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个王八还自以为得计,我得把她全家都扬了。” 汪县令苦着脸,道:“言重了,言重了。听说,你是自请到这里来的?怎么到了福禄县呢?再往州城那里去,哪怕做县令要伺候刺史辛苦些,也比在这里强呀!这个福禄县!” 他是一肚子的苦水! “气候也不好,我来的时候也是满腹的雄心壮志,来了就病了,一身的疹子!我看老弟你既年轻又健壮,想来是无碍的。” 汪县令苦得跟什么似的,一般家庭得有一点财产才能供孩子读书然后做官,后台不够硬才会被派到这里来。汪县令又不敢弃官跑路,一旦跑了,以后再想做官就不容易了!只能这么干耗着。又因为他家里还算有些财产,所以还能在府城里置个宅子住下。 “不要生事,”汪县令殷殷嘱托,“你看我这样,住在府城里也没什么不好嘛!” 他想了想,又给了祝缨一个方子:“这是我跟一位极效的老郎中讨的药言,可避瘴气。” “是什么样的?我也有些丸药。”祝缨一边接了一边说。 汪县令道:“丸药不顶用的!须得散剂,日日配了来喝才有用!” 他又向祝缨讲了些福禄县的事儿,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别管。 这就让祝缨不明白了,再问,他又说不明白了,只说:“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祝缨身上毕竟背着期限,她必得在期限之前到福禄县里办交割,汪县令如此不痛快,祝缨道:“您早早跟我把底儿都交了,您去京城谋职,我在这儿办事儿。您不说我也就不敢接了。我既来了,就不会半途逃走。您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汪县令一直不肯去福禄县,又说不清楚话,祝缨哪敢就这样放他走呢?办交割,不去一起亲自见了府库,就蒙着眼让她签字?那是不能够的。 眼见祝缨就是不松口,汪县令只得说:“也罢。我就与你一同去一趟。” ———————————— 两人一同去福禄县,路上汪县令的脸就更苦了,指着路边的水田对祝缨说:“别被这里骗了,除了这些,旁的地方都没什么好田的。” 到了福禄县界,又有当地士绅前来迎接,他们都穿着绸衫,样式又与京城有些差别。他们说着半通不通的官话,祝缨能听得懂一些,但是她装成不懂,由着汪县令那边带的人当个通译。 她微笑着用官话说:“我年轻,初来乍到,容我与汪前辈办个交割,才好名正言顺的与父老乡亲们相处。”当地士绅也有人能听得懂一些官话,都传了开去,大家也都微笑致意。 祝缨看汪县令与士绅们说话,竟也是一团和气。 他们看着祝缨带来的车队,数辆大车,都觉得这位新来的县令也是有身家的,只是看着跟新县令来的人都不太像是豪门。 一行人被迎进了县衙,祝缨让祁泰跟着自己,与这汪县令这边办交割。已经到了这里,汪县令避无可避,只得说:“户籍、田亩的图册都在这里了。” 图册都生灰了!当然,这是正常的,哪家档案不生灰?可是翻一翻,它上面记的东西有问题。 这福禄县地处偏远,曾经是个上县,因与群獠杂居,人口就非常地有弹性。当年,朝廷兵威煊赫的时候,这地方人口就多就是个上县。现在,好些人都跑了,户数不足,不够凑个上县的,按实际的户数这地方该是个中县。 但是朝廷的记录是有延迟的,京城政事堂还当这里勉强算个上县呢。上县的县令是个从六品上的职位,王云鹤给祝缨派这儿来,也不算是特意的要搓磨她。 但是府里、州里、朝廷的档案上还没有更改过来。 又因为这个地方它介于正式与羁縻之间,它的税收不全是照着上县的来的,它有点优惠。王云鹤选这个地方,虽远,账面上还是不错的。 现在福禄县的库里,钱粮也是不足的,因为总会有些“水旱灾害”。还有往前倒个十年二十年的陈旧山赋税也没有收回来。 而田地的面积也与人口一样,总是在抛荒与开荒之间反复横跳。 问题是,账面上是“上县”税赋也按照这个来。历任县令也不肯向朝廷说明情况重新清查户口丈量土地。 原因祝缨也清楚:一旦清查,上县变中县甚至下县,则县令品级降低不说,本县的官吏、官学学生的名额也会缩减。 祁泰指着这一项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汪县令却不回答,只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胳膊。祝缨往他的胳膊上看去,只见他的胳膊上已然出了疹子,脸上也有了一些。汪县令苦笑道:“见笑见笑。” 然后才是解释赋税:“这可不能怪到我的头上,是前前前任的时候的事儿。” 祝缨对这个地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福禄县城也不大,拢共只有一横一竖两条大街。这个县占地颇广,但是先别高兴——归她管的地方没那么大。有的是深山密林。这些地方多是獠人活动。 祝缨道:“獠人?生番还是熟番?” 汪县令叹了口气:“老弟你真是京城来的,什么生番熟番的?可生可熟!” 生番即指没有纳入朝廷户籍的,熟番即指纳入的。当熟番的日子长了,也就渐渐变成了国家的普通百姓了。一旦有些变故,连普通百姓也可逃入深山变成生番。当然,三者的租赋、徭役是不同的。 祝缨道:“汪兄,我已然到了这里了,还有什么你就直说了吧。” 汪县令见她不像要跑的样子,他为了自己快点离开,也就多说了些实话:“穷是真的穷,但又不至于饿死人。富,又富不到这里,还是州城富,府城都没有那么富的。府、县城的周围,尤其是州治所之地富裕,往来贸易极多。极南方都是珍货,利润极高。京城的新鲜花样,他们也能摆上几件。只要别离开府城太远,住得还挺舒坦的。 那些獠人,千万别惹他们!前前前任那位,不是县令,是知府,想立点子功。骗了獠人几位洞主来会盟,把人诓去灌醉了,都杀了。此后獠人就不信任朝廷了。所以我劝你住到府城去,余事不要管。” 祝缨道:“并不曾听说还有这样一件事呀。” “对啊。瞒着呢。我要不来这儿,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儿呢。杀了洞主,驱赶生番编入户籍是他的功劳。然后呢?”汪县令双手一摊,“还不如不管呢。” 祁泰跟当地的账史盘库,盘着盘着就觉得不对——严丝合缝。凡查账,合不上固然是有问题,太合了,问题更大。然而当地把库和账算得很准,祁泰也无可奈何。 汪县令见账也平了,终于说:“祝兄,来吧!” 祝缨也有心眼儿,她也将自己接收了什么、账面总数是什么之类都列了一张单子,让汪县令也画押,两人这才算办完了交割。 汪县令一见祝缨字也签完了,高兴地说:“今年公田的收成,就都收你啦!不必送!告辞!” 说完就乐颠颠地跑了! 朝廷给各衙司都分了一部分的公田用以取租等,公田的收成或者租子是用来做这一衙门的公费的。实际操作中,这些收益还是主官说了算。这是地方官员们一笔不小的收入,兼之种种其他的额外收益,才会有一些京官想谋外差。 汪县令连这一年的收益都不要了,足见福禄县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 祝缨与汪县令办了交割,明知道汪县令没有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她,也只能暂时接了这摊子事儿。 她先婉拒了当地士绅的邀请,将家眷、行李都卸到了县衙。 县衙比她在京城的宅子大了不少,占据了这一点儿也不繁华的县城最好的位置。靠北,正中,前衙后宅。前衙有正堂、值房等等,后宅是县令一家住的地方。 十分不幸的是,由于汪县令也不携家着在这儿住,所以无论是前衙还是后宅它都荒废了好几年。因为听说新县令要来,才匆匆打扫了一下。前衙还好,祝缨看了一看,值房、门房、牢房之类一直有人用,还算整齐。 她并不知道,在汪县令跑去府城居住的时候,连县衙的后宅都有些小官小吏携家带口来“借住”,前两天才刚刚搬走。 他们搬走了,这后宅里的柴米油盐、柴炭水缸之类也都搬走了,给他们留了个空屋子。房子就只是房子,丁点儿家具也是没有的。 祝大道:“这算怎么回事儿?” 祝缨淡定地说:“我见本地的竹具不错,正想试试竹制的家具。小吴,你陪大姐去外面选些家具,先选几张床来,今天先住下。” 县城很小,只有两间家具店,花姐听了祝缨的话,先去那家普通的铺子里买了几张竹床来。竹床很便宜,花费也不太贵。花姐又订了几个竹制的柜子、两张竹制的桌子。回来说:“其余的慢慢添置吧。” 祝缨笑道:“她好。” 花姐道:“你不与他们父老见一见吗?” 祝缨摇头道:“不用。” “咦?” 祝缨对她挤挤眼睛:“我可是个京里发过来的雏子,不会做官儿呢。只会照着书上写的来!且看他们怎么行事。” 花姐和张仙姑就叫上祁小娘子和杜大姐等人开始卸车、收拾屋子。他们分派了一下,祝缨是住正房的,祝大夫妇住了西院,花姐住了东院。祁泰父女俩住一个客院,小吴、曹昌、侯五都住偏院儿里了。 直到此时,一行人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并没有一个厨娘。让张仙姑和花姐做饭给侯五等人吃是不合适的。杜大姐愿意做饭,手艺又令人叹息。这一路上他们住驿站、吃驿站,何曾用过自己的厨娘?本地的口味又吃不惯。到要吃饭的时候,这些人才觉出不对劲来。 小吴在一边伺候着吃饭,看祝缨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就吃了下去,他倒抽一口冷气:祝大人这都过得什么日子呀? 祁小娘子也看不下去了,自告奋勇:“以后我来烧饭吧。” 花姐道:“我与你一同。” 祁小娘子哪能让她做饭?说:“不用的,有杜大姐帮我烧火就行。我也不能白住着不是?家父的饮食也是我来照顾的……” 祁泰道:“诶?不是讲定……” 祁小娘子在桌子下踩了祁泰一脚,截了厨娘的事务以换取自己的三餐。 吃完了饭,祝缨要与曹昌等人卸车,他们都吓了一跳,抢着上前,不让祝缨来卸车。卸完了车,留车夫再多住两天,等她收拾好了衙里给他们发路引。车夫帮着把箱子都卸了下来。 祝缨道:“劳驾,帮忙打开一下。” 车夫们初时以为带的是金银细软,后来又以为是贩卖北货,现在也充满了好奇,帮着打开了箱子。里面都是一些木制的模型。 曹昌托着其中一样说道:“这是犁!” 祝缨怏怏地道:“是啊。” 她最后同意把曹昌带来,除了因为他忠厚老实还因为他是个正经的种田出身,是个良民。都说南方刀耕火种,她把个庄稼汉过来,多少能教导些种植不是? 她让商人们帮忙捎带的几口箱子里都不是什么家具细软,也不是什么古董珍玩,是些农具的模型。按她的想法,既然南方偏僻,又是蛮荒之地,她多带些北方的生产用具来教授当地人使用,岂不可以方便耕种? 然而从州城到县城这一路,她看到了不少的农田,什么“刀耕火种”?见鬼吧!都是大片的水田! 水田不如北方土地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耕种所需之农具也与旱地有所不同。她跟着王云鹤在京兆的时候连水利加种植也算学了些东西,可南方种稻,她学的是种粟和种麦,还有种豆子! 而且南方炎热,庄稼无论是播种还是收获的时令都跟北方也都不一样! 她带来的这几车东西,有多少能有用处——待考。 祝缨深吸了一口气,说:“都累了一路了,先歇两天再说吧。” 她的新居面积比京城大了许多,住得却不如京城舒服。 她的居室很空旷,除了一张竹床、副竹制的桌椅、一只竹柜就再也没有别的了。从京城带出来的书箱都还在箱子里还没来得及打开摆放,也没有书架可以摆放。 这也不好怪当地的差役们没有准备,因为前任的汪县令根本就不住在这里。汪县令出疹子也是真的,他到府城住就没事儿,一到县城,深身红疹,那还住个什么鬼?家具当然也就不用给县令准备了。 不过,在县衙的账上,这些家具又是真实存在的。 此地湿热,蚊虫颇多。祝缨点了艾草驱蚊,在那张简陋的竹桌上铺开了信纸,挑亮灯芯给郑熹写信。 —————————— 郑熹收到了祝缨写给他的信,厚厚的一封信略略抚平了他的不满。 祝缨的信看起来是分几次写的,每次都有数页,攒成了厚厚的一撂才给他发过来。郑熹头回收到祝缨的信,感觉颇为新奇。 祝缨也不对他诉苦,只说趣事。为了让他宽心,告诉他自己闹的笑话:原以为汪县令藏奸,没想到他是说真的,语言不通真的是件大事。 她自己学方言很快,到了县城,薅一个本地官学生来读书,没几天就学会了。跟她来的人可倒了大霉,花姐和祁小娘子能学几句日常会话,其他人日常就还是家乡话。 本地人的官话极糟糕,但是“他们以为自己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每每鸡同鸭讲。祝缨也是在杜大姐几次买菜买错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她认为很简单的事,在别人那里真的是大问题。她已尽力去理解别人,但是有时候这种理解还是不够。 郑熹大笑!他不担心祝缨了,语言不通,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治理的大敌!语言不通,就意味着又聋又哑。祝缨学方言毫无障碍,这最基础的一关就顺利通过了。 事实也是如此,祝缨听得懂而装不懂,往县城各铺子里每天随机挑一个,进去,好奇地看着当地各种土特产,手艺活,离开的时候还会购买一点东西带回家。有时候骑着马,出城慢慢地走,关城门前回来,顺手摘两朵野花。 她也渐渐了解了一点福禄县的情况。 在这里,穷人饱是不可能吃饱的,饿好像大部分人又不会饿死。物资匮乏,又还能将就着活。偏偏又有许多别处新鲜的东西。穷,又没有穷死,富,有人是真的富。城池周围一片田园风光,出城不用一百里,就是蛮荒景象。 连县学的学生官话都说不准音。因前任跑到府城里居住,公廨田都交给下面的人打理,现在公廨田的事也还是人家在管,这是没办法挑理的。县中的许多事物都是如此!县令不管,就是朝廷不管,你不管,别人难道不过日子了?还得谢谢人家维持秩序呢! 县城里,路边小贩甚至不用铜钱交易,完全的以物易物。 京城也会有部分的以物易物,一般是用米或者布。但是福禄县不同,在这里,米或者布只是一个衡量的标准。他们用这两样东西估个差不多的价,然后就直接把货物交换了!拿肉换酒、拿果子换绢花等等。 又有方言,过一条河、翻一座山,说的话就似是而非了。不能说完全变了,但又彼此听得不是很懂。 到了福禄县,因为前任县令不大管事儿,致使县中许多事务为当地的小官小吏以及士绅把持。现在祝缨这个县令反而像是被架空了。到了的头一天,大家来拜见她,并无人向她汇报什么事情,一切都是太平无事。颇有点让她“垂拱而治”的意思。 这与祝缨的计划不谋而合,她也就不动声色先窝着。她的家人却有点沉不住气了。 祝大和张仙姑的本意是到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躲一躲,好好地过日子。一路走来虽累却又有几分威风,两人心思也就活络了一点。以他们的经历,回忆当年县令的威风,以为自己一家到了福禄县也是个土皇帝的存在。 真到了福禄县,两人心都凉了半截。 福禄县的方言就与州城、府城又是一种不同!别说他们了,祝缨都得现学。县衙是空旷的,家具得现攒。才到了福禄县没两天,祝缨就开了个路引,把郑奕派来的大车连同车夫都打发走了。 若大一个福禄县,“自己人”就只算下自己一家,祁家父女、侯、曹、吴、杜,一共十口人。别人说话他们也听不太懂,更不要提听他们的吩咐了。 祝大和张仙姑也抖不起来了,连着数日都在后衙里忙着安排家务。在京城的时候,家务有祝缨安排,现在他们俩也不能让祝缨亲自到街上买水缸、买铁锅不是? 他们又花了小半月的时间,才将后衙收拾得勉强有个家的模样。再回头看祝缨,她在这段时间里,竟是什么事都没有做!闲来无事就换身便服往老街上随便找个地方一蹲,心情好了就上茶楼里坐一坐,有时候还让姑娘唱两句小曲儿。逛街回来还给祝大捎件蓝布小坎肩穿。 老两口面面相觑。 祝大道:“我去跟她聊聊。” 张仙姑道:“你能聊个什么?!” “那你能说个什么?” 张仙姑道:“要我说,叫花儿姐跟她聊聊。她们两个都读过书哩!” “我也读过哩!” “花儿姐教的呢。” “我是她爹!” “我还是她娘呢!” 两人拌了一回嘴,祝大最终妥协,回去擦骨灰坛子了,张仙姑便将事情托付给了花姐。 花姐内心也是很忧虑的,在京城的时候,祝缨是何等的进退自如?大理寺那样的地方,与种种大案、各路权贵打交道,祝缨都能应付得很好。不过数年,在京城家都安下了。可是到了这个遥远的福禄县,祝缨一连这些天都没个动静。 她端了一壶凉茶送到了祝缨的房里,祝缨正在竹案前看书,抬头道:“担心我?” 花姐笑笑:“有一点儿,担心你心里的事儿太多,又不肯说出来。” 祝缨道:“是有一些。” 花姐道:“饭也要一口一口的吃,无论你有什么念头,也别都一下子就想都做好。我想无论是王大人又或者是旁的什么人,起初做事的时候,也不是一句话就所有人都听从的。” 祝缨道:“是你自己说的,还是爹娘叫你来说的?他们这两天总在外面绕着,又不肯进来对我讲。” “都有。” 祝缨道:“你对他们讲,我正在琢磨事儿,不碍的。” “好。” “再等等,我再看看,才好动手。” 花姐道:“你想好了?” 祝缨微笑道:“一点点。” 花姐道:“你要怎么管呢?” 祝缨笑道:“当然是先理账!不然我带祁泰来是干什么的?这些日子,我都在外面逛,先叫祁泰看账呢。我……” 她想说下去,外面小吴一头汗地跑了过来,说:“大人。刺史大人派了人来,召您去刺史府!” 祝缨与花姐对望了一眼,花姐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后衙,祝缨道:“人呢?请过来。”:,,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qg789.com。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www.biquzw789.org) 笔趣阁789提供下载(biquzw789.org) 第129章 开会 刺史府派过来的人官话讲得很溜, 小吴与他交谈时只觉得身心都是一阵的畅快。口气也亲呢了起来,问道:“兄弟,怎么称呼?” “鲁, 鲁二。” “鲁二哥,请。” 鲁二汗湿了衣服,他在门外整了整衣襟, 端端正正进来给祝缨行礼。祝缨见他三十来岁年纪,人也整齐,先说:“一路辛苦。”再问他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鲁二道:“刺史大人说, 祝大人初来或许不清楚一些惯例。我们大人并非只在州府里高卧, 也时常出来巡察。又定例,凡本州县令每半年要往刺史府去叙一回职。今年过去快半年了,各县县令该着时候到刺史府去了。所以特意命小的过来知会祝大人一声,以后祝大人自己算好日子, 不要误了时辰。” 祝缨听到“刺史大人说”的时候明显地将身体拔了一拔, 坐直了。等鲁二说完话, 她才显出一点放松的样子来, 道:“刺史大人果然思虑周全, 州府之繁华自有原因。” 正事说完, 她才对鲁二道:“你远道而来着实受累, 且先去歇一歇喝口茶用个便饭。天已不早了,今天就在这里歇下,明天再回去也不迟。” 鲁二道:“小人份内的事, 当不得大人夸奖,小人告退。” 小吴追上去说:“鲁二哥, 这边请。” 曹昌上前执壶给祝缨斟了一杯凉茶, 低声问道:“三郎, 要收拾行李么?今天都六月二十五了。” 祝缨不是最早出京的那一批人,路上还因为案子又耽搁了许久,再回趟老家。后来紧赶慢赶的赴任,现在福禄县又游荡了小半个月,眼瞅今年就过去了一半儿。 祝缨捏起茶盅说:“当然。” 半年一会,掐准了日子就是六月三十日,州城到福禄县有几百里的路程,如果不想疾驰狼狈,她明天就得动身了! 祝缨灌了半壶凉茶,到后面寻家里人商议。 祝大道:“刺史大人召的哩,怎么能不去呢?你啥时动身?” 祝缨道:“明天。我带小吴和曹昌去,侯五身手好,留下来看家。” 张仙姑马上说:“不行!你怎么能……”带俩男仆出去呢? 花姐机敏,插言道:“正好,福禄县太小、东西也不全,我正缺些丝线绣花儿。我陪小祝同去,带上杜大姐,怎么样?只是要麻烦祁小娘子与干娘操持家务了。” 张仙姑松了一口气:“哎哟,那我就放心了。花儿姐,幸亏还有你。” 花姐笑道:“都是自家人。” 祝大心思有点活络,他也有点想去州城再逛逛。这个福禄县小还在其次,方言让人听不懂才憋屈。州城方言虽然也难懂,但是懂官话的、往来客商也不少,总比福禄县自在些。 祝缨道:“爹要想去,自己慢慢去。我得在正日子赶到,等不得你。” 祝大道:“那我不去了。” 祝缨不再劝他,祝大这人就这样,他没办法很老实很稳重。好在能力有限,也闯不出大祸来。张仙姑则毫不客气地说:“你连这边话都听不懂哩,还要去哪里?” 祝大道:“你也听不懂!” 两人再拌嘴,祝缨已与花姐去准备礼物去了。这一回她就没有什么重礼好送给刺史了,就选了点本地的山货野味,几只野鸡、一些干菌之类。又给鲁二备了一份礼物。 花姐道:“公廨田也不在你的手上,税也不齐,你看这……” 祝缨道:“不急,我自有主意。” 这边礼物准备好,那边小吴安顿好鲁二回来,在二门上喊祝缨。祝缨出来问道:“怎么样?” 小吴道:“三郎,来者不善呐!据鲁二说,半年一会的的确确是有的,鲁二又特意叮嘱,要恭敬再恭敬!刺史大人说什么,您就听着,让您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气儿顺了,您的日子也就顺了。可小人听着刺史大人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人。要不,就是他在针对您。您是新来的,他总得给您点颜色看看……” 祝缨道:“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 一夜无话。 —————— 第二天一早,祝缨早早地起来,穿戴整齐,又收拾了换洗的衣服。花姐带着杜大姐过来将她的包袱接了。祝缨骑马,花姐和杜大姐坐车,小吴、曹昌轮流赶车,行李包袱都放在车上。 鲁二在前面引路。 小吴、曹昌将车赶得飞快,花姐和杜大姐在里面颠得不轻。 终于,六月二十九日的傍晚,他们赶到了州城,夜间就宿在驿馆里。花姐等在驿站安置。祝缨带着曹昌、小吴,两人挑着礼物,赶着还没有宵禁到刺史府投帖、送礼物。 刺史府收了帖子,里面传出刺史的话来:“明日有正事要说,今晚就不见了。”东西倒是收下了。 祝缨也不恼,依旧礼貌地说:“那就明日再来领训了。”带着吴、曹二人又离开了。 吴、曹二人心中是不忿的,即使是在京城,祝缨见丞相也没吃过这样的闭门羹!他们两个肚里骂骂咧咧,想到这是州府,又不好将这不满说出来,憋得两人脸都歪了。 回到驿馆,花姐已给祝缨找出了换洗的衣服,又把饭也摆好了,说:“来,吃饭吧。吃完了早早歇着,明天未必好应付呢。” 祝缨道:“好。” 她并不在意刺史对她的态度,刺史下面还有知府,下面才是县令,跟人家差着那么多级呢。刺史漫不经心一点才是正常的,想让高官们都如王云鹤那般待她才是不正常的。总不能遇着一个上官就十分欣赏她,维护她,要抬举她吧? 她丝毫没受影响,赶了几天的路也累了,这天夜里她早早就睡了,睡得还挺好。 她进入梦乡的时候,鲁刺史正在与人会面。 此人虽坐在鲁刺史的下手,身后却站着两个一脸横肉的侍从。他问道:“刺史大人,五天过去了,您究竟能不能找到东西?要是找不到,我们自己去找。总不能惊动蓝大监他老人家吧?” 鲁刺史道:“识破姚春的祝缨想必你是知道的,他现在任福禄县令,本该过来半年一会,现在正在路上了,我命他为你寻物破案,你还不放心吗?” “他?祝三?哎哟,他可是郑詹事的人,您倒使得动他。” 鲁刺史捋须,矜持地道:“现在我是他的上官。”管他是谁的人,岂能容下属不听话呢? “您要得了他,那可恭喜您了。他一个人儿给郑詹事顶了多少事儿!亲生儿子也就顶多这么有用。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告辞。” “慢走。” 鲁刺史送走来客,又召来鲁二,问道:“你这一路看祝缨如何?” “是个很懂礼数的样子。” 鲁刺史微微一笑:“那便好。” 鲁二小心地看了鲁刺史一眼,低声道:“他……是郑詹事的人吧?” 鲁刺史道:“休得胡言。”心里想,是又如何?现在是我的下属,归我用了! 他当然知道祝缨的来历。祝缨是郑熹的人又如何呢?他又不是要跟郑熹抢人!只是要祝缨在做他下属的时候,与其他的下属一样听话、任驱使。祝缨虽有些凶顽的名头又是干的刑名一类的事,但是据他的试探观察,此人犹如鹰犬撕咬起来是凶,对握住颈间绳索的主人却是很依顺的。 祝缨有家有业,又带了父母家眷上任。顾家的人,总是容易对外凶狠、对内温顺的。所以国家征兵,良家子最好。 鲁刺史已然给祝缨安排了些额外的差使,并且决定明天就要调-教祝缨老老实实地听话。 —————————— 次日,祝缨按时到了刺史府,将随从都留在了大门外面。她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也到了,有些人干脆在州府就有房子,并不都住在驿馆里的。她在刺史府里还见着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位南府的上司打破规律,这天也不病着了,衣着正式地过来。 祝缨向他问好,上司道:“不错,年轻人,有朝气。一会儿见到刺史大人,不要顶撞。” 祝缨道:“是。” 刺史管着四个府,祝缨的上司是个副职暂代,其他三府来的都是知府,他就在各府的末席,他的下面就是各县的县令了。县令座次排序也有讲究,无非是照着各县的地位来排。州城的县令就在诸县令之首,其他依次照着上县、中县、下县,各县的赋税、位置、县令是否得刺史的青眼等等。 祝缨乖觉,主动往末座去坐了。 等刺史大人来了之后,扫了一眼,看到祝缨说:“怎么坐到那里去了?你且上前来,与大家认识认识嘛!” 祝缨起身一礼道:“下官年轻,又是初来,理当敬陪末座,向前辈们请教学习。”各县令也都与她谦让。州府之县令苗县令说:“来来来,大人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坐嘛!” 他笑眯眯的,心道:靠近了坐才好挨训呐。 新人想不挨训,那是不可能的。 一番谦让,祝缨被让到了上县县令那一堆里,她依旧坐个上县的末座。又记下了三个知府、十三个县令的名字与相貌。 众人坐下,刺史鲁大人就开始训话。先说上半年的情况,说上半年整体不错,还算太平,恶性的案件也不多,都是大家努力的结果。接着,话锋一转,又说起了一些不足来。譬如某两县的道路因春天的时候雨水大被冲坏了,维修不及时等等。 接着,让各人汇报。 先是各府长官,然后是各县的。祝缨听他们报出的一串一串的数字,也都记了下来。不多时就轮到了她。她才到没几天,所能报的也只有:“下官初来,才办完交割,福禄县人口共计若干户、田若干亩……” 等众人依次汇报完,鲁大人就开始点评了。祝缨听他点各府的事,挑出若干的毛病,什么案子结得不及时,什么某些地方又欠了租赋要及时催缴之类。下面的官员也都唯唯,也有几个稍作解释,譬如“已纳完了,因道路不通,在路上耽误了两天,数目并没有少。下回下官一定提早两天出发。” 轮到福禄县的时候,鲁大人说:“福禄县本是上县,如何户数少了这许多?” “回大人,下官新到,正在走访……” “新来不是借口,既然已经到了,就要干好你自己的那一份差使。不要像你的前任那样,不在县衙理事,反跑到府城里‘养病’!你那福禄县,历来欠了多少租赋?!如何填补亏空你有什么计策?” “是。是有些陈年旧账……” “既已交割完了,怎么可再寻借口?”鲁大人严厉地说,“要补齐!” 祝缨心道:你谁啊?我给你脸了是吧? 福禄县的情况她也摸着了一些,当然知道这户数已经不配做一个上县了。原因也知道了,一方面是熟番、百姓逃走,另一方面则是……看看汪县令也知道了,朝廷都不管了,还不许人家跑到财主门下求庇护么?这就是所谓的隐户了。 应付这种情况也有两种办法,一、破罐子破摔,直接奏请把福禄县依实际户数降级,不再做上县。这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它就不用再按照一个上县的情况来缴税、征发了。 二、苦一苦,把前几任的破烂摊子给收拾好了,括隐、招徕流亡,把真实的户数填满了。 祝缨是计划执行第二套方案的。 原因也简单,第一套方案。上县降级,县里各官吏的级别、各种名额也要减。能不动还是不动的好。再来,她到这个地方也是为了干出一番事业的,治理得好了,户数必然会增多,到时候再申请升为上县? 按道理是可以的,实际执行起来一来一回的折腾,吏部得骂娘。吏部一旦不甘愿,将来会有更多的麻烦事儿。降等的时候裁谁不裁谁?县里也容易不安。所以她只是简单地写了几封信到京里,把实际情况私下讲一讲,并且说了自己会暗中把这个给补上,“使福禄县名实相符”,就不给朝廷再另找事儿了。 第二套方案她会很辛苦,还挺吃亏。因把一个中县治理成上县,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和政绩。执行第二套方案就意味着她要放弃这一部分的功劳。 可是,谁不替前任收拾烂摊子呢?汪县令给她交账的时候,她也知道这里面有虚头,问题是当时她是无法逐户清点人口的。都是陈年狗肉账。 自己愿意辛苦是一回事,鲁刺史这个态度就让祝缨不开心了! 祝缨说:“何必补齐呢?上表如实陈奏,降成中县、中下县即可。为官一方、代天牧民,下官不敢欺瞒朝廷、蒙蔽圣听。奏上去了,您和下官都不必再为这个破事儿操心了。咱们从头开始。” 屋内响起了抽气声,大家都看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还有人偷偷瞄向鲁刺史,只见他的脸色就变得铁青,南府的那位上司低低咳嗽了两声,想让祝缨赶紧认错。哪知祝缨根本没打算再跟鲁刺史有过多的客气。 鲁刺史是施鲲一脉,死党算不上,却与施鲲亲厚。祝缨则是郑熹引入的,又与陈、王走得近。鲁刺史想要拿捏她?开什么玩笑呢? 郑熹天天让她“滚”来“滚”去的,但是给了她户籍身份,给她读书考试的机会,一路保驾护航让她一个神棍出身的人在二十岁的年轻做到六品官。她滚得很值。 陈峦多有回护,王云鹤更是指点她良多,这两人连句粗话都没骂过她。 鲁刺史算个什么东西?!她又不指望鲁刺史帮她升官!她已然给足这位刺史的面子了,让在门前等就在门前等,说不见就不见,什么好处都没给就先这么训着?训得有道理就罢了,王云鹤没少指出她的缺点和不足,有些话她也觉得没有道理,比如女人不能做官什么的,但是王云鹤也没把陈年狗肉账扣她头上非得让她去平账! 祝缨也一脸的无所谓,她的上司心里把她祖宗八代都骂了,说:“胡闹!谁教你这么干的?” 祝缨道:“鲁大人呐。” 鲁刺史鼻子都要气歪了,怒道:“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了?”预定要用一用的鹰犬爪牙突然发疯,鲁刺史也吃了一惊。 “您说可以写信给京里,别断了联系。我到了这儿能有什么好写的?外放就写写任上的事儿啰。” 鲁刺史眼都直了:“你写……”他说了一半,忽然醒过味儿来,“奏本还没上吧?” “我今天回去就写。”祝缨说。 鲁刺史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此事先放一放,咱们再想办法。” 祝缨丝毫不被骗,道:“大人,下官初到,发现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能耽搁。一拖二拖,拖到了收秋粮之后,又得欠税了。旧账没平,您还让我背新债?一天多少利息啊?还不起怕不是要去打劫。到时候再问我一句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治理无方才委过前任,我可就填进去了。” 县令们都被她这样惊着了,一个县令当面驳一个刺史,委实胆大,不是傻子就是骄子——有后台的那种。想想祝缨的来历,又或许她不是被发配,是真的被扔过来历练的? 他们都有些惊疑。 南府的上司更害怕了,忙说:“祝缨!你不要轻举妄动去惹獠人!” 大家被他提醒,也都害怕了起来。前面就有个傻子干这种事儿,闹得多少年不得安宁。 苗县令与鲁刺史最好,他说:“祝大人慎言!上县县令从六品上,中县正七品上,中下县就只有从七品上了。不可意气用事啊!” 祝缨道:“我没有啊。” 所有人都摒息凝神,鲁刺史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而祝缨脸上写着一行大字“你能奈我何”? 鲁刺史有他自己的盘算,他对下属也就那么几招,打一棒子给一甜枣,以他的经验,连打几棒子再给半个枣效果会更好。做官的,谁没点本事呢?要么是有好爹,要么是有好干爹,要么是有好脑子。 哪种都不容易对付,当上司的也是得花心思的!一人一个念头,那不是内讧么?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都听一个上司的统筹,做事才能有效率,才能不出意外。 当上司,容易么? 鲁刺史不是没遇到过顶撞自己的人,但他最后都能将人按住了,祝缨这样前恭而后倨、翻脸翻得毫无征兆的,他却是头回见。 一群人还算给鲁刺史面子,都说:“这个品级的事儿,你慢慢想,总能想明白的。”又劝着说要散会。 鲁刺史道:“福禄县的事押后再说。还有呢?!”他带着火气,将接下来挨个县都批了一通,这些县令没有祝缨这来历与脾气,都灰头土脸地挨着他的训。这才让鲁刺史的心气顺了一点。 他说:“散了吧,明天再来。” 这话主要是冲祝缨说的。祝缨现在这个样子,不提前说说,弄不好明天一早她真能拍拍屁股走了。 ———————— 开了几年的会,挨了几年的骂,头回见着这么顶的。县令们肚里又是害怕又是偷笑,知府们则想:亏得他不是我的县令,现在就叫南府头疼去吧。 南府的上司确实头疼,他不便在刺史府里说祝缨,咳嗽了好几声,跟祝缨回到了驿站。摒退了仆人,上司说:“小祝啊,你怎么叮嘱你的?你怎么就忍不住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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