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 沈映鱼正蹲在地上,头也不回的一面唤他,一面在拆鞋中缠绕的布条。 轻柔的语气带着欣喜。 这双鞋她其实还记得,的确是陈娘生前给苏忱霁做的,只是后来被她藏了起来。 方才见他脚趿着破烂的鞋子,她才想起来这件事。 沈映鱼只顾着讲话,从始至终都并未回头,所以没有看见身后的小少年,正高高举起的尖锐木棍,扬着眉眼,眸中含着灿烂的欢喜。 狂热的欢喜因这句话,定格在雪白的小脸上,又渐渐变成漂亮雪鬼露出狰狞的模样。 “忱哥儿快来。”她还一无所知地唤着。 苏忱霁盯看着,脸上诡谲的表情消失,垂下手,缓步行至她的身旁。 看见沈映鱼埋头弄着的东西,表情古怪的一怔。 沈映鱼将崭新的鞋完全弄出来后,捧着转身,扬着灿烂的笑容。 她见他手背在身后,似乎动了动,表情有些怪异。 “过来看看还合适吗?”沈映鱼并未太在意,伸手将人拉到一旁,欢喜的让他坐下。 苏忱霁任由被她拉着坐着,琉璃般黑亮的眼眸微掠过她的面容,依旧沉默寡言。 沈映鱼蹲在他的脚边,本来是要帮他穿的,但视线却被一旁不知何时,滚落在春凳下面的尖锐木棍吸引。 瞥了一眼就松了手,沈映鱼抬头,含笑地看着坐在春凳上乖巧的小少年,道:“自己穿上试试合不合脚,不合脚,我晚些时候给你改改。” 她站起身,垂在一旁的手隐约有些发抖。 “嗯。”苏忱霁垂着眼眸,神情乖巧地点了点头,弯下腰。 视线掠过春凳下的木棍,他的嘴角轻翘,心情越发愉悦的将鞋子穿上。 他穿上崭新的鞋,双脚踏在地上走几步,然后转身看着沈映鱼,眉眼具弯地道:“阿娘,将将合适。” 其实是有些大,但他就是含笑着说合适。 沈映鱼扬着嘴角扯出一个笑,有些心绪不宁。 春凳是她进来时才搬来的,底下怎么会有一根这般尖锐的木棍? “阿娘,我现在可以出一趟门吗?”少年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雀跃,像极了穿新衣急着要出去炫耀的稚童。 “去吧,早些回来就可以了。”沈映鱼勉强带着笑,挥手让他去。 “嗯,谢谢阿娘。”他扬眼,琉璃乌瞳中盛着她此刻的表情。 心,不出意外的在狂跳,不是害怕,而是因为兴奋,似乎还在发出一声比一声,还要尖锐的狂叫声。 苏忱霁转身朝着外面走去。 踏出房门的那一刻,他嘴角的笑已经归于平静了。 突然,他扭头瞥着屋内,无辜地眨了眨眼,带着几分张牙舞爪的戾气。 屋内的沈映鱼过许久才站起身,弯腰将春凳搬起来,拾起底下的木棍,一脸沉思地看着。 她想起来了,前世苏忱霁相隔十年后回来,第一件事似乎本是要杀她的。 那柄冒着寒气的长剑,毫不留情地浅划过她的脖颈,血珠争先恐后地往外面冒,随后那剑刃却一转,混合着血挑开了她的衣襟。 当时她害怕得要死,一手捂住脖颈,一边疯狂谩骂他,也不知是哪句话戳到了他心。 清隽漂亮的青年倏地嗤笑出声,收起手中的长剑,居高临下地俯视她,冷白的手微抬,带着清冷的疏离。 身后便有人将她拖走。 从此以后,陈家村少了一位众人皆厌的寡娘,而盛都苏府的苏大人多了一位小阿娘。 回忆截然而至,沈映鱼放下无意识按在脖颈的手,抿唇将木棍拿到外面,四处寻了个地方将东西藏起来。 再次回到屋内沈映鱼坐在床上,伸手摸索着,什么也没有发现,松了一口气。 好在此刻的苏忱霁对她恨意并不浓,不然方才分明有机会刺她的,却选择了丢掉。 到底是自己造的孽,沈映鱼如今也怨不得他,日后好生待他,希望此间的隔阂能早些消散。 手无意识地搭在枕上,下一息她弹起来,站立在床上捂着手,手指上正争先恐后的冒着血珠子。 沈映鱼无言地瞥向枕头,幸好方才她没有躺下去。 自己造的孽。 沈映鱼在心中再次劝着自己,随意将手中的血搽干净。 上前将枕头上的插着的针都取下来,找了个木箱子,将屋内尖锐的针和剪刀都收进去,最后寻个高处藏起来。 做完这一切后,她犹觉得不够,转身在仅有的两间屋里,转了几圈后才停下来。 沈映鱼确保那些危险的东西,以苏忱霁目前的身高都无法触碰后,眼中闪过满意,然后继续去做旁的事。 暮色黄昏,天边橙黄一片,浓艳的晚霞余光熏染了天,宁静的村庄渐升起袅袅炊烟,形成一线薄雾缓慢消失在天际。 苏忱霁推开大门踏进院子,忽地顿住了脚。 他立在明暗交织的门口,挑起漂亮的眼,看着前方昏黄的烛火,以及身着木簪布裙的女人忙碌地转在厨房。 那一刻他有种莫名的感觉。 他就像是普通的稚童,外出游玩后归家,看见有人烹煮佳肴的美好错觉。 沈映鱼今日大致收拾了屋内,趁着天色尚早去找陈大娘借了鱼栏,在小池塘中拦住一条不大不小的鲫鱼。 刚好炖上,加些香果,鱼香味四溢。 她弯腰拿起勺子舀在碗中,尝了尝,味道鲜嫩,刚欲要放下碗,耳畔就响起了带着一丝恹恹的声音。 “阿娘,我回来了。”少年小小的身子立在门口,猫瞳般的眼眸半垂着,又可怜又惹人喜爱。 看样子这趟出去并不是多愉快。 孩童难免喜欢皮,沈映鱼并未询问他今日出去作何了,脸上挂着暖意的笑,对着他招手。 “忱哥儿,快来尝尝味道如何。” 苏忱霁头微歪,目光掠过她的脸,缓步挪过去,接过她手中的碗。 忽的余光瞄到她似乎拿着木勺举起了手,心中下意识抖着。 啪—— 陶瓷碗砸落在地上,鲜嫩的鱼汤随着四分五裂的碗,滚烫的汤汁溅到沈映鱼的裙摆上。 她神情微怔地垂着头,眼看着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瘦弱的身子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像极了长期挨打的小狗,又见到打他的人。 苏忱霁心跳不止地蹲在地上,已经准备好了挨打,但疼痛迟迟未来,反而等来一双暖意的手。 沈映鱼搁下手中的木勺,一脸的歉意。 其实她本来是想要多舀点鱼肉给他的,谁知他反应这般强烈。 沈映鱼蹲下身,将手放在他的头上,小意温柔道:“别怕,只是碗掉了,换一个便是。” 只是换一个吗? 苏忱霁迟钝地眨了眨眼,像是无害的幼兽受到了蛊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许是烛光摇曳得太狠了,他抬头看见她逆着烛光蹲在面前。 那一刻竟觉得前所未有的安稳,那颗跳动不止的心慢慢地归于平静。 这次他没有说什么,小弧度地点了点头,想要伸手去够地上破碎的碗,手又被抓住了。 耳边女人的声音依旧温柔,宛如涓涓而流的清澈小溪。 她说:“小心伤手,我来吧。” 苏忱霁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站起身,又是如何坐在一旁的小木凳上。 他只知道自己正在如同伺机而动的小虵,竖着瞳孔,警惕而又产生奇怪的期盼,忍着想咬死人的痒意,用冷静克制的目光,一眼不眨地觑着忙东忙西的人。 看了一会儿沈映鱼,他的目光又克制地转至一旁,神色恹下几分。 好想咬断她的脖颈,将毒液都注入她的体内,要她痛苦而死,以此来偿还自己以往所受过的苦楚。 但又奇怪的不那么想。 沈映鱼快速地将地上的碎片处理干净。 她并未回头,而是转身盛鱼汤,打饭端上桌子摆好,最后才扭头看着背对着自己而坐的人。 方才苏忱霁的反应是最真实的。 以往她轻者责骂,重者将他往死里打,把他当做苦难的源头,一腔的恨意都给了他。 睡觉 或许那些被她故意要忘记的记忆,此刻又缓慢地回来了。 她曾经因他无意间打碎了碗,而将他捆在外面的槐树上,用柳条鞭打得血肉模糊。 若不是陈娘回来得及时,恐怕他早已经被她打死了。 “忱哥儿,过来吃饭罢。”沈映鱼表情沉着地唤着,嗓音有些哑,心中渐升起愧疚。 苏忱霁转动着眼瞳,从方才虚假的幻想中回过神。 他如常地站起身,乖巧地坐过去,捧着碗小口地吃着,全程垂着头不看她一眼。 “多吃些。” 见他只吃米饭而不吃菜,沈映鱼夹了一块放在他的碗中。 捧着碗的人似一怔,继而放下碗,露出了雪白无害的小脸,乖巧地道:“谢谢阿娘。” 然后又是陷入了无尽的沉默中。 两人面对而坐,却无话可谈。 沈映鱼打定主意t?要和他缓和关系,便找话道:“忱哥儿可想去学堂读书?” 读书…… 苏忱霁闻言轻颤着眼睫,细嚼慢咽地吞下鱼肉,摇摇头道:“不想去。” 他不需要,反正他每日抽空都会偷偷去学堂。 虽然每次回来都会挨打,但是浑身青紫地过去,夫子就会格外怜悯他,并不会驱赶他离开。 “如何能不想去呢?”沈映鱼闻言蹙眉,放下了碗筷,俏丽的脸上浮起肃色:“如今唯一正是入士的好机会,不读书便没有出路,难道你想一辈子都待在这个地方?” 前世他能入前三甲,殿试入圣人的眼,后来又入了新帝的眼,一步步成为人上人,如今怎么可以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不想去? 沈映鱼一时间有些不能理解,可观见他放下碗筷,目光直直地盯着自己,嘴角似还带着笑。 此笑略显古怪,似笑非笑。 沈映鱼觑了半晌这才恍然,他这是在询问,他想去便能去了吗? “忱哥儿,你想去,我便能让你去。”她目光真挚地说着。 想起今日在屋内看见的那些东西,沈映鱼打定主意要将话摊开了讲,“以前是阿娘对不住你,日后必定不会让你再受苦了……” “好的,阿娘,我想去。”这样的话他听不下去一点,嘴角上翘,神情乖巧地点头将她的话打断。 他的视线悄无声息落在她的身后。 高处挂着缺口的菜刀和柴刀,他就算是踩着春凳踮脚,似乎也没有办法够到。 所以是已经发现了吗? 既然已经发现了,为何还要如此矫揉造作,说着虚假的话。 他心中似在不断攀升着狰狞的戾气,脸上越发乖巧温顺。 沈映鱼仔细看着他脸上的表情,确定没有见旁的情绪,缓松了一口气,又夹了几筷鱼肉在他的碗中。 苏忱霁收回看刀的视线,垂眸看着碗中的鱼肉。 其实他的胃早就在这些年,因时常不能饱腹中坏了,吃不下这般多的东西。 早晨的那一碗莲子粥,他吃完转头便都吐出来了。 晚上吃多了出去吐,被她发现,会不会以为他嫌弃,最后维持不了表面的平静,而将他捉起来打一顿泄愤? 想是这般想着,他面无表情的将碗中鱼肉都吃下。 沈映鱼夹多少,他便一眼不眨地吃多少,哪怕已经想吐到极致了。 转眼间碗中的鱼肉已经所剩无几,沈映鱼这才欲犹未尽地放下投喂的筷子,脸上带着笑。 真乖的孩子。 她发现他吃东西时格外的斯文,依旧延续着当时还在沈府当表少爷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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