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不见秋回头朝苍行衣笑,眼睛都笑得眯起来了:“哥哥好!” 舒云又说:“给哥哥介绍一下,你在画的都是什么呀?” “这是太阳,这是大树,这是房子。”不见秋指着画面上杂乱的彩色线条,一个接着一个介绍道,苍行衣艰难地从这些色彩中辨认出她想表达的物品。 舒云接着问:“屋子前面还画着五个手拉手的小人,他们是谁呀?” 苍行衣真佩服舒云竟然能认出那是人来。 不见秋指着画面上的简笔小人,认真地说:“爸爸,妈妈,我,还有哥哥。” 苍行衣问:“还有一个人呢?” 不见秋说:“也是哥哥!” 苍行衣笑着问:“你有两个哥哥?” “对,”不见秋点点头,指着代表她自己的小人旁边,那一左一右两个人,“这个是不见寒哥哥,这个是苍行衣哥哥。” 苍行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舒云连忙打断她:“见秋,你只有一个哥哥。不见寒哥哥和苍行衣哥哥,是同一个哥哥。” 不见秋鼓着脸说:“你骗人。一个叫不见寒,一个叫苍行衣,明明是两个。” 舒云还想纠正她,苍行衣摆了摆手,说:“没关系,就这样吧。两个就两个,也挺好的。” 但不见秋忽然发起脾气来,抓起彩色蜡笔在画纸上狂涂圈圈,将画面整个画花。 舒云抓着她的手,试图阻止她:“哎呀,忽然发什么脾气呀?哥哥在旁边看着呢,会让哥哥笑话你的……” 苍行衣温声问她:“为什么要把画涂花?” “没画好,你们都没认出来来!我不画了。”不见秋气鼓鼓地说,“画得太差了不想留着,爸爸说哥哥画画好,被哥哥看到我画得不好,会笑我的。等以后我能画好了,再重新画一遍!” “哈哈哈……还挺有原则的。”这是自回到老家之后,苍行衣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 他闷声笑了好一会儿,感觉压抑的空气都被不见秋逗得通透了不少。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不见寒在这里会怎么做?会宽慰不见秋,说她这个年纪已经画得很好了吗?但感觉他更可能真的会不考虑身份和经验的差别,大肆嘲笑不见秋稚嫩的画技,把妹妹气得哇哇大哭。 “没关系,你现在已经画得很好了。”收住了笑声,苍行衣对不见秋说,“趁着自己灵感还在的时候,想画什么就画出来吧。” “别等到以后有足够的能力了,却忘记自己想画什么了。” 老家人一直担心作为前妻的儿子,苍行衣会为难舒云和不见秋。但出乎他们意料的,苍行衣不仅没有和他们起冲突,反而和不见秋相处得很好。 实话实说,面对正眼看他都不敢的舒云和才五六岁的不见秋,苍行衣实在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好计较的。 他也能够理解不渡平再娶的行为,毕竟他和苍择星走后就改了姓氏,这在老家的人眼里看来,就已经表明他不再是不渡平家的人,而是一介外人了。不渡平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再娶新妇传续香火,也无可厚非。 孩子确实是再生出来了,但家中老一辈的人,都很明显地对不见秋是个女孩表现得十分遗憾。 苍行衣回来之后,奶奶甚至几次在不渡平的病床前话里话外暗示苍行衣,要不要考虑改回姓名,甚至隐隐有打算道德绑架他的意思。苍行衣每一回都委婉而坚决地拒绝之后,不渡平终于主动阻止了奶奶这种行为,她这才悻悻放弃。 煎熬的日子持续了快一个月,转眼到了三月底。 那天不渡平忽然变得精神了不少,所有人都以为事情说不定有转机,也许他的病情要好转起来了。然而到了晚上,情况陡转直下,即使依靠呼吸机,他也喘不上气来了,眼看气息奄奄。 当时苍行衣正在给不见秋讲睡前故事,不渡灵忽然闯进他们房间里来,红着眼眶说:“见寒,去看看你爸爸吧,你爸爸快不行了!” 苍行衣带着不见秋来到不渡平房中,屋里挨挨挤挤,站满了人。奶奶,不渡莲夫妻、不渡灵夫妻和他们的孩子,还有舒云,全都挤在床边,将不渡平围在中央。他们似乎知道这马上就会成为最后一面了,不忍离去。 见苍行衣前来,他们立刻将苍行衣簇拥在中央,将他推到床边。苍行衣抓住不渡平冰冷枯瘦的手,手背上全是针孔,皮肤已经呈现出毫无生机的青灰色。 “见寒,”似乎知道来到身边的人是谁,不渡平已经灰暗浑浊的双眼微微一亮,“见寒啊……” 苍行衣没有再纠正他的称呼,回答道:“爸,我在。” “见寒啊,你的画都还在,爸爸一张都没有丢掉,好好地给你收在衣柜底下了……”不渡平吃力地握住他的手,“见寒,你什么时候回家啊?” 苍行衣说:“我已经回来了。” “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不渡平含糊不清地呢喃着,意识似乎已经变得涣散起来,许久之后,又轻声问他:“见寒啊,画具都准备好了吗?” 苍行衣怔了一下,不知道他怎么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答应:“嗯,都准备好了。” “那就好……很晚了,你早点去睡啊……”不渡平目光逐渐黯淡,声音越来越微弱,“明天考试,千万别迟到啦……” 他冰冷僵硬的手松开了,从苍行衣掌心里滑落,掉在床上。 他死了。 漫长的寂静之后,奶奶率先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声,不渡灵更是扑到病床边,抓着不渡平的手,一边哭一边大喊“哥哥别走”。不渡莲被丈夫搀扶着,哭得站不稳,跪坐在地上。舒云也抱着一脸茫然的不见秋,低声啜泣。 只有苍行衣站在病床边,神情怔怔。 惊天动地的哭喊声、歇斯底里的挽留,对他来说都变得很遥远,仿佛隔了整整一个世界。他没有觉得多么悲伤,内心只是油然而生一种空虚的不真实感,甚至有些想笑。 眼眶酸得很厉害,鼻尖发热。可是从始至终,没有一滴泪水,能从他眼角落下来。 在那些遥远模糊的哭丧声中,只剩下一句话,反复回荡在他脑海里。 为什么? ——为什么这句话,你没有在十五岁那个晚上对我说? 第514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八 葬礼持续了七天七夜。 在这片土地上,生和死都是不容轻忽的大事。在见识过这里的风俗人情之后,苍行衣总算明白不渡平为什么对这片并不富饶的土地念念不忘,以至于那样坚持一定要在这里死去,在这里下葬。 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发丧的乐曲声通过广播响彻了整座村庄。从睡梦中惊醒的村民竟无一人抱怨,打着手电筒、提着灯笼,来到不渡平家门口。 村民们和这一家人多少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其中也包括了不渡莲和不渡灵的夫家。女人们安慰着哭到崩溃的女眷,男人则将早已准备好的棺材和寿衣抬上来,有的挑灯走夜路去找做法的大师,有的负责联系送灵的乐队。 一切在乡亲邻里的帮助下井然有序地进行,苍行衣在他们中像个孤零零的外人,他们根本不需要他的任何干预。 他们就像一片深扎在这片土壤上的树林,根系早已在生长中缠绕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联结是如此紧密,无论背井离乡走出多远,最终都会回到这里,与这片土地同呼吸,共命运。 在乡亲们的交谈间,苍行衣才隐约意识到,曾经被他多么瞧不起的不渡平,在这座边远小村里,竟然有着如此崇高的地位,甚至值得用接近最高规格的礼遇厚葬。 他是第一个从座大山里考出去的大学生,老树上飞出的金凤凰。他也是家中肩负重任的独子,他的父亲去世后他独自在外漂泊,赡养家中的母亲,为两个妹妹筹备嫁妆,把关人生大事,为这个家挑起大梁。 他还是一名为人民勤勤恳恳服务了一生的公务人员,曾经为无数人排忧解难,得到过数不清的感激和锦旗。他为建设家乡、架桥铺路捐过大笔款项,虽然比不上那些乡绅老板,但也数目可观,贡献了自己绝大部分省吃俭用出来的积蓄。 许多事情,苍行衣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不渡平在身为不合格的父亲之外,还是一个那么值得尊敬的人。而他曾经犯下过的所有过失,都随着身死魂灭,一同烟消云散了。 财产的分配,也没有引起太多的争议。楚庭市的房子留给了舒云母女,存款大部分留给奶奶养老,剩下的由不渡莲、不渡灵两姐妹和舒云母女平分。苍行衣只带走了不渡平临终前告诉他的,收藏在衣柜底下的那些画。 临走之前他给舒云留下了自己的名片,说不见秋该读小学了,他已经让人打好了招呼,会安排入学的事情。舒云对他千恩万谢,承诺一定会照顾好孩子。 返程楚庭市的时候,已经是三月三十一号了。 苍行衣回到家里,太阳已经落山了。客厅冷冷清清,风穿堂而过,空旷一片。 他的房产很多,目前被他称为“家”的地方,是他自己买的第一套房子。这套房子位置在楚庭市中心,27楼的一个大平层,当时买它是因为苍择星说很喜欢它空中花房的设计。阳台这么宽敞,从上往下望去,风景一定很好,她可以叫朋友来这里打牌。 房子买下来之后,苍择星就没怎么来过这里。她自己的房子多到住不过来,而且比起市中心,有空更喜欢去城郊的庄园度假。只有苍行衣因为这里离公司的总部最近,为了方便,常住在这里。 房子整体装修是低调优雅的北欧风格,桌面干净整洁,地毯平整崭新,沙发上的坐垫甚至都没有一丝褶痕。在这间房子里,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东西,像布置好后就拿来展示给别人看的样板房一样,毫无生活的气息。 一本和这间房子格格不入的老旧文件夹,被放在桌面上。 苍行衣打开了灯,在沙发前坐下。 文件夹年代久远,似乎曾被人翻看过无数次。背脊的钉装都已经松弛了,侧面像歪出舌头一样,斜斜地露出一点透明的塑封袋,隐约能看见一线绚丽的色彩。 这一路上,苍行衣都没有勇气打开它,哪怕一次。那种涨满胸腔的情绪或许可以被形容为“近乡情怯”,既期待,又惶恐。 陈旧的酸涩感像温热的糖浆,被拉扯成很细很细的糖丝,一圈圈缠绕在他心脏上,凝固收紧,让他难以呼吸。 窗上的倒影安静端坐,垂眼凝视着他。 苍行衣终于鼓足勇气,伸手出,将这本文件夹掀开。 文件夹里面总共是二十页塑封袋,一页正反两面,大概收藏了三四十张画作。每一张画上都没有署名,但他一眼就能认出,这种独特的创作风格出自谁的手笔。 画作的内容各种各样,完成度也各不相同。有的是整张完整的图画,有的是一张张小纸片拼接在一起,组成一张完整的画面。还有的画纸支离破碎,图案浸透了水溶解变形,依旧被人小心地修复,珍藏起来。 不难想象,整理这本画册的人,曾经花费了多少心血。他艰难地参与着一场早已不符合他年龄阅历的捉迷藏,一本本翻开被遗弃的作业本和故事书,从书页的夹缝中仔细找出被人藏起来的画作碎片,再耐心地将它们逐一对比,拼合回完整的形状。 那张曾被人以为在暴雨中撕碎丢弃的画,他在泥泞的操场或者垃圾桶中拾回,一张张展平烘干。在夜灯下用镊子仔细地挑出碎片,沾上浆糊,贴在硬卡纸上,复原出它曾经的形状。 像试图拼起一个破碎的梦。 苍行衣眼眶湿热,鼻尖发酸,猛地合上画册。 他竟不知道,不渡平到底是不是爱不见寒。如果不爱,为什么要徒劳无功地弥补早已无法挽回的东西;如果爱,又为什么要亲手扼杀不见寒,并在不见寒消失这么久之后,才让他得知他无声的忏悔。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苍行衣闭上双眼,平复了许久咽喉处的哽咽。等到急促的呼吸缓和下来,才重新睁开眼睛,再次将画册翻开。 这一次,他推了开通往过去时光的大门,缓缓步入一场遥远绮丽的旧日梦境。 像解冻无人之境恒久冰封的净土,从书架最隐秘的角落找回丢失的日记,开启一方尘封的密匣。从里面取出一颗他曾遗失的,珍藏已久的糖果。 他不在乎糖果可能已经年久变质,不害怕它是否融化发酸,甚至不担忧它有没有霉腐或者被虫蛀蚀。 稚嫩的梦想融化在他舌尖,仍然甜得令人落泪。 第515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九 苍行衣从头开始,再一次认识他阔别已久的瑰丽世界。 将近十年时间,斗转星移,遥远得足以让一切在沉默深处变迁。在这么漫长的时光中,他没有再拿起过一次画笔,没有再向别人讲述过一次有关乐园的传说。岁月的长河日复一日地洗涤他,将破碎的少年意气冲刷走,就连一张记忆的残片也没有给他留下。 画上的乐园对他而言,已经变成了全然陌生的梦乡。可每当他翻开新的一页,都仍然会为画中所描绘的壮美景象震撼。 它们完全不似笔记本上只言片语记载的中二可笑,也不像他猜想的那样幼稚笨拙,毫无价值却自以为是。 不见寒从来不负他的天才之名。无论是五岁、十岁,还是十五岁,被神祇眷顾的双手,上天赐予的疯狂的想象力,永远能够展现出提笔造世的奇迹,震撼人心。 他看见诸神陨落的遗迹中,漫漫琉璃沙海于狂风中扬起,在燃烧的云霞下闪烁。被击碎的太阳流金似瀑,化身熔岩飞溅深海,沉熄后散落成更古不灭的愿光。 他看见浩瀚无边的深海波涛回旋,重重浪花上跳跃着如梦似幻的星点。比贝壳珍珠和珊瑚丛林离海崖更远的地方,海月呼啸游过遗渊,瓦解巨鲸,为沉睡在瀚海深处失落的祭坛降下一场暴雪。 他看见灼灼烈日高悬,空中的机械巨笼为地下城洒落冰蓝色的流光之雨。聚集世上顶尖智慧的天才们前仆后继,用他们的才华和鲜血,为这片赤地荒原开辟出生命的前径。 他看见雾林古木参天,和平之地万物丛生,文明世代疯长。时间的长蛇衔尾成环,化身旧忆长廊,高塔在这里耸入云霄,往上蔓延向无尽的远空。书籍被收集,历史被唱诵,传说被书写。 童话的牧笛在山坡上长鸣,深魇的巡游于奇幻镇穿行,原野盛开象征奇迹的蓝蔷薇,振翅的鱼群飞过天际。 有人为这世界创造了一整片瑰丽梦境,却未曾留下姓名。 苍行衣曾以为,自己会因为与乐园暌违已久而感到陌生,心生隔阂。 但事实完全不是这样。 在翻开这本画册的瞬间,他就像涸辙之鱼回归江海,落叶飘散在树根的泥土,蒲公英的种子被风扬向天际,油然而生一种回归旧日理想乡的欣喜与宁静。 不需要任何犹豫与怀疑,他笃信这个世界一定是他终将去往的地方,他倾其一生,漫漫跋涉、筚路蓝缕,都是为了来到这里。 这一切真是我想象到的?真的是我曾经创造出来的作品吗? 眼前这些画作超乎想象的瑰奇与震撼,让苍行衣满腔茫然,心生一种极度虚幻的恍惚感。 原来不见寒,竟然是一个这样的人吗? 真的曾有过这样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存在于这世界上吗? 手中的画册重逾千斤,让苍行衣无力抬起。他惶惑惊恐,不敢回首,一个问题忽地从心底冒出来:这么多年来,他到底都干了什么? 如果他当初没有放弃理想,没有为了逃避痛苦自甘蜷缩在这幅名为“苍行衣”的躯壳里,而是以“不见寒”的身份坚持下来的了,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如果是不见寒,面对他所遭遇的一切,会怎么做呢? 不见寒不会因为双手和双眼受创,就放弃画画的。因为那对他来说和生命一样重要,只要他还有一口气,都不会放下手中的笔。 他会在康复期间,继续研究和艺术理论有关的知识,耐心地等待身体痊愈,在能够重拾画笔的第一时间,继续像赶赴战场一样回归他的世界。 他或许会重读一年高三,然后考入美术附中;或许对旁人的奚落和异样的目光毫不理睬,读完高中考入最好的美院。 他将一副接着一副创作绚烂惊人的画作,把这份震撼带给全世界,用他的色彩感染每一个步入乐园的人,让他们为他五体投地,惊艳叹服。 他是愿望之种,是万物起源,是来自理想乡的吹笛人与叩门人,是妄想天国的造物主。 他将带领乐园来到现世,让不可思议与无尽梦幻降临人间。 ……可是他都做了什么? 苍行衣低着头,将脸深深埋进掌心里。他无法抬头直视自己倒映在任何一处镜子与窗上的面孔,更不敢看见幻觉中浮现的少年冷清淡漠的脸。 每天从睁眼开始,呼吸浑浊的空气,装备好假笑走进办公楼里,说毫无营养的客套话。 跟满脑子金钱和下三路的俗人推杯换盏,交换肮脏的利益。 打开社交平台,迎接铺天盖地的负面新闻。 在尘埃的旋涡中挣扎着向上攀爬。 他每天都活得更讨厌这个世界一点。 从放弃“不见寒”以及与这个身份的一切起,他似乎就开始了自甘堕落。他再也没有对自己心怀过任何期待,有过任何追求,只是觉得,反正他最想做的事情已经做不成了。所以人生过成什么样,都不过如此,也就无所谓了。 “能活着就可以了”,“这样子也不是不行”,“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没必要较真到那种程度”。 而不是“跌倒了就一次又一次站起来,做不到就一次又一次去重试。” “在死亡降临之前,我将不吝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感情和生命,直到愿望实现为止。” 是他犯下了最大的错误,没能时刻对这个世俗,以及人类与生俱来的惰性保持警惕。 他所最轻蔑、也最厌恶的世俗,偏偏有着绝大的吸引力和感染力。若非从始至终地保持距离,只需要一次疏忽失足,尘浪就足以将人浸透。 选择的权利一直在他掌心里。是他自己没能抵抗住汹涌的尘埃,最终成为了一个普通人。 变得庸俗怯懦,变得虚伪而善于妥协,精通表面功夫和阿谀奉承。变得想要更多优渥的物质资源,渴慕能够满足虚荣心的赞许。 尘世如洪流,滚滚向前,在日复一日的冲刷中裹挟着他,让他忘记了如何保持独立的自我。 他最终失去了他原本最不能割舍的珍宝。 那是他身为“不见寒”的高傲。 年少时的愿望,像一团火,忽然从他心中最深底里迸发出来,灼痛他,折磨着他,用遗憾和绝望歇斯底里地拷问他。 你知道自己失去的,到底是什么吗? 回想你这一生,坐拥千亿财富,屹立在人人羡艳的名利之林巅峰。可你做过任何一件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吗? 你是否曾有过一瞬,能鼓起勇气,朝你渴望的方向迈出一步? 你舍弃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换来今天的安逸与放纵。这一切值得吗? 你难道从未后悔过? 你曾认定幼稚可笑的理想,真的不应该被坚持吗? 你扪心自问,你搜罗过千百亿的文字,记录数以万计的故事,娓娓道尽人世间的离奇与悲欢……又可曾有过一刻,说出自己的心声? 你可曾创造过属于自己的世界?可曾讲述过哪怕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故事? 你可还记得,手中的笔,是为什么而执? 第515章 拾遗彼·苍择星·三十 窗上的倒影如是质问苍行衣。 越过模糊的泪水和指缝,不见寒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目光轻蔑而怜悯。 若隐若现的呓语告诉苍行衣,他企图重塑一个不见寒的行为有多么愚蠢可笑。不见寒是年少的他,过去的只会永远过去,消失了就不会再重现。他可以找出无数个妙笔生花的创作者,却找不回一个曾经的自己。 直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不见寒真的已经死了。 他惊才绝艳,独一无二,不会被任何人所取代。 世界上永远不会再有第二个不见寒。 “对不起……”苍行衣泣不成声,“对不起!我真的后悔了……” 他真想成为一个怪物。他要是一个怪物就好了,一个不在乎任何人眼光、不受任何约束肆意驰骋的怪物。 他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他,天才,疯子,还是神经病。他只想追求自己渴望的东西,挣破一切束缚,朝他梦寐以求的方向前行。 可惜他最终没能成为怪物,而是变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普通人。 或者是……假如这个世界上有能够重来一次的机会,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啊。他愿意倾尽所有去交换。 如果命运能够眷顾他,让他重新见到他记忆中那个高洁耀眼的少年,他愿意为了守护他付出自己的一切。 声名也好,财富也罢,甚至是他锻炼出的一切能力与他苟延残喘的生命。他会燃烧所有为他开辟道路,荡平他前行途中遭遇的所有荆棘。 假如是山川大海拦在他面前,他就开山分海,为他让出道路;假如这世界存在的位置敢比他更高,他要让这世事万物都为他俯首。 他愿意在不见寒面前低下头颅,舍弃尊严,牺牲自己的一切为他铺路,送他登上妄想王座的终点。 ——可是一切都晚了。 这世上没有不见寒。 苍行衣猛地合上摆在桌面的画册,擦去脸颊两侧的泪,推开阳台门。新鲜的冷风迎面灌来,吹醒了他浑浑噩噩的脑海。 屋外下着雨,冰冷刺骨。他走到阳台边缘,夜风遥遥传来的呼啸声和汽车悠长的鸣笛声。真实的寒意和雨水的触觉冲洗去幻觉的残片,将他从朦胧恍惚中强行拉回尘世间。 脚下万家灯火璀璨,金红色的车龙往来,都在雨水中融化,恰似流淌人间的星海。无论是纵横的街道,还是林立的楼宇,从这么高的地方望下去,都变得精致小巧。往来的人群和车辆,更是微末如尘埃,仿佛一阵狂风就能将他们吹散。 一个近乎荒谬的想法,忽然从苍行衣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苍行衣”是为了适应这个世界,为了应对他所遭遇的一切凡尘世事而生的皮相。他取代了不见寒的位置出现,所以心怀信念执着追求的理想不见寒,就此消失了。 那么…… 假如苍行衣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能让不见寒重新回来吗? 他被自己这个无稽的想法吓了一跳。理智告诉他,人死不能复生,时光不能倒流,失去的一切也不会再回来。他自嘲地笑了两声,回到客厅里。 他拿起手机,拨打电话。虽然现在已经快到午夜零点了,但根据他对苍择星的了解,这个时间她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和朋友打牌,总之不应该已经睡下了。现在打电话给她,应该不会打扰到她休息。 电话果然很快接通了:“亲爱的,你回来了?” “晚上好,苍择星女士。我今晚回的楚庭,刚刚到家。”苍行衣回答道。 “你爸爸他……哎,世事无常,没想到会这么快。他走得安稳吗?” “生病哪有能好受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人都快瘦得脱形了。”苍行衣声音有些低落,“我说让他出国或者转院,接受好一点的治疗,他怎么说都不肯,非要留在老家。请了医生和护工过来,也不肯让人进门,说是有什么讲究……” “他们老家风俗是那样的,规矩很多,拗不过就随他们去吧。” “最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一直躺在床上,哪也去不了,什么也不能干。家里人也走不开身,只能在他床前一直守着,就看他什么时候咽气,一定要见上最后一面才行。彼此都很煎熬。” “听起来真可怕,”苍择星感慨道,“要是换成我,肯定受不了。” 她压低声音,悄悄对苍行衣说:“亲爱的,要是我也到了那一天,病得不行了,不能动、不能说话,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靠呼吸机在床上苟延残喘……你就勇敢一点,帮我把氧气管拔了,好让我少受点苦。” 苍行衣哭笑不得:“你身体好着呢,咱们谁先送走谁还说不准。” 苍择星继续问:“葬礼也都顺利吗?没有遇到什么让你为难的事情?” “嗯,一切都还好……只是老家的风俗让我有些惊讶。”苍行衣说,“真没想到,他们居然会举办那么传统的葬礼。棺材在灵堂里停了七天才下葬,每一天都要举办不同的送灵仪式,参加的人既要哭又要跪,从早折腾到晚。” “最后一天送灵最夸张,居然要孝子贤孙披麻戴孝,手捧遗像徒步上山。每隔三步就要磕一次头……” 苍择星惊讶道:“我的天,他们该不会真让你给你爸一路磕上去了吧?” 苍行衣:“那倒没有,我已经改了姓氏,不算是他们家的人了,所以没有强求我去做。你知道不渡平第二任妻子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么?” “听说过。名字叫什么来着?” “不见秋,今年刚六岁。现在原则上来说,她是不渡平唯一的孩子了,所以磕头送灵的事落在了她头上。可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哪里熬得住?她妈妈一路扶着她,走三步停一下,也算是敷衍过去了。” “这么小的孩子,怪不容易的……” 苍行衣叹息道:“不是常说人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么?为什么要搞那么多繁复的仪式,弄得吵吵嚷嚷的,把大家都折腾得够呛……” “或许是亲戚们怕地底下寂寞,让他一个人走黄泉路太黑太冷吧。”苍择星说,“你爸一生喜欢热闹,给他整点敲锣打鼓的,让他走的这一路上,不至于太过孤单。” 苍行衣:“我不理解。如果我去世,希望这个世界上不要有人记得我。让我什么都不带来地降世,也什么都不带走,安安静静地独自离开。” 苍择星认同他的话:“我也一样。将来你给我安排葬礼的话,记得一切从简,灵堂前让生前的好友来说两句告别的话,点头致意一下就可以了。” 苍行衣:“这样挺好的……其实我送灵的路上一直在想,我爸生前最在乎的就是他妈妈和妹妹,对他第二任妻子和女儿肯定也不差。他要是知道在他死之后,这些人为了替他操办葬礼,把自己累成这样,他难道不心疼吗?为了死人折腾活人,死人真的会开心么?” 苍择星说:“我说句实话吧。人死了就是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泉下有知都是骗人的。” “死人不会折腾活人,是活人在自己折腾自己。” 苍行衣怔了一下,没接上话。 话筒中片刻安静之后,苍行衣才又说:“遗产的分配也都顺利解决了,我另外跟人打了招呼,在不见秋读书的事情上,照顾一下她们。” 苍择星:“这种小事,你自己决定就好。” 苍行衣说:“他的遗物我只带回来一件,是一本画册,里面整理了很多我小时候画的画。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我以为他全都丢掉了。” “真的吗?你小时候的画还留着?”苍择星感兴趣起来了,“方便开视频吗,让我看看?” 苍行衣:“好。” 他们转了视频通话,苍行衣将摄像头对准桌面上的画册,却见手机画面一闪而过,他似乎见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苍择星好像刚刚洗完澡,穿着浴袍坐在床边。她身后的背景中,一个只穿着衬衫的年轻男人从床另一边走过,仔细一看,背影有点像安穆辰。 苍行衣:“……” 刚刚是他看错了,对吧? 他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翻开这本画册,和苍择星一起欣赏。 一张张纸页掀过去,画册很快翻到尽头。最后一页合上之后,苍择星说:“你爸爸还是细心的,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是替你保存下来了。” 苍行衣:“嗯。” 苍择星又说:“这么一看,你小时候画画挺好的呀,后来怎么没继续画了呢?” 苍行衣:“……” 苍择星感慨道:“多可惜啊,要是你当初能坚持下来就好了。” 苍行衣没有回答。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沉默。苍择星隐约察觉气氛不对,转移了话题:“对了亲爱的,你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苍行衣:“什么日子?……你是想提醒我快到清明节了,应该在老家陪不渡平过完清明再回来吗?” 苍择星:“……今天是你长尾巴的日子。” 苍行衣恍然大悟。 苍择星:“亲爱的,还有几分钟就是四月一日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苍行衣回答道:“好的,谢谢。” 苍行衣:“对了,刚才……” 苍择星:“嗯?” 他有心想问一下刚才出现在苍择星卧室里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感觉这个气氛下有些不太合时宜,问了又怕尴尬,最终还是没开口。 两人之间一时竟然无话可说。 苍行衣:“我……” 苍择星:“你……” 两人异口同声地开口,又不约而同地沉默。 苍择星:“亲爱的,还有什么事吗?” 苍行衣:“嗯,好像……算了,应该没有了。” 苍择星:“那,晚安?” 苍行衣:“晚安。” 电话挂断了。 苍行衣放下手机,茫然地坐在沙发上。许久,忍不住低声轻笑。 你一生所爱你亲手葬送他,念念不忘的追求你主动放弃他。当你终于彻底死心的时候,那些或者曾经百般逼迫你,或者对你软磨硬泡让你放手的人,都对你说—— “多可惜,要是你当初能坚持下来就好了。” 时钟指针滴滴答答地向前旋转,距离零点越来越近了。 苍行衣起身去房间里,拿了一张白纸和一支钢笔,放在画册旁边,俯身书写起来。 “写给我亲爱的母亲苍择星女士……” 写完这个开头,他迟疑了一下,将这段话划去,修改成:“给我最好的朋友与合作伙伴安穆辰……” 可是,他要对他们说些什么呢? 他们能够知道、应该知道的事情,彼此间早已心知肚明。而他无法向他们明言的煎熬和迷茫,又不足为外人道。 舒云和不见秋也是,这些人各自有他们自己的人生。他们都会做出自己的抉择,有自己的道路要走,他的存在与否,对他们好像并不会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似乎许多人的人生,都曾途经过这样一段历程。在小的时候,笃定地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而所谓逐渐长大,就是从自负中被现实打醒,意识到世界并不围绕自己旋转;接着又重新明白,除了你自己之外,无人应当成为你的世界中心。 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我们的生命历程总是在曲折,再曲折。前行、回头,然后再前行,再回头。 苍行衣最终将字迹全部划花,撕碎这张纸,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 他的感觉是对的。所有人说他坐拥一切,可他实际上一无所有。在这里,没有任何一件是属于他自己的东西。他孤身一人来到这世间,什么都没有留下,也终将两手空空地离去。 他起身,走向客厅尽头。映照在玻璃上的不见寒的倒影跟随他一起,离开光滑铮亮的桌面,和清澈的玻璃花瓶擦肩,路过通透宽敞的落地窗。 他迈进阳台,终与倒映在玻璃门上的影子合二为一。暴雨朝他扑面而来,和九年前不见寒消失的那个深夜,一模一样。 二零二零年四月一日,零点的钟声敲响了。 他跨越阳台的护栏,闭上双眼,任凭身体前倾,在狂风中自由地朝天空坠落。 假如苍行衣出现在这世界上,代价就是不见寒的消失…… 那这一次,就用他死去,换不见寒活下来。 第517章 幕间十一·洪流·一 不见寒在世界线中走马观花看完的过往掠影,是苍行衣跌宕的一生。 他最终选择从27楼一跃而下。而在坠落的过程中,他强烈的愿望与《世间》产生了感应,因此被召唤进入了《世间》。 在苍行衣朝阳台边缘迈出那一步时,不见寒曾下意识地想拉住苍行衣。但他忘了自己此时没有形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苍行衣从自己身上穿过,坠向深夜与灯火。 但他还有一次机会。 根据世界线的走向来看,所有参与《世间》游戏并失败的玩家,都将会在游戏结束之后,回归到自己原本的世界线中,并且回到他进入《世间》时的那一瞬间。所以即使苍行衣坠楼了,他从《世间》离开回到现实的那一刻,也仍然在坠落的过程中,不会立刻死去。 从苍行衣回归现实到落地,这中间不到一秒的瞬间,就是不见寒最后的机会。 他不敢有片刻迟疑,攥住那条世界线,以不可阻挡的姿态强硬地干涉了它。紧接着,他的身影骤然以实体出现在半空中,在急速的坠落中,追上了已经快要落地的苍行衣。 他竭尽全力,朝苍行衣伸出手。最终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紧紧抓住了苍行衣的手臂。 下一刹,他用力拽住苍行衣,拉着苍行衣一起闯进世界线洪流的罅隙中。 他们一同摔倒在不分上下四方的黑暗里,这里是无边无际的虚空,只剩他们两人停留在黑暗中心。七彩斑斓的世界线绕过他们身侧,从两旁流过,让他们所在的地方成为了一座被独立出来的孤岛。 在这片狭小之地,空间不会变化,时间停止流逝,能够活动的只有他们两人。 苍行衣还没回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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