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远见在于她和佳佳父亲同样是“面子夫妻”,为了女儿的婚事,心照不宣地把离婚证藏在家中最隐秘的角落, 佳佳不知道这算不算某种遗传厄运,但她知道母亲对婚姻有深刻的了解,以至于佳佳大学毕业后她想到的第一件事甚至不是女儿的工作,而是“离婚的底气”。 但说到短视,这似乎是每个东亚母亲的魔咒:女人结婚就要生孩子。 佳佳嫁给顾俊生了女儿顾妍后,这里就成了老两口的久居之地,他们彻底放弃了在兰州鸿运润园一百六十平的三室两厅大平层,蜗居在上海郊区这一间潮得发臭的公寓房里,不带外孙女的时候就吵架,带外孙女的时候还是吵架, “你怎么不去死呢?”这是两岁半的顾妍说的第一个长句。 佳佳下了地铁站的自动扶梯,放弃等待 15 路公交车,踩着烂成泥的柔软的梧桐树叶慢悠悠往家走。 雨还在下,但不大,在路灯下像一层缥缈的烟雾,她摸一下狐狸毛领子,湿透了,冰冷。 “这是你自己的事。” 那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夜,顾俊从沙发里欠起身,把烟灰掸进烟灰缸里, 老派的茶色玻璃茶几,老派的沉甸甸的水晶烟灰缸,老派的黑色皮沙发里坐着老派的上海男人,白衬衣敞开一颗扣子,烟雾缭绕间看不清眼神,只隐约看到老派的商务化的笑。 “出轨是你的事,不用告诉我。”他再说一次。 “你不生气,也不难过?”佳佳问,她站在茶几另一边,穿一条白色睡裙,几近睡眼惺忪,她等了他一晚上,他凌晨才回家。 “这是你的事。” “那如果我不离婚呢?” “那就不离啊,”他说,“妍妍也需要一个完整的家。” “那还是离吧。” “没问题,女儿归我。” 四下无人的马路上,佳佳听着靴子踩过梧桐树叶的沙沙声,女儿最喜欢踩这种泡过雨水的树叶,胜过踩水坑,拉都拉不住。 “松开!松开!”小家伙仰着和佳佳一比一缩小的脸,尖叫着狠狠甩开她的手。 “底下有窨井盖。”佳佳死死攥住她的手,面无表情忍耐女儿的嘶吼, “松开!” 她生妍妍的那一天是大年初五,只有一个麻醉医生,开到八指才推着叮当乱晃的铁车进来,“还打吗?你已经开到八指了,很快就不疼了。” “哎呦她一直叫!”小护士一看有人进来,立即皱着眉大声抱怨,“都跟她说别动别叫!” “别叫,听医生的话,打了无痛很快就不疼了。” 顾俊戴着滑稽的蓝色帽子,低声安抚,表情之平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也是医生。 什么都没好。 在女人们理直气壮地娇弱,理直气壮地高呼“我们凭什么不能享受最好的”的年代,连生产都变得轻松而愉悦,优雅美丽的母亲们在生育前做足了充分的准备,并和孩子保持着优良且有边界感的亲子关系, 和她一起经历了幼年,少年,青年的女人们都走进了职场,走进了婚姻,大家似乎自然而然就都懂得了如何爱自己,如何为自己筹谋, 除了她。 懵懵懂懂地工作,懵懵懂懂地结婚,怀孕,生,像旧社会妇女一样忍着十二级疼痛硬挤出来一个既听不懂人话,也无法和人共情的讨厌鬼。 女人凭什么一定要爱孩子呢? “老人带大的孩子,没耐心是肯定的,但没事儿,我们妍妍就要有性格,脾气大!” 佳佳的母亲每每说起外孙女的性格问题,都是眉眼舒展,神气活现,话里话外透露出的只有自豪,即便顾俊在妍妍上幼儿园的第一个礼拜就被老师请过去三次。 没事,佳佳平静地想,一个讨人嫌的孩子,放弃起来简单得多。 就连名字起得也很随意,妍,顾俊问她为什么要给女儿起名妍, “漂亮就行了啊,”佳佳那会儿已经孕六个月,挺着肚子躺在沙发里,盖一条毯子,抱个 iPad,茶几上堆满了瓜子壳和零食包装纸,还有螺蛳粉的桶, “你前妻那么漂亮,你不是爱得死去活来么?不会不知道漂亮对女人的意义吧?妍是漂亮的意思,这是我对她最真诚的祝福,但要是儿子的话……” 佳佳把最后一点薯片倒进嘴里,“随便你给他起什么名字,以这世界爱男的程度,你就是叫他狗剩他也会幸福快乐一生的。” “行啊,随便你。”顾俊了然地点点头,一边解衬衣扣子一边往卧室走,脚步声拖沓又疲惫。 他总是很疲惫,也没有笑容,佳佳看见他总会下意识地胃疼。 对年长者的戒备,和课间休息时兴高采烈冲下楼梯却碰到教导处主任一样的效果,第一次见他也是在一个让她紧张得胃疼的场景里。 那是一年一度的行长视察工作, “小朋友,你告诉我,徐汇支行第四季度末的贷款指标是多少?” 大行长慈祥的目光看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看过来了, 大行长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灰白,佳佳的脑子也一片灰白,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抽着疼的胃上,张着嘴,突然觉得行服西装勒得慌,好像腰上的肉都被勒出来,一圈圈的,无处遁形。 “六,个,亿。” 站在行长身后,穿藏青色行政夹克的人背着手,面无表情看着佳佳,嘴一张一合,用口型说出正确答案,头发一丝不苟捋在脑后,四十岁不到,有法令纹,眉眼低沉,绝望而疲惫地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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