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抚袁道被矿监税使无故扣留于衙内长达半月。安徽凤阳县令吕衍为避祸远逃至扬州,云南巡案夏高明被木枷示众……” “这还只是南方,财货稍多些。北边兵灾、旱灾、水灾轮着来,本就疮痍满目,太监们为了搜刮财货闹腾得更为惨烈。” “陕西县丞敖文林被新任的矿监税使梁武生生杖责致死。建雄县知县未曾迎接矿监税使,其麾下典史谭正臣被凌.辱致死。山西大同知府因弹劾矿税,被矿使裘用修逼迫,自缢身亡,祸延族人……” 官吏都如此,底下的百姓更不消说。 裴慎安安静静的听着,复又取了一封南京翰林院好友赵圭送来的书信。 这信只消一摸便知道,纸面凹凸不平,厚薄不均,这是还魂纸,由废纸重铸,价格低廉。 朝中薪俸最开始是半俸,如今已然停发两月了,翰林院虽清贵却无权,自然不会有人送孝敬,无怪乎赵圭窘迫至此。 裴慎展开信,通读一瞬便知道,里头只陈述了一件事。 阉宦痛殴阁老。 十日之前,陛下偶感风寒,大约是病情渐重,又得了各地民变纷纷的消息,便下旨罢去矿税。 谁知第二日后悔,只管叫内侍们去了内阁将旨意索回,当值的阁臣不肯,二十余名阉人一拥而上,为夺旨殴打阁老及当值同僚。首辅直入禁中,向陛下叩首陈情,几至流血,陛下不允,再度下旨“矿监税使不可罢。” 当夜,孙首辅挂冠而去。 裴慎只将赵圭的信递给石经纶,石经纶即使早已知道此事,到底忍不住骂道:“天下间焉有此等耸人听闻之事!” 石经纶语气激烈,已至愤懑。他虽是锦衣卫出身,对文官也无甚敬意,可锦衣卫与东西厂相争多年,更不愿意看见阉人得意。 “大人,各地乱象频频,朝中孙首辅挂冠而去,南京乱成一片。”石经纶低声道:“三日之前,陛下下旨,说国公爷平叛有功,要他回京受赏。这明摆着是要解了兵权。” 见裴慎面无表情,石经纶难免急切道:“大人,不能再等下去了!若等到国公爷兵权被解……” 裴慎摇摇头:“父亲那里自有决断。”这样的境况下,裴慎绝不会越过他父亲下达决定,不孝的名头可不好听。 ”我让你看这信,不是让你愤懑不平的。你且细细通读此信。” 石经纶一愣,只细细再读一遍,读至“君父君父,可堪为君,可配为父”时,悚然一惊。 “大人是说,士林已生怨望之心?” 裴慎静默不语。近一月来,他共计收到信件两百三十七封,俱是座师、同年、同乡、下属、归隐的致仕朝官等人,其中多有怨恨君上之语。 若要起事,兵权、民心、士林人望,三者缺一不可。如今虽已有其三,可尚且不过是潜沸,还缺最后一把火。 证明昏君无道。 “去将弹劾矿监税使的奏报、书信尽数取来。”说罢,转而吩咐陈松墨道:“将寅恪、鹤璧、安泰三位先生请来。”这三人俱是裴慎幕僚。 沈澜并不知裴慎在做什么,静好闲适的时光稍过了几日。 这一晚,夜静月明,风斜柳细,沈澜哄睡了潮生,沐浴更衣完毕正欲歇息,却见秋鸢匆匆叩门来报,只说李府管事带着两个孩子登门拜访。 沈澜微愣,蹙眉道:“去将人请到厅中。”说罢,随意取了件天水碧潞绸袖衫,白绫挑边罗裙,匆匆穿好,直奔花厅而去。 甫一入花厅,便见李府的管事正牵着一个八岁孩子的手,怀里还抱着一个两岁幼童。 “这是怎么了?”沈澜蹙眉问道。 一见沈澜进来,年过五十的管事李东即刻跪倒在地,又将那八岁孩童一并扯倒,连连叩首,哀泣道:“还请沈娘子救命!还请沈娘子救命!” 两个孩子受惊,哇哇大哭起来。沈澜赶紧伸手,欲将此人扶起。奈何她身量单薄,管事却是个大男人,哪里扯得动他? 沈澜无奈道:“你且起来。” 李东咬着牙:“沈娘子若不肯应下此事,我便长跪不起。” 沈澜本就对李家印象不好,被人威胁更是脸色一冷:“秋鸢,吩咐六子找几个人把他们扔出去。”说罢,便要拂袖离去。 “且慢且慢。”李东慌急慌忙爬起来,“夫人可还记得当日盟约?” 沈澜冷笑:“我的确应了若李家出事便照拂两个孩子。可前提是李家亦要襄助于我。当日王俸强攻我家门,你们李家的护院在何处?!” 李东面皮微红,哀泣道:“沈娘子,稚子何辜?还望夫人高抬贵手,照拂一二。” 沈澜心知,李心远不过是欺她心善罢了。便冷着脸问道:“你且先说说,李家出了何事?” 李东叹息一声:“今日上午新任矿监税使邓庚力邀我家老爷赴宴。谁知到了晚间,竟传来消息,说是老爷意欲行刺邓大��,被下狱了。” 沈澜吃了一惊。李心远怎会吃饱了撑的去行刺太监,分明是邓庚寻了个理由来勒索钱财罢了。 “你家可有探查消息,筹措钱财?” 李东急得直跺脚:“连夜遣了人贿赂了狱卒,那狱卒早得了邓大��吩咐,一口气开出了三万两白银!” 沈澜倒吸一口冷气。三万两白银,把李家里里外外变卖了个干净,保不齐还能凑的出来。 “为期几日?” 李东面如土色:“三日。”说罢,苦涩道:“若三日不成,只怕那阉人便要遣了兵丁来抄家了。” 沈澜明白,怪不得这管事火急火燎的将两个孩子送了过来。这是怕抄家之下,两个孩子都被变卖了去。 沈澜见他这幅样子,不免叹息道:“便是交出了三万两,难道就能幸免于难了吗?”保不齐只是开了个头罢了。 李东苦笑:“沈娘子说的是。老爷临行前叮嘱我,只说出了事便来寻沈娘子。李家虽与沈家多有龃龉,可辅车相依、唇亡齿寒啊!” 一个年过五十的老人在你面前涕泪交加、哀泣连连,任谁看了都要心软的。 沈澜细细盯着李东看了几眼,方才道:“既然还有三日期限,你且先带着孩子回去,再遣了人去联络各家富户。叫他们明日一早辰时初,同在赵老爷府上见面。” “好好。”李东立时点头,又为难道:“沈娘子,这两个孩子……” 沈澜淡淡道:“且带回去罢。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李东一时没了办法,只好带着孩子告辞离去。 他一走,秋鸢急切道:“夫人,可要让潮生去外地避一避。” 沈澜步出厅外,望见庭中月明如水,覆在她罗裙上,映出满身霜寒。 “明日一大早,你和春鹃带着潮生避去洞庭湖。”说罢,犹豫半晌,复叹息一声道:“我若出了事,你便带着潮生去寻川湖总督裴慎。” 秋鸢倒吸一口冷气,愣愣道:“总督府,我怕是进不去。” 沈澜笑了笑:“且安心,你只需报出潮生的名字,他必会安置好潮生。” 也不知是不是夜色太寒,秋鸢陡然觉得一阵寒意从心底涌出,她隐隐猜到些什么,却又不敢问,只低声道:“夫人既与总督有旧,还怕那太监做甚!只管请了总督帮忙便是。” 沈澜摇摇头:“你只管照我的吩咐去做。” 第二日一大早,沈澜安抚了潮生,方匆匆赶去赵府。 赵府花厅内,满座都是人。角落里还栽着红榴绿柳,门檐上插着菖蒲艾草,奈何无人再有心思过端午。 “怎么回事?昨夜我担心的一宿没睡。” “李家出事了。今日一大早我便见到李家门口人喊马嘶,乱成一团。” “出了何事?” “听说是李心远被下狱了。” 众人议论纷纷,说辞不一。 沈澜甫一进门,与诸位见过礼,却见有几个生面孔坐着。转念一想,应当是李东请来的李心远人脉。 她便对着李东道:“你既代表了你家老爷,且将昨日你对我说的话一一重复给诸位听。” 李东无奈,只好将昨夜之事尽数道来。说罢,跪在地上叩首道:“求求诸位老爷,救救李家罢!”说罢,直将头磕得鲜血淋漓。 厅中方才不过窃窃私语,如今却成了沸反盈天。 端坐上首的赵立一拍茶几,怒道:“以行刺为名,行索贿之实,未免也太过蛮横!” 不做米粮生意,素日里贩盐的盐商大户钱逾拈须道:“若真这般,唇亡齿寒,必要救李兄。三万两银子,我们这里足足有二十余人,一家出个五百两,凑上一万两,倒是使得的。” 客居湖广,祖籍浙江的丝商姚广劭连连摆手:“钱老爷,你这话倒轻巧。今年南直隶、浙江、福建都在闹矿监税使,染坊罢工、织工四散去,目不见绸缎颜色,耳不闻机杼之声,我这生意早做不下去了。”他哀叹道:“今日我倒是能出五百两,可来日呢?若再有下一个李家,难不成我回回都出五百两?” 又有人提议道:“既然如此,倒不如叫李家先卖出些东西来。我等收了去,也不占他李家便宜。” “陈兄这话有趣,明着倒是高义,暗地里却占足了便宜。” “你这人怎得这般!我好心帮李家渡过难关,你倒来诬我!” 厅中众人吵成一团,李东急急哀求各家,救救他家老爷。沈澜头疼的厉害,扬手拂下几上茶盏。 瓷片裂地声清脆可闻,诸人皆惊,纷纷诧异望来。 “诸位且听我一言。”说罢,沈澜望向跪在地上的李东,问道:“邓庚是六日前来的,昨日突然宴请你家老爷并将其下狱,难道之前便无迹象吗?”王俸好歹要遣了人四处调查富户名单,从而被李心远逮住。难不成邓庚一来就能动手? 跪在地上的李东哀声道:“沈娘子不知道,这邓庚已经不是头一次宴请我家老爷了。到达武昌的头一日,索要了五百两。第二日,索要了一千两。第三日,要了两千两。” 众人纷纷倒吸一口冷气,只觉着这邓庚胃口甚大。 “到了第四日,我家老爷说这是要钝刀杀猪啊。如今不过放血,再过几日便要吃肉,老爷打定主意再不给钱。谁知到了昨日,他恼羞成怒,便将老爷下狱了!” 李东老泪纵横,有几个看不过眼,纷纷出言安慰。 沈澜翠眉�A蹙,心道这邓庚可比王俸聪明多了。他将消息瞒得死紧,只对着李家挥刀,令旁人作壁上观,又给了李心远仿佛只要掏钱就能保命的错觉。 一日割一刀,直到李心远给出了接近三千两银子,表示无法承受了。这时邓庚恐怕已经大致查问明白了李家到底有多少钱,方才獠牙毕露,给出了三万两银子的价位,好将李家一口气榨干。 “诸位老爷仁善,如今我李家败落,还请诸位救救我李家罢!”说罢,便颤巍巍跪下,又要磕头。 众人陡生兔死狐悲之感,只叹息着安慰李东。 沈澜也叹息一声:“说说罢,李心远和邓庚达成了什么协议?” 满座皆惊,李东一僵,复避开沈澜眼睛,仓惶道:“沈娘子说什么呢?” 沈澜冷笑:“前三日李心远共计交了三千五百两银子,三日后他既然意识到了邓庚是在慢刀割肉,为何不曾通知联络我等?距离他被下狱还有一天一夜,他干什么去了!” 李东只把头深深低下去,怆然道:“老爷犹豫不决呢。” “李心远犹豫个屁!”赵立怒道。大家谁不知道谁,李心远算不得一代枭雄,却也是老谋深算,预感到危机降临,何至于犹豫上一天一夜? 沈澜一提点,在座众人即刻意识到了。盐商钱逾暴怒:“一天一夜里,李心远是不是去找了邓庚,拿我们当投名状献了出去。保不齐还答应了要为虎作伥,是也不是?” 李东高呼冤枉:“正是要同气连枝的时候,我家老爷何至于此。将诸位献出去,李家没了同盟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话倒也有几分道理,加之没证据,便有几人信了,低声道:“位安兄,此话不假。” 位安乃钱逾的字。钱逾尚未说话,沈澜便已理清了思绪,慢条斯理道:“诸位且听我一言。” 众人便纷纷看来,赵立拈须道:“沈娘子若有所得,尽管道来。” 沈澜深呼吸一口气:“对于邓庚而言,杀猪还有先杀后杀之分。李心远只怕以为邓庚会选择他做伥鬼,帮助李家蚕食掉湖广富户,最后再杀掉李家。” “如此一来,李家闹腾到最后必定声名不好,杀了李家,百姓额手称庆,邓庚无需激起民变,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收拢湖广财富。” 这话有理,便有人疑问道:“这都是对邓庚的好处,对李老爷又有何利处?” 李东也叫嚷起来:“沈娘子莫要诬陷我家。” 沈澜理也不理他,只淡淡道:“怎会无利呢!这法子,邓庚得利,李家亦然。” 说罢,细细解释道:“李家虽声名不好,却也增强了实力。最重要的是,李家获得了苟延残喘的时机,从第一个死的刀下鬼变成了最后一个死。” “只要熬到最后,尚有变数。或许朝中罢免了矿监税使,或许贿赂给邓庚的钱财足够多,对方收手了。届时李家便能保命。” “你这没卵子的王八羔子!”钱逾暴怒,三四十岁的钱逾盐贩子起家,年富力健,最是凶性,提拳便要来揍李东。惊得尚且愤慨的众人纷纷去拦。 李东四处躲避,高呼冤枉:“沈娘子诬我!若我家老爷献了此等毒计,那邓庚得了好处,为何要将老爷下狱?!” 沈澜叹息道:“因为用这法子太慢了,邓庚没时间。王俸还没搜刮多少钱便死了,邓庚是继任者,他必要让朝中看到成果,于是选择最先最快杀掉最富的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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