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在帐中昏昏欲睡,忽听得房门巨响, 唬得她心脏一跳。 沈澜蹙眉, 起身掀开纱帘,正欲探头望去,却见裴慎携寒风, 沾夜露, 满面怒容, 大步行来。 “你做什么?”沈澜蹙眉道。气成这样,谁又招他了? 她不过只着了件素白亵衣, 身量单薄,弱不禁风, 仰头望他的时候, 眉眼清盈,好不可怜。 若是往日里, 见了这副场面,裴慎满腔怒气都要消解一二。可如今,他心头又恼又恨,又酸又妒,只忍着怒气,一一与她翻起旧账来。 “我且问你,你与那杨惟学是何关系?” 沈澜微怔,只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杨惟学,又怕裴慎去寻趁对方, 便开口道:“萍水相逢罢了。” “萍水相逢?”裴慎冷笑一声, 只将手中竹纸尽数掷在她眼前, 恨恨道:“你且好生看看,这便是你的萍水相逢?” 纸张漫天飘洒,有几张跌落在床上,沈澜蹙眉,捡了一张来看。 见那上头记载的,俱是何年何月何日,她与杨惟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沈澜一时冷笑:“你派人跟踪我这么久,如今竟还恶人先告状。” 裴慎一时微怔,怒道:“若非你自己跑来苏州,我何必派人找你?” 被人事无巨细的跟踪汇报,这人竟还觉得是她的错?沈澜嗤笑,只觉与此人多言,当真是鸡同鸭讲,对牛弹琴。她拂下床上竹纸,径自入帐睡觉去了。 裴慎见她这般桀骜不驯,越发恼怒:“沁芳,是我素日里待你太过宽和,由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撂脸子。” 沈澜索性背过身去,不理他。 裴慎神色阴沉,见她这般,心中难免恼恨,只大步上前,撩开纱帐,单手搂住她的腰肢,径自将她从床上抱出来。 “你做甚!”沈澜一惊。 见她骤然腾空之下,连忙勾住自己脖颈,裴慎心中郁气稍缓,只冷声道:“叫你不说话!” 沈澜大恨,只气得狠锤他一拳:“放我下来!” 就她那点力道,裴慎嗤笑不已:“如今愿意说话了?”语罢,又冷声道:“我再问你一遍,你与那杨惟学是何关系?” 沈澜冷着脸重复道:“萍水相逢之人,无甚关系。” 裴慎哪里肯信,只当她维护杨惟学,不禁讽刺道:“你倒是好本事,不过一两个月的功夫,在外头竟连下家都找好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沈澜怒极,“你自己龌龊,看旁人也龌龊。” 龌龊?被她以此等字眼形容,裴慎只怒极反笑:“那杨惟学难道不是你穿了�[衫,主动撞上去的吗?与他合作时文生意难道不是你主动提出来的?” 裴慎越说越恨,只眼神森冷,一字一顿道:“我原以为你三番两次逃跑,是不愿给我做妾。却原来,是要去给旁人做妾?” 沈澜如遭雷击。 见她面无血色,满目凄惶的样子,裴慎万般滋味在心头,只不解道:“那杨惟学年过十九连个举人都未考中,家中也不过是苏州大族,连个爵位都无,样貌生得虽有几分风流,却也不过如此。功业、家世、样貌,桩桩件件不如我!你却偏偏引他为知己。” 沈澜望着他,沉默半晌,忽然道:“他尊重我。” 尊重?凡有几分体面,俱是给妻子的。裴慎只冷哼道:“你莫不是以为他会娶你?”杨惟学若知道她是瘦马出身,还是个逃妾,恐怕即刻便要撇清关系,哪里会八抬大轿迎她过门。 沈澜摇摇头:“我与他相交,从不需担心惹怒了他便要受罚。我说不愿意游湖,他也不勉强。” 裴慎嗤笑:“你扮成男子,他以为你是同届举子,自然不会强迫你。” 沈澜一时生怒:“当日我曾对他说我是盐商之女,他心中恐有猜疑,我只怕是义女乃至于奴仆瘦马之流。”盐商们哪来那么多女儿好送,况且送亲女做妾到底舍不得。故而素来只有盐商买来奴仆歌姬瘦马,收养为义女赠予达官显贵的。 “他心知肚明我身份或许有异,却依旧肯帮我一把。侠肝义胆,怜贫惜弱。”沈澜一字一顿道:“这便是他与你不同的地方了。” 沈澜语及此处,心中已是大恸,只一字一句道尽心中不平:“他把我当个人看。我便引他为知己,有何不对?” 若是方才,只要她说一句,不过是利用蒙骗杨惟学,裴慎也就不气了。可此刻,她这句话一出口,裴慎已是怒极反笑:“好好好,你引杨惟学为知己,那你我又是什么?” 是什么?自然是主子和奴才。 沈澜本就心头大恸,此刻,更是一字一句怆然道:“我自然是你养的金丝雀,放在房中的摆件,任你打杀的奴才。” 她秉性桀骜难驯,如今终于知道自己是她主子了。裴慎本该高兴的。 可此刻抱着她,一丁点高兴都无,只心里发空。半晌,冷声道:“妾通买卖,本就是个玩意儿,你说得倒也没错。”说罢,竟将她掼在柔软的锦被里,伸手便要去解她衣裳。 沈澜惊怒:“你做什么!裴慎!松手!” 见她拼命挣扎,格外抗拒,裴慎越发焦躁恼火,只单手压住她,神色沉冷,讽刺道:“且安心,我也不是什么人都要的,你既心里头有了知己,我可没兴致。” 沈澜惊惶之下,眼中涌上泪来,只强忍着泪珠望着他。 见她都这般了,竟还如此倔强,半滴眼泪都不肯掉。裴慎也不知怎么的,竟想起了当年在存厚堂,她挨了五杖的样子。 俱是一般的倔。 怎么就这么倔呢!裴慎恨恨起身道:“自己把衣裳解了。” “你要做甚?”沈澜强忍着哽咽,一字一顿道。 裴慎没开口,只冷哼道:“你是什么国色天香的人物,以为人人都上赶要你身子不成?”语罢,拂袖离去。 见他一走,沈澜只一下瘫软在床榻上,后怕不已。 不过片刻功夫,裴慎便回来了。 他随意取了香凳放在床旁,只将手中笔、墨、砚、口脂尽数放在香凳上。 沈澜微怔,只擦干眼泪,冷冷望着他研墨、化开朱红的口脂。 “你做甚?”沈澜隐有不好的预感。 裴慎此刻不过是怒极反笑,实则心中怒火未泄,闻言便冷冷道:“杨惟学说过,要送你一幅石湖游乐图,是吗?” 此刻的裴慎面容平静,神色淡淡的,反倒叫人害怕,沈澜不欲惹他,便开口道:“他以为我没钱,便想着将画赠予我,好叫我拿去卖罢了。” 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裴慎越恼,只冷冷讽刺道:“他侠肝义胆、怜贫惜弱,我却是个铁石心肠的。”语罢,又冷声道:“将衣裳解了,去床上趴着。” 沈澜微怔,裴慎这人说一不二,既说自己不会做那档子事,沈澜是信的。况且他并无虐待人的恶习。 加之此刻的裴慎着实令人惊惧,沈澜不欲再惹怒他,便缓缓伸手,解开衣裳,趴在了柔软的锦被上,只蹙眉侧头问道:“你到底要做甚?” 裴慎冷笑,只待墨研开,朱红的口脂尽数化开,他便取了一杆小狼毫,饱蘸浓墨,提笔作画。 沈澜趴在锦被上,只觉背上略略发痒。她一时怔怔的,忽然明白裴慎在做什么了。 他在折辱她。她说自己在他眼中是个物件,他便要自己尝尝真做个物件的滋味。 黑暗里,沈澜睁着眼睛,愣愣地望着前方素纱帐幔。 远离父母亲朋,孤身漂泊他乡,两度逃亡失败,前路茫茫未知。是她做错了什么吗?为何会沦落至此?又为何要受此屈辱?明明是个人,却躺在这里,活成了一个物件。 裴慎一笔一笔勾勒着,沈澜只觉自己的尊严一步一步消解着。 对于她这样的人,肉.体的虐待不过尔尔,精神的屈辱却堪称凌迟。 沈澜的眼泪突然大颗大颗涌了出来。 雪白的脊背上,漆黑的浓墨绘成虬曲劲瘦的枝干,朱红的口脂点染成了朵朵红梅,缀于枝头。 雪中红梅图。���� 裴慎搁下笔,心中怒意稍去,冷笑道:“你既心心念念杨惟学,想来是见过他画画的,你且看看,这副雪中红梅图,与杨惟学的那副石湖游乐图,论起画技来,哪个高,哪个低?” 沈澜哪里看得见背上的画,可她心知,裴慎问这话,无非是为了折辱她罢了。 古有美人盂,今有美人纸,俱是些玩意儿罢了。 沈澜抬起头来,面色平静,只眼中泪珠,一颗一颗,止不住地往下坠,好似红梅带雨,海棠泣露。 裴慎见她这般,一时间怔怔的,原本想拿来折辱她的话俱堵在心头。 沈澜却开口了,她亲手抹去了自己的泪珠,神色清淡道:“裴大人既然绘了画,何妨再提一句诗?”我父母教我读的第一首诗。 裴慎愣愣地望着她,提着笔,只听她淡淡道:“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第54章 沈澜只面色平静地望着他, 清凌凌的眼睛, 干净的好似雪山新泉,裴慎握着笔, 也不知怎么的, 竟顿在了原地,心头隐有几分酸胀。 她生于泥淖间,却从不肯摧眉折腰。这副雪中红梅图, 被她这句诗一弄, 竟从折辱成了她清华自持的证明。 裴慎喜她灵慧颖悟, 又恼她为何如此之倔,半句软话都不肯说。半晌, 只弃笔起身,沉着脸取了块棉布来。 沈澜趴在锦被上, 已是八月底, 秋夜寒凉,雪白细腻的脊背暴露在夜色里, 触之微有几分寒意。紧接着,温热的细棉布铺陈在背上,有人替她细细揩拭脊背。 擦去漆黑虬曲梅枝,再揩去鲜艳朱红的梅花。 寂静的夜里,沈澜一言不发,只任由裴慎动作。裴慎也不曾说话,又或者是想不好说什么,怎么说,便只好报之沉默。 一枝一枝, 一朵一朵, 连换了好几块棉布, 直至将脊背尽数擦净为止。 “好了。”裴慎起身道。 沈澜没理他,一言不发,只径自将薄被一卷,滚入被中,面壁睡去。 见她这般,裴慎拿着棉帕,一时愕然。偏他此刻隐有几分心虚,情知自己做得太过了些。可一想起她说杨惟学是知己,说自己是她主子,心里难免生怒。 万般心绪掺杂,到头来只恨恨将棉帕扔进铜盆,暗道且饶她这一回,左右她与杨惟学此生不复相见。说罢,便要脱靴去衣,上床就寝。 夜色渐沉,一弯秋月,三两星子,窗外流水杳杳,波光滟滟。 已是夜半,沈澜却突发高烧。昏昏沉沉里,依稀可听闻有人在唤她。 “沁芳,醒醒。” “沁芳,沁芳。” 紧接着是一阵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沈澜已经顾不上了,她神思昏聩,四肢倦怠乏力,身子热得发烫,天与地都是昏昏暗暗,颠颠倒倒。在这样的沉沉浮浮里,朦胧可见旧时光景。 和父母坐在暖白的地毯上拼乐高。踩着下课铃飞奔去食堂吃饭。高考完,学校漫天的试卷书籍纷飞如大雪。冒着大雨去和同学聚餐……那些压在心里,从未去想的画面,突如其来浮现上来。 好似拼图,一块一块,拼凑成了那个恣意洒脱,鲜妍明媚的沈澜。 不是如今这个神色惶惶,前路茫茫的丧家败犬。 神思昏昧间,沈澜眼角似有一行清泪落下。 见她整个人烧得厉害,好似胭脂晕红,晚霞尽燃,裴慎难免忧虑,只蹙眉道:“不是说忧思过度、心情激荡之下风邪入体,肺气失宣吗?为何已施了针竟还落泪?” 一旁被锦衣卫连夜带来的大夫年过六十,穿着圆帽白靴,青布曳撒,腰系小皂绦,手提榉木药箱。闻言,只躬身道:“这位大人,我施针不过一柱香的功夫,哪里就能见好。至于这落泪……” 老大夫瞥了眼眼前男子,琢磨了半晌,到底没敢开口说,这位夫人许是心中难过。只说道:“高热之下,人难受的厉害,落泪也是常有的事。” 裴慎瞥他一眼,心知此人胡说八道。太医院里这般把戏,他见多了。 “且开方罢。”裴慎道。 那老大夫年过六十,自然是个中高手,从不泥于古方,正欲对症下药,便问道:“未免药性相冲,夫人近来可有用过什么香药膏丸之类的?” 裴慎微怔,只面色如常,清清嗓子道:“前夜里饮过一坛烧刀子,方才身上沾了些墨汁、口脂。” 那老大夫年过六十,自忖人老成精,什么稀罕事都见过了,何曾想到这深闺内宅的夫人竟会饮烧刀子,更想不明白什么叫沾了些墨汁、口脂? “这烧刀子是前夜饮的,想来无碍。只是此酒性烈,尊夫人本就体寒胃虚,日后还是少饮为妙。” 裴慎自然点头称是,又道:“那墨汁是松烟墨,口脂是上等的紫矿胭脂,且片刻的功夫便洗去了。应当无碍罢?”他特意选了口脂,没用朱砂,便是怕朱砂性毒,沾在皮肤上,透骨而入。 老大夫点了点头:“若是如此,倒也无妨。”女子用口脂不甚稀奇,至于那墨汁,约摸是打翻了罢。 思及此处,老大夫便开了些麻黄、防风、荆芥,又加了安神的酸枣仁、茯苓,这才慢条斯理继续为沈澜施针。 折腾了一宿,已至月落参横,雾散星隐。 沈澜被人抱起来,强灌了一碗药,那药里许是添加了安神的东西,沈澜再度昏昏睡去。 待她醒来,已是第二日半下午。 “醒了?”裴慎进来,后头跟着个梳一窝丝揸髻的中年婆子,端着雕花漆盘,青花碗里盛着黑乎乎的汤药。 沈澜一闻到这苦味就犯恶心,只将头撇开去,见她这般,裴慎便劝慰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喝了罢。” 沈澜烧虽退了,人却倦倦的,只靠着个潞绸引枕,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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