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何谓正义仁善?由你而定么?非你不可么?” “你想为民发声, 你的声音能够代表‘民’么?而你所代表的人,你所帮的人,若是不领你的情, 你该如何自处?或者你想帮的人, 没有帮到,引来万人唾骂, 你如何自处?” “自古问贤不问众,你如何能让‘众’走到人前?让人承认?” “你只愿韬光养晦, 连路都不敢选。一个圣人,各不得罪,如何为官?” “想做圣人你该游学天下去, 学孔夫子那般。当什么官呢?” “今日之素臣, 焉是昨日之素臣, 又或与明日之素臣乃是同一人?” 刘相公府上的书房中,刘相公将问题抛出, 直叩言尚灵魂。 也许他一时间能够回答一个问题, 但是紧接着第二个尖锐的问题再次抛出, 否定他第一个问题的答案……让言尚开始迷茫, 开始思考难道他就是正确的么? 他小小一个从岭南走到长安来的书生, 他能够断天下正义么?他就不会出错么?他就不会误会, 犯错么?而他犯了错,又有人来纠正,或者愿意纠正么? 他保证自己永远初心不改,不会在沉浮中迷失自我, 迷失本心么?而他若迷失了,谁能点醒他? 言尚怔怔看向端坐在案后的刘相公,心神砰砰疾跳。这位老人须发已白,多年的宰相执掌生涯让他面容气质皆严肃无比。他说话时,目光明亮锐利,直刺人心。 然而毫无疑问,刘相公又是温和的。言尚回答不出的问题,他便只是笑看着言尚,并没有批判言尚太过幼稚之类的话。 言尚大脑混沌,半晌,他缓缓道:“这些问题……我心中一时有答案,一时又没有。我需要仔细想一想,再给相公答复。” 刘相公抚须颔首:“那你就想好再来回答我吧。” 他停顿一下,说:“希望我这些问题问出后,能让你清醒点,足以应付外面等着你的事务。” 丹阳公主的马车到了坊门口,自然是来找言尚的。昨日丹阳公主闹出的那事,刘相公已经知道了。特意将言尚在自己府邸留一夜,也是为了缓冲一下…… 言尚不知道刘相公说的是什么,何况他现在大脑混乱,也不能如往日那般敏锐地洞察人心。 言尚俯身向刘相公行了一大礼,如同对待父母那般。这般礼数是最为庄重的,非父母师长不能受。言尚行此礼,刘相公扬一扬眉,却也是坦然受之。 但凡言尚能够想清楚他的问题,就算言尚仍不拜刘相公为师,也不枉费刘相公特意将他留在最后、说的这段话的恩情了。 ----- 言尚出了书舍,走在宰相府宅院中,即将出内宅。 “二郎!二郎!”身后有女娇声唤道。 言尚回头,见是一身雪青色衣裙、臂挽轻纱的少女提裙向他跑来。少女这般的奔跑,让身后的侍女们都快要追不上,连声呼唤。 这位小娘子衣容简单,乌发间只插了一朵珠钗,裙角所压的玉佩,随她奔跑而轻轻飞扬。这是一位清秀简朴的小娘子,眉目间都蕴着一股浓郁的书卷气,和暮晚摇那般华丽风范格外不同。 这自然是刘若竹。 刘若竹喘着气到言尚面前,她稍站定,言尚已经向她行礼:“多谢娘子方才在书房点醒的恩情。” 刘若竹摆手,自是说不必谢。 她还忍不住多加一句:“郎君,昨夜送你房中的粥,也是我嘱咐厨娘做的呢。” 言尚一愕,然后再次道谢:“那也多谢娘子了。” 刘若竹脸微红,被他春风细雨般的谢字说的不好意思。 言尚清润目光抬起,看她:“敢问娘子唤我留步,是有何事么?” 刘若竹便正正神,告诉言尚:“我追来,是怕郎君选错了路。二郎,你别看我爷爷如今这般严肃,谁都怕他,毕竟是当朝相公嘛。但是我爷爷年轻的时候,其实跟你性情一样呢。也是八面玲珑,待谁都很宽和。” 言尚一怔,这他是真不知道,也没看出来。 刘若竹笑盈盈:“我爷爷忍不住关照你,也是因为你和他年轻时很像,他怕你走错路呢。” 言尚便作揖,面朝书房的方向,不管刘相公知不知道。 而此人这般知礼,刘若竹也心生喜欢,觉得自己没有白白出来一趟。 刘若竹道:“郎君,你跟着我爷爷其实是很不错的。我爷爷是相公,他不会轻易选不合适的人。为臣者,当忠君忠政,当所有事情都交叠在一起时,还是选择这四字才没错。自古那些能够长存的世家,没有一个是想搅动什么天下风云,而是都走的是‘长存’之路。” 言尚心中一动,想到了韦树所在的洛阳韦氏。 韦氏在朝中没有太显山露水的人,但韦氏一直有人在朝中担任重要官职。也许这就是刘若竹小娘子所说的“长存”之路。 言尚看着这位娘子为她爷爷“背书”,却也听她侃侃而谈,不觉微微一笑。 刘若竹腮帮便更红了,却睁大澄澈眼眸:“怎么,我哪里说错了么?” 言尚温声:“只是想不到小娘子一介女郎,于政事上却看得比尚更清楚。让尚惭愧。” 刘若竹笑一声。 她背手道:“也没什么,从小跟在我爷爷身边,见多了而已。” 她似想到什么,又紧张地怕言尚误会了自己:“不过我也不是逼迫你非选我爷爷。我只是想说这样最好……但是你若觉得不好,你自己判断吧,不必受我影响。” 言尚微笑:“那我也要向娘子行一礼了。” 刘若竹连忙侧身回避,不受他礼。 待言尚离开、背影已经看不到了,刘若竹心生怅然。又有侍女到她耳边轻语,说什么丹阳公主的马车进了坊,估计是来接言二郎的。 刘若竹便小大人般地长叹口气,更生忧虑。 她大约猜到这两天发生了什么事,只望言二郎不要受影响。爷爷看好的人才……纵是不能为爷爷所用,也不应早早被折断才是。 ----- 言尚离开相公府没有多远,就碰上了暮晚摇。 他讶然了一下,心中生感动,万想不到暮晚摇会来这里。他甚至以为她会不会是来找刘相公的……但是暮晚摇下了马,直直向他走来,他才知道原来她真的是来找他。 屏蔽脑中那些因刘相公质问而生出的万般混沌思绪,言尚一时为暮晚摇待自己的好而感动,竟颇有些羞赧。 毕竟两月不见。 却是他看到暮晚摇看他的眼神……他就知道事情应该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暮晚摇整理心情,对言尚露出一丝笑,示意言尚跟上自己。她笑吟吟:“听说你被刘相公留了宿,我就知道你官路必是亨通了。不过吏部结果还没出来,你就已经知道了么?” 言尚温和答:“大约是去中书省吧,具体不知。” 暮晚摇心事重重,只勉强含笑点头。 她又殷勤:“马车停在巷口,车中备了瓜果糕点,还烧了炭。天这般冷,你又是从南方来的,应当很不适应……” 言尚停住脚步,看向她。 暮晚摇僵硬站着。 言尚:“出了什么事?” 暮晚摇装糊涂:“你说什么?” 言尚略有些自嘲地笑一声:“也许殿下有待人礼贤下士的时候,但殿下从未这般待我。我还是知道自己在殿下心中的分量的,若是不是出了大事,殿下绝不可能亲自来找我……殿下待我没那般好。” 他这话说的。 让暮晚摇很心虚。 她含糊道:“我待你还是很好的呀。我只是一直脾气不好嘛,又不是故意的。” 言尚温声:“我知道。所以到底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样的大事,让你这般……像是补偿我一样?” 他心想难道是她想了两个月,还是决定和他断了关系? 可是若是如此,她不可能还来赔笑脸啊? 言尚胡思乱想时,看暮晚摇眼神轻飘,他便心中更沉。暮晚摇是何等骄傲的人,永远用下巴看他……能让她这样,得是出了多大的事? 他都被她吓得脸色有点白了。 暮晚摇低下眼睫,不敢对上言尚的目光,轻声:“刘文吉被废了。” 言尚:“……” 暮晚摇没听到他声音,她更是紧张,觉得自己做了大错事。 言尚低声:“被废了,是什么意思?手筋被挑断了?缺胳膊断腿了?” 暮晚摇涨红脸,手心捏出汗,全身僵硬,硬着头皮:“是被去了根,被废成了阉人的意思。” 言尚大脑瞬间空了。 他僵立着,有两刻时间,耳边都听不到声音。 暮晚摇抬头看他那面无表情的脸色,一下子很是害怕。她顾不上其他的,连忙拉住他的手,抱住他的手臂,就晃动他的手臂,颇有些有气无力之后、只能靠撒娇的意思。 暮晚摇急急道:“这、这不怪我!我其实有让人去照顾他,可是他自己要去北里买醉。那里那么多达官贵族经常出没……” 言尚脸色仍是没有表情的,却是一直被暮晚摇晃着手臂,她一直扯他手臂,才让他回过神,让他意识到这不是开玩笑,是真的。 暮晚摇急得眼睛红,她从未见过言尚发怒,她虽然以前也说想知道他如何才会生气,但她也不想自己让他生气。总觉得他一旦生气,会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暮晚摇:“这真的不怪我呀!我一个公主,你总不能让我亲自跟着他去保护他吧?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言尚轻轻推一下暮晚摇,让她不要总往自己身上靠。 他声音有点僵,但到底没有发火的迹象:“……我没有生气,你不要这样。我还没有弄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如何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他真的被废了?你没有跟我开玩笑?” 暮晚摇:“我也巴不得是玩笑啊!他跟户部郎中家里的儿子抢女人……被人给废了……” 言尚眼睛看着她,温润又冷淡。 暮晚摇便一咬牙说了实话:“不,不是抢女人。是那个人要女人,刘文吉去救,却把自己折了进去……” 言尚:“那殿下现在跑过来告诉我是什么意思?” 暮晚摇:“是、是……刘文吉不听我的劝阻,不顾自己还没养好身子,就要进宫去。说怕夜长梦多,说一天都不能等……我、我就来告诉你了。你真的没有生我的气么?” 她依然拉着他的手,想象中好像温香软玉能够有点儿用。 言尚心神混乱,又气又急又悲之下,暮晚摇这点儿心思,又让他觉得有些想笑。他手搭在她肩上,让她不要折腾了。 言尚:“你可有事后补救?” 暮晚摇睁大圆眼,真的像只猫儿一般:“我做了啊!我也让人去废那些害他的人!就是户部郎中那个老狐狸,把他儿子送出了长安,保住了他儿子。那老头子又跑到太子面前大哭大闹,我很生气,自然去讨道理……” 言尚:“你讨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摇垂下视线,几乎不敢对上言尚的眼睛。她拉着他的手也偷偷放下,却被言尚反手握住。她的手腕被他冰冷的手握住,他俯下脸,再次问她:“你讨到了什么道理?” 暮晚摇咬牙。 半晌道:“你也知道我其实讨不了什么道理,我只能利用此事为自己谋福利……我只能听刘文吉的,将他送进宫。你要是因此怪我,你就怪吧。这不是我的错!我没错!” 她自我说服一般,一直重复她没有错。 言尚松开她的手。 然而她又急了,快哭了一般地重新去扯他袖子:“言二哥哥……” 言尚:“殿下,我不生你的气。你说刘兄要被你送进宫了,我能去看他最后一面么?路上,还请殿下详细与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殿下话中有很多不详之处,我真的不是怪罪殿下……我就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事。” 言尚轻声:“我想知道,刘兄是怎么被一步步逼到如今境况的。” 他大脑中,再次想到刘相公声如雷霆般的质问——一个圣人,各不得罪,如何为官? ----- 刘文吉坐在马车中,即将进宫。 他是丹阳公主府上送进宫的人,待遇也许能比旁的人好一些。但也要面对最侮辱人的检查,要查是否净身干净。 刘文吉坐在车中,闭着眼,盖着被褥,昏昏欲睡。怕夜长梦多,他身体还未好,就要直接进宫。 自净身之后,他比以前怕冷了很多,如今盖着这么厚的褥子,他仍在车中瑟瑟发抖。 然而进了宫,没有人相助,从下面一点点做起,只会比现在更苦。 刘文吉淡漠着,想他都想清楚了。 之前十八年的人生尽抛弃,就当自己从头来过。他之前人生浅薄,看错了太多事,太多人……十几年的天才人生何其失败。然而人如今重新翻章,他将作为一个废人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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