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纤长的睫毛轻轻拂过她沾了尘土的面颊。 他的睫毛,擦去了她睫毛上沾着的一滴水雾。 她才不哭! 言尚看不到,她不哭给任何人看! 暮晚摇盯着解救的卫士们,心里对秦王充满了恨,对皇帝也充满了恨——这皇位既不是言尚的,也不是她的。偏偏是他们夫妻为他们操劳。 这可恨的江山社稷! 讨厌的大魏山河! 为什么要言尚受伤! 方桐等人在外救公主和驸马出去,看到公主和驸马被埋在这里,正高兴地要打招呼,却眸子一缩,看到了驸马后背上的大片血迹已经湿透衣袍。 驸马奄奄一息地靠在公主肩上,侧脸白得近乎透光。 暮晚摇向外伸手,寒声:“还不带我们出去!” 她问:“秦王捉到了么?给我活捉他!我要与他算帐!” 卫士们帮着公主,小心翼翼得将言尚背了出去。暮晚摇一边听他们说外面的事情,一边让人带言尚下去。这里没有御医,只能先仓促用纱布包扎一下。 暮晚摇声音绷着:“小心他后背……有石头扎进去了,你们不要乱碰。” 方桐:“几位大臣……” 暮晚摇深吸口气:“让他们来见我。” 空气闷热,凝着阴云雨汽。暮晚摇抬头看天,再次听到了轰轰闷雷声。闷雷声伴着暮晚摇的咬牙切齿—— “活捉秦王!” — 长安一巷,电光照亮诸人惊惶的脸。 言晓舟小心地带着人躲藏,一路悄悄逃去公主府所在的巷子。然顾前不顾后,这么多人跟着逃亡,言晓舟不可能把任何一个人赶走,而人越多,暴露的机会越大。 言晓舟一个没注意到,大人和小人推拉间,一个小孩被推出了巷子。同一时间,外面的铁蹄声追来。 言晓舟心里猛跳,她顾不上说那将小孩挤出去的大人,她追出巷子便想救人。正是这个功夫,那被推出去的小孩被一双手臂抱住,轻松地悬了空。 一个小兵手中的矛还没刺来,那小兵就被人从马上拖下,一掌敲晕。 一个妙龄女郎一手提着小孩儿的领子,另一手收回那掌。她回首,看向言晓舟。 赵灵妃盯着言晓舟身后巷子里躲着的这么多百姓,诧异地皱了下眉。 言晓舟警惕又小心:“多谢女郎相救。我是带人回家……我兄长是朝廷命官,嫂嫂是受宠的公主。若有闪失,我兄长与嫂嫂会保我的。” 赵灵妃愕然,睁大眼睛,呼吸微促:“你……你兄长是言二哥?嫂嫂是丹阳公主?” 她脱口而出:“原来你就是言二哥的亲妹妹啊!你就是我表哥那个……” 她差点说出杨三对言二妹妹的念念不忘,连她都听说了。但是想到如今带头攻城的是杨嗣,又不知道言晓舟态度……赵灵妃闭了嘴。 赵灵妃只是盯着言晓舟,心想难怪如此,难怪如此。此女气质温婉,还这般善良,和言二哥真的很像啊。 言晓舟心中一动:“女郎认识我兄长?” 赵灵妃笑一笑,有些快乐的:“那是自然。我是赵灵妃……” 她主动道:“你要带这些百姓逃去公主府?我帮你。” 言晓舟自然惊喜。 有赵灵妃相助,这一行人的逃亡变得顺利了很多。但是如今城中四处都是敌军,想找到完全安全的路径毫无可能。 离公主府就差两个巷子的时候,二女所带的人被追了上来。铁蹄声震天,追上他们的,不是刘文吉所领的北衙军队,而是杨嗣所带的这只军。 军队包围住言晓舟、赵灵妃二女和身后诸人,小将高声愤恨:“将军,又是他们来阻拦我们攻城!北衙用这些百姓们拦我们,不如给个样子,让北衙那太监知道,这根本没用!” 言晓舟蓦地抬头,看向骑着黑马、巍峨如山、手中持刀的青年将军,杨三郎杨嗣。 赵灵妃站在言晓舟身前一步,本能地想替身后人挡住攻势。 言晓舟怔然说不出话,赵灵妃则望着马上将军,脱口而出:“表哥!” 一声表哥,所有人望了过来,看向杨嗣。 杨嗣不看她们,道:“让开。” 言晓舟轻柔:“不让。” 赵灵妃坚定:“不让。” 言晓舟:“无辜百姓,何以成为尔等牺牲品?” 赵灵妃:“我在西域数年,我见识了无数家破人亡。表哥你要成千古业,还是要当反贼,我不阻拦你的志向,也依然叫你一声‘表哥’。今日你做的事我也无话可说,只是这些百姓,我与晓舟妹妹,是必然要救的。” 杨嗣淡漠:“你们不是我对手。” 言晓舟哀求:“我们去公主府,绝不出来,你不能当没看见我们么?” 赵灵妃:“表哥,你让晓舟妹妹离开,我做俘虏如何?” 杨嗣目光落在言晓舟身上,再望着赵灵妃。他被身边小将劝说动手,被劝说成大事者,不必在意这些小节。 说太子在等着他。 不攻下皇宫,长安就还不是他们的。 而杨嗣手可摧金断玉,力能拔山击石,这些手无寸铁的百姓算什么? 杨嗣手中的刀提起来,尖峰对着二女。只要他轻轻一挥,旧日情谊皆断。 身边人急促:“杨将军——” 言晓舟目光明亮清澄,一言不发,只是抱紧怀里的孩子,分明不愿意屈服。 赵灵妃摆开为敌架势,昔日她与他一道习武,而今她已脱去了他对她的影响,成为了一个有自己想法的女郎。 她叫了他一声表哥后就不再叫,微昂起下巴,目光坚定——你要战,那便战! 轰—— 打了一天的闷雷终有了结果,豆大的雨水噼里啪啦地落了下来,溅在杨嗣手中刀锋上。 锐利刀锋染血,照着二女明亮的目光,和杨嗣的眼睛。 隔着水雾,杨嗣盯着她二女。 一人让他魂牵梦绕,一人和他一起长大。 皆站在了他的对面。 杨嗣撇开了目光,他握紧缰绳,猛地调转马头,高声:“走——” 他带头调转马头,当没看到这一行人,言晓舟和赵灵妃松口气,杨嗣身后的将士们却愕然。小将不服气地跟上,沉痛道:“杨将军,你放过他们,我们攻皇城时,那个太监就会用同样手段对付我们……” 杨嗣马速如电,声音在大雨中仍然清晰:“皇城一共六个门,刘文吉没有本事用百姓填满每个门。我们攻防备最少的门!” 小将:“何必如此……” 杨嗣厉声打断:“军令如山,自是听我的!” 如此便没有人再质疑。 然而……主将心慈手软,无法对百姓下手,而敌人卑鄙。哪怕主将再厉害,这一仗,也许从一开始就输了。 — 避暑山庄,言尚到来时,秦王陷入被动;之后秦王这边加入杨嗣给出的兵,秦王重新占了上风。但那都是徒劳。 傍晚时,南方由李家走的私兵来援,再加上天突下暴雨,影响战局,秦王这边,很快就一面倒地败了。 秦王被活捉,被捉去见暮晚摇。 被人五花大绑,满身血污狼狈,秦王见到自己那个同样一身被雨水淋湿的妹妹,却大笑。 秦王:“怎么,摇摇,你还要救父皇?” 他不能理解:“你救他做什么?他能给你皇帝当么?他给你许了什么好处?我做了皇帝,我也能给啊。你不就是要寒门发展么,我又不是要寒门死。我不过是——” 他咬着牙,愤怒的、悲怆的:“我不过是,要自己活下去!” 暮晚摇漠然:“你要做乱臣贼子,我不是。” 秦王笑得发抖。 他喃声了几句“乱臣贼子”后,说:“难道你不恨父皇么?他当年送你和亲,你就一点不恨他?摇摇,这可是你报仇的好机会。 ”父皇给了你兵,让你入长安救他对不对?你只要晚去一会儿、只要晚一会儿……他就死定了啊。有太子殿下在……太子殿下会帮我们杀他的! “他死了,我们再分谁当皇帝不好么?我和太子殿下都给你承诺,不行么? “你连父皇都信,却不信我们么?摇摇,你扪心自问,我与太子……谁有他心狠?!谁不比他是更好的合作对象!” 暮晚摇嘱咐:“堵住他的嘴,别让他开口。” 她掉头就走,怕自己再听下去会心动。而她心已乱,她确实被秦王说动了……兵在她手中,只要她晚一点儿…… — 大雨如注,兵马重整。 暮晚摇凝望着雨中黑压压的军队,又看着檐下的雨滴发呆。 “殿下,我们发兵支援长安么?”大臣来问。 暮晚摇迟疑时,听到身后低弱却坚定的声音:“立刻支援长安。” 众人纷纷回头,暮晚摇也惊愕回头,并上前去扶住那个被卫士扶着进来的脸色苍白的青年。 暮晚摇:“你怎么不歇一歇……” 言尚对她宽慰笑一下,心想他如何能歇。 言尚再次将命令重复一遍,众人见公主没吭气,便下去了。 众人出去后,言尚低声对暮晚摇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时间不能拖,城中百姓是无辜的。” 暮晚摇低声:“你只在乎百姓。” 言尚顿一下,看向她:“我也在乎你。你不能弑父,哪怕是间接。” 他说:“摇摇,弑父罪名不应由你来承担。良心煎熬不应日后摧残你。不管旁人如何,我们要问心无愧。我们不做那个恶人,因为……” 他同她一起去看外面的大雨,轻声:“有人比我们更想做。” — 但是有人想做恶人,却到底败于言尚和暮晚摇手中。 兵马入城,杨嗣一万兵马,对方与北衙联手,数倍于他,又拉着百姓垫背。在不知城中死了多少人后,第二天天亮雨晴,杨嗣在皇城中被俘。 此消息传入东宫时,东宫一片哀声,太子殿下也被卫士们围着,被当作谋逆犯人看押。 刘文吉说秦王已认罪,在请求陛下的恩典,陛下问太子,可有话要说。例如求饶,例如解释。陛下都想听一听。 太子沉默着。 刘文吉痛快无比地盯着他,想到当日就是这个人,造成了自己的悲剧。而今自己审问这个人,刘文吉痛快得全身发抖,恨不得剜了此人。 东宫一片惨淡,而太子仰起面,淡声:“世间之事,不过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 第146章 暮晚摇和言尚从城外回城时,言尚因受重伤的缘故, 一直靠着她的肩, 昏昏沉沉。暮晚摇则撩开车帘,看到外面的景象—— 雨后, 地上的泥水混着血水; 军士们沉默地搬着尸体; 无人问津的百姓尸首堆在商铺外,将开了商铺的人吓得惨叫连连; 男人女人们行尸走肉一般立在街上, 四处问自己的亲人可还活着…… 公主府所属的马车沉默地行过街坊,将士们随行, 身后便有一个疯癫癫的男人追着马车, 被人拦着也要高声嘶吼: “贵人!贵人!贵人从城西来么, 可有看到我家娘子?她昨日上午出去买菜, 至今未归,至今未归啊! “明明城东就有菜, 她非要去西市, 说那里便宜。都怪我前日骂了她,说她干吃不动。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干活太累了,自己被头子骂了, 回头骂她…… “我们成婚三载,膝下唯有一女,女儿在家嗷嗷待哺,可母亲却不见了、不见了……不见了!” 那男人被卫士们拦着无法靠近马车,他颠三倒四地说着, 说到激动处,干脆坐在地上抹眼泪,嚎啕大哭了起来。 哭声凄凉,悲怆无以抒发。 今日之前,谁会想到长安城中,会发生这种事呢? 暮晚摇掀开车帘,一直回头看那男人。她怔然望着,忽一双手伸来,捂住了她的耳朵。暮晚摇回头,见是脸色惨淡苍白的言尚醒了过来。 他替她放下帘子,轻声:“不要看、不要听了。听多了更难受。” 暮晚摇盯着他,见他目中虽有不忍哀意,神情却很平静。 她忽的轻声:“你小时候经常看到这些么?” 言尚:“嗯。见的多了。” 暮晚摇不说话,一时间为自己的狭隘而愧疚。她充作大度人,口上说着要去了解民生。但是到今日她在长安街头看到这些,她才真正被触动到。 才真正有些懂言尚想坚持、想守住的是什么。 暮晚摇喃喃自语,自我反省:“人间总是如此么?” 隔着车帘,盯着帘子上晃动的人影,言尚轻声:“人间总是如此。上位者不择手段,受苦者浑浑噩噩。权贵者搏前程,百姓们求生存。 “他们无人可依,我等前途迷惘。若有可能,自然不该失了怜悯心。为官者,为仁者,当帮这些百姓们。” 暮晚摇无话可说,只握紧了言尚的手。 皇帝是这场宫变的胜利者,可是长安这炼狱场景,不正是刘文吉用普通百姓的命填出来的么?而刘文吉不是在为皇帝做事么?事成之后,难道皇帝会因为刘文吉用人命去对付杨三,而杀刘文吉? 不会的。 死去的人对皇帝没意义,只对自己的亲人有意义。 暮晚摇忽然想,她为公主,言尚为官,权贵至此,他们可以做的事,也许真的很多…… 暮晚摇问言尚:“后背痛不痛?” 言尚本想说不痛,但是望着妻子忧郁的眼眸,他点了下头。 他叹口气,蹙眉:“整片后背火烧一样,我还怀疑我发烧了……摇摇,我怎么总这样……” 暮晚摇心痛他遭受的苦难,心痛他的身体总是受到各种折磨。自他为官,他一会儿被油烧到,一会儿是牢狱之灾,一会儿是眼睛,现在又是后背…… 暮晚摇想,这一次后,言尚必须好好休息一番。他不能再撑了。 心中已有主意,暮晚摇道:“言二哥哥,别害怕。咱们府上有专供御医,回去后就给你看伤,你好好睡一觉,醒来就好了。” 言尚叹:“恐怕是睡不成的。” — 自然睡不成。 长安城中刚发生这样的大事件,言尚回城后,就要去中书省和门下省走一趟,向几位相公说明城外战事;他还要去刑部、大理寺、宗正寺,将秦王交到宗正寺;他亦要去吏部,稳定那些正惶惶不安着的官员们的心。 且护驾之功,言尚这一次的事,中枢总要嘉赏吧?自然,比起其他的事,事后嘉赏这样的,反而成为最不重要的事。 如今最重要的,是对太子和秦王的议罪。 皇帝没让官员们来议罪他的两个儿子,但是暮晚摇和言尚回到长安的第二天晚上,就被叫去宫里了。 太子和秦王,总要有个定论。 — 言尚这一次进宫,是随暮晚摇,以驸马的身份入宫的。 他们在皇帝的寝宫中得到皇帝召见。 皇帝比暮晚摇上次见时更加苍老,说几句话就咳嗽喘气。暮晚摇原本想质问皇帝为何不提前与自己商量,把自己一人丢在避暑山庄,逼着言尚护驾……但是看到老皇帝如今喘口气都费劲的架势,暮晚摇叹口气,不想问那些废话了。 暮晚摇与言尚夫妻落座。 这些正统的皇室成员中,大约只有太子还没来。 庐陵长公主面无表情地坐着,好似在发呆;玉阳公主和其驸马跪在地上,含泪为自己的三哥求情;秦王也跪着,满脸是泪,让父皇饶了自己。 最绝的是晋王。 常年是压在两位兄长之下,晋王也不见得和两位兄长有什么交情,那两位也不搭理他。但是这一次,晋王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价值—— 他虽然没有如暮晚摇那般护驾,但他起码没有谋反。两位兄长出事,皇位不是只能考虑他了么? 晋王来虚伪地为两个兄长求情,他跪在地上,情真意切:“父皇,太子殿下与三哥一定是受人蒙蔽,一定是被陷害的。父皇原谅他们吧,或者让儿子代为受罚……” 暮晚摇在旁坐着,轻轻抚了一下自己的裙裾,不耐烦地向言尚望了一眼,对言尚撇撇嘴角。 言尚摇头,示意她不喜欢晋王,可以当没看见,没必要嘲笑人家。 就是晋王这边反复的求饶并着玉阳公主真切的求饶声、秦王的哭饶中,外面一声唱喝,刘文吉带着太子殿下来了。 皇帝一直闭着的眼睛,此时才浑浊睁开,看向太子殿下。 到底是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太子来时,所有人都静了一下。 太子俯眼盯着下方跪着哭的秦王和晋王,见一个事败后后怕惊惧地求饶,一个压根没参与此事却虚伪地让皇帝饶两位兄长一命……太可笑了。 太子忍俊不禁,笑出一声。 皇帝冷声:“你笑什么?” 满殿寂静,都看向太子。 皇帝喘着气,目眦欲裂,厉声:“你笑什么?!” 太子这才缓缓撩袍,给皇帝跪了下去。 — 皇帝愤恨地瞪着太子,扶在凭几上的手因气怒而发抖。 秦王谋反,他理解。 因为秦王是被逼反的。皇帝要收拾南阳姜氏,要让南阳姜氏变成今日的金陵李氏。秦王不能接受,自然会反。 可是太子为什么反? 太子为什么和秦王合作? 难道自己对太子不好么?难道自己不是在给太子铺路么?难道自己做的这一切?……不都是等太子上位当皇帝后,能够轻松些么? 太子为什么要反?! 皇帝呼吸不畅:“说说吧。” 殿上没有人声,所有人都盯着那跪得笔挺的青年。 太子缓缓抬眼,仰头看向自己那至高无上的父皇:“你要我说什么?成王败寇而已。” 皇帝怒:“如此,你是至今都不知悔改么?你太让我失望了!” 太子笑,他语调平静:“你失望什么?” 停顿一刻,他眸底神色锐起,语气加重、声调抬高:“你到底失望什么?!难道你有爱过我么!父皇,我们都不要这么可笑虚伪了好不好?” 皇帝仰身就往后一倒,他的大内总管成安连忙来为皇帝拍胸,防止皇帝被这个大逆不道的儿子气死。 成安心惊胆战:“殿下,您就少说两句吧!” 刘文吉则手持拂尘,似笑非笑地立在边上观望这出闹剧。 秦王低着头不说话,玉阳公主抽抽嗒嗒地回头看一眼太子,晋王也愕然看太子,没想到太子这么大胆。 坐在旁边、这出闹剧和他们关系最不大的,就是言尚和暮晚摇了。一众人哭着求饶的时候,暮晚摇夫妻没兴趣。到现在太子这般,夫妻二人才对这场闹剧产生了点儿兴趣。 太子不理会所有人,眼睛只看着那个快被他气死的皇帝:“我为什么好好地做着太子,却要跟着三弟谋反?明明只要你一死,皇位就是我的。父皇,你是不是就是这么想的? “因为你不给我活路!你要折断我的羽翼,再让我做那个皇帝!你根本不相信我能治好天下,你相信的是君臣平衡之道,相信的是互相牵制之路!你断我的路,让杨家步步出京,让杨三远离长安……你要把我身边的人全都毁了,才给我机会做孤家寡人。 “那是你想做的皇帝!不是我想的!连自己最信任的人、最亲近的人都失去的皇帝,不是我要的!我本可以忍……但是再忍下去,我会失去一切朋友,亲人,兄弟。” 太子闭目,再睁开眼后,他语气变得冷漠: “难道你从来没有过兄弟,没有过妻子,没有过子女么?从来就没有过么? ”我们到底算什么? “你想做孤家寡人,你自己去做;我想做孤家寡人,我自己去。我不需要你的控制,你的安排,你的铺路。你从未与我商量过!你只是命令我,逼迫我,让我被迫走与你一样的路。 ”但是我今日要告诉你,父皇,你不能为我决定,让我牺牲我的兄弟,牺牲我的情感!我是自己的,我不需要你为了我好而做让我痛不欲生的人。” 所有人瞠目结束。 言尚目中微有亮色,凝视着太子。也许他从来看不上太子,他和太子的理念也从来不同。但是太子反抗这一切时,仍激起了他的敬佩心。 暮晚摇亦如此。 她发现她竟然从来没理解过太子,她以前经常不懂杨嗣那般潇洒的人,为什么会和太子的关系这么好。 杨三凭什么为太子卖命? 太子哪里值得了? 而今她才懂—— 原来太子也会反抗。 太子也有少年一样热烈无畏的气概。 那团火被压在冰下,压了很多年,而终有一日,火从冰下跳将出来,再也不忍了。 — 皇帝胸闷,头痛。 他呆呆地看着跪着的太子,他听不懂太子都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他好像听到阿暖曾经与自己的争吵。也是这般声嘶力竭地吼自己,也是口口声声地说“你什么也不懂”。 皇帝愤愤振袖,惨声:“胡说,胡说!你们才是什么也不懂!你们会后悔的!朕是为了所有人,为了整个天下……这大魏山河,必须这样啊!” 他声音变得凄厉,如哭一般。 太子仰头看着神志昏沉的皇帝,缓缓道:“如你所说,也许我以后会后悔,但是我如果不反抗你,我现在就会后悔!我终究不是你,终究不能成为让你满意的太子! “我是败了,我差你一筹,但我不向你忏悔!不向你求饶!” 皇帝:“你——” 他猛地站起,枯槁的手颤颤指向太子。 蓦地,皇帝又周身一冷,看着所有人—— 他的亲妹妹长公主,和局外人一般茫然坐着,看看左边,看看右边,一点儿没找到她自己的立场; 而太子、秦王、玉阳、晋王、丹阳,甚至包括他深爱的阿暖,全都看着他。 他们都看着他,他们的眼神都在说—— 你怎么还不死? 你为什么还不死? 所有人都盼着他死,所有人都恨着他。所有人都在质问他—— 皇帝趔趄一步,一口热血从喉间喷出,整个人向后跌去。 整个大殿的人眼睁睁看着皇帝吐血,成安快一步扶住皇帝,大声喊着找御医,其他人后知后觉地开始关心皇帝。 皇帝发着抖,大口大口地吐血,他张口无言,满目是泪,让周围人骇然,几乎疑心莫不是中风了。 混乱中,刘文吉目中亮得古怪,紧盯着太子,面容微有动容—— 太子是他的敌人。 太子所有的狡辩,刘文吉都觉可笑。 然而有一句,太子让刘文吉认同。 太子说要反抗。 是。 这不公的命运……就是该反抗! — 皇帝的吐血昏迷,让皇宫乱成一团。 一个时辰后,太子重新被关入东宫,等着皇帝醒后继续问罪;暮晚摇夫妻出宫回去;刘文吉则跟上晋王。 刘文吉低声与晋王说:“殿下,昨夜时,陛下找几位相公说话,说要选妃入宫,或者要过继宗亲的几位暮氏子孙来做皇子。” 晋王迷惘。 看着这人这副样子,刘文吉都一时诧异,不知这人是真傻,还是装傻装久了变得真傻了。刘文吉躬着肩,直白无比的:“宫里也许会有新的皇子了。” 晋王这才明白。 他呆了半天,不知是何心情:“公公的意思是,父皇始终看不上我?” 他愤愤不平,似哭似笑:“两位兄长都出了事,他宁可生新的儿子,宁可过继旁系暮氏子孙,也不考虑我?他就那般……看不上我么?” 皇位从来就和他没关系么? 为什么……凭什么…… 刘文吉躬身含笑:“殿下放心,臣是支持殿下的。臣会帮殿下,在陛下那里为殿下美言。” 晋王握住他的手,激动地晃了晃:“多谢公公!公公的恩情,孤不会忘了的!” 丹阳公主府的马车从官道上经过,刘文吉刷地收回了自己脸上的笑意,晋王也收回了自己那感激涕零的表情。 — 马车上,暮晚摇对言尚说:“刘文吉和晋王搅和到一起去了。这是不是有点可笑?晋王不知情也罢,难道刘文吉不知道晋王对春华做过的事么? “他知道,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言尚不说话。 暮晚摇看他这样,就道:“他已经变了,不是你认识的刘文吉了。你日后要小心他,小心他卖了你。” 言尚半晌才道:“我总要试一试。” 暮晚摇叹气,她轻轻靠着言尚的肩,也不再说话了。 今日太子的话醍醐灌顶,说出了所有人的心声。她也在思量太子的话。 — 但无论今日在殿上说了什么。谋反之罪,都不可饶恕。 三日后,被软禁在东宫的太子,听说了秦王被发配岭南的结局。秦王妃一家尽抄斩,皇子也被发落。南阳姜氏举族抄斩。 秦王彻底完了。 接下来就该轮到太子了。 昏昏烛火下,刘文吉派来的内宦的身影映在门窗上,那内宦幸灾乐祸地说着秦王的结局,意图吓到太子。 让太子等着,等着他在乎的人落到和秦王那边一样的结局。 — 内宦走后,太子沉默地坐在案前。 案台上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 镇纸压着翻飞的书页。书页上写满了字,尽是太子写的给己方人的求情。 为杨氏一族求情,罪不至死;求放过太子妃等妻妾,放过他的儿女。 他以一己之命,换他们生机。 太子长袍委地,幽静而坐。他缓缓地拿起了那把匕首,垂目时,指腹在刀柄上摸到了一点痕迹。 他看到了三个歪歪扭扭的字:杨嗣赠。 那是七岁的杨嗣刚学会制刀,就送给他的礼物。 这是他人生中的第一个礼物。 而今杨嗣还在牢狱中,等着命运降临。 太子扯一下嘴角,吹灭了烛火。 — 三更之夜,皇帝从睡梦中吵醒,成安惊慌地在他耳边低唤:“陛下……太子没了、太子没了!” 皇帝一下子惊醒,再无睡意。 满殿烛火亮起,皇帝披着衣慌张出殿,他不用多走一步,就看到了东宫方向燃起的大火。 皇帝顿时失声,久久望着那个方向,整个人僵硬无比。 内宦仓促的脚步声来,喘着气:“东宫那里送来了太子的遗书……陛下!” 皇帝厉声:“他怎能如此?!怎能如此?朕何时要他死过,朕何时……” 他突地落泪:“都是朕的孩子,都是朕的儿子……虎毒不食子,他怎会觉得朕要杀他……朗儿!朗儿!” 捏着一厚纸的文稿,皇帝惨哭。火油焚烧,光亮如昼,无人说话。 — 皇帝在孤室中看太子的遗书,边看边哭,再也睡不着。 殿中静谧,本悄无人声,皇帝昏昏沉沉地靠着案几上的文稿半睡半醒时,一道白色纱绫箍住了他的脖颈,从后一点点收缩扣紧。 皇帝喉咙被扯住,他一下子惊醒,冷不丁看到了内宦映在墙上的影子。 他张口,身后人发现他醒来,白绫收紧,双手并行,紧掐住他的咽喉。 皇帝双目圆瞪,拼力挣扎,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内宦的身影狰狞而嚣张地映在墙上,紧勒住皇帝。 皇帝形神惨悴,眼睛如凸,视线开始模糊。他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忽然一瞬,垂下头,意识到了发生了什么。 他不再挣扎,而是望着虚幻中阿暖的方向。 他呆呆地看着,久久地望着。他以为他会放不下很多,但实际上好像没什么放不下。 只是、只是……他向虚空中伸出手,可是他碰不到阿暖—— 这一生光阴短,走马观花,花随光暗。路到尽头,回身时,看到的是那日烟雨天,他在寺中檐下等到那躲雨少女,一起在戏台下听戏。 铁马声如碎钟,雨水连亘绵延,她的侧脸秀美,肤色比他见过的最明亮的珍珠还要皎白。她认真看戏,他心如鼓擂,只顾盯着她。 他那时在想什么来着?好像是想一会儿要向她求亲。他们听的那段戏在唱什么来着?好像是在唱—— “叹生既苦长,叹旧年梦假。 叹光晦情减,叹佳人不寿。 叹君不来,叹卿不在。” 人生啊,一生负气成今日,四海无人对夕阳。可笑可笑,不过如此。 — 丹阳公主府的寝舍中,暮晚摇蓦地从噩梦中惊醒,呆坐了起来。 她在黑暗中抚着自己的心跳,忽垂头,将言尚推醒。 言尚因为背疼,一直是侧着身睡,睡得也不甚安稳。暮晚摇轻推他一下,他就醒了过来,起身坐起。 帘帐垂地,言尚还有些困:“怎么了?” 暮晚摇抓着他的手带着冰凉的汗渍,她声音绷着:“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了我二哥——他说他来接我父皇。他们要走了,以后人间,就留我一人了。” 言尚怔忡。 他以为暮晚摇是整日惊惶才做了这样的梦,他将她拥入怀中,正要低声安慰她,便听到了外面的钟声。 深更半夜,钟声从皇宫的方向传来,一声接着一声。夫妻二人聆听着钟声,那钟声如敲在二人心房上,言尚的神色变了。 暮晚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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