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秀才也气疯了,知道她有心结,耐着性子哄她:「娘子,如今日子好过了,孩子还可以再生,莫要闹脾气了,咱们安心过日子,今后我一定好好待你。」 秀才甚至承诺今后绝不纳妾,心里只有她一人。 眼见哄不好,婆母也来了脾气,在窗外骂道:「还真把自己当根葱了,成亲多年生了个丫头片子,还有理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作什么妖!」 李妈妈固执己见,秀才挽留不成,最后愤恨道:「你可不要后悔,莫说我是忘恩负义之人。」 和离之后,李妈妈搬了出来,不久经人介绍,去一大户人家做了佣人,一待就是半辈子。 她是看着周伯母长大的,对她极其疼爱,后来周伯母嫁人,她又跟着到了周家。 我初到周家时,她已经是鬓间有了白发的妇人。 她是那么的慈眉善目,柔软心肠,总是摸着我的头说:「妞妞啊,你要多吃点,多吃点才能长高长壮。」 李妈妈教我写字,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她很有耐心,即便我写不好,也不会责骂半句。 据说她和离之后的举人丈夫,又娶了妻,夫妻和美,举案齐眉。 举人还做了个九品小官,春风得意,儿孙饶膝。 我不知道李妈妈有没有后悔过,她这一生,无儿无女,孤身一人。 但想来应该是没的,夏天的时候,我午睡,她在一旁摇扇子,给我讲故事。 讲庄子晓梦迷蝴蝶,也讲咏絮才高,晓风残月与大江东去...... 很多道理我不懂,她便笑眯眯的说:「你认为对的事,就尽管放心大胆的去做,因为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无愧于心,那就是对的,即便错了也是对的。」 幼年时与李妈妈的对话,隔了近十年,又遥遥传来。 「人这一生,就像游在海面上,你会遇到很多浮起的木桩,有的木桩看着很小,实则是空心的,可以将你带到很远的地方,有的木桩看着很大,实则很沉,承受不住什么重量,那么妞妞怎么能保证自己能抱到一根好木桩呢?」 是呀,怎么能保证?我紧张的追问。 李妈妈点了点我的脑袋:「所以咱们不能把希望寄托在抱木桩上呀,你得靠自己,拼命的游,游啊游啊,说不定有朝一日就到了岸边。」 「妞妞呀,你可以指望别人,但是指望别人的同时,别忘了自己给自己托个底,这样找不到好的木桩时,自己就是一根好木桩。」 8 我知道周彦去了哪儿。 萧瑾瑜的皇位,来之不易。 那位与他斗的你死我活的广陵王,惨败逃离京都,欲返回封地。 广陵王封地多山,武器装备充足,若放他回去,无疑是纵虎归山。 皇帝密令,追杀广陵王。 周彦那一趟,一时半会儿是别想回来了。 等他回来的时候,我早就跟陶氏辞行,天高路远的走了。 陶氏问我想清楚了吗,我无比坚定的点了点头:「想清楚了,我幼年与长安定下婚约,得周家庇护,一路追随他的脚步,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了。」 「从前是年幼身不由己,无从他想,如今他已然过的很好,我也该为自己好好打算打算了。」 「娘娘,我二十了,这一路走来,回首过往,从未为自己活过,现在我想做自己的一根木桩。」 陶氏笑了,眼圈泛红,摸了摸我的头,哽咽声起:「春华,走吧,也替我去看看青山绿水,我这一生,是无法走出去了,很羡慕你。」 离开京城后,我先去了棣州武定。 曾经的周家府邸,修缮过后,又住了新的府尹。 那座魂牵梦绕的宅子,就在眼前,我却寸步难行。 多想走进去看一看仪门大院落、穿堂门的迎春花儿、西院槐树下的秋千、前堂檐下应该还有一窝燕子…… 青砖绿瓦,曲径通幽的小院,很多年前透过窗子,有个稚龄女孩临窗绣花。 窗外桂花飘香,女孩听到有人在唤她,抬头看到李妈妈隔着老远冲她笑:「快,妞妞,城里有花鼓戏,夫人说咱们收拾收拾去凑凑热闹……」 女孩灿烂一笑,放下花绷子,飞快的跑过去扑到她怀里。 …… 夜深的时候,我在城东闹市街口点了火盆,烧了纸钱。 当年那桩贺家开私矿的案子,人都是捆了跪在菜市口,黑压压一片,挨个砍脑袋的。 听说整整砍了两日才结束,太监监刑,几名刽子手午饭都没顾上吃,大刀砍钝十几柄。 血流成河,粘稠的无从下脚,引来成群的苍蝇吸食。 后来用水冲刷了好几日,城中大雨又下了好几场,走过街口仍能闻到隐约的血腥味。 那两日,苏掌柜把我关在绣坊里,不准我出去。 她说:「秦俭啊,你这条命好不容易捡来的,想去刑场送死不要连累了我们,锦衣卫盘问了多少遍,绣坊的师傅们都是用人头担保的。」 我知道啊,我都知道的,我拼命的拍打着门,哭的泣不成声:「让我去送送他们,我想再看一眼伯伯和伯母……」 苏掌柜隔着门叹息一声:「砍头呀,看了要做噩梦的。」 说完,她便走了。 我坐在地上,紧紧的抱着膝盖,全身颤抖,想象着高高挥起的大刀,手起刀落,人的脑袋滚在地上…… 我好怕,也好恨,那种滔天的恨意蔓延全身,令一个柔弱胆怯的女孩咬在了自己胳膊上,满嘴的血腥味。 …… 我跪在地上烧了纸钱,零星火光在风中燃烧,四周寂静,只有我呜咽的声音—— 「阿彦哥哥已经杀了姜春了,当年来棣州的那些太监都死了,伯伯伯母,大仇已报,沉冤得雪的日子不远了。」 「阿彦哥哥如今出息得很,用不了多久,他会更出息的,终有一日会为周家平反。」 「周家妞妞,来祭你们了……」 我添了一沓纸钱,火苗舔舐着,嘶鸣着,像是亡灵在呜咽哽塞……隐约之间,我眼前泪光模糊,风拂耳畔,似乎有声音在说—— 秦俭啊,这一路,辛苦你与阿彦了。 …… 离开武定那日,我去拜别了玲珑绣庄的苏掌柜和绣娘师傅们。 光阴流逝,曾经徐娘半老的苏掌柜鬓间竟也有了几根白发。 她笑吟吟的说:「我都四十了呀,人都是会老的,有什么好奇怪的,当年教你蜀绣的老谭师娘去年都过世了。」 江山易改,故人易变。 几个绣娘师傅见了我,红了眼圈,纷纷让我留下。 苏掌柜斜睨了她们一眼,叹道:「当年都留不住,今日焉能留住?咱们小秦俭可是个有主意的人呢。」 我有些赧然。 临别那日,一向要强的苏掌柜也有些落寞,握着我的手,一遍遍的呢喃:「周家夫人是个好人,当年送你来学手艺,知道我们绣庄经营不善,明里暗里给了不少帮助。」 「秦俭,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暂,既遭了那些罪,更要好好的活,才不枉来这人间一趟。」 「既留不住你,秦俭,愿你年年岁岁韶华不负。」 我笑了,回握她的手,说出了那句一直埋在心里的话:「师傅,在俭俭心里,您是最值得敬佩的人。」 苏掌柜终于落泪,推开我的手,转头故作轻松道:「走吧,若你有良心,记得来封信。」 马车途径城南街,卫离问我要不要去周家府邸看一看,她有的是办法。 她当然有办法,一身的好武艺,功夫了得。 她是皇帝萧瑾瑜的暗卫。 决定离京的时候,萧瑾瑜很惊讶,但没有阻拦,派遣了卫离跟着,他说:「等长安回来跟我要人,朕总要给他一个交代的。」 也罢,反正我也没打算躲着他。 最后看了一眼曾经的周家府邸,我摇了摇头,对卫离道:「那里已经不是家了。」 钱塘三月,我定居在了南方。 已经过了半年了,那位遣返的广陵王被人刺杀身亡。 我还知道如今的朝堂,西厂的厂督大人,最得天子信任,权势滔天,名唤周彦。 知晓后终于放了心,继而又一笑了之。 苏绣在南方最是常见,流派繁衍,名手竞秀。 我也开了一家绣品铺子,绣品五花八门,用的多是蜀绣的手艺。 蜀绣针法精湛细腻,软缎彩丝原料丰富,色彩大都明丽清秀,生意一时很好。 只是我的主流客户,大都是烟花柳巷的风尘女子。 尤其是春日楼的名妓窈娘,在我这定做了件蜀绣马面褶裙,夜游钱塘时,在画舫船头跳了支舞,耀眼夺目,惊艳无数。 自此,我的绣品铺子生意更好了,为此我收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女学徒,平日里手把手的教,她们很好学,叫我俭俭师娘。 小桃灼灼柳鬖鬖,春色满江南,雨晴风暖烟淡,天色正醺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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