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压下疑惑,肖南回还是客气道:“不知师父在此,多有打扰。” 半晌,一道声线隔着帘子响起。 “无妨。” 短短两个字,却让肖南回一愣。 这个声音太年轻了,如何也让人无法联想到那些枯坐念经的老师父。可若说年轻,这声音中又透着一股无悲无喜,像是老僧一般平静无波,让人摸不着情绪。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道声音又响起:“施主求签所问何事?” 肖南回犹疑片刻,还是照实回答道:“问家中亲人是否平安。” 帷幔后有片刻的平静,随后说道:“你既已求平安,便不必再问。求了又问,实是不信。” 肖南回一窘,知道对方听见了自己方才的念叨,但也觉得对方说的有道理。 一只手从经幡下伸出,拈着那根签准确投入签筒中,快到肖南回来不及看清是何签。 “施主亲自登山门拜访,为何只问他人,不问自己?” 肖南回思索一番,老实答道:“我不知道要问什么。” 肖南回人生在世二十年,七岁前只求平安活命,七岁后的平安都是肖准给的,她便为肖准求平安。至于她自己?她不知道自己还需要什么。 经幡后的人似乎并不感到惊讶,只淡淡道:“商贾问财运,病患问流年,官宦问仕途,女子问姻缘。” 姻缘?她的姻缘,会是肖准吗?今天是她的生辰,她以前没奢求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但今天似乎有些不一样。 人似乎总是这样,自己都给不了答案的问题,却期望神明能够回答。 肖南回犹豫片刻,再次拿起那只签筒,小心晃动,过了许久,才有一只签掉出来。肖南回瞄了一眼。 四十九。 四月初九,她的生辰。 掷出茭杯,一正一反。 中签。 经幡后的手拿起那只竹签,似乎端详了一会,肖南回心跳的有些快。 片刻后,一张薄薄的签文从经幡下递了过来。 肖南回伸手接过,心里咯噔一下。 正当中三个字“下下签”,下面是四句签文: 遥望山间一盏灯,四下临渊路难见。 欲探灯下影中人,却逢风起云遮月。 肖南回的手指尖有些泛白,柔软的宣纸在她手中起了皱。 “不知施主刚刚所问何事?” 肖南回涩然开口:“姻缘。” “施主姻缘坎坷。” 这还用你说?肖南回莫名就觉得胸口翻涌起一股浊气,若不是这人挑唆,或许她根本就不会求这只签。当下对经幡后的那人甚是不想搭理,全然将对出家人应有的尊敬抛到了脑后。她起身理了理衣服,将蒲团放回原位,留下一点香火钱便欲离开。 经幡后的声音突然响起,竟还带着点笑意:“施主可知绝处逢生的道理?” 这道古井无波的声音终于有了点人情味,但肖南回却半点不觉得开心:“师父有何见解?还请一次说个明白。” 那道声音再次恢复了平静:“昔日永邺寺无福,却偏要求福,最终落入绝境,一朝醒悟,改为消业,便得重生。施主姻缘亦是如此。” 肖南回没再回应,将那签文揉成团胡乱往袖中一塞,快步向外走去。 殿门前那佩刀的男子正抱臂打量着她,肖南回脚下生风,也懒得理会,院子里的金茶梅被这风带的摇摇晃晃,落下点点细碎的花瓣,似是叹息。 纵马离开寺门的时候,肖南回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那门上破败的匾额。 永业。 业。业障也。 之前没觉得,现在真是怎么看怎么晦气,肖南回赶紧摸了两把吉祥的屁股,安慰自己放宽心,然后从衣袖里掏出那团签文,恶狠狠撕成几片扔进草丛。 第4章 青怀候肖准十六岁封侯,十七岁开府,十九岁获封骠骑大将军,掌肃北大营三十万人马,二十三岁后未闻败仗。 这样的男子便是放眼赤州内外也是令人尊崇敬仰的,却不知为何迟迟未成家。将军带兵打仗一去少则数月,多则数年,阙城本就不是肖准经常驻扎的地方,因此就连见过他面目的女子都少之又少,众人便猜测:许是青怀候样貌不甚讨喜,这才迟迟没有世家女子愿意嫁作新妇。 可那些见过肖准长相的少数人却据理力争,称肖准面若冠玉,是个实实在在的美男子。于是传言又向另一个方向靠拢:青怀候少年便上战场,青萍渡一战成名之时传闻曾身中数箭。会不会,有那么一支箭,好死不死地插在了不该插的地方? “如果真是那样,肖家岂不是绝后了?” 正听地聚精会神的食客吐出一枚瓜子壳,实在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当中那个正说的口干舌燥,正好有人打岔,他便赶紧饮下一杯酒润润喉:“你说的没错,虽说如今那侯府里也有一个,但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女娃,据说还是从路边捡来的。” 桌那头的另一个显然已经喝得有些迷糊,一开口舌头都有些打结:“要我说,这事也不能全怪在这青怀候的头上。要怪就怪肖家命数不好,你说若是朔亲王还在,肖家又怎么会......” 嗑瓜子的那个一把捂住那酒鬼的嘴巴,脸上都是涔涔冷汗,四处看看,好在正是吃饭的时候,酒楼内人声喧闹,压根没人注意到角落里一个酒鬼说的话。 之前说的最起劲的那个也哑了,缩了缩脖子,低头嘟囔道:“喝酒误事,喝酒误事......”边念叨着边走到窗户跟前撑起窗棂,让夜晚的冷风灌进来些,醒醒屋内的酒气。 暖暖的灯火顺着那扇木头小窗倾泻到夜色中,照亮了方寸的墙根,还有一双毛茸茸的、生着几撮杂毛的耳朵。 那双耳朵抖了抖,似是有些不耐烦。 黑暗中终于传来女子低低的声音:“走吧,吉祥。” ****** ****** ****** 虽说占着阙城最好的地段,青怀候府一到了晚上就显得分外冷清,深宅大院的墙外听不到里面半点人声和热闹。陈偲就站在两盏长明灯笼下,帮肖南回牵了马,院子里站着一袭粉袄的娇俏女子,听闻动静连忙过来迎她进门。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晚膳可用了?我听陈叔说你早上便吃的不多,瞧我准备那一桌子菜,竟是生生放冷掉了。” 肖南回望着眼前女子脸上毫不掩饰的关心和埋怨,心中总算暖了暖:“杜鹃姐辛苦了,我倒是吃过了,你和陈叔也快些吃吧,以后莫要等我到这个时候了。”她停了停,想起什么四处看看,“义父还没回来?” 杜鹃有些尴尬地点点头:“不过应该也快了,总不会宿在外面。” 不说还好,一说肖南回的心又提了起来,早知道她回来的时候就该绕去昱坤街看一眼:“旧府那边可去看过了?” 杜鹃知道肖南回的担忧:“天黑前才派人去看过了,确实是还没从宫里出来。” 肖南回松口气,这才想起来答应姚易的事情,连忙吩咐道:“我上次带回来的那些蕈子,赶紧托人送去望尘楼那边。” 杜鹃不知其中来回,挑挑眉甚是不满:“急什么?都这么晚了。姚易那厮,难不成还要怪罪你送礼送晚了?” 肖南回只得讪笑:“本就是带给他的,再压着都要捂坏了。” 杜鹃性子耿直,瞧不惯姚易阴阳怪气的模样,自作主张地念叨着:“还是不要都给他,留下一半给吉祥好了。” 肖南回哭笑不得,折腾一天身上的疲惫渐渐涌上来:“他嘴挑,千万留些好的。义父若是回来了,你告诉他我在后院等他。” 说完,肖南回径直向后院走去。 她身后,杜鹃微微张了张嘴,眼神有些复杂。 青怀候府的后院因为鲜少人去而显得有些荒凉,院里除了一些石凳石桌,就是建府时便有的花草,也没什么名贵品种。肖南回不会伺候这些,杜鹃和陈叔也无暇顾及,时间长了便只有土生土长的野花野草活的最好,年年入春倒也有几分生机。 肖南回换了套干净衣裳走到院子中,左看看右瞧瞧。 今夜分外安静,春寒还有些,那些聒噪的小虫还没来得及钻出土壤,院子里只能听闻些许细微的声音,像是晚风摩擦树叶的沙沙声,也可能是屋瓦间发出的吱嘎声。 肖南回听了片刻,也听不出所以然,于是干脆躺在石凳上,抬眼数头顶那棵老树藤上开出的花,数完花便数花苞,数完花苞便数叶。 肖准曾经教她锻炼目力,便是站在烈日下数叶子。 阳光常常晃花她的眼,以至于肖准在她耳畔说话时,她也以为是阳光晃花了她的心。 热烈,涣散,令人窒息的空气。 和今晚清冷的气息全然不同。 但肖南回觉得,如果肖准此时在,那晦涩的星光也能像骄阳一样令她心盲。 街角打更人的声音隔墙传来,肖南回翻了个身,趴在了石凳上。 她已经看不清叶子了,肖准还是没回来。 墙头上一阵细微声响,冒出个扎着翠绿丝带的脑袋瓜。 那脑袋一边啃着手里的一串葡萄,一边吐着葡萄籽。米粒大的葡萄籽落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音。 肖南回皱着眉头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了,随手抓起地上的一颗石子就扔了过去。 石子带了十分力道,又快又准地向那个脑袋瓜飞了过去。 可那脑袋瓜却比石子还快,轻轻一歪便躲了过去。 肖南回头也没回,抬手又是一丢。 这一次的石子飞地更快,却不是奔着那脑袋去的,而是那串葡萄。 脑袋瓜没反应过来,手里的葡萄“啪”地一声掉在了墙根下面。 “那可是当今圣上赏给侯爷的,你居然敢让它吃灰!” 脑袋的主人站上墙头,一身红衣配着头上的绿头绳真是分外扎眼,明明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却顶着一张浓眉大眼的脸,神态跋扈中带着有几分喜感。 肖南回掏掏耳朵,又捡了颗石子拿在手里颠着:“你眼里可还有侯爷?居然敢偷吃他的葡萄。” 娇小身影叉着腰,底气十足:“哪有偷吃?那是侯爷赏我的,杜鹃姐亲自给我端来的呢。” “那为何赏你啊?” “因为、因为......”那墙头上的声音渐渐小了去。 “也不知是哪家尽忠职守的丫头,主子起身了她还未起,主子用膳前她先尝鲜,主子一要出门她就不见人影,主子回来她还是不见人影。你说,杜鹃要是知道......” “你敢!” 肖南回没说话,笑嘻嘻地看着对方。 真是一物降一物。杜鹃那张嘴要是数落起人来,可比刀子割肉还难受。 绿头绳有几分彷徨:“......你不能告诉杜鹃,你要是告诉她,我就不帮你去看黛姨了。” 黛姨是肖准的姑姑,因为精神总是不大好的样子,一直被安置在偏院静养,平日甚少见人。 肖南回收了笑:“今天去看过她了?可有说什么?” 绿头绳摸了摸脑袋上的头绳:“左右还是那些话呗。她织了新的带子,送给我做头绳了。”说完似乎想起刚刚还在和肖南回斗嘴,连忙找回气势,“我是看你可怜才过来看看的,你竟然用石头丢我,恩将仇报......” 肖南回是真的有些不耐烦了,今天一天的事情搅得她格外心乱:“伯劳,趁我没叫杜鹃之前,你最好自己消失。” 伯劳缩了缩脑袋,嚣张地“哼”了一声,从墙头缩了回去。 肖南回竖着耳朵听了一会,确定对方走远了,才从石凳上坐起来,正准备起身活动活动僵硬的手脚,抬眼便看见院门口站着的人。 肖南回是习武之人,对人吐纳的气息最为敏锐。只有少数功力极深厚的人会令她毫无察觉。 比如肖准。 晌午时候的那片乌云已经飘到阙城上方,今夜没有月亮,但肖南回并没有点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看见那熟悉的轮廓向自己走来。 肖准的长相英武,但不似寻常武将,眉与唇皆有飞扬肆意却无威严端正,倒似江湖侠隐,唯有双目神韵内敛,添了几分稳重。今天,这双眸子中格外多了疲惫,令肖南回有些心疼。 “义父。” 肖准笑了笑,神色柔和了些,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方形的盒子,递给肖南回。 “今早出去的匆忙,想着半日便能回来,于是便带着走了。哪想到居然都这时候了。” 盒子是铜打的,肖南回拂过上面的花纹时,指尖都是肖准的体温。锁扣咔嗒一声打开,盒子里静静躺着一枚莹白的扳指,细看上面还有细密的纹路和孔隙,应是某种兽骨制成,但打磨的十分光滑,一眼看去仿佛玉质。 肖南回小心戴上,竟然刚刚好。 “你现在用的那只磨损的太厉害了,这是白犀角制成的,耐磨些,还能驱邪保平安。” 她上次拉弓还是半月前的事,没想到肖准还记得。 肖南回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住:“谢谢义父。” “对了,我听杜鹃说,你白日里自己去了永业寺,可是去求平安符了?” 每年肖南回生辰都会从庙里求些平安符,带回送给营里的将士们,保佑他们征战能够平安归来。 如今肖准说起,她这才想起来,白天在永业寺光顾着置气,竟然把这事忘了,下意识开口道:“本来是要的,结果光顾着求签的事,就给耽搁了。我再寻时间去一趟好了。” “求签?”肖准微微扬了扬眉,“求了何签?” 肖南回一怔,随即脸上有些发烫起来:“就......随意求了个签。” 肖准打量着肖南回,脸上带了笑意:“随意求的签,还能让你忘了平安符的事?莫不是问的姻缘?” 肖南回觉得好似当胸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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