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需要的是一份可以给平民看的读物,”高文指着桌上的样刊说道,“这里,我需要的是描述小麦和各种蔬菜价格变动的直白信息,而不是用咏叹调来描述白水河在历史上的变迁,这里,我要的是新城区的扩建新闻,而不是讨论南境贵族有多少种纹章变种,还有这里——人们不会对如何把一整瓶红酒拿来给牛排调味感兴趣,他们更关心的是怎么烙饼,怎么收麦子,以及怎么把麦酒里的残渣过滤干净。当然,并非是你所写的这些东西没有价值——这些东西在很多领域都是有用的,但这份报纸里,暂时还不需要它们。” 听着高文一条条描述真正的大众报纸需要什么东西,戈德温脸上的表情慢慢复杂起来,到最后他终于有机会说话了,他几乎没法控制自己的语气:“领主大人,如果按您的要求,这些文字岂还有丝毫优雅可言?这些印着文字的纸也完全失去了知识的高贵性!您是要我用这些纸张和文字,用羽毛笔和墨水,来写一写农民是怎么把甜木根从地里拔出来的么?” “如果现在是秋天,那你就应该写这个,”高文向后靠在椅子靠背上,“而且我提醒你一句,戈德温先生,甜木根是不能直接从地里拔出来的——必须用铲子挖,否则它会全断在地里。” 那位来自王都的学者脸上闪过一丝微红,他纠结了片刻,然后摊开手:“恕我直言,领主大人,如果您要的是这样的东西,那您应该找一个农夫来写,或者一个杂活仆役……” “那可就真的要有文法错误了,”高文淡淡地说道,“戈德温先生,看来你不适合这项工作,你可以离开了。” 名为戈德温的王都学者脸皮微微抖动了一下,并略微挪动了一下脚步,随后他在这个姿势上纠结了好几秒钟,终于还是在高文面前弯下腰去,语气复杂而沉重:“抱歉令您失望了,这非我的本意。” 在戈德温·奥兰多离开书房之后,琥珀的身影渐渐在高文身后的空气中浮现出来。 高文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位学者的资料。” “王都‘文法研究会’和‘历史书记会’的成员,在文学、历史以及纹章学领域很有建树,他是这一批王都学者中较有名望的,为了来南境,他放弃了在两个学术协会中的前途以及一份收入颇高的顾问工作,原因是他对塞西尔开拓领有着巨大的好奇,以及他对你本人的好奇——我刚才说过,他是研究历史的。” 高文若有所思:“……研究我的历史么?” “差不多可以这么说,”琥珀撇撇嘴,“这片土地上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算是‘历史再现’,至少他自己恐怕是这么认为的。他在这儿算是如鱼得水得偿所愿了,除了在报纸上栽了个跟头之外。” 高文心中一动,然后就冒出个念头:这位历史学家要真按着现在塞西尔领的发展形式以及“高文·塞西尔”揭棺而起之后的言行来研究,当做参考资料给历史书查漏补缺的话,那他的历史研究可就真的毁了…… 然后他摇摇头,把不着边际的联想甩出脑海,轻声感叹了一句:“这样的人是有用的,他能来南境也不容易。” “他的情况在这一批从王都来的学者中并不少见,”琥珀点点头,接着说道,“他们虽然已经进入各个部门,并在大部分情况下适应的很好,但从另一方面,他们又和这片土地上的‘新秩序’格格不入。学者是一个很特殊的群体,他们和工匠、机关师这样的手艺人不同,他们有知识,有自己成熟且稳定的逻辑,而且他们往往很骄傲——大部分学者同时也掌握了一部分超凡领域的知识,或者自己就是较为低级的超凡者,这也是他们骄傲的资本。” “但这些掌握知识的人,必须成为塞西尔的助力。”高文淡淡地说道。 第0363章 在塞西尔领的所见 戈德温·奥兰多走在法师区东侧的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从他身旁走过。 这位来自王都的老学者停下了脚步,环视着这片对他而言仍然相当陌生的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那些充满活力和生机的民众。 他轻声叹了口气。 这是一片不可思议的土地,这一点他从未怀疑过——早在王都的时候,他便频频听到从南方传来的消息,那个传奇的开拓公爵领导着八百人在黑暗山脉站稳了脚跟,这件事本身便已经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所以从那时候他就知道,只要这片土地能安然存在一天,那这里就必然是不可思议的。 所以从那时起,他便时常想着要来这里看看,亲眼见证一下这片开拓领是如何在黑暗山脉扎下根的,这是他作为一个学者的本能,不仅仅是因为他热衷于研究高文·塞西尔的史诗传说,更因为他对未知的世界充满好奇。 经常有人说,历史是一门研究“已知”的学问,但戈德温从不这么想,他习惯于从历史中发现未知,发现那些从未被人发现过的东西,他认为,只有能把未知变成已知的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学者。 所以现在他到了这里,亲自踏足在这片土地上,而他也如愿以偿地发现——这片土地确实不可思议。 这里繁荣的不像是一片刚刚建立一年的开拓领,这里的“机器”彻夜轰鸣,这里的建筑高大整齐,街道整洁有序,这里禁止随地便溺,鼓励用劳动创造财富,这里的人民——骄傲而体面的塞西尔人呦,甚至比他在王都富人区见到的很多市民还要充满活力,勤劳的不可思议。 他几乎不敢相信这些人在去年还都是一群难民。 但就是这份不可思议,让这位喜欢探求未知的王都学者产生了望而却步的感觉。 他不知道这片土地是如何发展到今天这样的,但他知道,这里执行着一套与他所知的社会秩序截然不同的“规矩”,平民和贵族的界限在这里变得模糊,普通人和超凡者的界限也不再那么分明,这里的泥腿子可以去学校里读书识字,毫无魔力天赋的工匠也在用着魔法完成活计,塞西尔领是如此繁华兴盛,但在偶尔的时候,戈德温却感觉这里仿佛是一场难以理解的错乱梦境——这种感觉在此刻尤为明显。 他叹了口气,继续迈动脚步,向着分配给自己的公寓楼走去。 他知道自己没能完成领主的任务,而且他知道这完全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确实不懂得农事和手艺方面的常识,但编写市场价格变动、领地内外新闻这样的东西对他而言还是毫无问题的,他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学会用平民那种粗俗简陋的语言来描述那些事情,甚至要学会像他们一样思考才行,可这对于一位来自王都的、拥有良好修养和传承,甚至拥有一部分旁系贵族血脉的学者而言,并不那么容易做到。 “奥兰多先生,奥兰多先生,请停一下。” 一个有点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戈德温·奥兰多终于注意到并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去,正看到一位有着乱糟糟卷发、身材又瘦又高、穿着陈旧魔法袍的年轻人朝自己走来。 他怔了怔,整顿好自己的表情,重新打起精神来——作为一个有着姓氏的人,他必须在同样拥有姓氏的人面前保持好自己的形象才行:“桑提斯·赛德先生,午安。” 他很礼貌,虽然桑提斯是个彻头彻尾的平民,而他自身拥有一点贵族血统,但桑提斯还有二级奥术师的身份,超凡者等级和贵族身份在很多情况下是等价的,所以即便桑提斯比他年轻很多,他也要有充足的礼貌才行。 “午安,奥兰多先生,”桑提斯对这位老先生点了点头,随后好奇地问道,“你是刚从领主那里回来么?我听说领主命令你编写一种新的读物,情况怎么样了?” 戈德温沮丧地叹了口气:“唉,不瞒你说,我让领主失望了。” “怎么会?”桑提斯大吃一惊,“你可是有名的文法专家!难道领主交给你的东西太过艰深么?” “恰恰相反……”戈德温叹了口气,然后一口气把自己今天经历的事情都说了出来——他实在太需要把这些事情倾诉给什么人了,而性格温和没什么超凡者架子还出身平民的桑提斯显然是一个合适的倾诉对象。 等听完戈德温的话之后,桑提斯沉默了片刻,他已经搞明白了一切,在短暂的思考之后,他对戈德温提出一个邀请:“奥兰多先生,如果你有空闲的话,要不要来我的课堂上旁听一堂课?” “旁听?”戈德温愣了一下,他知道桑提斯在这里是做什么的——这位二级奥术师并没有像其他的超凡者一样追随瑞贝卡女子爵,成为魔能技术部下属的一名研究人员,反而是在那座通用学院里担任教师,去给一群平民孩子上符文课,他还知道有几名比较年轻的学士也去了那所学校,给另外一些平民讲课。 平心而论,戈德温对此是有些不屑的,但那几个年轻的学士似乎都是桑提斯的朋友,所以他也表示理解,只是他没想到,桑提斯竟然还会邀请自己去听课。 “就当是转换心情,”桑提斯温和地笑着,“孩子们都很友善的。” 戈德温心里很乱,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下来,等到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走进通用学院,走进了教室里面。 他被桑提斯带着,在教室后面找到了一把椅子坐下,而很多大大小小的孩子则正在教室里跑来跑去,在桌椅之间捉迷藏,在窗台上大喊大叫——这些孩子都穿着整齐干净的新衣裳,但戈德温知道,他们全都是平民子弟。 他们真的很缺乏教养。 这些孩子终于注意到了教室里的陌生人,于是一双双好奇的视线投了过来,戈德温在这些视线中感觉浑身别扭,他觉得这些平民小孩下一秒可能就要扑过来揪他的胡子或者扯他的衣服了——但事实上什么都没发生,这些孩子只是带着一些好奇和谨慎远远地打量着自己,即便有几个靠近的,也只是老老实实地站在旁边而已。 戈德温转动着脖子,想要和这些孩子打个招呼,但他首先却看到了教室后面那面墙上的某样东西——就在他背后,那是一片平整的“水泥”墙面,整面墙都被涂满了图案。 那是用某种彩色“颜料”涂抹上去的,但肯定不是在教堂里绘制圣像用的那种昂贵颜料,它的色彩不是很正,透露着廉价的味道,可是这些颜料所涂抹出的画面却让戈德温忍不住睁大眼睛。 那是一片丰收的麦田,麦田周围耸立着高高的塔楼和宏伟的城墙,画面一角的背景中,还可以看到黑暗山脉的一线剪影。 那是领地外面某处的景色。 戈德温没见过这种画作,但这幅画的精细还是让他颇为惊讶,他低声自言自语着:“真是不可思议……” 然后在他旁边的一个男孩子突然嚷嚷起来:“这是我画的!” 戈德温惊讶地循声看去,他看到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孩子正一脸自豪地指着自己,然后这个孩子又指了指旁边那个看起来颇为安静的女孩:“还有豌豆姐,我们俩一起画的!” 那个安静的女孩浅浅地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旁边倒是有别的孩子嚷嚷起来:“他们两个是这周的值日生!” “值日生”?什么意思? 戈德温满心问号,但在他开口询问之前,一阵敲钟声突然从教室外面传了进来。 仿佛施了魔法一般,随着敲钟声响起,前一秒还在教室各处乱糟糟的孩子们立刻便跑向各自的座位,短短几秒钟后,所有人就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教室中也随之安静下来。 戈德温惊愕地看着这一幕,变化快的让他都没反应过来,然后他看到桑提斯走上了讲台。 那位二级奥术师把手中的教学用具放在讲台上的大桌子上,并环视了教室一圈,随后说道:“现在开始点名。点到名字的喊‘到’,或者举手。” 说到“举手”两个字的时候,有几个孩子的视线落在了那个很安静的女孩子身上。 桑提斯开始点名了。 一个个孩子的名字被点到,一个个孩子做出回应,教室中除了点名声和答到声之外,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声音。 戈德温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突然间,他知道自己在惊讶什么了。 秩序。 一种难以言喻的秩序,就在这些出身平民、缺少教养、懵懵懂懂的孩子身上,在这间教室里面。 这种秩序,他甚至在王都都从未见到过。 这种秩序,和所谓“阶级划分”、“等级高低”所决定的社会规则截然不同,这是一种更加纯粹,也更加绝对的秩序。 宛如齿合的钢铁一般。 桑提斯点完了名,孩子们除一名病假之外全都在这里,这位二级奥术师点了点头,随后翻开自己手中的课本。 “那么我们开始今天的课程。接上节课,这节课我们来了解法术模型是如何转化为魔法阵的,以及在这个转化过程中,符文结的形成。 “首先,我们需要粗略了解一下法阵魔法的历史……” 教室后方传来一阵椅子晃动的声响。 戈德温·奥兰多在搞明白这些平民小孩所接触的课程之后,差点滑到地上去。 第0364章 第一份报纸 这些平民子弟在学院里学的是这种东西?! 戈德温目瞪口呆地听着桑提斯在讲台上将魔法历史中最重要的一段娓娓道来,中间根据历史发展穿插展示着一个个经典的法阵模型,那些符文和魔力线条在黑板上排列成了一个个玄奥的图案,而那些平民孩子——那些农夫,渔民,铁匠,洗衣女仆的孩子们,他们竟然都在认认真真地听讲,在认认真真地做着笔记! 戈德温·奥兰多对天发誓——在王都哪怕是一个大商人家的孩子,也不一定能听懂这些东西。 因为这些完全是超凡领域的知识! 孩子们的课程超出了戈德温的想象,而更超出他想象的,是这些孩子对魔法符文的掌握程度。 在简单的几次提问中,他便意识到这些孩子并不是刚接触符文的新手,也不是死记硬背了一些书本知识的“呆瓜”——他们不但知道每一个符文的形状和书写方式,甚至知道该怎么在一个魔法阵中修改它们的位置! 这颠覆性的一课结束了——至少对戈德温·奥兰多而言,这是颠覆性的一课。 在课程结束之后,孩子们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呼朋引伴地跑到操场上玩耍,也有一些孩子留下,在教室里接着看书或者聊天吵闹,桑提斯走到教室外面高声提醒孩子们不要在走廊上打闹,随后来到戈德温身旁。 “奥兰多先生,”这位二级奥术师笑容温和地说道,“你有什么看法?” “我没想到……这里在教的竟然是这些东西……”戈德温眼神迷茫,“这些孩子……难道都是具备魔法天赋的?他们都是你挑选的魔法学徒么?” 桑提斯摇了摇头,不紧不慢地说道:“首先,并不是每一个班级都在教符文和魔法理论,只有儿童班和一部分特教成人班在开设这方面的课程,其次,这些孩子并不是我的魔法学徒——他们只是领地上最普通的平民子弟而已,他们中只有一个人具备微弱的魔法天赋,其他人终其一生都会是普通人。” 戈德温眨眨眼:“那……” 桑提斯很少见地打断了别人说话:“你在好奇,好奇他们为何能听懂这些课程,为何能接触这些超凡知识,是么?” 戈德温无言地微微点头。 桑提斯却反问了他一句:“他们为什么不能听懂,为什么不能接触呢?” 戈德温愣了一下,紧接着就要说出一套关于平民无法学习复杂的知识、不具备领悟超凡奥秘所必须的智慧等等理由,但这些下意识要冒出来的话在冲出口之前便被他咽了回去,他知道,一旦自己把这些话说出口,那他恐怕就会是今天这里最蠢的那个人了。 “他们听得懂,学得会,至少在儿童班里,我接触了不少聪明的孩子,比如在画画上格外有天赋的格桑和豌豆,”桑提斯嘴角含着笑,一边说一边向教室门走去,并比了个手势让戈德温在后面跟上,“而且在领主推行了一系列儿童营养餐之后,这些孩子将会成长的比他们的父母更加健壮,也更加聪明,除了出身之外,他们和我们,和超凡者,和贵族,和任何所谓的‘上流人’没有丝毫区别。” 戈德温跟在桑提斯身后,他来到了学院的大广场(或者用这里的说法,叫做“操场”)上,有许多孩子在这里活动,而此刻正临近傍晚,一些下工比较早的成年人也到了这里,在上课之前,这些仍然穿着粗布工装、腿上还沾着泥巴的人正聚在操场旁的魔晶石路灯下,借着灯光翻动手中的字母卡片。 有一名从旁边路过的、穿着工厂制服的工人在戈德温身旁短暂停下,他摘下自己的毡帽,微微弯腰对桑提斯和戈德温行了一礼,随后走开了。 “知道他为什么对你行礼么?”桑提斯问道。 “他应该知道我是领主招揽的学者吧……” “不,只是因为你有知识,他在对你的学识行礼,而不是你。”桑提斯淡淡地说道,并抬手指向操场另一侧的一面白色高墙,在那面高墙上,戈德温看到了一行醒目的大字: “知识和人都不高贵,但知识令人高贵。” “在这里,任何人都有追求知识的资格,甚至这也是塞西尔公民的义务所在,”桑提斯的声音把戈德温从那一句话所带来的震撼中唤醒,“而在接受了这个规则之后,我发现一件事,那就是在条件相等的状态下,哪怕是一个农奴的孩子,他在学习东西的时候也不比骑士的孩子差。” 桑提斯这里其实并没有说完全的实话——事实上农奴子弟和贵族子弟的差别还是有的。 因为先天营养不良,婴幼儿时期成长条件恶劣,一般情况下农奴或赤贫人家的孩子,他们在智力发育和身体发育上真的会差,而且按照领主的说法,这种差距至少需要一两代人才能慢慢弥补过来。 然而正是因为这些本可以避免的差距,才让桑提斯更深刻地意识到了高文正在这片土地上所推行的秩序是多么重要——这简直是一项可以用伟大来形容的事业。 他不希望戈德温·奥兰多,一位放弃自己所有前途千里迢迢从王都赶赴南境的学者,一位真正的求学之人,和这项伟大的事业失之交臂。 戈德温短暂地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他提出一个问题:“那我曾经研究了大半辈子的东西,难道就没有价值了么?” “当然不会,知识永远是有价值的,只是用处不同,”桑提斯摇摇头,“换句话说,知识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它在当前情况下是否恰合时宜。我相信领主让你编写那份报纸绝不是为了埋没你的才能,而且你自己应该也明白这一点——把自己的文法能力用在编写通俗新闻上真的会影响你这样一位大学者的‘荣誉’么?并不,你只是不能接受需要把自己放到和平民一样的位置上去思考,不能接受要去了解那些所谓‘下等人’的思想这一事实罢了,但其实呢?” 桑提斯微笑起来:“我们本就是在一个位置上的,我们都只是求知者而已。” 见到戈德温若有所思的神色,桑提斯继续说道:“而且还有一件事不知道你是否想过,奥兰多先生——那些经过学校教育的平民可以看得懂你写的文字,甚至有一些可以看得懂符文之语,虽然他们在这些领域的研究肯定不如你深入,但至少他们是懂得一些的,可是你……你对晾晒稻谷和鞣制皮革的知识,懂哪怕一丝一毫么?” 说完这句话,桑提斯便闭上了嘴,把时间留给眼前的老先生,这大概是他在除了课堂之外的地方表达自身看法最多也最直接的一次了,自从上次王都之行归来之后,这位二级奥术师真的是有了很大的变化。 而戈德温则轻轻呼了口气,又是沉默片刻,他笑着摇了摇头:“这方面的东西我确实是不懂,但那些时事新闻和领主想要宣传推广的政令我还是可以写的出来的,而且我能比任何人都写的简洁明白。 “而那些我不懂的部分,我——还有我的学徒,我们可以去找懂的人问。他们懂得这些知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写出来,但这就是我所擅长的了。” “奥兰多先生,”桑提斯微微对戈德温·奥兰多低下头,“你最好行动快些,领主通常会给人第二次机会——但领地上的学者可不止你一个。” “感谢你的帮助和开解,”戈德温·奥兰多用非常郑重的语气对桑提斯说道,“而且你今后可以称呼我戈德温——称呼姓氏太疏远了。” 说完这句话,这位老先生便和桑提斯道了别,随后转过身,快步向着学院的大门走去。 在他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之后,一团朦胧的黑影才在桑提斯身边浮现出来,并渐渐形成琥珀的身形。 半精灵小姐颇为意外地看了桑提斯一眼:“桑提斯,你口才可以嘛。” “不是什么口才,只是说了我想说的话而已,”桑提斯对这位整日在领地上到处乱转,但实际身份是领主近卫的暗影大师行了个礼,并好奇地问道,“我只是有点好奇,为何领主会对这件事这么在意——戈德温虽然是个优秀的学者,但他并不特殊。” “就当是一次尝试吧,”琥珀随口说道,“不必在意。” “尝试么……”桑提斯嘀咕了一句,随后撇撇嘴,“反正领主必然有自己的考量。” 琥珀没有回应,她的身体在空气中渐渐变淡,很快便消失在桑提斯眼前。 在这之后又过了四天,塞西尔领的领民们在位于市中心的政务厅广场前见到了一种全新的事物。 它们散发着油墨特有的气息,一摞一摞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处水泥制的小平台上——这平台是塞西尔领独有的事物,在大多数情况下,它都被政务厅官员们用于对领民展示出现在领地上的新鲜玩意儿——两名士兵站在台旁,守着那些整整齐齐的印刷物,同时负责为聚集起来的人解释那台上的是什么东西。 报纸。 一种可以属于每一个人的读物。 聚集起来的人群在相互讨论着,早些赶到的人在为刚刚赶到的人讲解领主发明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一些人在猜测那报纸的内容,更多人则在猜测它们的价格以及具体的作用。 在最初,或许只有一少部分人会出于好奇去尝试一下。 但很快,手有闲钱的塞西尔人就会意识到,他们将从此拥有属于自己的“书卷”了。 在距离平台有一段距离的地方,身穿灰色学士长袍的戈德温·奥兰多和自己的两个学徒(临时的编辑和“记者”)远远地观望着平台周围的情况。 桑提斯则站在戈德温身旁,他看着远处的景象,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从今天起,又一项特权被打破了。” 戈德温若有所思:“拥有知识,自由阅读的特权么……” “亲手参与的感觉如何?” “还不错。” 第0365章 平民的书 塞西尔城西部,林木繁多,植物茂盛,这里大片的广袤丛林为新生的塞西尔领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建筑材料和工业原料——甚至是食物来源,而在这片森林的北部,挨着白水河的地方,霜林村正随着朝阳升起而渐渐热闹起来。 这是一座新生的村落,但却秩序井然生机勃勃,一座座整齐排列的木屋正笼罩在炊烟中,水泥和砖石搭建起来的“新居”则点缀在这些木屋之间,宽阔的水泥路连接着村子里的几处主要建筑,由于时常有人清扫,再加上严格的卫生制度,这些路面干净整洁,全然见不到在这个时代其他地区的路面上常见的便溺之物。 这种种特征都是“塞西尔秩序”的体现。 伐木工巴迪迎着清晨的阳光出了门,他身上带着在家中一餐热饭之后积攒的热气,这有助于他抵御森林中的初春寒风,这个砍了一辈子树的男人走到街上,用力擦了擦在冷风中微微发痒的鼻头,随后向着报到处走去。 在穿过街道的时候,他看了一眼两旁的屋舍,这个地方在去年的模样依稀从心中浮现出来。 他还记得,当塞西尔的八百难民刚刚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这里还只是个简陋到可怜的伐木营地而已——几十个伐木工和一小队士兵拎着斧头刀剑到了这里,支起帐篷打下围栏,最初的营地还没有如今村子中心的广场大,但如今不到一年的时光,这里竟已经成了个村子,而且还是个又漂亮又大的村子——帐篷变成了伐木工小屋,伐木工小屋又扩建、增多成为街道,来自城里的支援物资源源不断地被送到这里,就如这里砍伐出来的木材被源源不断送往城里,水泥出现了,商店出现了,这个由伐木营地变成的村子甚至还得到一个名字——领主亲自给它起名叫霜林村。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了这一切,巴迪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切就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发生的。 更多的伐木工出现在街道上,巴迪和这些朋友们打着招呼,大家有说有笑地一起向前走,在路上,有人突然感叹了一句:“这地方变化真大啊。” “那是,毕竟冬天咱们也没闲着,”一个有着大胡子的伐木工笑了起来,“咱们连钟楼都盖起来了。” “也不知道城里最近有什么变化,”巴迪嘟哝着说道,“那里可比咱们这儿变化的快。” “我上次进城,看见城西边正盖新房子呢,说是缓冲营地里又有两千人获得那个叫什么……哦,获得公民资格,”最先开口的伐木工说道,“不过最近我也没进过城了……” 霜林村和塞西尔城之间有着便利的道路和河运,但实际上在这里的伐木工却并不经常进城——自从这里成为固定的聚落,各种村落设施建立起来之后,霜林村就渐渐有了自持的能力,当初来到这里的工人也就成了定居下来的村民,由于有着大量的工作任务,再加上平日里进城也没什么事可做,霜林村的人一般每个月也就进城那么一两次,他们对塞西尔城中发生的变化,往往都是依靠偶尔进城的人回来之后描述,或者听那些在村子和城区之间运送物资的车队护卫们说的。 闲聊之间,大家的话题便渐渐转向了猜测城里的变化,猜测领主是不是又弄出了新东西,但他们并没有闲聊太久,报到处就已经到了。 巴迪擦了擦鼻头,看向报到处的棚屋,按照工作流程,他在这里报到之后就要领取工具,然后跟着工头一起去林子里指定的区域开工了,但今天报到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看到许多人正聚集在报到处前边的小空地上,甚至连自己的工头也站在那里。 巴迪和几个伐木工好奇地凑了过去,发现原来是运送物资的车队到了——霜林村虽然已经成村,但毕竟只是个新生的村落,很多布匹、酒水之类的东西还是要从城里运过来的,基本上每周都至少会有一支这样的车队从城里过来。 车队进村确实是个好事儿,但大家都聚集起来就有点奇怪了——为了卸货以及交接村民们个人订购的东西,车队要在这里待一整天呢,大家早早地聚在这里,是因为车队带来了什么新玩意儿么? 巴迪正疑惑者,就看到自己的工头满脸带笑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而且工头手里还抓着几张印满文字和图画的、散发着油墨味儿的大纸。 “头儿,”巴迪赶紧凑过去,“车队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哦,巴迪啊,”工头显然心情正好,而且颇有几分炫耀的兴致,他挥舞着手里的纸张,大声说道,“看看,报纸!城里来的新东西!” “报纸?”巴迪愣了一下,车队果然带来了新东西,而且就和以往的每次一样——只要是城里来的新东西,就肯定是大家从未听说过的,“你是说这几张纸?这……是干嘛的?” “平民也能买来看的‘书’呗,”工头看了巴迪一眼,眼神和语气中带着自豪——虽然他只是比别人早了那么一会买到报纸,但却神气的不得了,“这上面写着好多东西,连城里最近的变化都有。” “哪呢?”巴迪一听,顿时更往前凑去,“哪写着呢……都写什么了?” “这儿,西城区的‘柏木街’小区建成了,获得公民资格的新移民正在搬迁,还有这儿,说是最近小麦和毛皮要降价,因为跟葛兰领的商路打通了,还有这边——乖乖,圣灵平原的圣光教会是不是疯了……他们都开始烧别人的教堂了?” 工头指点着报纸上的一个个板块,说着说着脸上就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然后自顾自地认真看起新闻来,巴迪在旁边瞪大了眼睛看着,却突然感到一阵沮丧—— 他读不下来…… 他是认得单词的,但只认得一小部分,顶多也就能拼写自己的姓名年龄和住址,以及看懂记工牌上的表格而已,这还是上了几天夜校的结果——村里去年就有个夜校,有一位来自城里的老师每周来给大家上五天课,巴迪去过几次,但他完全没认真听! 他看着那印满了文字的报纸,忍不住懊恼起来。 工头则在认真地看着报纸上的内容,完全没有在意巴迪的懊恼,而且他看到一半还哈哈大笑起来——那报纸里似乎还写着些有趣的笑话或者滑稽故事,然而对于巴迪而言,一切都是无缘的。 哪怕这份报纸据说只要几个铜板。 他知道,自己不能要求工头给自己读报,哪怕工头平常跟大家关系很好,这种要求也是不现实的。 几位平日里熟悉的工友从人堆里挤了出来,巴迪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看到其中一个人手里也抓着一份报纸,并且正一边走一边把手里的报纸拆分开来交给其他人。 他们可能是合买了一份——虽然一份报纸便宜到只要几个铜板,但对于很多刚有了点闲钱的伐木工而言,花钱去买几张纸来读大概仍然是种“不值当”的行为,可是他们终究对报纸上的内容感到好奇,于是凑钱合买的可能性很大。反正一份报纸包含好几张,这些人大可以拆散之后轮流看。 巴迪略带点羡慕地看着那些人,心中嘀嘀咕咕起来——都是苦力出身,跟斧头锯子打交道的穷苦人,现在倒好像学者一样直起腰版走路了,还像模像样地把报纸卷起来夹在胳膊下面,就好像夹着本书一样,真是…… 真是体面啊…… 巴迪摸了摸自己的口袋,突然一咬牙,扭头走向车队的方向。 工头这时候正看完一些东西,抬头看到了巴迪的举动,忍不住在后面好奇地叫了起来:“你干嘛去?快要点名了!” “我买一份报纸!” “你能看下来么?” 巴迪头也不回:“我买回去再慢慢研究——大不了等伯纳德先生来了,跟他请教!” “伯纳德先生”正是被派到霜林村讲课的老师,一位在政务厅里工作的二级书记员先生。 看着走路都仿佛在赌气的巴迪,工头耸了耸肩,低头又看了手里的报纸一眼。 他自言自语着:“回去我得把它好好收起来,多攒几份粘一块……家里也算有本书了。” …… 圣灵平原,磐石要塞前,莱特·艾维肯抬起头,仰望着这座伫立在圣灵平原最南部的古老要塞。 要塞黑色的高墙在阳光下泛着微微的网格状光华,那是浇筑在城墙砖缝里的铜正在发光,磐石要塞的建造者将铜融化,并在铜汁中混入精金与紫铜,这具备魔力的合金会在阳光照射的时候吸收来自太阳的魔力,并在整个昼夜里缓慢将其释放,令整座城墙坚固无比,而这座宏伟坚固的要塞,正是一百年前那场雾月内乱的产物。 它伫立在南境和圣灵平原交界处的群山之间,控制着从南境通向圣灵平原的必经之路,甚至连通南北的多尔贡河,也要从要塞侧面的关口流过——它是一个巨大的讽刺,象征着王国对整片南部地区的彻底封锁——在这座要塞落成之后的整整一个世纪里,南境成了一片被刻意放逐的土地,第二王朝惧怕古老而庞大的塞西尔家族会卷土重来、动摇王室,于是在不断分隔、削弱南境的同时还建起了这座要塞,俨然是要将磐石要塞当成王国的新“南疆”,并把塞西尔家族的幸存者们扔给了南方的那片废土。 这座坚固无比的要塞,是用来防范这个王国的开国家族的。 然而在过去的整整一个世纪里,塞西尔家族都从未越过这道关卡,他们默默地承受了雾月内乱的失败代价,默默接受了王室的分隔和压制,直到去年,那位塞西尔先祖复活之后,这个家族的成员才第一次越过磐石要塞,前往圣灵平原。 莱特仰望着磐石要塞黑色的高墙,脑海中浮现出了关于这座要塞的历史,以及他在南境那片不可思议的开拓土地上所经历的短暂时光,随后他收回视线,整理了一下自己陈旧的牧师长袍,迈步走向关卡。 第0366章 在圣灵平原的所见 磐石要塞,牧师莱特对这座要塞的记忆很深刻——并不是因为这座要塞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历史故事,而是因为他的童年便是在这座要塞北方不远处的镇子里度过的。 那时他还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被修道院院长收养的小杂役,在要塞北方那座小修道院中的几年时光是他人生中最平静和惬意的日子,虽然那时候的他还没有觉醒圣光天赋,还没有成为被普通人敬畏的“超凡者”,但那时候,修道院的老院长还活着。 磐石要塞本身是一座巨大的城池,但它并不能自给自足,要塞中的许多用度都要依靠周围的城镇村落提供,而莱特当时栖身的修道院便负责为要塞中的骑士们提供圣水、圣油和护符。每个月的月末,莱特都会跟着老院长一起,坐着吱嘎作响的老马车从镇子一路赶到要塞,把新的圣物送到要塞长官手里。 这座庞大的军事设施中满是凶悍的骑士和好斗的士兵,但他们对从修道院里来的人还都很客气,在送货的日子里,莱特便会在那些士兵的眼皮子底下,在要塞下层区的墙垛之间转来转去,黑漆漆而且镶嵌着发亮铜条的城墙,以及安置在城墙上的投石机是当年最让莱特着迷的东西。 但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没几年,老院长便被调派到圣灵平原的中部地区,莱特也跟着去了中部,再然后又过了几年,老院长离开人世,新的院长接管了修道院,莱特成了牧师,又被编入中部教区的神官团……转眼十几年就过去了。 再一次见到磐石要塞,便是在两年以前,他作为传教牧师被中部教区的主教一脚踢出教堂,然后沿着多尔贡河的河岸一路南下,昔日离开这里的小杂役变成了传教士,穿着牧师长袍回到了这个地方。 那一次,莱特并没有在磐石要塞停留太久——虽然这座城池中有很多值得他回忆的地方,但要塞中所熟悉的面孔几乎已经都看不见了,就连当年那个强壮凶悍,令人畏惧的要塞长官也在几年前因为旧伤问题离开了岗位,所以他只是匆匆停留,补充了干粮和水之后便离开这里,踏入了南境那片荒凉野蛮的土地。 他没想到,在短短两年的传教时光之后,他就又回到了这个地方。 在入城必经的关卡前,他看到了两支长长的平民队伍,一支走向城里,正排着队接受检查,另一支则从城里出来。这些队伍的主要成员是赶着大车的商旅,另外一些则是穿着铠甲带着刀剑的佣兵和冒险者,只有少数普通百姓混杂在队伍里,而那大多数都是在附近城镇居住的平民——在这个年代,平民想要弄到贵族签发的通行证可不容易,除了塞西尔领庞大且源源不断的移民队伍之外,很少有普通人会进行“长途旅行”。 莱特老老实实地在队伍里排着队,等了很久才终于轮到自己,他在那张登记姓名、检查通行文书的桌子前停下,一边从怀里掏证明文件一边对桌子后面懒洋洋的士兵说道:“愿圣光庇护你。” 感觉到一个堪称庞大的阴影笼罩过来,正在桌子后面犯困的士兵激灵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随后他就听到了那声嗓音低沉的“愿圣光庇护你”,抬起头,他看到一个比自己长官还强壮的男人正站在面前,对方穿着一身陈旧的牧师长袍,而且从长袍里掏出了两份证明文件——一份带有圣光教会的印记,显然是证明神官身份的,另一份则应该是贵族签发的通行文书。 这个懒洋洋的士兵顿时清醒过来,一边麻利地接过文书一边颇有些殷勤地打着招呼:“圣光庇护你——牧师先生。其实你可以不用排队的。” 虽然眼前的牧师身穿的长袍略显陈旧这点有些奇怪,但牧师就是牧师,是超凡者,是上等人,而且这还是目前正强势的圣光教会的牧师,他当然不敢怠慢。 “大家都在排队,”莱特温和地笑了笑,并随口说着,“人很多啊——我记忆中这里平常没这么多人的。” “咳,那是去年,今年可不一样了,”士兵摇着头说道,“一大批商人在圣灵平原和南境之间倒腾起了药水生意,而且还有很多破产的农民不知道听了哪的鬼话,要跑去南境讨活路——很多商人带着大公爵签发的通行文书,专门负责把这些人往南运,你看见那些挂着三束稻草的大篷车了么?那些就是,他们是往白水河码头去的……” 莱特眨眨眼,心中有些感慨:即便在这里,领主所做的事情也产生着这么大的影响么? 正说话间,士兵已经检查完了莱特的神官证明,并看到了下面通行文书上的印记,这名士兵说到一半的话顿时停住,他表情有点古怪:“又是塞西尔公爵的证明文件……” 莱特好奇地问了一句:“怎么,有问题么?” “……哦,当然没问题,这可是公爵的印记,不可能有问题,”士兵慌忙说道,并紧接着有点尴尬地解释,“只不过最近每天看到的通行文书里有一半都带着塞西尔的徽记……” “开拓领总是需要人丁和物资的,”莱特不紧不慢地说道,“只不过这么多年没有新的开拓领出现,大家恐怕都忘记这些了。” “反正跟我们没什么关系,”士兵嘟囔了一句,把检查过的证明文件交还到莱特手里,“你可以进城了,牧师先生。” 莱特接过文书,贴身放好,转身走向了那座在记忆中很熟悉的、包覆着黑钢和铜条的沉重大门。 穿过深沉的城门,穿过要塞坚固的第一层和第二层城墙,便是磐石要塞的内城区域。 作为一座巨大的堡垒,磐石要塞并不只是个军事建筑,它是南境和圣灵平原之间最重要的通关屏障,也是往来商旅歇脚、集散的场所,为了实现这些功能,也为了保证要塞中近万士兵和骑士、法师的生活,要塞的内部其实就是一座设施齐备、繁华热闹的城市。 这座城市仍然没什么变化。 莱特走在磐石要塞的街头,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画面在这些熟悉的街景面前逐渐重新清晰起来,他看到了自己小时候最喜欢的糕饼店——在每个月来这里送“货”的日子里,他有八个铜币的零花钱,正好可以在店里买一份便宜蛋糕或甜饼,他还看到了那座油腻腻的“屠宰广场”,看到了广场边缘竖着的高高的木架子,他记着那木架子是用来鞭打小偷和逃兵的——但由于南境久无战事,在要塞里当兵完全是个安逸的好差事,所以它的主要作用还是鞭打小偷。 基本上每个月都会有小偷被绑着双手吊在木架子上,被鞭打的皮开肉绽,而磐石要塞城内的居民和很多士兵最大的消遣就是来到“屠宰广场”欣赏这种鞭打的场面,而且莱特还记得,在每年火月的第二个休息日,磐石要塞城里还会有庆祝城市落成的庆祝活动,其最主要的一环就是把火月抓到的第一个小偷绑在上面鞭打一个小时。 如果当月没有抓到小偷,则用抽签抽中的奴隶代替。 奴隶主们都很乐意把自己的奴隶送到这里鞭打,这对于他们似乎是一件很有面子的事,而且更重要的是要塞长官会对此有金钱补偿——甚至如果奴隶在鞭打过程中不小心被打死了,那么补偿的金钱足够奴隶主再买两个健康的新奴隶,所以城里有奴隶的人甚至会把火月的庆祝节当做一次抽奖活动,还会为此收买负责鞭打的士兵…… 莱特脑海中冒出这些回忆,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曾经觉得这野蛮,觉得这残忍,但他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这充满罪恶。 在塞西尔领看到那么多农奴、奴隶、奴工在勤劳工作之后换来自由,有了自己的房屋和财产,甚至上了学认了字,成为和大家一样的“塞西尔公民”,亲眼看到了那些被视作“蠢笨劣种”的人也可以像普通人一样充满尊严地活着,他发现自己已经很难接受中部地区这些所谓“文明社会的高雅娱乐”了。 而且还有这座一成不变的城市……这座几十年,甚至一百年都没有变化的城市。 视线中甚至连一座新筑的房屋都没有。 莱特摇了摇头,转身离开屠宰广场,并再也没有了在这座城市中停留、休息的兴致。 他只是补充了一些干粮、清水和便于保存的啤酒,便很快地离开了磐石要塞,穿过要塞北部的大门,他便正式踏上了圣灵平原的土地。 他在城外的荒野上走了很久,直走了一整个白天,才终于在太阳落山之前看到一座小小的村落。 看了一眼天色,莱特决定在村子里休息——他的路费不多,但村里人通常不会拒绝一位牧师的投宿,他还可以帮人劈柴来换一顿晚饭,这比在城市里过夜要省钱得多。 他走进村子,在那坑坑洼洼的烂泥路上走着,身旁是一座座低矮破旧的茅屋和木屋,他打听清楚了村子管理人的位置,便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但一阵突如其来的骚乱声从身后传来,让莱特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看到身后烂泥路上的行人正在散开,而两名身穿铠甲的士兵则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和头发,把他从附近的房子里拖了出来,一个身穿破旧裙子的女人从屋子里跑出来,哭喊着跪倒在那两名士兵脚下——在那两名士兵身后,则跟着走出来一个身穿神官长袍,头戴白色金边软帽的圣光牧师。 显然,身为超凡者的圣光牧师是控制局势的人。 莱特立刻迈步走了过去。 “发生了什么事?”他来到那个身穿长袍的圣光牧师面前,皱着眉问道,“这个男人犯了什么罪?” 那个跪倒在地上的女人看到又有一个牧师出现,立刻更加大声地哭喊起来:“大人!我们真的没有信邪神啊!那只是个旧账本——” 女人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因为一道律令·沉默的神术落在了她身上,她只能张大嘴巴瞪着眼睛,用力抓着自己的喉咙,而释放神术的那名圣光牧师则收回手,略有点好奇地看了眼前的莱特一眼——确认这是教会同胞之后,他才开口了:“兄弟,这不关你的事——我怀疑这家人跟邪术祭祀有染。” 被两名士兵拖行在地上的男人低声咕哝着:“真的没有……真的没有……” 莱特皱着眉看着这一幕,并以最大的耐心看向眼前的牧师:“有什么证据?” “在他家里搜出一本书,”那牧师扬了扬手里的一本陈旧册子,“这就是接触亵渎知识的证据!” 倒在地上的男人哭了起来:“那只是个旧账本……我只是想教我的婆娘认几个字啊……” 他的话没说完,旁边的士兵便用铁靴子踹在他身上,让他把剩下的话都随着血沫子咽了下去,那士兵踩着他的头,语气严厉无比:“不准蛊惑人心!平民认什么字!平民家里怎么可能有书?” “平民家里有藏书就是个危险的信号,这藏书很可能是魔鬼放在他们家里的,哪怕书上记载的是看起来正常的文字,亵渎的知识也会隐匿在字里行间,不识字的平民看着这些书,看的不是上面的字,而是魔鬼的话,”那名牧师在胸前画了个圣光之主的符号,一脸严肃地说道,“这是梅高尔主教做出的警示。” 第0367章 暗淡的圣光 梅高尔主教,这个与七百年前的梦境教会教皇恰好同名的人是中部教区的教会负责人,莱特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命他前往南境传教的那封教廷谕令上,便签着梅高尔的名字。 只不过在谕令上签字的梅高尔主教可能甚至不知道有他这么一号人的存在,那位主教每天要签的东西可不少。 莱特面前的圣光牧师义正辞严地说出了他的判断理由,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他的表情虔诚无比,而被宣布为邪恶异端的那个男人则低声呜咽起来——士兵沉重的一脚可能踢断了他的肋骨,他的声音中带着巨大的痛苦,那个穿着破旧裙子的女人则努力想要求求士兵放开自己的丈夫,可是律令沉默的神术仍然束缚着她的咽喉,让她发不出一点声音。 莱特短暂沉默下来。 所以,那些从圣灵平原逃难到南境的人说的话都是真的。 所以,商人们传来的、关于圣光教会正在圣灵平原区域大肆迫害异神信徒,聚敛财富的消息也是真的。 他抬起头,看着自己的“教会同胞”,出声问道:“他们会接受审判么?” “他们已经接受完审判了,”牧师有些随意地说道,“我刚才说的话就是审判。” “那他们会面临什么?”莱特又问道。 “还用问么?”这次开口的是其中一名士兵,“男的拉去广场上抽几十鞭子,女的在水牢里关几天,然后看他们愿不愿意认罪,认完罪之后就送到镇上的教堂里去,再然后就是神官们要做的事儿了。” “圣光会给他们一次机会,”那名带着白色金边软帽的牧师接着说道,他大概以为莱特是个在边远修道院里苦修的苦修士,语气中带着浓浓的不耐烦,“他们可以皈依圣光,然后把一半家产交出来当赎罪金,以后就是清白的人了,当然他们也可以不交——那就只能去火堆里验证他们的灵魂还有没有救了。” 最后这句话似乎很幽默,现场的两名士兵忍不住笑起来。 莱特默默地看了眼前的牧师一眼,又看了旁边的两个士兵一眼,他能看出来,这两个士兵并不是教会的圣殿骑士,而应该是当地领主的私兵——这些士兵会跟着牧师来抓人,那想必当地领主也从赎罪金里得了不少好处吧。 “你们这样抓了不少人吧,”他看着那头戴白色金边软帽的牧师,语气前所未有的平静,“一个这样的穷苦平民,能让你们赚到几个金币?” 牧师忍不住皱了皱眉,神色间突然流露出一丝警惕:“兄弟,你不该关心这个——这里是瑞尔文教堂的地方。” “哦,”莱特点了点头,看了看旁边两个士兵的位置,“圣光托我跟你们带句话。” 两名士兵莫名其妙地对视了一眼,头戴软帽的牧师则下意识地感觉到一丝危险,不由得把手放在胸前的圣徽上:“你想做什么?” 莱特淡淡地说道:“圣光告诉我们,面对邪恶要挺身而出——” 随着这话音落下,他猛然扭动身体,扬起了胳膊,硕大的拳头在空气中带起呼呼的风声,仿佛一枚石弹般砸向离他最近的那名士兵的脑袋! 那士兵似乎是吓愣了,长年身处没有战乱的圣灵平原,平素里只能挥舞刀剑吓唬吓唬平民的他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攻击甚至压根没反应过来,只听到砰的一声巨响,那砂锅大的拳头便轰在了士兵的头盔上——钢铁打造的头盔就像一口倒扣的钟般在这个士兵脑袋周围炸响,随后他整个人都打着横飞了出去。 在飞出去之前,这个士兵就彻底晕了过去,他的头盔瘪下去一大块,仿佛被战锤敲过一般。 一拳之后,莱特没有收回力气,而是趁着惯性直接转了半圈,一个扫堂腿扫向另一名士兵,后者这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慌忙间一个后跳,并紧接着从腰间拔出单手剑向着莱特刺去! 莱特对那柄锋利的钢剑毫无惧色,他的双手突然充盈起了圣洁的白色光芒,随后直接伸手一抓,用血肉之手抓住了钢铁打造的剑刃,圣光在他的手掌间涌动着,化为坚固的屏障,士兵惊恐地发现自己使出全力刺出的一剑竟然被这个身穿长袍的牧师给死死抓住了——那剑就仿佛被卡在城墙的缝隙里一样,任凭他用出全身力气也抽不出来! 莱特曾经发誓,不用圣光进行伤害,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可以用圣光来抵御敌人。 就在这时,一阵魔力的波动突然从身后传来,莱特头也不回,只是用力抓紧了手中的剑刃,那柄钢铁兵器上随即遍布裂纹,紧接着他用力一拉一拽,把持剑的士兵拽到自己身前,另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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