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大的日轮从地平线上升起,日与夜的交界正缓缓在大地上移动着,向着她前方沉寂的西界逼近。 阙城已遥遥被她落在了身后,她一次也没有回头去看。 临行前她想过要不要去趟望尘楼或者回趟肖府,可想了想又恍然明白过来,即便去了会等她的人也没有几个。 或许她在这三更半夜唯一能吵醒的人便只有姚易了。但她一点也不担心对方,她知道姚易是个不论何时何地,都能自己活得很好的人。 最后她哪里也没去,只路过小福居的时候从后院翻了进去,拎了两坛酒灌满了酒囊,留下两锭银子。 她知道,自己并非对这座城毫无留念。否则又怎会连等天亮起、吃上一碗汤面的时间都不愿留给自己呢?她知道,一旦她看到阳光照耀城池、人们再次忙碌生活的场景,一旦她坐在城东老郭的摊子前吃上一碗骨头汤面,她的心便会再次为之动摇。 这样的日子是否还能再次属于她,就交由老天去评判吧。 日升月落日又升,她的披风被露水打湿、结霜、又化为寒露、最后被日光烘干。 离开钟离的时候还是初秋,待踏入晚城地界却已是深秋。 铭湖上渔船穿梭往复,水寒鱼肥,渔家们都赶着入冬封湖前捞上最后一批河鲜。 肖南回放下筷子,有些后悔方才叫那鱼羹的时候没有再多加一条。 放下一点碎银,她牵了吃饱喝足的吉祥,向湖边码头走去。 铭湖大如西北高原上的海子,沿湖有很多个渡口码头,有些是走商船的大渡口,更多的是附近渔村自建的小码头,停不了什么大船。 偶有落单的赶路人,出几个铜板便能搭艘小渔船渡湖,只是风浪大些的时候便只能等了。 今日湖上算是晴好,只是西边的云却却压得很低,远处的边际透着黑色,有经验的渔家已早早收了船。 或许就要有一场大雨了。 肖南回牵着吉祥停在码头张望,一艘正晒网的小船靠过来,船上渔夫隔着几条船喊道。 “姑娘是要去哪里的?” 她如实答道。 “步虚谷。不知船资几钱?” 谁知那人一听,船篙一撑,瞬间便滑远了。 如是这般,她接连问了三四艘船,船家一听她要去的地方,不是摇头便是干脆不理。 肖南回有些意外,正寻思着要不要干脆劫艘船上路的时候,一道声音从不远处的小舢板上传来。 “你这样问是问不到船的。” 说话的渔夫瞧着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脚下那艘破破慥慥的小舢板,却似乎比她二人加起来的岁数都要大,只怕划不了几年便要散架了。 对方见她不说话,又压低嗓子凑近些。 “前几日那边过了好几艘官船,大家都不想惹事。加上要变天了,若非就等那几钱换那把米下锅,谁会愿意冒这个险呢?” 看来确实是步虚谷没错了。 肖南回想了想,从腰间解下袋子、数了数,抓出五只圆滚滚、胖乎乎的银锭子。 “这些钱,应当不止换一把米吧?” 那渔夫只瞥了一眼,眼神立刻便不一样了。 “步虚谷那边水浅礁石多,暗滩险流更是不少,越大的船越容易遭殃。” 他说到这故意顿了顿,随即意味深长地拍了拍自己的舢板。 肖南回看了看吉祥肥硕的屁股,又看了看那摇摇晃晃的小船,心中有一万个可怕预感闪过,最终还是硬着头皮上了船。 “麻烦快些,赶时间。” “好嘞,您可坐稳了!” 摇橹一摆,小舢板灵巧离开了码头,向着广阔无边的湖面而去。 铭湖水凉,湖面上常年笼罩着一层雾气。舢板一路向北而去,迎面擦身而过的都是返航的船只,却少有同方向的。 她一言不发,只守着那只蝈蝈笼子坐在船头,看着那不断被破开的水面又愈合无痕。 她并非真的不想说话,只是心中始终压着一块石头一般。她的腿又开始隐隐痛起来,但那痛相比胸口那种憋闷的感觉,实在也算不得什么了。 船尾的渔夫瞧不见她的神色,又是个健谈的,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嘟囔着。 “往年这时候都没得雨啦,今年也不知是怎的了,入秋开始就下个不停。你看那边的石亭子都淹了一半,你再看那边那块云,估摸着这雨今日不下便是明日下,一下至少又要有个十天半月了......” 对方说的是晚城这边的方言,她只听得懂一半,知晓对方是在抱怨天气,便也只一耳朵进、一耳朵出。 两个时辰之后,整个湖面再不见其他船只的影子,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舢板划水的声响。 前方依旧雾气茫茫。舢板的速度慢了下来,肖南回察觉,盯着眼前的蝈蝈笼子、头也没回地指了指左前方。 “那边。” 船家显然有些惊讶,愣了片刻才将船向着所指的方向划去。 “姑娘原来不是外地人?这步虚谷少有人来,您这是回来探亲啊还是祭祖啊还是......” 肖南回叹口气,摸了摸腰间的解甲。 “我家汉子跟人跑了。听说就是跑到这来了,我提了剑来寻,打算斩了他的腿。” 唠叨了一路的船家瞬间便不说话了。雾气中一时只有女子单调的指路声。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四周水流声变得纷杂起来。一阵微风贴着湖面而过,吹散开些许雾气,显出片刻乱流密布的水面。 那渔夫突然便不肯往前了,站在船尾望天。 “天色不早了,我要返回去了。不然天黑了,怕是要翻船。” 肖南回起身望向雾气深处,那里已能听到些许湖水拍打礁石的杂音。 “应当离岸边不远了。就几步路,通融一下。何况,你都收了银子了,怎可食言?” 渔夫显然不想通融一下,身形钉在那里一动不动。 旁人都能走的回头路,她可走不了。 肖南回的视线缓缓下移,那渔夫察觉她的心思,手中摇橹握得更紧、连退了两步。 “这也没几步路了。要不......您游过去?” “游过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我水性不好......” 她的声音还未落地,也不知那船家是当真没有听见,还是听见了装作没听见,下一瞬脚下舢板一歪,她便连同吉祥扑通一声落了水。 刺骨有湍急的湖水瞬间将她没了顶,她的脚探不到底,只能拼命挣扎着,另一只手还要护着手里高举的蝈蝈笼子,没一会便呛了几口浑浊的湖水。 水里掺着泥沙,直冲得她鼻腔里火辣辣的疼。混乱中,她就近一把抓住了什么东西,再也不肯放手,直到那东西缓缓升起,将她顶出水面。 冷冽的空气吸入肺中,她一边大喘着气、一面狠狠咳了两声,抹一把脸上的水,她才看清屁股底下熟悉的马鞍。 吉祥打着响鼻,只剩半只马头和一对鼻孔露在水面上。 四周水流湍急,她方才都险些被冲走,但吉祥肥硕的身子立在水中竟还能迈开蹄子往前挪。 好吧,她收回先前的抱怨。这马养肥了些,到底还是有些好处的。 回头望去,那艘小舢板早已不见了踪影。 抓着吉祥厚实的鬃毛,肖南回在一波又一波的大浪中,缓慢向着前方而去。 云雾缥缈中,有什么的轮廓渐渐显出真面目来。 肖南回抬头望去,神情不由得一顿。 这里并非铭湖的对岸,而是仍在湖中央。 她怎么也没想到,传闻中的步虚谷竟然并非一处山谷,而是一座岛。 一座坐落在铭湖湖心,随着潮涨潮落、时隐时现的孤岛。 难怪瞿氏如此神秘,就连历代帝王都甚少能够探访一二。 终于走出那片急流浅滩,一人一马爬上了岸,肖南回狼狈从吉祥背上翻下来、顾不上旁的,第一件事便是查看那蝈蝈笼子。 笼子里只有灰白色的一只小虫蜷缩在笼底,早已溺死了。 她狠狠一拳砸在碎石滩上,几乎将那长久以来憋在心口的委屈与迷茫都发泄在了其中。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她便能找到他了。 他先前在沈家密道中服下的丹药,是郝白花了些心思做出来的,除了可以令人陷入长久沉睡、免去仆呼那的侵袭,还放了些许胥蛾的鳞翅粉。那是一种散发着独特香气的粉末,人无法察觉,胥蛾却能隔千里而知晓。 瞿家长老给了她一只,她一路便是依靠这只比蜜蜂大不了多少的小蛾找到这里来的。 她同这小虫有些缘分。当初,便是它救了她一命。 胥蚕吐丝织成的布料名唤蝶落,因其韧如蛛丝、着色牢靠而闻名,便是偷过蜜的蝴蝶落过脚,都能留下花蜜的清香。 一枚胥蛹千金难求,一尺蝶落有市无价。 传说,那胥蚕从出生那日起便在等待可以羽化破茧的那一天。但胥化茧需大旱干燥,破茧却要雨水充沛,过程往往需要数载,实则百只也难有一只化蛾,成蛾后也难寻同伴、不得繁衍,只能郁郁而终。 先前她手上的那只是那样鲜活,一路都在不停上下飞舞着。 然而飞蛾不知道,它要见的另一只胥蛾早已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点翅粉在散发着香气。它只是一个劲地向着香气的方向撞击着笼龛,直到死亡来临的一刻。 说到底,一只小虫尚且如此艰难,生而为人又有何底气说自己可以称心如意过一生呢? 与君相逢,已是犹如困于茧中千年、又破茧万载。 结丝为报,丝纤细却坚牢、非放下执念不可断也。 就让她一直向前、向前,直到撞破这命运的牢笼、亦或死亡来临,才算终结。 肖南回沉默地攥干滴水的衣摆,一手拎起那只滴着水的蝈蝈笼子,另一只手牵起吉祥,沿着碎石滩向岛上走去。 第169章 肖南回将那只胥蝶挖了个坑埋了,又喂了吉祥一些蕈子干。 这湖中岛远比她想象中要大,四顾茫茫、如何寻到他? 但她找不到,并不代表别人也找不到。 不论是先前鹿松平的三缄其口,还是她出城前黑羽营内的异动,亦或是那渔夫口中的官船,都暗示着这座岛上如今一定还有其他人。 按以往行军经验来看,领将一般不会将营地选在低洼处,特别是行军任务需要隐蔽的时候。眼下这座岛的植被不算茂盛,碎石岩滩反而较多,若停留在低处,只要移动难免失去隐蔽、暴露行踪。 原地观察了一番方位,她一路沿着那条溪流而上,待到日落时分,她终于接近了岛上的第一块高地。 空气中隐隐约约有阵阵烧柴的气味,她依着风向小心摸过去,不一会便看见了一点营地外围的火光。 吉祥嗅到了马槽里新鲜豆子的味道,有些没骨气地往前挣了两步,被她一把拉了回来。 她不认为丁未翔现在会想看见她。她费了这么大的劲才找来这里,若是一个不小心被打包送了回去,岂非对不起风餐露宿的吉祥、还有那只死去的蛾子? 原地准备了片刻,她将吉祥拴在隐蔽处,独自向那处营地而去。先前在碧疆黑羽营挨的那箭还记忆犹新,是以她走得十分小心,但又想着今日情况大不相同,待靠近些看清营地情况,若有军中信得过的旧识说不准可以行些方便。 可趴在暗处看了一会她才发现,这处营地里的面孔各个都陌生的很,就连身上的装束看起来也十分眼生,既不是黑羽、光要,也不是雁翅和肃北。整个营地人不多,却扎了数十顶营帐,营帐中黑漆漆的都没有点灯,不知装了些什么。 她思索了片刻,想起雨安春祭时从白鹤留手上归降的岳泽军,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心底仍有疑惑,寻了个换岗的空隙偷偷潜进最近的一顶营帐,翻开油布边缘、小心钻了进去。 营帐内黑乎乎的一片,但却堆满了干草垛,扒开草垛依稀可以看见其下一只只的木桶。半人高,四尺宽,一个挨一个地垒了两层。 犹豫了片刻,她抽出腰间匕首在那木桶上方扎了一刀,随后拔出、轻轻嗅了嗅刀刃上沾着的黑色液体。 一阵刺鼻的气味钻入鼻中,她的神色愕然一顿。 是火油。 她又移到另一边查看,无一例外,整整一个营帐内堆得都是火油。 此处只是一帐,粗略望去便有百桶之多。整片营地又有数十顶这样的营帐,加之整座岛上的其他营地,便是上万桶火油。 或许这些干草垛不是用来隐蔽这些木桶的,而是为了助燃。 她突然明白了他要孤身入敌营,又秘密安排丁未翔来此地的真正原因。 若想将仆呼那彻底剿灭,首先需要锁定沈氏口中所谓“神明”的位置,而经过先前诸多次交手,“它”只会更加谨慎,若非必要关头势必不会显出真身。而这必要关头,必定与其要举行的最后一次降神仪式有关,而他便是降神的目标。 她还知道,“它”可借人形遁逃,又有仆呼那信众帮手,行此事已逾百年,机动隐蔽、狡诈难寻,天成犹如毡里寻虱,虽有数十万大军却无用武之地。是以这是最后机会,一击杀之则可令王朝永绝后患、江山免遭鬼神涂炭,如若失败,便做玉石俱焚的打算。只要无人能走出这座孤岛,那不论是仆呼那还是“它”势必无法再回人间,帝王之位尚有贤能任之,而神的传说则会至此落下帷幕。 从踏上岛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没有回头路了。 而她就是这条不归路上最后一名同路人。 钻出营帐、小心放下油毡布,肖南回望着草地上结出的白霜,先是叹了一口气,随后又轻轻一笑。 尽管是条不归路,可到头来却不止她一人要走,还有许多同路人,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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