。 很多年前,她在皇宫里看到了一匹难以驯服的龙马,太宗陛下问大家,怎样才能让这匹龙马听话。 她自告奋勇上前,然后……她便被逐去了百草园。 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太宗皇帝当时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厌恶。 在百草园里,她过着谁都无法想象的苦日子,她的族人在那段日子里更是苦不堪言。就在她以为自己将会就此沉沦的时候,先帝没有忘记她,悄悄来到了这里。然后她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太宗皇帝对自己如此鄙夷、厌恶……那么说明自己身上一定有让对方感到不安的东西。那是什么呢?是力量,是拥有强大力量的潜质,是世间罕见的真凤血脉,是天道隐隐显示出来的预兆? 如果要说对天道的理解,这个世界上大概再也没有比她更深刻的了。但即便是她,有时候也会产生一些疲惫的情绪,是的,不是惘然,不是困惑,而疲惫,因为要抵达彼岸,进入真正的自由世界,需要太过漫长的岁月。 她望向陈长生准备说些什么,发现陈长生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同时一抹不正常的血色出现在他的眼角——他的伤势在这一刻终于暴发了。蕴藏着神魂或者说圣光或者说生命力量的血液,冲破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经脉,在他的腑脏之间不停地渗透着、流淌着,身体表面的圣光,已经无法完全遮掩住那种味道,初秋的夜林里,忽然传出无数昆虫的鸣叫。 天海圣后静静看着他,显得格外冷酷。 “如此浓郁的生命气息,闻着确实不错,我果然没有看错。” 这说得是先前她撷取了陈长生体内的一缕气息,之后得出的结论。 “当年的那些遗族原来真的去了圣光大陆,难怪以太宗皇帝的本事,花了两百年时间也一直没有找到。” 陈长生这时候特别难受,身体里仿佛有数万把小刀正在刮弄着自己的骨头,但听着这话,注意力依然被分了些许。 他知道她这时候说的对象是谁。 所谓遗族,指的是当年百草园之变后,从京都逃走的陈氏皇族的一部分,那部分陈氏皇族或者是太子的家人,或者是亲近太子的皇族中人,其中自然也包括那位陈玄霸的家人,据道藏上的记载,这部分陈氏皇族不下千人,而且都极具才干,极具天赋。 天机老人说他的身体里蕴藏着无数圣光,必然与圣光大陆有关系,师兄说自己是在溪边被拣到的,而那条小溪是从云墓里流出来的,徐有容曾经说过,云墓里的那座孤峰,就有可能是通往圣光大陆的道路…… 这些信息组合在一起,这件事情的原初本貌便已经渐渐呈现。 自己果然是陈氏皇族重新夺回皇位的希望,或者说手段。 天海圣后感受着秋林间越来越浓的那种味道,眉头也皱得越来越深,眼瞳最深处那颗明亮的星辰微微摇撼,光线也变得有些昏暗起来,同时她的脸上流露出冷酷、厌憎等并不截然相反、却很不应该同时出现的情绪。 下一刻,她闭上了眼睛。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些情绪尽数消失无踪,剩下的只有平静与漠然。 她轻拂衣袖,一道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威压,顿时笼罩了整片秋林,数道清光自袖间洒出,落在了陈长生的身上。 那道足以令世间所有生灵痴迷渴望以至疯狂的气息,在这数道清光的隔绝下,暂时消失了。 百草园里那些正在拼命叫唤着的昆虫,有些茫然地渐渐停止了鸣叫,秋林再次归于安静。 天海圣后看着陈长生的神情,微嘲说道:“现在你知道自己是被人利用的了吧?” 陈长生沉默了很长时间,有些困难地抬起因为疼痛而颤抖的右手,握着已经被喝空的茶杯,说道:“我没有见过那些人。” 这里说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隐藏在夜色后方的遗族,那些离开这个大陆已经很多年的陈氏皇族后人。 “有些人不需要见,也能知道他们有多么的卑鄙下作无耻,因为他们的血脉就是臭的。” 天海圣后负着双手望向夜空下遥远的东方,毫无情绪说道:“父亲杀死自己的儿子,弟弟杀死自己的兄长,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家族里发生过太多次,我还记得当年太宗当朝的时候,太子承乾被处死,魏王泰进宫去看太宗皇帝,一见面便扑进了太宗皇帝的怀里,哭喊着说,我从今天起才算得上是陛下您真正的儿子,我有一个儿子,等我死的时候,一定会为陛下杀了,然后传给您喜欢的晋王。” 说到这里,她转身看着陈长生,说道:“听着这番话,你觉得如何?” 陈长生的身体还在颤抖着,因为痛楚,也因为情绪,说道:“我觉得……很恶心,也很寒冷。” 天海圣后似笑非笑说道:“当时所有听到这番话的人,都与你有相同的感受,然而……我们的太宗皇帝陛下却似乎并不这样想,他觉得很欣慰,还说人谁不爱其子,朕看见魏王如此,很是怜惜他。” 陈长生心想太宗皇帝被称作千古明君,何至于被这等幼稚荒谬的言语所骗? “太宗皇帝当然不会被骗,只不过他是真的很欣赏魏王的无耻——才把自己的兄长杀死,便恨不得钻进父亲的怀里去吮他的奶子,这种事情不是谁都能做到的……都说子肖其父,太宗皇帝当年也这样做过,难道他还好意思批评魏王什么?” 天海圣后的言语在提到太宗皇帝时,变得有些刻薄,甚至有些粗俗。 陈长生抬头望向她,说道:“您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先前您以为我想杀你的时候,觉得很欣慰,就是相同的道理?” 天海圣后说道:“我只是想告诉你,陈氏皇族无论是太宗一系还是那些遗族,都是些虚伪恶心的东西。” 陈长生沉默了会儿后说道:“我的身体里也流淌着陈氏的血液,所以我也必然是虚伪恶心的?” 天海圣后说道:“你可以这样理解我的意思。” 陈长生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终究,您只是想要杀我,为此找些理由或者借口罢了。” 天海圣后看着他微讽说道:“我要杀人,何时还需要理由或借口?” 陈长生说道:“但我毕竟是不同的。” 天海圣后挑眉道:“你的不同在何处?” 陈长生说道:“我毕竟是你的儿子,如果你像太宗皇帝一样,在意后世的史书上会如何写,那么你总要做出一些解释。” 天海圣后说道:“我一个女子坐上皇位,就没有奢想过后世能有什么好评价,你看我可像会在乎议论的人?” 陈长生想着她登基后处理朝政的冷酷手段,确实如此,但是,还有些别的问题是需要解决的。 他说道:“每个人都要对自己的选择做出解释,就算不在意世人如何看,也总要说服自己。” 天海圣后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也许是这样的。” 陈长生说道:“既然已经说完了,那您还等什么呢?杀了我,或者吃了我,完成逆天改命,圆满所有的因果,助您千秋万代。” 天海圣后说道:“有道理,你本来就是我肚子里落下来的一块肉,我再把你吃进肚子里,这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 …… 第630章 第二只松鼠 夜林寂静无语,寒蝉噤声,秋虫不鸣。 石桌上茶已凉,灯已残。 忽然间,树林里某处传来细细索索的声音。 二人望了过去,只见一只松鼠在一棵树上高速跑过。 那只松鼠很肥,毛茸茸的尾巴拖出了一道灰影,看着很可爱。 看着这幕画面,不知道为什么,陈长生忘记了即将到来的死亡、甚至是可能比死亡更凄惨的结局,脸上露出天真的笑容。 天海圣后没有笑,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只松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挥了挥衣袖,仿佛要拂走一些自己不喜欢的情绪。 那只可爱的松鼠正从一株树往另一株树上跳去,便在半空里变成了一片血花。 陈长生怔住了,有些难过问道:“为什么?” 天海圣后没有回答他的话,回答他的是初秋夜林里陆续响起的声音。 那些声音很沉闷,噗噗作响,就像是装满了酒的皮囊再也承受不住内部的压力,就这样忽然裂开。 一个中年男子从一棵树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来,胸腹处已经瘪了下去,仿佛受到了某种恐怖力量地直接碾压,他的眼鼻口耳里不停地喷着血,什么话都没有来得及说,便倒了下来。 陈长生认识他,他是教枢处三位红衣主教之一。 他是来找陈长生的,或者说是按照离宫的命令前来保护陈长生的。 现在他就这样在陈长生的眼前死去。 那些沉闷的声音继续响着,初秋的夜林里,或者在树上或者在满地落叶里,暴出了十余处血花。 每处血花便代表着有一名国教的高手暴体而死。 更远处的夜色里,有些没有被波及的国教高手纷纷被迫现出身来,四散逃逸,但他们又如何能够快过夜林里穿行的风? 看着眼前这幕恐怖甚至近乎诡异的画面,陈长生身心俱寒。 这些正在死去的人们,在世间都是难得一见的高手,但在天海圣后的面前,却根本没有任何还手的力量。 天海圣后的双手已经重新负到了身后,双袖拂出的风还在林间穿行。 无情地杀戮还在继续,不时有人死去,惨状难以形容。 陈长生喊道够了。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已经足够大,然而她却像是没有听见。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里带着血,然而她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 数十具不复完整的尸体,静静地躺在夜林里。 天海圣后面无表情看着夜色,再次举起右手。 夜色里忽然响起一声痛苦的闷哼,然后有个人从夜色里被逼了出来。 从夜色里出来的人是刘青,他手里的剑已经弯折变形,衣服上到处都是裂口,鲜血不停地淌流着。 他跪在落叶之间,看着陈长生身后的天海圣后,眼睛是满是震撼与敬畏,但没有恐惧。 苏离和那位神秘的刺客都离开了这片大陆,在寒山时便已经修至聚星巅峰的他,毫无疑问是现在世上最强大的刺客。但他根本没有办法靠近天海圣后,甚至就连隐匿在夜色里的秘术也被她一眼看穿,简直就像个笑话。 在寒山遇到魔君之后,他便已经非常清楚自己与那些真正的神圣领域强者之间的差距,明白当年非要苏离带着自己这些人进京都杀圣后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情,但他还是来了京都。 因为他是刺客,这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刺客总是会死的,能够死在一场对大陆最强者的刺杀里,他没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甚至他觉得很兴奋,无论苏离还是大姐都没有与天海真正交手过,他虽然毫无意外地败了,但他毕竟尝试过,而且……天海真的这么强! 看着石桌旁的天海圣后,刘青的气息有些急,眼睛很亮,似有些兴奋。 天海圣后微微挑眉。 她知道刘青是天机阁的人,原本看在与天机老人的面子上不准备杀他,但现在她准备杀掉他,因为她不喜欢被人这样看着。 不知道是因为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还是因为冥冥之中真的有所谓连心的感应,听着桌旁的落叶被靴底轻踩发出的一声碎响,看着她挑起的眉,陈长生便知道她准备杀死刘青,就像先前冷酷地杀死那些离宫教士一样。 刘青在浔阳城里救过苏离,在寒山上帮过他,陈长生当然不想他死,所以他很着急,尤其是听到围墙外隐隐响起蹄声,猜到应该是国教骑兵听着动静,正在向这边赶来之后。如果他不能阻止她继续杀人,那么今夜的国教学院和百草园极有可能变成一座恐怖的墓地。 但他现在不能动,只有颈部以上能做很微小的动作,只能再次尝试用语言来说服她。他看着天海圣后请求道:“请放过他们,他们都是些低阶的骑兵,和这种大事没有什么关系,至于他……本来就是个疯子,何必杀他。” 天海圣后低头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陈长生沉默片刻,说道:“毕竟是你生了我,但你没有养我长大,我也不要求别的,就求你这么一件事情。” 天海圣后的双眉再次挑了起来,似有些嘲弄的意味。 陈长生就当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变化,继续说道:“何必要杀这么多人呢?你杀了我不就够了吗?” 天海圣后收回视线,望向落叶间的一蓬血迹,那处血迹不是离宫教士留下的,而是那只有着蓬松尾巴的松鼠留下的。 不知道为什么,她看着那蓬血迹,沉默了很长时间,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院墙外的骑兵蹄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够听到国教学院里也乱了起来,陈长生甚至听到了唐三十六的喊声。 时间依然在流逝,他越来越紧张。 忽然间,天海圣手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夜风拂过秋林,二人就此消失不见。 刘青从落叶上艰难地站起,再次喷出一口鲜血,看着已经空无一人的石桌,神情有些茫然。 伴随着撞击声与开门声,院墙破开数道口子,国教骑兵以及国教学院里的人们向树林里冲了过来。 刘青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 …… 陈长生只觉得身体一轻,然后便发现自己来到了空中,百草园的秋林变成了脚下远处的一块毯子,皇宫里的灯火也变成了河里星星的倒影,国教学院里燃烧的火把也渐渐远去,接着他看到了远处的曲江,看到了煮时林,然后进入了一片云雾之中。 破云而出,微凉的夜风呼啸而来,地面以及那些清浅的水渠迎面而来,他双脚落到地上,放眼望去,才发现已经来到了天书陵。 下一刻,他的双脚再次离开了地面,不是再次飞翔,而是被提了起来。 天海圣后提着他,就像提着一只待宰的小鸡,越过石坪间的那些清渠,来到了天书陵神道的最下方。 那里有一座凉亭,亭下坐着一个人,全身都藏在盔甲里,仿佛一座铜像。 今夜京都多云,能够看到的星星很少。 当天海圣后提着陈长生来到凉亭前时,夜空里的云散开一道极小的缝隙,有星光洒落,落在盔甲上。 盔甲里的人就此醒了过来,黑暗的头盔深处出现两道悠远沧桑的目光。 天海圣后说道:“上神道者,皆杀。” 盔甲里的人没有说话,只是缓慢地抬起右手,握住了腰畔的剑柄。 随着这个动作,盔甲里有几缕尘土溅出,仿佛六百余年的岁月都在其间。 第631章 今夜 天海圣后顺着白玉砌成的神道向上走去。 天书陵是大陆上最特殊的地方,在这里,天地运行的规则法理都受到极大影响,即便是超出神圣领域的至强者,也无法飞行,只能凭着自己的双脚登临,当然,除了像她这样的绝世强者,别的人根本不要指望能够站上神道一步。 这是陈长生第一次登上天书陵的神道,虽然他的脚没有落在神道上。 这是世间无数修道者梦想着能够踏上的地方,他当年曾经亲眼看着荀梅闯神道而身死,感触更是深刻。 这时看着星光下圣洁的仿佛不在人间的神道,他来不及生出感慨,先生出很多疑问。 为什么圣后要带着自己来这里?为什么先前在神道下方,她对汗青神将留下那样一句话?——举世皆知,大周王朝的军队在三十八位神将的统属之下,而这三十八位神将绝大多数都效忠于圣后娘娘,除了……排名首位的汗青神将。 汗青神将是太宗年间那一代神将里硕果仅存之人,较诸费典神将资历更老,他当年叱咤雪原的时候,圣后娘娘还在深宫里,二人之间应该没有什么旧谊。据说他此生誓死效忠太宗皇帝陛下,之所以这六百余年守陵不出,也是因为太宗皇帝留下遗命让他守陵,可看先前圣后娘娘说话时的态度,似乎很确定他会听从自己的旨意,这是为什么? 汗青神将多年前便已经无限接近神圣领域,被公认是圣人与风雨外的最强者,甚至有种说法,如果他不是枯守天书陵六百余载,或者早就已经勘破那道门槛,进入了神圣领域!如果说他是圣后娘娘安排在天书陵的一记强手,圣后娘娘的那些对手一定会非常震惊。 暗云重布,星光再次消失,圣洁的白色神道在阴暗的夜色下也多了些幽暗的意味,看着令人有些寒冷。 就在陈长生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神道在天海圣后的脚下变成西流的清水,流向了远处,而她已经来到了最上游。 河流的最上游便是天书陵的最高处,同时也是京都的最高处。 天海圣后松手把他扔到地上,负着双手走到神道边缘,望向天书陵下的世界。 这里的地势比甘露台还要高,她望向世界,自然便是俯瞰,是最自然的居高临下,因为这本来就是她的世界。 能够站在天书陵峰顶的人很少,先帝回归星海后,应该便只有圣后娘娘与教宗陛下来过。 陈长生是第三个来到这里的人,但他没有办法感到荣耀,因为他是被拎上来的,而且他这时候特别痛苦,随时都可能死去。 当年在天书陵里,陈长生亲眼目睹荀梅为了登上天书陵的顶峰付出了自己的生命,现在看着她如此随意地来到了这里,不知为何心情有些低落,有些伤感。 虽然低落伤感,但他还是向四周望去,想要把这里的风景看清楚,记清楚。不是此时此刻还有对大道的渴望以及好奇,他只是想替荀梅前辈看看这里,如果在星辰之上的神国真的能够与那些逝去的人们再次相遇,他可以告诉对方,这里是什么模样。 天书陵峰顶很寻常无奇,就像随意一座山峰的顶部,只是多了一片石坪。 但毕竟这里是所有修道者梦想抵达的地方,不可能像看上去这般普通。 陈长生现在经脉尽断,识海无波,无法释出神识,也能感觉到这片石坪以及四周并无异样的树林山石之间,有某种极其玄妙难懂的法理规则存在,而且这种本应是无形且虚缈的规则,竟有着某种近乎真实的体现,只不过现在的他无法看到。 这座山陵之所以是天书陵,是因为山间有很多座天书碑,天书陵的峰顶也会有天书碑吗? 他的视线在峰顶移动,最终落在石坪深处一块黑乎乎的事物上。 今夜多云无星,京都残着的灯火也无法照映到极高的天书陵峰顶,景物很是晦暗,无法看清,只能从形状上判断,那是一座石碑。这座天书碑,就像道源赋的最后一卷那般,上面记载着最玄奥难懂、也是最极致的大道吗? 陈长生这样想着,却无法看清楚那座石碑上到底写着什么,或者说画面着什么。 “千年以来,能够真正看懂这座碑的人,不超过五人。” 天海圣后站在神道边缘,没有转身。 陈长生收回视线,望向她的背影。 他这时候坐在地上,望向她便是仰视,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仿佛站在云中,仿佛在夜空里,无比高大。 “您还在等什么呢?把我杀死,就可以结束这一切。”陈长生看着她说道。 “问题在于,我并不想这么快就结束这一切。”天海圣后看着天书陵下的世界,从最遥远的海边一直看到天书陵外那条河对岸的夜食摊,说道:“有多少人想你死,有多少人不想你死,今夜刚好全部都能看见,我想看看。” 陈长生说道:“你为什么要看见这些?” 天海圣后说道:“今夜想要救你的人都是我的敌人,想你死好不见得就是我的人,如果他们今夜会出现,哪怕是隔着数千里的距离、像老鼠一样偷偷看着这边,也都算心存不轨,那么也就是我的敌人。” “为什么要知道谁是你的敌人?” “平时那些家伙隐藏的很好,趁着这次机会,我把他们找出来,然后全部杀掉。” “如果全世界都是你的敌人怎么办?” “那把整个世界杀掉一半,剩下的一半自然不敢再做我的敌人。” 陈长生沉默了,到了此时他才知道她想做些什么。 真是一个令人敬畏的、可怕的女人。 他坐在冰冷的地面,靠着台阶,看着天书陵下方那个看似静美的夜色里的世界,心想今夜究竟会有多少人死去呢?这取决于今天有多少人会出现在京都,或者如她所言,取决于有多少人在夜色里的某处,悄悄望着京都。 天海圣后拂了拂袖,一道清光闪过,约数尺方圆的光面,出现在神道前方的夜空里。 那片光面不远不近,正好就在他们二人的眼前,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夜空里的画面不停地变幻着,有时是皇宫,有时是国教学院,有时是京都外的官道,有时是夜色里隐隐可见的黑影。 画面变化的速度太快,陈长生无法看清楚,只知道稍后那些画面里出现的人,都会是她今夜将要杀死的人。 今夜是初秋的一个寻常夜晚。 但今夜之后,今夜必将是大周王朝正统年间最重要的一个夜晚。 今夜有资格或者说敢于来到京都想要救陈长生的人,必然不是普通人,那些隐藏在夜色里关注着京都局势的人,也不会是普通人。 夜空里的阴云越来越厚,京都街巷里的灯光越来越少,世界越来越黑暗,气氛越来越紧张。 隐隐可以看到京都某些地方隐有骚动,然后迅速平息,最终回归的还是死寂。 忽然间,在京都西北方面的夜空里忽然出现一片光明,那片光明并不刺眼,厚重的阴云在那处仿佛被人撕掉了一片,露出后方夜穹里的满天繁星,在繁星的后方隐隐有更晶莹的光华,或者那便是传闻里魔族才能看见的月亮? 在那处的官道上,两侧的垂柳无风而动,仿佛对着官道中间行礼。 官道中间没有军队,也没有车队,只有两个人。 一个戴着笠帽的男人推着一个轮椅,从官道远处向着京都看似缓慢地走来。 从天凉郡残破的万柳园走到这里,需要很长时间,对轮椅里的那个男人来说,他已经走了两百余年。 两百年前,先帝因病不称朝,天海正式执政,轮椅里的那个男人便再也没有来过京都,因为他畏惧她。 今夜他终于来了,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已经不多,在死亡之前,别的恐惧便会变得淡然很多。 八方风雨之二,朱洛与观星客来到了京都。 …… …… 看着神道前夜空里的画面,看着轮椅里的朱洛,看着他腰畔的那把名剑,陈长生很自然地想起浔阳城里的那场雨战。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苏离曾经羞辱过朱洛,说他因为害怕天海,结果一步都不敢踏进京都。 朱洛今夜前来京都,或者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再加上同属于八方风雨的观星客,虽然只有两个,声势却胜过了千军万马。 “观星客的心性太过淡然,对世间殊无爱憎,心意只在星辰之间,寂寞令人伤,此生止步于此,不足为虑。” 天海圣后背着双手,看着画面上官道上的那两个人,说道:“朱洛被苏离吓破了胆,居然还敢来京都,或者会有些变数,但他终究已经废了,来也不过是送死而已。” 朱洛与观星客都是神圣领域的绝世强者,位列八方风雨,但在她的点评里,就像是土鸡瓦狗一般。 夜空里的画面再次变化,落在神道上的光线也随之变化,陈长生的脸色被照的有些阴晴不定。他此时的心情也是如此,因为画面这时候已经转到了京都东南方向的水道。 那里是从洛阳往京都运粮的水渠,水面极其宽阔,但按照朝廷律法严禁夜航,可此时的水渠上却行着一艘极其夸张的大船。大船破水而前,水面被掀起阵阵波涛,本应清澈的渠水因为夜色的缘故,变得有些幽蓝,然而却无法掩去水里的那抹殷红之意。 …… …… 第632章 十七路反王 日出江花红胜火。 此时还是深夜,却有一朵鲜艳的红花在万倾碧波里静静地盛开着。 有两个人站在船首,一个是穿着文士衣衫的男子,尾指处系着一朵不知是真还是绢做的小红花,另外一人是个道姑,看不出年岁,容颜算是清美,眉眼之间却有着一抹令人生厌的戾气,搁在臂间的拂尘散发着寂灭恐怖的气息,又有些不调的感觉。 陈长生认识那名道姑,知道她便是八方风雨里的无穷碧。 从寒山回京都的万里旅程里,他也见过那朵鲜红的小花,那名文士既然站在无穷碧的身旁,自然便是另一位八方风雨:别样红。 无穷碧当初潜入京都,在国教学院里准备杀死轩辕破,被苏离的那封信击退惊走,而今夜,她与自己的夫君相携入京,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却是要救自己,陈长生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便是由此而来。 “这个蠢货居然也敢来京都。” 天海圣后看着画面里那艘大般面无表情说道:“一根手指也就捏死了,倒是她男人不错,至少抵得上三个她。” 陈长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无论是西北官道上的那两个男人,还是西南水渠里的那对夫妻,在世间所有修道者的心目中都有若神明,但在天海圣后的言语里,除了别样红之外,竟没有一个人能够让她生出一点警惕。 但她毕竟是天海圣后。 陈长生的感受当然与她不同。 八方风雨,已至其四。 今夜的京都,必然风雨如晦,天摇地动。 这只是一场盛大的开幕,紧接着,又有无数人依次登场。 在京都四周仿佛蛛网般四通八达的官道上,忽然出现了很多队伍。那些人仿佛一直隐匿在夜色里,只是等待着那四位绝世强者登场,便突然撕破夜色,出现在整个世界的面前,就像这两百余年里他们一直在做的那样。 官道是由大周王朝的各州各郡通向京都。 那些人一直住在那些远离京都的州郡里,他们之间有一个相同的地方,那就是他们都姓陈,都是太宗皇帝的子孙。 陈长生看着不停变化的画面,在心里默默地数着,确认此时的夜色里有十五个车队正在向着京都行来。 那些来自各州郡王府的人数并不多,但都是强者,行走在车辇外的那些王府高手,至少都是聚星上境。陈氏皇族在这两百余年里,尤其是最近二十年里,近乎消声匿迹一般,到了今夜,终于显露出自己无比深厚的隐藏实力! 十五州郡,十五位王爷,十五座辇。 夜色里的官道烟尘渐起,如风云相交,席卷而至,来到了京都四周。 大周京都没有城墙,但有城门,亦有城门司,由东御神将徐世绩统领。然而……这些来自诸州郡的王爷车辇又如何是城门司能够拦得住的?谁知道那些城门司里哪位裨将便是哪位王爷的门生,哪名校尉的父亲还在庐陵王府里做着长吏? 数个城门处暴起激烈的气息波动,隐隐可见剑光,然后迅速敛没。 陈家的王爷们终于回到了他们阔别已久的京都。 那些随侍在王府车辇旁的高手们,神情坚毅地注视着夜色里的一切,随时准备迎接大周王朝军队的镇压。如果要形容这些高手,可以用一个词——世间群豪,他们对自己的境界实力有足够的信心,而且他们认为自己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群雄会京都,意图斩妖后于秋夜,抛头颅,洒热血,以身殉国?” 天海圣后看着夜色里的那些画面,毫不掩饰自己的嘲弄,“数万年后的史书或者会这样写,这真是件荒唐的事情。” 陈长生看着画面上那些面带慷慨之色的高手们,沉默片刻后问道:“那应该怎么写呢?” “大周王朝正统二十一年,十七路反王进京都,全灭。” 天海圣后淡然说道,轻轻拂袖,仿佛要把所有的这些都拂的灰飞烟灭。 陈长生心想,还有两路反王在何处? 距离京都数百里外的洛阳城,今夜没有太多云,繁星如常,照耀着世间,无论是贫民居住的满是臭味的街巷还是满是朱门的北城。 王府的大门被缓缓推开,相王从府里走了出来,挪动着肥胖的身躯,艰难地走下石阶,在属官的帮助下,费了半天时间才爬上并不怎么高的车辇,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便让他气喘吁吁起来。 坐到位置上,他腹部的肥肉从明黄色的腰带上流了下来,勒得有些难受。 相王伸手把腰间的明黄缎带解开,揉了揉那些肥肉,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极其浓郁的悲戚意味。 在洛阳住了这么多年,为了让母后不再关注自己,拼命地吃喝,自己都胖成这样了,日后若能登上大宝,这副模样如何受百官朝拜?不过还好,至少不像七弟那样,为了装疯卖傻,居然抓着驴粪就往自己的嘴里塞,呸,那真是个疯子! 王府里的所有人,无论是姬妾还是属官都走了出来,在长街上黑压压地跪了一地,齐声道:“恭贺王爷回京。” 相王看着人群叹了口气,说道:“有个屁好恭喜的,鬼知道我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王府外的大街上随之变得鸦雀无声,那些得宠的姬妾面面相觑,有人甚至悲伤地哭了起来,却不知道有几分真情实意。 相王有些厌烦地挥了挥手,说道:“这就开始哭丧了?好了好了,如果我回不来,你们都自尽吧,去陪本王。” 听着这话,王府外先是片刻安静,然后哭声大作,这一次很明显,那些姬妾与属官们哭的很是真实,伤心至极。 …… …… 在江南州州府的大街上,也有类似的画面发生,但并不完全相同。 中山王从跪拜的人群里走过,苍白的脸颊上没有什么样表情,只有微带血丝的双眼深处,隐隐可以看到疯狂的意味。 随着他的行走,王府门外的地面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足印,那是血的足印。 他仿佛从血海里走过一般。 事实上,这时候的中山王府里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海,那些朝廷派来的属官,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身首异处。 所有人都是中山王亲手杀的。 唯独有一个人被没有被杀死,那是一位太监首领,正被人押着跪在王府的门后。 这位太监首领已经很老,满脸皱纹,明知即将死去,却依然神情平静。他看着即将登上车辇的中山王,说道:“王爷,你既然没有杀我,想来也是不愿意与与娘娘彻底反目,此去京都路途遥远,您不妨徐徐行之,看看情形再说。” 这是非常精妙的劝说之辞,先替中山王开解,再替中山王出主意,并且确实是老成持重的主意。 中山王没有理会这名老太监,跳上车辇,说道:“我不杀你,不是想留什么后路,只是想让你也尝尝我这些年的感觉。” 那名老太监闻言色变,再也无法保持平静。 在数十名王府精锐的护送下,中山王府的车辇进入夜色,向京都行去。 只有王爷寒冷刺骨的声音还在长街上回荡。 “不要让这个老狗死,不要给他饭吃,只给他驴粪吃,记住,要新鲜的,最新鲜的。” …… …… 风雨如晦,相会。 十七路反王入京。 看着夜色里的画面,陈长生知道自己亲眼目睹的乃是国教学院惨案之后,这个大陆最重要的事件。 他便是这个事件的起因或者说引子,想到今夜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事后又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会流离失所,死于战乱,他的心情有些激荡不安,胸口只觉一片烦恶,忍不住咳嗽起来,每咳一声痛苦便加深一层,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这幕荒唐的大戏,很有意思,多看看再死,你不要死的太早了。” 天海圣后听着他的咳声,没有转身,面无表情说道。 随着这句话,陈长生忽然发现自己能动了。 他知道她的意思,他在思考,自己能不能做些别的。 他的怀里还有苏离的那封信,他的剑鞘里还有很多剑,还有天书碑,还有很多。 然而,她的身影是那样的高大,就在夜空之下,却仿佛在夜空之上。 他把手伸进怀里,没有拿出那封信,而是取出了一个小瓷瓶。 小瓷瓶里是药。 他从小瓷瓶里倒出了数十颗药,未作分辩,直接送进了嘴里,像嚼糖豆一样地嚼着,发出嘎崩嘎崩的声音。 来到天书陵顶后,圣后一直没有回头看他,直到这时听到声音,回头看了他一眼。 陈长生没有在乎她的目光,接着从手指上取下缠着的金针,在颈部几个凶险的气窍上深深地扎了进去。 他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仿佛不禁秋风。 随着时间的流逝,颤抖渐渐结束,他的脸上多出了两抹并不正常的血色。 …… …… 圣后的敌人纷纷从夜色里显出身影,不是因为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而是因为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如果让她杀死陈长生,完成千年以来的第三次逆天改命,那么或者再也没有人能够把她从大周皇位下请下去。 隐居世外的绝世强者、隐忍多年的皇族王爷、忍气吞声的世间群雄,云集京都,但这并不是全部,因为世界很大,圣后娘娘的敌人还有很多。南方的官道上,渐有人影出现,离山剑宗没有来人,圣女峰没有来人,槐院没有来人,长生宗没有来人,但秋山家家主与那位老供奉来了,木拓家的老太君来了,吴家那位以老谋深算的家主也来了,四大世家已至其三,那么唐家呢? 第633章 唐家二爷 国教学院今夜很热闹,先是陈长生失踪,朝廷的军队与国教骑兵对峙,接着陈长生回来,没过多长时间,他又失踪了,院墙外的秋林里响起无数惨呼与可怕的气息波动,然而待国教骑兵与唐三十六等人赶过去的时候,除了尸体与血什么都没有看见。 朝廷的军队依然在外围包围着国教学院,从百花巷外的正街到皇宫的城墙,到处都是人,街面上与墙壁上偶尔还可以看到零星冲突的痕迹,唐三十六站在国教学院门口,看着夜色,英俊的脸上再也看不到平日里的漫不在乎,凝重到了极点。 苏墨虞在安抚师生,折袖和南溪斋弟子们在四处巡视。国教学院的院门前有国教骑兵重点看守,按道理来说,没有人敢从这里发起强攻,但唐三十六很清楚今天国教学院不可能就此获得平静,一定还会有事情发生。 国教学院门前巷侧有座茶楼,去年秋天诸院演武的时节,茅秋雨与司源道人这两位国教巨头经常在那里喝茶,以确保局面不会超出控制,但很明显,今夜的离宫必然处于风雨飘零之中,这两位国教巨头肯定不会在茶楼里。 可是茶楼里忽然响起了声音,那是有人下楼的声音。 有人下楼了。 唐三十六微微眯眼,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烈,觉得这脚步声自己在哪里听过。 那座茶楼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茶楼老板恭谨地送了一个人出来。 那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眉眼间、与唐三十六有些相似,只是年岁明显要大很多,可能已至中年,却依然足以迷倒世间无数女子。 院门前的国教骑兵顿时紧张起来,今夜朝廷的军队守着外围,国教骑兵守着里面,很难有人能够接近国教学院,然而谁能想到,就在两大势力之间,有人在国教学院门口这座茶楼里喝了整整一夜茶? 当他走出这座茶楼的时候,便等于突破了朝廷的监视,直接来到了国教学院。 唐三十六看着那名男子,脸上的情绪变得异常复杂。 事先他就已经想到,肯定会来人,但他没有想到,来的居然是他。 那名男子来自汶水,唐家二爷。 …… …… “二叔,你怎么来了?” 唐三十名看着那个男人微笑问道,心里却异常警惕。 京都局势如此紧张,他知道汶水家里肯定会来人,但怎么也想不到来的会是此人。 他最不想家里派此人过来。 汶水唐家乃是四大世家之首,实力无比雄厚,唐老太爷的名号能吓死这个世界一半人,同时让另一半人献媚,但唐老太爷的三个儿子名声都不是如何大,甚至都远远不如唐三十六,尤其是唐家二爷,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汶水城里的民众知道,每当有外地的旅客说起唐三十六在京都的事迹,感慨于他的纨绔时,汶水城里的民众都会极其不屑地说到,他和他那位二叔比起来,哪算得上什么纨绔,想要知道败家两个字怎么写,看看唐家二爷小时候就知道了。 但这依然是假象。 只有最直系的唐家子弟才知道,二爷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 在唐家,二爷的修行天赋最高,浪费天赋也最彻底,现任天道院院长庄之涣十余年前去汶水作客,见过此人之后曾经有过这样的评论——能把如此惊人的天赋如此浪费,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这句话看似没有什么道理,实际上特别有道理。 没有在乎的事物,便没有敬畏的事物,这样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唐三十六是唐家独孙,被整个唐家捧在掌心里长大,但他都不愿意面对自己的二叔。 来到京都后,他甚至都不愿意想起还有这么一个叔叔。 今夜,唐家二爷来到了京都,下楼。 这代表着唐家下楼了,他们将以最冷酷的姿态,最无情的手段,加入到这场战争中来。 这是唐三十六最不想看到的事情。 “家里要做什么?”他再次问道。 唐家二爷摇了摇纸扇,打量着国教学院里的景致,像极了一个纨绔公子,但说的话却绝对无法从一个纨绔公子嘴里说出来。 “没办法置身事外,那么总要做些事情,我觉得这件事情有些意思,所以就来了。” 唐三十六问道:“爷爷就不担心二叔你发疯吗?” 唐家二爷啪的一声把纸扇收拢,握在手里,看着他微笑说道:“如此乱局,除了我这样的疯子,谁能破之?” 唐三十六神情不变,心却沉了下去。 无论是父亲还是三叔来京都,他都有信心能够说服对方,以陈长生的安全为重,因为汶水家里应该不知道陈长生没有几日好活,那么如果陈长生能在这场风波里活下来,便是大周皇位最强力的继承者,对唐家来说,这是极好的事情。 但来的是唐家二爷。 他很清楚,自己这位二叔从来不在乎任何人的死活。 “京都很大,您不一定非要来国教学院。”唐三十六说道。 唐家二爷静静地看着他,说道:“你是我唐家在京都唯一的弱点,在做事之前,我当然要先把你带走。” 唐三十六直视他的眼睛,说道:“您也说过京都现在很乱,我是国教学院的院监,怎么可能在这时候离开。” 唐家二爷笑了起来。 他的笑很有特点,显得特别阳光开朗,嘴张的特别大,一点都未做掩饰,但是……没有声音。 无声的咧嘴大笑,可以是天真,也可以是无邪,有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很恐怖。 “院监啊……”唐家二爷敛了笑容,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还没有玩够吗?” 听到玩这个字,唐三十六很自然地想起去年秋天在国教学院大榕树上与陈长生的那番对话,然后又想起国教学院与天海家发生冲突的前夜,落落便被迫搬离了此地,住进了离宫里的青叶世界。 在长辈们的眼中,国教学院的年轻人们为国教学院做的一切事情,原来终究都是在玩啊。 唐三十六想了很多事情,脸上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不知何时已经背在身后的手,悄悄比了一个动作。 在国教学院的夜色里穿行的风中忽然多了一抹血腥的味道,仿佛有只凶兽不知何时已经潜到场间,随时可能发出最强的攻击。 数十道清冽的剑意从湖畔的草地里迸发而起,只需片刻时间,便能形成森然的剑阵。 唐家二爷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嘲讽的意味,不知何时,他已经来到了唐三十六的身边,右手落在了他的颈后。 唐三十六觉得那只手格外的冰冷,又有些粘腻,不像是蛇,就像是潭石上的青苔。 他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二叔很可怕、但没有想到,二叔居然强大到了这种程度,自己在他的面前,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 唐家二爷看着夜色里的那棵大榕树,说道:“你就是那只狼崽子?” 折袖从大榕树后走了出来,只见他眼睛里一片血红,身上散着暴戾的气息,露面短袖外的手臂上生满了长毛,已经做好了变身的准备。南溪斋弟子们也从夜色里现身,握着长剑,看着制住唐三十六的那名中年男子,有些紧张,又有些困惑。 这名中年男子应该来自唐家,不知为何唐三十六会暗中发出信号,让众人准备出手。 然而无论折袖还是南溪斋弟子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动作,这名中年男子便极其随意地控制住了场间的局势。 折袖看了眼唐三十六。 唐三十六神情没有变化,就这样看着他,传过去非常清楚的意思——他不想离开国教学院,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折袖的视线移到唐家二爷的脸上,向前走了一步。 “我很讨厌你这种眼神,因为太原始,太野蛮,没文化……” 唐家二爷看着折袖说道:“如果是平时,我不介意把你身上的骨头全部都捏碎,但看在我这亲侄儿的面子上,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但如果你再往前走一步,或者这些来自南溪斋的姑娘们再把剑举起来,那么我就只好杀了他。” 折袖和南溪斋女弟子们到此刻为止,都还是不特别清楚场间的局面,心想你制住唐三十六又有什么用,难道你还能用他来威胁我们?然后,他们听到了对方很平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平静到他们虽然无法相信这句话的内容却又不得不相信。 “他是你的亲侄子。”叶小涟像看着怪物一样看着唐家二爷说道。 唐家二爷看着她微微一笑,说道:“他是我最疼爱的侄儿。” 唐三十六忽然说道:“二叔,你是不是一直都很想我死?” “这是哪里来的混账话?”唐家二爷看着他轻柔说道:“这是老爷子的命令,我全权处理京都事务,无论是你还是谁,只要不服从我的命令,我都可以当场杀了,事关家族千万代的大业,一些牺牲是在所难免的。” 唐三十六笑了起来,说道:“我是唐家独孙,你杀了我,怎么向家里交待?” 唐家二爷看起来确实有所困扰,思考了很长时间后,很认真地说道:“那么,我就再生一个好了。” 唐三十六不再发笑,静静看着他说道:“再生一个?看来二叔你真的很想我死啊。” 唐家二爷微笑说道:“为了唐家,我和你三叔一直都没有生孩子,疼你宠你,但可不是要把你宠成一个熊孩子,不要任性。” …… …… 第634章 一幅京都地图 听着熊孩子三个字,唐三十六想起了轩辕破,再次笑了起来,只是笑容有些微涩。 他还在国教学院,但已经开始提前想念不在国教学院的人,以及在国教学院的日子。 这段日子真是无比美好、令人怀念,可惜在今夜之后就将一去不返。 “明白了。”他对唐家二爷说道:“我随你走。” 唐家二爷静静看着他,再次无声地笑了起来,嘴张的很大,模样看着有些滑稽。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才收敛住笑意,说道:“这样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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