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绳将黄钱串成龙,细细地将它绑在沈澜手腕上。 黄钱、红绳、白腕,煞是好看。裴慎欣赏了一会儿,方笑道:“给你的压岁钱。” 沈澜微怔,复又笑道:“我又不是小儿,哪里就要你压岁钱了?” 裴慎便笑道:“你身子不好,辟邪,讨个好彩头罢了。”语罢,又轻抚她鬓发,柔声道:“盼你来年顺顺利利,无病无灾。” 檐下挂着芝麻秆,室内焚烧着柏枝以煨岁,桌上的屠苏酒热气腾腾,糖缠看果叠了一层层,爆竹声劈啪作响。 沈澜抚摸着手腕上凹凸不平的钱币,在柏木的烟气里,怔怔凝望着裴慎笑盈盈的眉眼,良久,又垂下眼睑去,默然不语。 裴慎也不知她在想什么,只是嘴角微翘,心情愉悦地去拉她的手。在众多丫鬟小厮亲卫的笑闹声中,喂了她一盏屠苏酒。 辞旧岁,迎新春,新的一年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祝大家新的一年里万事顺利,高高兴兴! 1. 雪水……月中香这句诗出自《长物志》 2. 新春习俗出自《金.瓶.梅风俗谭》、《红楼梦》 3.关于倭寇的那一段,出自《倭寇战争全史》 第64章 过了除夕, 初一到初五裴慎只端坐家中, 源源不断的接受下属来贺年。 初七咬春,初八祭星。 初九到十四原是要唱堂会的, 只是裴慎生怕她再遇见几个专唱些艳曲、贩些乱七八糟药物的瞎先生, 便不允家里外请唱戏的,只说她若喜欢,尽管买了人自己养一个小戏班子。 沈澜顿时没了兴致, 只一味盼着元宵。 正月十五, 裴慎换上簇新的素白中单, 宝蓝潞绸直缀,外罩青金如意纹鹤氅, 石青宫绦悬白玉螭龙香盒,手持洒金川扇。 沈澜则挽着挑心宝髻, 额间梅花钿, 斜插了一支金丝攒珠凤钗,换上白棱对襟袄, 翠蓝织金十样锦�[裙,羊皮小靴,外罩大红百蝶穿花绒斗篷。 此时月照深庭,清冽素白,有美人穿过廊下灼灼红梅,携融风暖意,袅袅行来。 裴慎一时间竟有几分发痴。 “走罢。”沈澜道。 裴慎愣了愣,凭空生出几分后悔来:“你今日怎么想起来打扮了?” 沈澜莫名其妙:“难得出门一趟。” 裴慎竟叹息一声:“待出了门,且将帷幕戴上, 可好?” 沈澜蹙眉:“那帷幕是拿来防风沙的, 杭州哪来的风沙, 我戴它做甚?况且上元佳节,金吾不禁,便是深闺妇人皆可出行,我为何要戴帷幕?” 裴慎自知自己没道理,便讪讪道:“那外头必有喝多了酒的浪荡子弟,没得叫这帮人看了去。” 沈澜心知肚明裴慎不过是占有欲作祟罢了,她才不惯着,只冷声道:“你莫不是见我难得心情好,非要找不痛快?” 裴慎一时没话说,只好任由沈澜出了门。 两人是打从巡抚衙门后院的小角门出去的,甫一出门,便见两侧食肆酒肆、民居客店,俱拿长杆短杆悬挂着各色圆灯。高低错落,好似繁星十里,烁烁相连。 灯下绮罗遍地,宝马香车。人影闹,笑声喧。休管你是深闺少女,还是街边老妇,或是生员士子、挑夫农人,只相携看灯。 街道两侧棚子底下俱是商贩行人,借着煌煌灯火,正嚷声喧阗。 “灯球儿!灯球儿!缕金剪彩的灯球儿!” “这是乌金纸裁的闹蛾,公子且看看。” “玉梅雪柳菩提叶――” 沈澜一时兴起,便买了十几个灯球儿,原来是拿彩帛彩纸剪了,细细贴在那橄榄上,一簇簇橄榄灯球儿花色各异,煞是好看。 “你若喜欢,尽管买来便是。”裴慎取了一簇,正欲为她簪在鬓上,谁知沈澜却不肯。 “人人都簪在鬓发上,有甚趣味?”说罢,取了一簇簇灯球,悬在腰上豆青如意丝绦上。 裴慎忍俊不禁,任由沈澜衣裙上悬着一串串灯球儿、闹蛾,带着她一路往外走,只紧紧牵着她的手,生怕她走丢。只因人流如织,摩肩接��,竟还有人搭了戏台子唱戏。 “长子来看灯,挤的他头一伸。矮子来看灯……” “二家有喜,三盏灯,三元及第,四盏灯,四季如意,五盏灯……” 沈澜听得发笑,驻足片刻,一面忍笑,一面往前走,前头比唱庙会都热闹。 “瞎先生,说什么谢小娥传,换一个!换一个!” “不踢佛顶珠,给爷来一个剪刀拐。” “前头那个踢瓶的,别挡着人家筋斗啊!” 沈澜只走了两条街,挤在人堆里,看了跳百索、踢毽子、耍高杆、吞刀吐火…… 沈澜被裴慎带着,一路走,一路抬头望。 宫灯、银灯、玻璃灯、走马灯、屏风灯、缀珠灯、羊皮灯、鲤鱼灯、河神灯……只走出去两条街,林林总总望见了不下百种灯。 “前些日子听杭州知府说,钱塘林氏做了个巨轮灯,层高数丈,可想去看?” 裴慎说话间,两人便路过了不知是哪家巨贾做的鳌山灯,两条金龙盘旋而上,口中两盏珠灯。周围神佛环绕,崇光泛彩。 还有几个短打伙计只将泥金红纸悬在那鳌山灯上,上书“前头街李家打金店赠鳌山灯一座。” 沈澜哑然失笑,原来是广告。 裴慎也笑,一面笑,一面拉着沈澜往前走。刚到丰宁坊,便望见数丈高的灯山,上头十余根高耸的竹竿,悬着花灯数万盏。鲤鱼灯、螃蟹灯、狮子灯…… “好高啊。”沈澜仰头赞叹道。原来一旁酒肆三楼还有茶博士使着长杆继续往那灯山上添灯。 裴慎见她多看了两眼螃蟹灯,便笑着对那灯山附近守着的青衣褶子伙计道:“将那盏螃蟹灯取下来。” “这位公子,打灯谜中了方能拿灯。”那伙计支了长杆取下螃蟹灯。 沈澜凑过去一看,那灯谜上头写着:“倚阑干,东君去也。眺花间,红日西沉。” 裴慎只一望就猜出了谜底是门,便拿去笑问沈澜:“可猜得到谜底?” 沈澜思忖片刻,笑道:“可是门字?” 裴慎点了点头,笑盈盈道:“果真聪颖。” 难得能从这人嘴里听到几句好话,沈澜心情愉快,欢欢喜喜接过螃蟹灯,好奇的晃悠来晃悠去。 裴慎见状,笑道:“旁人都喜欢什么荷花灯、仙人灯,再不济也是什么鲤鱼灯、如意灯,你偏偏喜欢螃蟹灯?” 沈澜一晃一晃那螃蟹灯,笑道:“螃蟹灯有何不好?活得张牙舞爪,生机盎然。” 裴慎听了,竟煞有介事地点头道:“那你合该取一盏乌龟灯。”只盼你身子康健,活个长命百岁。 沈澜轻哼一声,以为他笑话自己,不欲搭理他,正要往前走,谁知裴慎竟拿川扇指了指上头的錾银走马宫灯,笑问道:“乌龟灯是没有了,可喜欢那一盏?” 沈澜抬头一望,见那宫灯主体以银雕刻而成,四角流苏竟是錾银的,微风徐来之际,竟好似真流苏一般。灯上四壁皆绘着美人像,烛火跃动之下,美人旋,鱼龙舞,煞是漂亮。 “好看。”沈澜喃喃道。 裴慎听她说好看,便即刻要叫那伙计将灯取下,谁知却被沈澜扯了扯衣袖,又见她遥遥一指。 裴慎狐疑,便顺着沈澜所指望去,见有一�[衫士子使唤伙计报了那錾银灯上灯谜。 那伙计见诸多公子小姐俱盯着这錾银灯,便拱手作揖,朗声道:“诸位老少且听好喽,这灯谜乃是人人皆戴子瞻帽,君实新来转一官,门状送还王介甫,潞公身上不曾寒。打四个人名。” 周围众人听了,议论纷纷却猜不出来。 使唤伙计报灯谜�[衫士子频频去瞥身侧少女,分明是猜不出灯谜送那少女,急得抓耳挠腮还要强作镇定。 沈澜忍俊不禁,便扯着裴慎衣袖低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且给旁人一个机会罢。” 裴慎嗤笑:“他自求他的淑女,我亦有我的淑女要求,各凭本事罢了。” 沈澜微怔,却见裴慎高声道:“这谜底乃仲长统、司马迁、谢安石、温彦博,可对?” 那伙计揭了谜底一看,果真是这四人,虽心疼,却也只好将那錾银灯取来。 沈澜左手提着颇有童趣的螃蟹灯,右手提着华美富丽的錾银灯,四面八方都是羡慕的目光,心中难免好笑。 谁知那�[衫士子见錾银灯被旁人拿去了,便咬咬牙,极快取了一盏鲤鱼灯,赠予身侧少女。 那少女只将手中汗巾子弃掷于地,复瞥他一眼,隐入人潮中。�[衫士子心中大喜,只捡起那汗巾子,匆匆追了上去。 裴慎见了这一场,便拿着川扇点点沈澜额头:“那男子不过取了盏粗陋的鲤鱼灯,便得了汗巾子。我替你取了一盏这般好看的錾银灯,你当以何报之?” 沈澜瞥他一眼,只将螃蟹灯递给裴慎,空出右手,揪了一颗衣带上的橄榄灯球儿扔给他。 “赏你。” 裴慎讶然,复忍俊不禁,笑道:“你那里有好几串,只给我一颗,未免太小气了些?” 沈澜眼波滟滟:“你赠我一盏,我送你一颗,以一换一,哪里小气?”语罢,只取回自己的螃蟹灯,悠哉悠哉,往前走去。 裴慎一面发笑,一面将那橄榄灯球拢进衣袖里,追上她,笑道:“今日杭州知府要放奇花火爆,算算时辰,也快到了。” 话音刚落,沈澜只听闻“砰!砰!砰!”数声巨响。 她回身望去,仰头却见漆黑夜幕上,数朵水仙初绽,浅黄淡白,栩栩如生。 先是一月水仙,复又是二月绛桃,三月山茶……直至十二月红梅,竞相开放。 灯火通明,烟花漫天,吹落星子如雨。 那些星子,细细碎碎似倒映在沈澜滟滟眼波里,裴慎望着她,只觉心中充盈,再踏实不过。 待看了一场奇花火爆,沈澜早已心满意足,便嘴角微翘,笑问道:“可还有别的好玩的?” 裴慎牵起她的手,笑盈盈道:“再往前走便是武林门,可要去城门摸钉?” 沈澜微怔,好奇道:“这是什么习俗?” 裴慎瞥她一眼,笑道:“城门上多有古旧铜钉,钉与丁谐音,多为女子求子之意。” 沈澜脸上的笑一下子隐没了,她低下头去看那錾银灯,淡淡道:“摸什么钉,都是迷信。” 见她浑然不似旁的妇人那般期待,竟好似不愿给自己生孩子似的,裴慎已是心中不愉,冷下脸来:“你为何不愿意去?” 沈澜人怔怔的,半晌,专挑他的痛处戳:“生个女儿还好,若是儿子,裴大人难不成要弄个庶长子出来?也不怕家宅不宁。” 裴慎早已想过此事,负手闲谈道:“我们这样的人家,虽以爵位传承,可说到底,承爵的只有一个。其余子嗣,不论嫡庶,均要靠自己。若是个儿子,只管叫他读书科举,自己去挣个前程来。” “我不愿意。”沈澜满心欢喜俱散,只冷着脸,淡淡道:“生了孩子,此生都不能唤我一句娘。” 沈澜说着,只将手中的錾银灯递给裴慎:“还你。”语罢,提着自己的螃蟹灯,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说: 1. 长子来看灯……二家有喜,三盏灯……这两段均出自戏剧《夫妻观灯》 2.本文两个灯谜均出自《明代社会生活史》 3.明代崇祯年间到了上元节会放水仙火爆。 4. 橄榄灯球儿、闹蛾出自《美人图》 第65章 见她兀自走远, 裴慎心中不快。原想与她争辩一二, 转念一想,她这人牛心左性的, 便是争了也说服不了她, 保不齐又挨她一通排揎,便打算天长日久的耗下去,待孩子生了就好了。 元宵回府, 沈澜兀自去歇息, 裴慎也不曾再提起生子一事, 只是日日早出晚归,忙于整编士卒, 清缴倭寇。 暮春三月,桃花簇绽, 春江水暖, 沈澜一大早便收到了一封邀帖。 拱花着色白单帖,上书“谨詹三月十五日, 飞来峰下,柳洲亭畔,寄园竹桃,恭候蚤临。愚孙窈娘顿首拜。” 沈澜只拨弄着帖子,却默然不语。 待晚间日暮,裴慎回来,沈澜方开口问道:“你可知孙窈娘是哪一位?” 这名字一听便是个女子,裴慎哪里知道此人是谁,只将邀帖取来一看, 方笑道:“这寄园是杭州知府程典的园子, 想来孙窈娘当是他夫人。” 杭州知府的夫人三番四次邀请她做甚?沈澜思忖片刻, 问道:“不知她寻我有何事?” 裴慎笑道:“想来是上一回她来求见你,你不见,她心中惶恐,刚过完年便下了帖子邀你去寄园作耍。”语罢,瞥她一眼道:“你若想去便去罢。” 沈澜诧异:“倒是难得,你不是说初秋之前不让我出门吗?” 裴慎暗道自从元宵不欢而散后,她心思沉沉,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倒不如趁此机会放她出去松快一二。 裴慎夹了筷子蜜渍槐花给她,笑言:“我不让你出门只因你身子骨不好,好不容易养了一冬,稍有些起色,可不是蓄意关着你。” 沈澜心中冷笑,只听裴慎继续道:“你若要出去赴宴也好,只需答应我一个要求。” 沈澜瞥他一眼,暗道无非是什么不许甩脱丫鬟,不许起逃跑心思之类的,便点头道:“你且说来听听。” 裴慎正色道:“莫去什么寒凉之处,登高、行船,这些易受风的,一律不许做。可能应我?”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不语。良久,兀自想着,他也不过是使些怀柔伎俩罢了,便点了点头,又道:“可还有旁的吩咐?” 裴慎一愣,纳闷道:“哪里还有什么吩咐?” 沈澜神色清淡:“无需我与那些个赴宴的夫人太太,结交一二吗?” 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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