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以前看书上说日本武将临终时都要吟诵一首辞世诗,什么‘极乐地狱之端必有光明,云雾皆散心中唯有明月。四十九年繁华一梦,荣花一期酒一盅’,还有什么‘顺逆无二道,大道贯心源,五十五年梦,醒时归一眠’,特别带感。” “那不是他们临死前才开始吟的,”楚子航说,“其实多数日本武将的文化水平都一般,那是他们以前找会写诗的人做好,临死前只是念一念而已。” “我说呢,要是我只会说‘英雄饶命’,哪还有诗才剩下。” “有别的东西也活下来了。”楚子航忽然说。 路明非看向屏幕,上千上万的黑影正从海底高速上浮,聚集在一起就像黑色的漩涡。尸守群,最后一批逃离高天原的尸守居然格外得多,它们没有被核爆波及。尸守群组成的黑色漩涡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身影,它每次用长尾卷动海水,都伴随着无数潜流和无数漩涡。尸守们围绕着它上浮,因为那东西游动的时候在周围形成了向上的高速水流,就像鱼群有时候喜欢跟着巨鲸迁徙。游得最快的尸守已经迫近迪里雅斯特号了,在“瓦斯雷”的照射下,它们冰晶般的长牙反射着刺眼的光。 “现在还想吟诗么?”楚子航问。 “英雄饶命!”路明非哭丧着脸。 深度大约是3000米,当核爆冲击波带来的惯性用尽,他们就没有办法加速了。楚子航或许还能再度释放君焰,但深潜器却经不起冲击了。外壳正发出令人恐惧的撕裂声,树脂的舷窗正以肉眼看得见的速度变形。君焰和核爆冲击波对深潜器的外壳造成了不可恢复的伤害,照这样他们能浮到海面上就不错了。剩下的希望就是那条安全索,只等源稚生的安全索发力。 “我好像听见敲鸡蛋的声音。”路明非小声说。 “这是我们的外壳在开裂。”楚子航说。 听起来确实像蛋壳破碎的声音,裂缝缓慢地在蛋壳表面延伸……可他们就在这个巨大的鸡蛋里。金属撕裂卷曲的声音令人牙酸,接着是“扑”的一声,再是流体汹涌的声音。 “我靠漏了!”路明非脸色惨白。 “是漏了,但水还没有侵入驾驶舱。”楚子航说,“迪里雅斯特号是双重金属外壳,两层之间是轻煤油。现在是外壳穿孔,煤油在泄露。” “呼叫须弥座!呼叫须弥座!快!我们需要安全索的支援!”楚子航高声呼叫。 楚子航和路明非不会想到自己的呼叫声正在空荡荡的须弥座上回荡,而这座巨型的浮动平台正缓缓地沉入海底,占据了这座须弥座的尸守们无处可逃,一旦沉入海中它们就会被冰封。 直升机悬停在海面上方,聚光灯笼罩着小艇和小艇中的绘梨衣。巨大的旋翼搅起狂风,下方的海面上却绝对平静。高墙般的狂潮也不能侵入这片海域。绘梨衣轻声哼着歌,以她和小艇为中心,直径约一公里的海面完全封冻。海啸已经袭来了,层层叠叠的潮头高达数十米,但都在领域边缘溃散。四面八方都是漆黑的,一缕月光照在这片晶莹的海面上。 与其说是直升机在等候绘梨衣,倒不如说绘梨衣在保护着直升机,只要直升机敢离开绘梨衣的领域,狂风就能叫它的旋翼折断。 源稚生低头看着绘梨衣,看着这片埋葬了太多人的战场,默默地抽着第一天见面恺撒送他的那支雪茄。忽然有点怀念……被那群神经病围着载歌载舞的几天。 绘梨衣起身,海面也随之升高。那是一块巨大的冰山,越往下越细,顶部平滑如镜。冰山表面流淌着莹蓝色的微光,里面封冻着成群的尸守,下方锋利如牙的冰棱迅速生长。绘梨衣站在高空中,四下都是冰的峭壁,峭壁下都是冰的刀剑。她默默地念着什么,出自她口中的每句话皆不可解。 “厉害啊!”乌鸦和夜叉惊叹。 “这就是月读命。”樱低声说。 忽然间冰山带着绘梨衣沉没,滔天巨浪被激到数十米高的空中。这座冰山如同一支巨大的冰十字枪,笔直地切开海水落向海底,带着至为锐烈的“斩切”意志。 迪里雅斯特号停止了上浮,它被尸守群围住了。 庞然大物在观察窗中浮起,那是黑色的龙在海水中摆动长尾。那就是刚才在裂缝中挣扎的东西,路鸣泽所说的纯血龙类炮制的尸守,最后一刻它终于突破了海床逃了出来。它的金色瞳孔仿佛巨烛,朽烂的身躯上披挂着古老的甲胄,甲胄层层叠叠以青铜锁链连接,只剩肋骨的腹腔中游动着蜂群般的鬼齿龙蝰!原来这东西的身躯就是鬼齿龙蝰的巢穴。如千百盏灯在同一瞬间被点燃,那是鬼齿龙蝰们的眼睛,沉睡的小鱼都苏醒过来。无穷无尽的龙威压入驾驶舱,能把正常人类的精神摧毁,尸守中的王无声地咆哮,长牙如水晶般透明。 他们无路可逃了,须弥座再也没有回应他们的呼唤。 龙缓缓地张开了肋骨,鬼齿龙蝰倾巢而出,扑在迪里雅斯特号上,那是一千一万条蚕在咬桑叶的声音……狂暴地咬。舷窗外密密麻麻都是鬼齿龙蝰的金色眼睛,树脂玻璃上齿痕交错。四面八方都有可怕的声音,鬼齿龙蝰不仅在咬树脂玻璃,还在金属舱壁上钻洞。现在外壳和内壳的夹层中游弋着成千上万的鬼齿龙蝰,这些能咬食一切的鱼正在进食,譬如光纤电缆和缓冲材料都被它们当作了食物。虽然外壳出了问题,但原本绝大多数的电路都还在运转,这时候操作台上的灯只一熄灭,气压表、水压表、安培表分别归零,因为鬼赤龙蝰把一切能吃的都吃掉了。 迪里雅斯特号被吃了,最后一层能保护他们的就是金属内壳。 “认识你很高兴。”楚子航说。 “我也很高兴。”路明非喃喃地说,“老大其实我认识你也很高兴。” 恺撒依旧昏迷不醒。 舷窗崩溃了,海水携着巨大的压力灌满了驾驶舱,路明非觉得自己的肋骨全断了,肺部的空气四处寻找缝隙要逃走……数以千记的鬼齿龙蝰扑向了他,海水在同时变得炽热。楚子航释放了君焰,却不是为了自救,焚烧鬼齿龙蝰的同时他们也会化为灰烬。但楚子航的最强项就是与敌偕亡,他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这时酷烈的寒意从天而降,瞬间把君焰的领域强行压缩。君焰居然没能释放出来,这等若把一颗已经开始爆炸的炸弹强行聚拢!路明非仰起头,看见莹蓝色的冰十字枪携着狂流坠落! 海水中充斥着那柄武器的气息,它的气息是彻骨的寒冷,寒冷中带着切开一切的霸道!龙仰起头无声地嘶吼,巨大的金色瞳孔中映出那支冰十字枪的影子。这个半死的生物意识到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但它竟然无从闪避,它蜷缩起来,微微战栗。鬼齿龙蝰们也停止了进攻,争先恐后地想回到龙巨大的身体中躲避。 缺氧和高压随时都能杀死他们,但路明非居然还残存着最后的一缕神志,他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从天而降……仿佛故人来。 冰十字枪刺穿了龙的背脊。巨大的尸守之王竟然完全无力反抗,冰十字枪带着它沉入了万丈海渊,它无力的长尾在海水中摆动。别的尸守则在一瞬之间身躯断裂。这是路明非第二次看见这种绝对的杀戮意志,仅次于龙王芬里厄的“湿婆业舞”,那是神对人世间的审判,把一切罪人钉死在耻辱柱上,不容反抗,也不容申辩。轻盈的影子从冰十字枪的尾部一跃而起,女孩穿着红白相间的巫女服,大袖在海水中展开。她束发的带子断裂了,长发漫漫如深红色的海藻。 路明非下意识地脱口要喊出那个名字……诺诺! 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幕的,即使他的眼睛已经浑浊,视野已经模糊。那头深红色海藻般的长发,让他想起自己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幕。那是在三峡水库的深处,诺诺脱下自己的潜水服给他穿上,她只穿比基尼的身体那么诱惑那么美,她暗红色的长发曼舞在水中。诺诺总是对他颐指气使,只有那次她如此温柔,眼角眉梢都是鼓励,鼓励他活下去。对于废柴来说能活下去就是最大的努力了,别的他什么都不用做,诺诺脱下潜水衣给他的时候,大概就是这么的想的吧?她一定也很还怕,但是强忍着给路明非看最漂亮最温柔的眼神。 “诺诺!诺诺!”路明非扭动身体想游过去,他的神志就要完全丧失了,脑海中只有暗红色的长发。 他想张开双臂去拥抱那个身影,完全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眼神如死神般残酷无情。 “诺诺!诺诺!”他张嘴大喊,不顾海水涌入他的肺部。 女孩拔出樱红色的长刀指向路明非,这柄能够把尸守轻易斩裂的刀指向路明非的眉心。 “诺诺!诺诺!”路明非没有看到那柄刀,他只想在死前游到那个影子身边。 绘梨衣眼睛里死神般的冷酷忽然间崩溃了,那种小女孩的稚气回到了她的眼睛里。女孩好奇地看着路明非,并非熟人见面的欣喜,就像大街上忽然有个傻子欢呼着向你跑来,你也会忍不住好奇地看他。路明非还以为自己在努力地划水,可其实他的动作就像小鸭子用脚拨水般笨拙。绘梨衣人鱼般环绕着路明非游动,不明白这个男孩为何忽然露出像是哭泣的表情。 路明非没能触到那个模糊的影子,眼前彻底黑了,他想自己也许已经死了。肺里最后一口气溢出,他无力地下沉,这时候他被轻轻地抱住了。 一个潜水头盔扣在了他脑袋上,氧气进入肺部,路明非的神志略微恢复。头盔内部的灯照亮的了路明非的眼睛,他竭力想看清抱他的人,但是眼前一片模糊。他不知道这女孩是不是诺诺,诺诺没有言灵,这女孩的力量却超越了路明非所见的任何混血种,诺诺凛然如一株玫瑰,怀里的女孩却有着樱花般的柔软。女孩指了指上方,路明非虚弱地摇头,示意自己游不上去了,上面还有几百米的海水,以他剩余的体力来说太勉强了。 “不要死啊。”脑海中浮起女孩的声音。 “诺诺,诺诺。”路明非只记得这个名字。 “不要死啊。”女孩的声音再次浮现。 女孩松开了路明非向上游去。路明非仰起头,红白相间的巫女服消失在视线尽头。他努力地看向手中,手中是一个黄色的橡皮鸭子。 “我不会死的,”他在心底轻声说,“因为你还没有……放弃我啊。” 龙族Ⅲ·黑月之潮(中) 第一章 风与潮之夜 昂热叹了口气,连装备部的神经病们都不愿跟日本分部合作,可见日本分部在学院中的名声。不过也难怪,在卡塞尔学院中日本分部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黑洞,没有人知道黑洞里有什么……可如果凑近黑洞,却能闻到其中涌出来的狂风满是血腥味。 高崖之巅矗立着黑色的高墙,落樱从高墙里飞出,飘向黑色的大海。 今夜相模湾上风平浪静。 热海是座滨海小城的名字,坐落在伊豆半岛的尽头,是著名的温泉乡。江户幕府的建立者德川家康喜欢在大战之后莅临热海沐浴,热海因此出名。 黑色高墙是热海当地一座豪华宅邸的外墙,宅邸名为“黑石官邸”,建于江户幕府中期。某一代将军殿下乘船驾临热海时,恰逢云破日出,海面上波光粼粼,一座黑色的高崖直插进相模湾,就像是一柄霸气无俦的岩石太刀,从天而降劈开了大海。将军喜欢它的孤高凛冽之美,决定在上面建一座官邸。官邸从建成之日起就是热海的制高点,它几乎是四面环海,高墙和刀削般的峭壁融为一体。将军坐山观海,信使们骑着骏马在山道上往返,把他的命令传往四面八方。 明治维新之后,黑石官邸被出售给大商人,变成了私家别墅。虽然不再是幕府将军的禁地,但以它的地势和格局,仍旧是热海所有温泉别墅中的“王座”。每天早晨,热海的第一缕阳光照在黑石官邸的外墙上,每块岩石都反射阳光,这座经历风霜的建筑就像一位披挂铁鳞甲的黑武士,顶天立地地站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上,戍卫着这座小城。 老人扶着墙根行走,提着火光微明的白灯笼。他叫木村浩,是黑石官邸的管家,在这里服务了三十多年,见证了这里的兴衰。 前任主人是位著名导演,每个周末都在这里举办奢华的派对,烈酒、焰火、夜礼服,直升机从机场接了贵宾之后直接送上高崖。但没几年导演就囊中羞涩了,派对无以为继。倒不是被客人们给吃穷喝穷了,而是黑石官邸的维护费用高得惊人,它是受政府保护的文物,维修用的石料必须来自神户山里,木材必须来自遥远的北海道,雕刻必须由精通日本传统手工艺的匠人来做,以保持原汁原味。这么算下来每十年的维护成本就跟房价相当了。 导演只得忍痛割爱,将黑石官邸挂牌出售,可有兴趣的买家听说官邸惊人的维修费后都知难而退了,最后连代理销售的地产公司都退出了,用地产经理的话说如今这个年代还有什么人会购买一座皇帝行宫般的昂贵建筑来泡温泉呢?导演走投无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黑石官邸挂到了ebay[1]上,那时网上拍卖还是个新鲜事物,ebay上卖过各种新鲜玩意,甚至战斗机和坦克。导演期待着有某个来自海外的冤大头会出手接盘,实在没有也就算了,反正是瞎猫逮死耗子的事。 挂出十五分钟后,有人把七亿六千万日元的定金打到了导演的账户上,名叫“ENXI”的人出手买下了黑石官邸。导演在惊喜之余搜索这位“ENXI”的买卖记录,想知道是哪位亿万富豪顶着这个名字混迹在ebay里。结果令人惊讶,除了黑石官邸,ENXI在ebay上没买过任何大东西,他只买动漫和游戏的周边,比如绫波丽抱枕,手脚可动的春丽手办。 换句话说,这个ENXI是个死宅,一个神奇的死宅。 十五天之后一张来自瑞士银行的本票寄到了导演手中,ENXI支付了全款,随着本票寄来的还有一张短笺,写明了他将驾临黑石官邸的日期。 那天木村浩起了个大早,穿上黑色的和服,带领仆妇们站在官邸门前恭迎。他和仆妇们都很期待新主人的首次亮相,每个人都在猜测他是谁,跨国集团的董事长?阿拉伯石油大亨?还是文莱苏丹沙特酋长? 加长雷克萨斯轿车沿着蜿蜒的山路驶来,最后停在官邸门前。穿制服戴白手套的司机走下车来,恭恭敬敬地拉开后排车门……两只暹罗猫蹦了下来,追逐着从仆妇们中间穿过。 “买家还在上学,暂时没有时间搬来住,所以就把猫送来看家。”司机跟木村浩握手,“喂猫的事情就麻烦您了,猫粮在我的后备箱里。” 木村浩看着那对小肥猫的背影,忽然间觉得人生如此虚无。在那之前他一直觉得自己是赛巴斯中的顶尖强者,32岁就得到了Concierge机构颁发的“金钥匙认证”,服务过来自世界各地的明星、豪商和政界名流,有很多来自上流社会的朋友。但从这一天起他成了一个猫奴……在新主人的眼里他那份傲视同侪的履历根本不重要,他的存在价值就是喂猫。 那对暹罗猫还不是纯种,纯种的暹罗猫纤瘦骨感,而这两只肉嘟嘟肥滚滚,大概是暹罗猫和加菲猫杂交出来的,打包在一起都卖不出一万日元。 司机带来了肥猫们的履历,履历上写明了它们各自的习性。它们是一窝生的姐弟,漂亮而腹黑的那个是姐姐,又笨又怂的那个是弟弟。这一点很快就被证实了,跑到门口的时候姐姐端静优雅地蹲在一旁舔着爪子,笨蛋弟弟就一个劲儿蹦起来去扒门把手,看来心里早已坚定了“为女王姐姐服务”的概念。开门之后弟弟缩头缩脑地闪到一边,恭请女王姐姐优先踏入这个新攻占的国度——从猫的视角来看,黑石官邸大概不啻为一个国家了——自己跟在后面欢脱地摇尾巴。转了一圈后它们喜欢上了壁炉区,弟弟负责搭窝,它从储藏室里拖来了纸箱子和棉垫子,高贵的姐姐无意参与这种下贱的体力活儿,始终趴在壁炉顶上取暖,偶尔低头看一眼那个忙忙碌碌的傻弟弟。 “我们可以给它们买更好的猫舍。”木村浩说。 “这倒不用,履历上说它们比较喜欢自己搭窝,据说捡来的时候是对小野猫,生存能力还是相当不错的。”司机没有立即离去,应木村浩的邀请留下来喝了杯煎茶。 “明白啦,它们其实已经有猫舍了。价值一亿美金的猫舍,名为黑石官邸。”木村浩苦笑,“主人真是异想天开的人啊,您见过他么?” “哪有这个荣幸啊。我只是受人委托把猫从机场接到黑石官邸来,这可是我这辈子送过的最奇怪的贵客了。”司机说,“虽说是捡来的小野猫,可送它们来日本的可是架私人飞机哦。看来它们很受主人宠爱,主人把它们托付给您,显然是对您很信任啊。” “居然被托付了这么贵重的东西啊!”木村浩叹气,“可我都没有机会跟主人见上一面,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性格。做我们这种工作的人,对主人一无所知……真有点叫人头疼呢。” “据说宠物会随主人的性格,多观察观察猫就能了解主人的性格了吧。” “可两只猫性格完全不一样啊,”木村浩苦笑,“腹黑攻的姐姐和小怂蛋弟弟。” “也许主人精神分裂也说不定。”司机压低了声音,“不管是腹黑攻还是怂蛋,主人是神经病这点是确定的对吧?” 木村浩无奈地笑笑,这样议论主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但从心底来说,他真的很想附和司机。 从此黑石官邸里就住着两只猫、一名管家和几名负责清洁的仆妇,有一家古建筑修复公司定期从东京派人过来修葺这座宅院,更换用旧的榻榻米,修剪花园里的古樱,给猫梳毛。跟司机一样,他们也是拿钱干活儿,从没见过主人。那家公司跟主人签了为期十年的合同,负责维护黑石官邸,确保它随时处在最好的状态,以备主人大驾光临。 可一晃十年过去了,前任主人都去世了,新主人仍杳无音信。 每天早晨和晚上,木村浩都会在面朝大海的温泉池中放满一池水。主人曾托司机带话说希望家里随时能有一池温泉等着他,可那座古雅的温泉池已经空了十年。 木村浩一年年地变老,从风度翩翩的美型大叔变成了风烛残年的老人。再过几年他就要退休了,他意气风发的时候可想不到自己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段居然如此扯淡,年复一年地守着一座空宅,孤独得就像守陵人。两只猫倒没什么变化,只是又肥了一圈。猫的平均年龄只有十几年,算来它们是接近寿终正寝的老猫了,可完全看不出老态。每年它们新换毛后的一阵子都会像幼猫那样洁白如雪,一个月后才渐渐变黑变成成猫的样子。姐姐日复一日地欺负弟弟,撵着弟弟满屋飞跑。 十年过去了,宅子也没有变,猫也没有变,每夜它们都以最好的状态在等待那位从未露面的主人,衰老的只有管家。有时木村浩觉得这座宅子像是着了魔,这十年里它一直在沉睡,等待着唯一的、命定的人来唤醒。 狂风从天而降,吹得樱花四散,花园里像是飘起了粉色的大雪。 木村浩抬头仰望,黑色的直升机正从屋顶上掠过。这种事经常发生,海岸警备队的年轻人对这座豪宅很好奇,经常借着公务之便驾驶直升机低空飞掠黑石官邸。可温泉池中并没有名媛沐浴,倒是每次都弄得满园落花。 “先生们!不能飞得高一点么?收拾庭院很费时间的!”木村浩怒气冲冲地挥手大喊。 直升机掀起的风声渐渐远去,片刻之后,花园深处传出隐约的水声。 木村浩先是愣住了,然后一股血直冲头顶……不会错,那是有人在温泉中洗浴!在木村浩的严格管理下当然不会有仆妇敢于使用主人专属的温泉池,若是小贼摸进官邸里来也该是奔着那些珍贵的摆设,不会是冒险溜进来泡温泉,种种不可能的情况都排除之后,剩下的就是真相……主人来了!主人终于来了!那架飞跃屋顶的直升机并非来自海岸警备队,那是主人的座机!主人直接空降在花园中,此刻已经入浴! 木村浩激动得手脚颤抖,十年的等待好歹有个结果了! “镇静!镇静!不能慌!不能丢了官邸的体面!”他在心里大喊。 该穿和服还是西装出迎?要不要赶紧把睡下的仆妇们都给轰起来?要不要列队恭迎要不要准备宵夜?木村浩居然有点乱套了,他做梦也想不到主人会以这种方式驾临。 但转念一想主人到家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泡温泉,想必不是讲究排场的人。泡温泉是闲逸的享受,一大帮人跑前跑后的伺候反而不好。但没人伺候显然也是不行的,木村浩拔腿就往花园跑。 通往温泉的走廊上摆着一双尖头的细高跟鞋,四处散落着套裙、丝袜、墨镜和蕾丝内衣……木村浩愣住了,心中主人的形象180度大转弯,从眼前这一幕看来,除非主人是个异装癖,否则就只能是个年轻女孩。木村浩迅速地扫描现场分析情况,主人穿Christian Dior的2号套裙,Christian Louboutin的黑面红底高跟鞋,Wolford的黑色丝袜,La Perla的黑色内衣……这是个年轻女孩,20多岁,身高165到170厘米,体重大约50公斤,穿着相当体面,但跟木村浩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些当然都是世界顶尖的品牌,符合主人的身份,但太过正统,给人的感觉像是个年轻干练的华尔街女金融家,但主人不该是这样的人啊,能在十五分钟内购买一座豪宅又把它闲置十年的,难道不是什么游手好闲的二世祖么?难道不该穿那种嘻哈的潮牌么?裤腰低到胯部以下,限量版运动鞋,叫不出名字的设计师品牌T恤,一脸特立独行谁都不鸟的样子。一个着装那么严谨刻板的女孩,怎么会是个神经病? 门把手上挂着一枚青铜钥匙,那是黑石官邸的大门钥匙,仅有两把,另一把挂在木村浩腰间。事实就在眼前不容怀疑,主人来了,尽管迟了十年。 “黑石官邸管家木村浩,欢迎您的光临!”木村浩在门边站好,大声地自我介绍。 “这么晚了还有人醒着真是太好了,家里还有没有鸡蛋?我想吃温泉煮蛋。”温泉中的女孩轻笑着说。 “这就拿来,请您稍候!” 温泉煮蛋是日本人泡温泉时的一项娱乐,带壳鸡蛋用网兜装好泡在温泉里,泡到浑身出汗鸡蛋也熟了,就着清酒吃非常有趣。 “久保田的万寿清酒,和新鲜鸡蛋一起拿来了。”不到一分钟木村浩就端着托盘回来了。他跑得气喘吁吁,但说话还是从容不迫。 “不介意的话就送过来吧。”隔着樱树的枝条可以隐约看见主人在伸懒腰,身体曼妙修长。 主人已经发话,木村浩也不便回绝。当年也有些女明星当着他的面赤身裸体地跳进温泉池里,毫不顾忌。如今他已经是个老人了,对很多事都看淡了,年轻女孩的身体对他来说不算什么。 他穿越樱树林,终于看见到了梦寐以求……虽说这个词感觉有点奇怪,但他确实是做梦都想见见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主人。 女孩坐在温泉池边。她其实并没有入浴,只把小腿泡在水中,慢悠悠地踢着水。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很美,月白色的丝绸浴袍颇为贴身,她的身体曲线曼妙修长,但木村浩不敢轻易把“性感”二字用在她身上,那是与她身份不般配的字眼。她坐在樱树下眺望大海,长发在夜风中起落,威仪具足。 “我叫苏恩曦,你叫我恩曦就好了,我叫你木村先生。”女孩冲木村浩点点头。 原来ENXI只是一个中文名字的拼音罢了,亏得木村浩这些年用希伯来语、拉丁文和法语去猜。 主人的笑容非常温和,木村浩却更加谨慎。他侍奉过太多有权势的人,见识过所谓的上流社会,能够轻易地分辨出虚张声势的暴发户和真正的贵族。刚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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