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曾对她说过的话,如今想来,当真是分毫不差。 她看似强悍,实则懦弱。对肖准的爱慕从未让她变得坚强,只是年复一年地消耗她的勇气而已。白允的出现是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迫使她从小长大、虚耗至今的漩涡中抽身。 人和人之间的差别,是否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去补足呢? 她曾经以为可以,可在听风楼上瞧见白允射出那一箭的瞬间,她便知道不可能了。 那支匆忙间射出的黑羽箭,穿过了听风楼的雕花窗棂,又穿过了带着烟气的玥河上空,最后穿透交叠的人群和帝王左右的华盖,准确无误地到达了终点。 要想那样射箭,是要有天赋的。 可她没有天赋,她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苦练。但即便如此,她依旧比不上对方的箭法。而她与肖准之间也一样,即便她有朝夕相处的十数年,然而却也比不过少年时的那一点回忆。 咬紧嘴唇,她脸上的表情渐渐平静下来,只声音还有些颤抖。 “义父可知,我随陛下在宿岩的时候,曾经有一次差点跌落山崖、命丧黄泉?” 肖准无言。 他知道她在岭西的那段时日发生了许多事,但从未细想过其中会有哪些曲折、更未想过那些曲折会如何改变了眼前的人。 “白氏有一剑法高超的剑客名唤燕紫,他曾以剑气伤我,而我当时身上穿着光要甲。那甲衣替我挡下了致命一击,可下一秒我置身天沐河古道的悬崖之上,那铁甲的重量却令我不断下坠,最终险些夺走我性命。” “义父传我武艺,教导我为人、修武学的道理,给我遮风挡雨的屋子,赐予我温热的饭食,就像这铁甲一般,给我庇护。可甲衣终究与我并非一体,我也终会有脱下它的一天,就像我终有一日......” 她顿了顿,有些说不下去。 但想到她为这一刻所鼓起的全部勇气、所经历的那一个个不眠的夜晚,她终究还是决定为这一切画上句点。 “就像我终有一日,还是会离开肖府、离开义父。” 空气一时凝结,心中钝痛令肖南回不知该作何表情。 她近乎迷茫地抬起头时,便觉得眼前肖准的脸似被蒙上一层雾气,看不真切了。 她多希望眼前的人说:不,你不用离开,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 然而她知道他不会。 肖准永远不会对她说出这句话,因为他对自己做不到的事,从来不会信口开河、轻易许诺。 她也知道,她说出这一番话的那一刻,就注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即将无限疏离,再也回不到曾经那种亦父亦师的亲密关系。 她曾经贪恋那种亲密带来的温暖,并幻想着那种亲密有朝一日可以转化成她希望的那一种感情,可时间带给她的答案是残酷的。 如今,她终于亲耳听到了那个答案。 无比清晰、震耳欲聋,像是一记钟鸣敲响在她心底。 那就这样吧。 没关系的。 这些本来就不属于她,她可以重新回到那个荒蛮贫瘠的世界中去。 她本来就该属于那样的世界。 转身的一瞬间,她的泪水滚落下来,又在寒风中四分五裂、破碎无踪。 第113章 圣驾归城的第二日,阙城便下起了小雨。 这是开年的第一场雨,带着湿冷的气息,将整座皇城笼罩在一片雨雾之中。 雨连下三日未停,城中池塘水面涨起,将整个冬天的落叶枯枝冲出河道,像是要清理掉这座古城积蓄的一些陈年秘密。 凌晨时分,天照例阴沉着,湿气令人困乏,街上行人寥寥,各个都打不起精神来。 望尘楼后院侧门吱呀一声敞开,走出一个披蓑戴笠的小厮,他将一只包着油布的木箱抱上牛车,随后便熟门熟路地赶着车向着后巷而去。 牛车晃晃悠悠地走街串巷、在各种狭窄小路上抄着近道,最后停在一处安静大宅的后门。 小厮跳下车,上前扣响门环。 当当当,不多不少,正好三声。 过了片刻功夫,那院门便开了半扇,一名束发男装的女子探出头来。 小厮将那油布包着箱子恭敬递过去。 “这是最新的赤喉珠,一共四两三钱,应当够用到春末夏初,多余的倒也没有了。” 肖南回小心用袖子抹了抹那油布上的水,由衷感激道:“有劳了,烦请代我同你家掌柜的捎上一句,就说我改日得空带些吃食去看他。” 那小厮嘿嘿一笑,从衣襟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草纸递了过去。 肖南回接过一看,瞬间认出那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出自谁手。 “我家掌柜的知道肖姑娘为人仗义疏财、不愿欠人情分,这便已经拟好了单子,姑娘只需照着单子采买便可,不用再费心自己琢磨了。” 打头第一行便是一两十金的貉绒鬼菇子,肖南回微笑着将那张破纸收好,方才那点感激之情已经散的一点不剩。 “姚掌柜当真是周到。” “好说好说。”小厮利落翻上牛车,掉转车头向着来时的方向而去,“肖姑娘后会有期。” 牛车吱吱呀呀走远消失在巷口拐角处,肖南回原地立了一会,便小心抱起那盒子退回门内。 连日的雨将屋瓦打的湿滑,平日里可以如走平地的墙头如今却是难以落脚,更遑论手里还提着样东西。 肖南回费了番功夫才落地。 她如今只要是在府上,便都赖在黛姨的院子里。 因为只有这里才不会同肖准遇上。 昔日总是会按时在秋千上等她的女子,如今却不见倩影,院子里积了些水,映出墙头的枯草,竟瞧着比冬日里还要萧索些。 肖南回叹口气,走到一旁的小灶前,那灶上如今热着一小罐汤药,药罐子外已经沁出一层白霜来,一瞧便是熬了许久。 她将手中小箱从油布中拆出打开,露出里面用软绸固定住的三只瓷瓶。她小心取出一只,用手心的温热化掉了瓶口的封泥,又将里面的青白色粉末倒入药罐中。 空气中散开一股腥甜温暖的气味,指尖沾了一点粉末,肖南回放进嘴里尝了尝,苦得很。 那是浅水赤喉珠的味道。 赤喉珠是黛姨用了三年的药,是一种贻贝壳中分泌物晒干后的粉末,多数采自南部海城附近,有阵痛祛风寒的奇效,是古时海边人防伤寒透骨的良药,内陆一带如今已甚少有商贾贩卖,产自溪流之中的浅水赤喉珠更是一金难求。 多年前的那场横祸还是给黛姨的身体留下了无法逆转的伤害,除了肌肤表面的可怕疤痕,身体内那些曾经被搅碎斩断的血肉筋骨、还是会时不时地疼痛起来,而这痛症每年入冬后最是难熬,雨雪天尤甚。 自从在军中有了俸禄,她便开始托姚易帮她搜寻各种药引药方,这些年也算积累了不少经验,这其中要数赤喉珠最为对症,只是有些难寻,每每都要在姚易那里欠下好一笔人情债。 重新用漆骨丸将药罐封好,肖南回抱起箱子向着主屋而去。 方推开门,左脚刚一落地,她便察觉这屋里多了一人。 有人捷足先登、占了那屋内唯一的一把椅子,正捧着一碟柿饼子吃得不亦乐乎。 肖南回面无表情走上前,一把抢回那碟子。 “这是我拿给黛姨的,落你肚子里算怎么回事?” “这玩意吃多了上火,我这是好心。”偷吃者两腮鼓鼓囊囊,手指上还沾着些糖霜,胡乱在衣襟上摸了摸,反过头来控诉道,“你都回来几日了,竟还躲着我。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肖南回头也没回,将手上的碟子放到一旁,又将那箱子小心收在角落。 下一秒,伯劳的大脸便出现在她眼前。 “你有点不对劲啊。” 肖南回冷哼一声,瞥一眼睡在里间的黛姨,转头去给火盆里添新炭。 她料定伯劳这实心的大脑袋根本没那么灵光,更不会知道她这几日的心路历程。 果不其然,对方沉吟片刻,故作高深地油腻一笑:“是不是夙平川那小子又同你有了什么过节?我看你要不还是求那皇帝老儿将你调回肃北算了,左右许束那厮你也斗了许多年,攒下的经验已经可以著书了。” 肖南回不语,握着火钳的手不自觉地用力、指节泛白。 如果说从前提到许束她还只是厌弃,现在便当真掺着些恨意了。 “以后你在外面闲逛的时候,遇到他家人都避着点。” 伯劳不明所以,腆着肚子扎了个马步:“小爷我还怕他?便是十个许束我也不在话下。” 可这世间输赢对抗当真不是都由拳头说了算的,远还有比看得见的拳头更可怕的敌人。 “你前脚将他打一顿,后脚他便会来找我的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就收敛些。” “有我在怕他作甚?看在我保护你多年的份上......”伯劳手一伸,圆脸瞬间显出几分厚度来:“你答应过我的雪梅饼呢?” 肖南回盯着那只肥厚的爪子,有种倒了八辈子血霉的感觉。想到方才门外那个,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结了两个祖宗做朋友,逢年过节就得上贡。 雪梅饼是听风楼的特产,是用渍了糖的梅子肉裹上细软糕粉做的,每年只有几天可以吃到,还不是可以买到的,而是作为赠礼送与落座鲈鱼宴的客人。 而听风楼上发生的事,伯劳是不知道的。 肖南回头也没抬,压根没心情搭理对方。 “忘了。” “忘了?!”惊诧中带着几分愤怒的嗓门劈了音,拉长的尾音则透露着声音主人那不可思议的心情,“你居然想用忘了就把我打发了?肖南回,你一人在外吃香喝辣也就算了,到头来连口剩饭都不想着留给我......” 肖南回依旧没什么反应,扒拉着炭盆里的几块炭,不知在想什么。 伯劳自说自话地盘算着自己的损失,左右想要讨回些甜头来。 “作为补偿,你那把长弓借我玩两天。我前几日在南边又发现了个骑射的好地方,视野空旷,还有一小片林子,野鸟多得很......” 肖南回手指微动,突然间开口打断道。 “我不喜欢射箭了。那弓你若喜欢,便拿去吧。” 伯劳愣住,圆脸上是难以掩饰的费解:“怎么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你以前不是对这种事最来劲了,院子里那假山都要让你射穿了......” 肩上还未愈合的伤口开始隐隐作痛,肖南回“啪”地一声将手里的火钳子撂在炭盆里。 “就是,不喜欢了。” 几簇火星冒出来,空气中安静了几秒。 伯劳这才真的察觉出些不对劲,短胖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就连那两撇蚕豆般粗的眉毛都显得小心翼翼起来。 “你这是柿饼吃多上火了?” 肖南回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盆炭火,突然开口问道。 “他日我若离府,你是跟着侯爷还是跟着我?” 这话听在别人耳中很是有些严重了,可落在伯劳耳朵里却是熟稔到生出老茧的程度。 小时候她们两人八字不合、总是打架。起先伯劳自然是占上风,可日子久了肖南回便学会了抓她小辫子,她那点拳脚功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最后只得搬出肖准来震慑。 每到那时,肖南回便会问她:到底是跟着侯爷的还是跟着她的。 而她的回答,每次也都是一样。 “这不是废话,当然是跟着侯爷。我是侯爷领回来的,吃他的、用他的,自然一心向他。若非他安排,我才不会迫不得已委身于你。你可要时刻清醒些,万万不能自我膨胀,以为得了我的身,就能霸占我的心......” 若是以往,她这般说辞,肖南回定会火冒三丈、骂她是个不认主的矮冬瓜。 可今日,对方却只是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随即点点头:“也好。” 伯劳更加确信眼前这人今天确实是有点什么,但奈何她想象力有限,实在猜不到点子上。 “你是不是在外面逞英雄、惹了什么仇家,人家现在要来府上寻仇,你怂了,这才想着要卷铺盖逃命去?” 肖南回没说话,看着眼前的人一副自以为了然的样子,心下有七分好笑、三分嫌弃。 这落在伯劳眼中,似乎坐实了她的猜测。 “你倒是不必多虑。”她两手插在那小桶般的腰上,仰起脖子、尽力做出一副伟岸的姿态来,“有小爷在,又有哪个敢欺负你?” 肖南回默然,突然出手如电、两根手指掐住对方腰带上方的几寸肥肉。那手感,又比半月前厚实了不少。 她缓缓抬头,和那浓眉下的一双大眼对上。 “你这腰身可是坐胎五月了?就是不知是男是女......” 伯劳一张圆脸由白转红、又由红转黑,一吸气收回落陷在对方手里的肥肉,又恢复了焦躁的样子。 “我是瞧你可怜,这才好心说上两句。你不要到了穷途末路再来求我,我是断断不会因为心软答应你的......” 肖南回听得心烦,顺手将手里吃了半拉的柿饼子塞进那张嘴。世界终于清静了。 她就多余问起这个头、问这个问题。 “你们怎么又吵架了?” 女子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肖南回一惊回过头去,却见黛姨不知何时起身来,就赤着脚、倚在纱帐旁看着她与伯劳。 肖南回连忙走上前将人扶住,不由分说地往软塌上拉。 “这地上湿冷得厉害,黛姨还是快快回到塌上去吧。” “可我今日的带子还没织完......” “带子明天织也是一样的。” 肖南回连哄带骗,将人扶回了软塌上,又转头示意伯劳去将火上的汤药端来。 “我叫杜鹃姐再拿两盆炭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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