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祖父不想看到她,大小茉莉也不想看到她。 秦羽织有时能从祖父身上体察到一种深刻的、近乎自我折磨的矛盾点:他既想抹去父母的痕迹,又在日复一日地怀念着亡人,而秦羽织,是无法抹去之父母唯一的遗物,所以他恨她,不想看到她。 渐渐地,她学会了自己与自己相处,那就是躲在衣柜中,一待一整天,有时候天光耗尽了,也浑不在意,有时候她在别人将她关起来之前就把自己关起来,令他人无计可施。 起先,到了用餐时间,下面的人还会视心情派佣人上楼一观,后来次数多了,干脆放任。 这天,秦羽织又独自在卧室。 女佣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房门即推门而入,门被打开的瞬间,舞乐声如潮水涌了进来,激昂、躁动,关门,又骤然安静。 女佣把一角奶油蛋糕放在书桌上,秦羽织淡淡地看了一眼,问:“今天是谁的生日?” “小姐,你应该记得,”女佣面无表情说,“老爷说你不必下楼。” 不是不必,是不能。今天是祖父秦苍淮的六十大寿。 舞乐进入了高潮,一道门挡也挡不住,她进入衣柜,干脆把脸埋在衣服里,让衣服的香味涌进鼻腔,涌进肺里 “哗—” 突然,柜门被拉开,光涌了进来,噪声也涌了进来。 她倦怠地扬起眼睛,看到陌生男人站在面前,其实不算陌生,见过他的背影。 “终于找到你了。”他说。 “你是谁?” “沈贺文。” “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轻笑:“是你这样问我。” 她把头别向另一边,不再理会。 过了一会儿,见他仍然站着,道:“你怎么还不走?” “邀请你驾临寒舍。” “我为何听你的?” “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 沈贺文平静地看过来,眼神仿佛洞穿一切,却又不会得意洋洋地令人讨厌。 “好大的口气,看来贵府有比此处更大的牢笼。” 他闻言,挑了挑好看的眉:“恰恰相反,昨晚已连夜把围墙拆毁。” 她被逗笑,抬头:“为何?”“为你。”他目光深邃,不似假话。 “贵府是否有许多人。”“只有我和你,不介意的话,两个佣人。” “好,我和你走。” 决定来得突然,说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但真的说出来,秦羽织才发觉,想走已经很久了。 她还不是小说里无知孟浪的幼稚少女,尚能理性分析:他能进入秦宅,众目睽睽上楼来,不被阻拦,不被驱赶,就必得楼下那人的默许,身份可见安全。 这时男人一顿:“你等等。” 看来又是拿祖父的话惟t?命是从的人,去寻求同意?又何必夸口,等一等?等到几时?太阳落山?舞会结束? 旋即,他回来,手中是秦羽织的大衣。原来错怪了他,沈贺文从未出过这间屋子。 二人下楼时,街上正在落雨,一楼的乐声盖过了雨声。 上海各界名流都来为祖父贺寿,他们中不乏政客,医生,大讼师,文人,甚至百乐门的文三爷也肯赏脸。 六国会师的浩大场面,全由姑父贾士章一人操持。而贾某本人,正站在舞池中央,斯文却不失热情地大笑,一幅长袖善舞的模样。 如此多人聚在一起,觥筹交错,再大的客厅也显局促。 秦羽织挺厌倦这种场面,虚假,因利而聚,偏宣称为义。“秦老爷长命百岁”“秦老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秦老爷壮心不老,再展宏图”听的太多了。 她将头别向窗外看雨,雨一定很大了,因为路面已经没有黄包车了。 秦苍淮今年六十岁,个子不高,胜在斑白头发仍旧浓密,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轻,着一件深蓝色中式长衫,几十年如一日,黑边椭圆眼睛,笑时皱一下鼻子,这样看来不像商人倒更像个墨客。 他背光走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沈先生,愿你说到做到。” 然后仿佛将头转了过来:“出去散散心也好。”声音严肃,带着宣判的意味。 第二章 “她终于要走了吗?!”小茉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真是谢天谢地!” 大茉莉晃到跟前儿,颇有体统地训斥小茉莉:“当着外人,别不像话。” 秦羽织静静看她们表演。 小茉莉道:“我说的有错吗?她时常惹祖父生气,让妈妈很难做。” “别再说了,”大茉莉转而面对秦羽织,露出客气而疏远的微笑,“羽织,有空的话随时回来看看。” “若无必要,我不会再回来。”秦羽织决然。都都忘了此番是去做客,有去有回,回时脸往哪搁。 可她真想,永不回来。 老爷子不悦,面对宾客也不吝用拐杖狠狠击地:“与她多说无益,秦家不欠她。” “沈先生,我想你有分寸。” 沈贺文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若即若离地笑:“这由不得我,每个人的分寸当有她自己掌握。” 不知怎么,听过这话,秦羽织鼻头有点酸,瞧这没出息的样子,不过是有人说了一句公道话。 除此,她开始有点佩服这个男人,还是头一次看到谁在秦老爷面前不卑不亢,老爷子却无计可施。 他们从秦宅走出来,拾阶而下的时候,司机撑伞等候。 车门由沈贺文为她拉开,这人绅士得恰到好处。 驶出租界,驶向大路,那么一刻秦羽织有种错觉,自己本就与那栋房子里的人无甚瓜葛,走一遭,尝尝人情冷暖,马上就要去往下一站了。 雨水不停拍打着门窗,整个世界正在经历洗礼。 临近抵达终点,沈贺文都没有开启话题,还是她主动道:“我可以问问题吗?”沈贺文好整以暇,她开口:“我与你什么关系,为何帮我?” “朋友,”他说,更进一步,“我们自幼相识。” “那你与我祖父是什么关系?” “一样,也是朋友。” 秦羽织吃惊:“你竟与我二人都是朋友?” 沈贺文淡淡反问:“有何不可?” 确实没什么不可以,沈贺文看上去虽然比她年纪大,却不见得大很多,六岁?八岁? 他保养的极好,拿着书本出现在学堂,别人说他是大学生,也不会显得违和。 不过到底是与年轻人有所不同的,这不同,在他沉默时,尤其彰显。 恰如刚刚祖父宣布:“她的东西不着急一次拿走。” 他没有立即回应,而是默了一瞬,然后道:“旧东西就留在这吧,我会再买。” 使人莫名心安。 与秦苍淮相交,可谓妄年了,但见方才就连文三爷见了沈贺文也举杯朝这边点头,就知他必有很高的成就或者身份,说来亦不算高攀。 “那你也认识我的父母?” 他道:“你的母亲绘得一手好丹青,你的父亲,只见过一面,谦谦君子。” 秦羽织深感滑稽,了解自己的父母,竟要通过旁人,也是才知道,母亲竟是位画家。 “你也是画家?” 沈贺文轻笑:“我是商人。” “毫无商人气质的商人。” “我应该说多谢。” 车子一顿,沈贺文靠近去揩车门,如此一来,他俩挨得很近,近乎感受得到彼此的呼吸。 他的领口第一颗纽扣没有系,宝石蓝琉璃质地的纽扣,外面套件驼色呢子大衣,很淡雅低调的搭配。 稍迟,秦羽织发现自己观摩地明目张胆,不动声色低下头去,心里已经懊悔了。 “我们到了。”他的声音听不出异样,一如既往平稳。 却多了一丝暖意。 雨势渐小,两个人共撑一把伞,寒风一裹,冷意袭来,将车内那股仅存的暧昧也吹跑了。 佣人走出来迎接,是一男一女,打扮得与一般仆人无异,很是得体干净。 “黄妈,荣叔。”沈贺文和善地介绍。 “黄妈,荣叔。”她朝他们点头。 “快进来吧,雨里冷。”黄妈张罗着带人参观屋子,又取了干毛巾让她擦一擦脸上雾气,毛巾还是热烘烘的,像是刚刚从滚烫的热水里面捞出来拧干,真不知她用了什么法子。 沈贺文却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说来奇怪,与他相处不过一个小时,他的存在已能使秦羽织心安。 眼下是一座中西结合的三层建筑,装潢还很新,不会长于十年,租界风格,但装潢之下的底子却是老砖块,不知有多少年历史了。 瓷器领域有一种手法叫做‘旧底接新瓷’,一为保存历史,二为美观,羽织想屋主人的初衷就是如此。 其外,细微处也留有屋主人的妙思,一楼大厅入门便是一道屏风,取代了玄关,使感官更加通透。地板用大理石裁成巴掌大的小正方形,铺得平平整整,几乎没有缝隙,边缘嵌以乌木,古朴素雅。 原来沈贺文说过没有围墙竟是真的,花园将整栋楼包裹了,夜色里望去,一团团,一朵朵的,有的相互依偎,有的独自盛开,未闻花名,已嗅花香。 花园外,是街道。 沈贺文这人真是有趣,就不担心路人采撷么?秦羽织想。 “二楼就是秦小姐的卧室,听说你要来,几天前我就开始收拾了,看看还喜不喜欢?” “黄妈你太客气。” 她原以为看到的会是一间中规中矩的客房,推开门那刻就愣了,这里不是自己的卧室? “怎么样?” 羽织大为感动:“不能更好。” 黄妈和蔼地笑了:“先生说尽力让你宾至如归。” 送走黄妈,她挨着床沿坐下,屋内陈设与秦家卧室没有二至。 他把秦家搬来了。 她来此地是有冲动的成分,沈贺文邀她来,却是做好万全的准备。 她越来越好奇他的身份。 陈设全新,被子带着清新的棉花味,嗅来放松。香水是刚刚从百货公司买的,没有拆封,书籍也是新的,尚未翻过。目光随之落到墙壁的古画,真难为他能找人临摹出一样的,亦或者,此幅才是真迹? 秦羽织倍感眩晕,倒头陷进被子,凝着头顶的横梁与风铃,一切恍如一场梦,冲出黑暗,踏上烟霞,乘风归去,多么不真实。 沈贺文何许人也?如何为她做这么多?自己随他来是否是个错误? 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 悬钟指向十一点整。 她到楼下的餐厅去喝水。沈家真大,像个迷宫,穿过二楼走廊,下了楼梯,来到的却不是白天经过的地方,原来楼层与楼层之间,不只有一处楼梯。 秦羽织告诉自己,餐厅总是在一楼的,只要一直走,一直走,总能找到。然后,当她穿过一扇洞开的门,见到沈贺文。 他背对着秦羽织,独自坐在一架钢琴前,衬衫西裤,梧桐疏影透过玻璃窗投了一半在他身上,煞是好看。 有个着军装的男人躬身立在他跟前说什么,每说几句,沈贺文轻点下头,以示继续。 秦羽织不晓得这人身上的军衔,也听不到二人的交谈,但直觉此刻出现是不明智的,遂转身原路返回。 翌日,黄妈来叫起床,她站在外面敲门:“小姐,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已为您准备好早餐,请到楼下用吧。” “还是等沈先生一起罢。”她说。 黄妈道:“先生天未亮就离开上海了,”大概是羽织做出一个略略吃惊的表情被她看到,她又补充说,“他去处理生意,过段日子就会回来,以前也经常如此。” 和昨晚自撞到的谈话有关吗?沈贺文做的是什么生意?秦羽织一下子生出太多问题,不自觉问:“去哪里?” “不知道。” 她有些担心:“过多久回来?” 黄妈笑了:“也许两个月,也许明天。” 第三t?章 沈贺文走前,似乎留下了话,让她安心在此处住下,等他回来。 一句话,到了荣叔和黄妈那里成为反复重申,黄妈的说辞秦羽织已会背诵:“秦小姐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先生回来想见到你。” 这句真是他说的吗?不像。 与此同时,秦家也从未派人来接她回去,或是一句询问。 秦羽织花了不算短的时间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客居于此。可她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只有几个月的记忆。很快,她将他乡当作故乡。 沈贺文不在家,给了她极大的自由,独处即自由。 秦羽织不觉得寂寞,反而有大把时间支配自己——看书到深夜,或是去花园玩弄花草,翌日睡到日上三竿。 黄妈规劝:“这可不行,迟早身体垮掉,年纪轻轻要懂得约束自己。”能说这些,她真好,要知道,每当小茉莉背着姑姑大勺大勺往面包里抹黄油,佣人为不叫姑姑知道是自己把黄油递到小茉莉面前,都会三缄其口。 于是隔日秦羽织早起两个小时,用过早餐一准抱书去二楼的露台,她近来迷上清人所撰《阅微草堂笔记》,很爱其中一句话:“国计民生不可言命”,每每读之,每每心潮澎湃。 王妈在院中晒被子,雪白的鹅绒被在阳光底下由干瘪变得蓬松不过半个小时的事儿。 她仰起头问:“秦小姐,又在用功?今天有什么故事?”爽朗的声音传上来。 秦羽织道:“今天会下雨。” “头顶大太阳,我看天气好的很哩!” 这时门铃响起,荣叔说:“是位太太,自称姓秦,要不要放她进来?” 心灵感应般,她知道是姑姑,她说:“快快有请。”转身的时候阳台上空飘过乌云,黄妈叫苦不迭。 荣叔开了门,姑姑秦若琛走进来,四十岁的年龄,三十岁的脸蛋儿,她将齐肩的头发卷得很短,露出双耳,突出的锁骨上面是永远修长的脖颈,身姿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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