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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5章

活。苍择星给他在学校附近买了房,他平时会回自己的房子去住。 他也没有想到,安穆辰竟然和他安排在同一个宿舍,他还以为按照他们那个圈子的习惯,安穆辰应该早就出国留学了。 他隐约记得离开宿舍之前,见到安穆辰的脸色不太好看。好奇之余有些担忧,毕竟安穆辰当年也算帮过他一把的人,于是和苍择星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便顺口问了一句安穆辰家里的情况。 一问才知道,安穆辰家这几年的情况,岂能用一个“惨”字来形容。 两年前他家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搬走,之后就和楚庭的朋友圈子渐渐淡了联系。去年他母亲李朝兰突发疾病,意外去世,紧接着父亲就将外室和私生子接回家中,让安穆辰的家庭地位变得无比尴尬。 他父亲原本经营着一家大公司,他考入京师大学管理学院的金融学系,也是为了将来继承公司。谁知今年年初,公司被他父亲一直很信任的第二把手和外室联手做空破产。如今家道中落,时时催债的人上门,日子过得焦头烂额。 “原本是个不错的孩子,可惜被他爸爸拖累了。”苍择星那边传来哗啦啦的麻将牌响声,十分感慨道,“有机会的话也可以帮他一把……哎,命数这事,还得看他自己的造化。” 苍行衣:“知道了,我会留心的。” 乍一提及“父亲”二字,又让他不自觉地联想到不渡平和舒云。烦闷的情绪涌上心头,正打算去楼顶上透口气,忽然看见有人正在趴在天台的边缘,似乎准备翻过去。 这还得了。 他连自己的手机掉在地上都顾不了,直接冲上去把人拽回来。 惊魂未定的两人一起摔倒在地上,他才看清,刚刚差点从楼顶摔下去的人是安穆辰。 安穆辰向他解释他误会了,自己并没有打算跳楼,只是突然见到楼底下的树丛里蹿出来一只猫,想看清楚点。 苍行衣将信将疑。 但不管事实如何,以这次乌龙为起点,两人之间的交际,意外地变得密切起来。 除了文学系本专业的课程之外,苍行衣还经常找安穆辰要课表,去旁听金融系的课程。这也是苍择星提议的,对他将来接手她的商业帝国更有助益。 他们两人时常一起聊天,讨论学校教授的知识,政策的变化,以及当前的经济形势。苍行衣对金融和管理的了解不如安穆辰,但他为了研究民俗文学会频繁地前往乡野调查,对下沉市场消费者的心理和需求,理解得比安穆辰更加深刻。 他们最终一拍即合,认为未来数字媒体领域大有可为,决定联手创立一家公司。苍行衣会解决启动资金,动用他的社会关系资源打通各个环节,而安穆辰则负责具体的管理和运作。 当苍行衣跟苍择星提及自己有跟安穆辰合作创业的想法的时候,苍择星很爽快地答应了:“你有自己的打算,妈妈当然会支持。你们需要多少启动资金?” 苍行衣犹豫了一下,保守估计道:“……两千万?” “就两千万还考虑半天?我以为你打算开口跟我要几个亿……两千万而已,只要你觉得值得,自己做决定就好了……才两千万够用吗?要不要妈妈再给你补贴点?” 苍行衣:“……谢谢妈妈,我会看着办的。” 从这一年开始,一个以“复苏”为名的幽灵,在网络世界中悄无声息地开始蔓延。 直到许多年之后,复苏市崛起的传说,依旧为大众津津乐道。两个大学生,仅仅用了六年时间,使它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论坛,变成了全网流量最大的社交平台。复苏市基数可怕的用户量、完善的ip产业链,让复苏集团成为了世界首屈一指的财团,也最终使它的两位创立者,成为了世界上拥有顶尖影响力的人。 六年之后,所有人都在这个社交平台上书写自己的故事,分享自己的生活。他们在这个看不见彼此真容的虚拟世界中交友,游玩,购物,娱乐,俨然在这里拥有了自己的第二次人生。 二零二零年,同时也是复苏市成立的第六年。 已经是复苏集团董事会主席的苍行衣从股东会议上下来,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任职执行董事兼总裁的安穆辰后脚刚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就听他仿佛自言自语地问道:“我现在能算是有钱人了么?” 这句话差点没让安穆辰被口水呛死。 “你觉得有多少钱算有钱?”安穆辰反问他。 “不知道。我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所有这些资产,都不属于我。”苍行衣扯开领带,透了口气,“它们只是在我手上流过,最终会去往它们该去的地方。”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不是常说有钱人可以为所欲为吗?其实我有件一直想做,但是始终没能实现的事情。” 安穆辰问:“什么事?” 苍行衣出神地看着安穆辰,若有所思。 安穆辰对苍行衣这种神情很熟悉,看似是在看他,目光其实并没有落在他身上。 苍行衣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在看他身后的窗户,这让他时常觉得窗面上似乎存在着另一个人——不是他们两人倒影的,独立存在的第三个人。 苍行衣说:“我想找一个人。” 第510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四 对于苍行衣口中的“找人”这件事,安穆辰其实一直有模糊的预感。 尽管他算得上是和苍行衣接触最密切的人之一了,但苍行衣一向行事低调神秘,别说外人,就连他都对苍行衣私下的生活知之甚少。 在他眼中,苍行衣对外,是一个能够称得上“完美无瑕”的人。 他突兀地闯入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中,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崛起,以他年轻年龄和高超成就的对比,在圈子里打造了一个传奇。他永远谦雅从容,进退有度,业界评价他和他那被誉为“商业女皇”的母亲一样,用优雅和亲切,包装着他的高贵和冷血。 他可怕的算力,让他能够对股市的走向做出精准的判断。作为一个投资人,他擅长以小博大,永远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收益,又在即将膨胀到临界点的时候果断抽离,全身而退。 更恐怖的是,他拥有着超乎人类界限理性。他从不会在博弈中热血上头,贪婪、狂妄、犹豫,这些足以让最精明的商人阴沟里翻船的缺陷,竟然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就像他的进化已经超前于同时代的其他人,迭代掉了这些与生俱来的、人性的弱点。 人不是机器,但凡是一个正常人,就应该会存在情绪波动,有状态的高低起伏。但安穆辰从未见过,苍行衣在人前表现出失态的模样。 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是被准确计算好的。哪怕是朋友之间说玩笑话的时候,给安穆辰的感觉也像是他的大脑内置了一个《缓和气氛的一千个小妙招》数据库,可以在任何有需要的时候检索到最适合当前情景的一条,并自然地穿插进他们的对话中。 和他只有过短暂接触的人,可能没有这种感觉,但是认识的时间久了,这种违和感就会逐渐凸显出来。苍行衣像一台双商高超的社交仪器,不受任何偶然因素的影响,向他输入人物、时间、地点、对话情境,他将遵循自己的人设,为你输出一个完美的回答。 而且这种近乎非人类的、流畅无瑕的交互感,随着时间的推进愈演愈烈,像一台AI正在不断学习、自我完善。 或许正因如此,纵使苍行衣在名利场上八面玲珑,也没有人真正接近得了他。 只有安穆辰是一个例外。 他知道苍行衣在那副精雕细琢得宛如艺术品的皮相之下,保守着一个秘密。 苍行衣有一个讳莫如深、不可触及的话题,它的存在对他有巨大的影响,以至于他必须定期去看心理医生。 只有两次,安穆辰偶然窥见过这个秘密的冰山一角。 一次是某场庆功宴后,苍行衣居然喝醉了。在他送苍行衣回家的路上,苍行衣一直盯着窗面上的倒影看,嘴里呢喃着醉话,似乎是某个人的名字,不断地重复“对不起”。 另一次是他忘记敲门直接走进苍行衣的办公室,苍行衣没来得及戴上手套,他看见了遍布在苍行衣右手上或新或旧的伤痕。 而现在,他有一种奇异的预感,面前这个看似无懈可击的人,终于要在他面前展露出某种隐秘的漏洞了。但他抓不住那一丝闪现的灵感,将它确定下来,这种直觉的存在太玄妙了。 “你想找什么人?”安穆辰尽量让自己表现得不像想刺探他的秘密,语气平和地问道,“关于那个人,你有什么具体信息吗?” 苍行衣回答道:“我不知道。” 这个答案太不苍行衣了。或者说安穆辰很难想象,以苍行衣的行事风格,居然会给出这样一个含糊的、毫无目的性的回答。 安穆辰觉得有些荒谬:“名字,年龄,性别,他人现在可能在哪里?一点信息都没有么?” “我想想……” 苍行衣沉思了许久,才说:“我确实没办法形容出他的任何具体信息。因为他随时可能会出现,可以是任何一个人,被称呼为任何名字,也有可能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角落里。” 安穆辰:“你这描述太抽象了,没法找。” 他感觉苍行衣正在形容的,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一种概念。 “但我知道他一个特征。”苍行衣说,“他拥有举世无匹的,能够让妄想中的世界降临现实的创造力。” 安穆辰看他的目光已经有点不对劲了:“我建议你去看看心理医生。” 苍行衣:“你知道的,我一直在看。” “那种人只存在于想象中。” “我不确定。因为我曾经见过一次,所以想再找找看。” 安穆辰哑口无言。 他久久凝视着苍行衣,瞬息之间脑子里闪过许多念头。比如说被夺舍了,精神出问题了,或者干脆是他起猛了,产生了幻听。 可苍行衣看起来和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含笑望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我会帮你找找看,”安穆辰最终答应道,“但是你最好别抱太大希望,我觉得成功的几率非常渺茫。” 苍行衣微微一笑:“谢谢你。” 安穆辰离开后,苍行衣长舒一口气,看向身侧的窗面。 窗上的倒影中,办公桌后同样坐着一个人。 但那个人的容貌比他稚气许多,岁月仿佛在他身上定格在了十五六岁的时候,让他永远是意气风发的少年。 少年低头在桌面上写写画画,对发生在办公室中的对话置若罔闻。 苍行衣忍不住对他说:“我想通了。” “既然绘画只是让乐园现世的载体,那么无论是由我来画,还是由其他拥有同样绘画技术的人来执行,都是一样的。我只需要告诉他们我想要什么,给他们足够的报酬,让他们不断试错,最终将我想要的东西呈现给我看就可以了。” 倒影中的不见寒头也不抬,回了他一句:“搞笑。” 苍行衣说:“我知道那困难,需要投入数量恐怖的时间,精力,人力资源。但是只要我投入得够多,迟早能够无限接近那个成功的边缘。” “你做不到的。”不见寒回答他。 苍行衣:“我还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我做不到?” 不见寒反问:“你现在连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算尝试再多次,你能得到什么?” 苍行衣答不上话了。 沉默了许久,他忽然站起身,反驳道:“这个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天才辈出,我不相信聚集所有人的力量,也创造不出一个奇迹。复现出乐园的存在,或许没有你我想象中的那么困难。” 不见寒回答道:“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它独一无二。” 苍行衣说:“我现在就可以去找出一个有和你一样天赋的天才,倾尽所有的资源栽培他,让他自由创作一切想创作的东西,不必受到任何现实的约束和批判。” 不见寒:“那又怎么样?” 苍行衣:“我可以投资他的作品,改编影视,游戏,让他的痕迹遍布整个文化产业链。甚至为他建造主题游乐园,打造一个属于他的ip宇宙,改写史书和教科书,真正实现让妄想世界降临现实……” 不见寒:“你不用殚精竭虑企图向我证明什么。那是你制造的商品,和我毫无关系。” 苍行衣:“……” 右手上的陈伤开始隐隐作痛,深入骨髓,让他指尖颤抖。几乎每一次,他和不见寒谈话之后,这只手上都会新增一道伤口。 “我所做的一切,”他哑声说,“都是为了让你重新现世——” 不见寒终于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那道眼神冷漠讥诮,带着对他一切言行的轻蔑和鄙薄,正在审视和批判一个狼狈落魄的背叛者。 不见寒说:“但是你亲手杀死了我。” 苍行衣抓起笔筒里的钢笔,用力刺进右手背里。 剧痛中,少年的幻影消失了。他重新在窗影上看见了自己的面孔,五官精美脸色苍白,缺乏生气,像一件精心保养过的工艺品。 “不见寒没有死,”他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喃喃自语,“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会在这个世界上……” “再制造出一个你。” 第511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五 复苏集团旗下的复苏市论坛,是当下全网最大的创作平台。 这个平台有属于它的、独特的背景设定。它是一座欢迎任何创作者定居的城市,有着深灰色的天空,完善的城市建构和基础设施,以及优渥的福利待遇。 这座城市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你曾经创作过的所有作品,都将在这里孕育,孵化成一个真实的世界。 你可以在自己的世界中成为创世之神,纵情发挥你的想象力;也可以邀请别人到你的世界参观游玩,聆听你的故事。 “想象变成现实”,不仅仅是一句诱人的口号。 复苏市论坛背靠的复苏集团拥有雄厚的资金和数之不尽的资源,能为在这里诞生的作品提供铺天盖地的宣传,完整的ip改编产业链。 一个故事或者设定,从创意诞生,到文本完善,再到改编漫画、影视、游戏作品,推出各类周边和代言产品,乃至拥有自己完整的虚拟世界生态圈、落地成现实中的主题乐园,复苏市都可以为你一手包办。前提是你创作的内容足够吸引别人,足够优秀精彩。 对于任何一个创作者来说,这里都是天堂般的地方。 没有创作者能够抗拒复苏市的诱惑。他们蜂拥而至,为复苏市贡献了浩瀚如海的作品库。复苏市俨然成为了当代年轻人“精神世界”的代名词,一个人离开复苏市,就像身体失去了灵魂,变得索然无味。 二零二零年初,复苏市宣告举办一场自它成立以来最大的比赛活动。 这场比赛以“暴雨”为名,象征着严酷的选拔标准将如同暴雨一般,洗刷去所有平凡无奇的创造,最终留下其中独一无二的绝艳之作。 这次比赛征稿面向所有行业,不限内容和形式,只有“创造世界”这一个主题。夺冠的作品与其创作者,将得到复苏市所有的资源倾注。复苏市会以该作者的作品为蓝本,打造完整的ip产业链,让幻想降临现实,使他成为真正的“创世之神”。 诞生自世界各地的稿件像雪片一样飞来,有小说,有漫画,有音乐,有动画、影视、游戏作品。它们有的轻松明快,充满童趣的纯真;有的沉郁深刻,揭露出现实的黑暗。创作者们在这个百无禁忌的平台上尽情挥洒自己的才华,让思想之花绽放出惊人的光彩。 经过层层投票海选、专家组的评判,“暴雨”最终选出上百部最优秀的作品,连同作者们的简历一起,送到复苏市的创造人,比赛的最终裁决者面前。 “这里面,有能让你满意的人吗?”安穆辰问道。 苍行衣正在翻阅桌前的简历,厚厚一沓简历,几乎已经被他翻到头了。 他翻到倒数第二份简历,动作停了一下:“这个作者的作品,本身质量确实没什么好挑剔的,但完全是反映现实社会问题的内容,有点跑题。以这个作品为蓝本衍生出世界,和现在我们生活的世界有什么差别?算不上是创造性的突破。” 安穆辰:“漫画组第三名的那个呢?听评价说画功基础深厚,世界观也构建得很好,细节非常完善。” 苍行衣说:“去了解了一下,作者有人品瑕疵。据说年轻的时候曾经让发妻当助理给他无偿打工,成名之后就出轨了,网上对此有很多舆论。” 安穆辰惊讶道:“你居然还讲究这个?你需要的是他的画技,又不是打算跟他结婚。” 苍行衣:“优秀的创作者很多,不差这一个。” 他放下手里的简历,拿起最后一份。 安穆辰说:“这个人我听说过,笔名叫‘路遇一元’,画风比较轻松可爱,据说在复苏市论坛有很多粉丝。他简历上写的是擅长宏大世界观构造,敢于挑战新题材。要让他试试吗?” “口气挺大的。”苍行衣翻开简历后附带的作品集,“我现在听到‘擅长宏大世界观构造’这几个字就头疼,他们中很大一部分连一个小故事的来龙去脉都讲不清楚,还构造世界?” 片刻之后,他放下简历,嗤笑一声:“缝尸匠罢了。” 安穆辰:“‘缝尸匠’?” “将别人作品的一部分拆出来,改头换面,缝合一下,就说是自己的原创。你可以在他的作品集里看见很多其他作品的优秀影子……” 苍行衣说到这里,稍微停了一下。 他的视线不动声色地越过安穆辰身侧,偷窥了一眼落地窗上的倒映出的影子。 不见寒朝他露出一个冷笑。 “所有的简历都看完了,这么多创作者里,难道就没有一个能达到你要求的人吗?”安穆辰感到不可思议,“你想找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人?” 苍行衣说:“我的要求也不高……” “这还不高?苍行衣,你不能要求一个人十全十美!既拥有神乎其技、惊艳万众的才华,又拥有将之贯彻执行的能力和勇气,还要在个人道德上毫无瑕疵……太理想化了,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这么完美的人。” 苍行衣:“有,这种人是存在的。” 安穆辰:“我不相信,除非你找一个出来让我看看。” 苍行衣:“我见过。” 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办公室里的空气冷了下来。 “我仔细想了想,或许是我寻找的方向出了问题。”苍行衣叹了口气,将桌上散乱的简历推到一边,“通过这种商业竞赛机制选拔出来的作品,必然具备一定的商业性。无论是投票海选,还是评委团的审核,它们的评价的标准就是世俗且商业的。我们这样很难得到纯粹的艺术创作,真正的珍珠不一定能被大众欣赏,它们都埋没在人群的茫茫大海中了。” “我们可以考虑一下,在网络平台之外去寻找。那个人或许一直在坚持为自己创作,但是从来没有公开发表过自己的作品和声音……” “就算真的存在这个人,你要怎么找?”安穆辰质问他,“如果那个人真如你所说的,不顺从大流,不追求世俗的认可,也没有在任何公开平台上发表过作品,你怎么找得到他?” 苍行衣:“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并不缺乏时间和金钱,以及足够的耐心……” “就算你找到他了,你能用什么打动他?”安穆辰问,“你觉得你描述的那样一个人,他会在乎金钱,名声,社会资源,或者其他所有你能提供给他的东西吗?” 苍行衣怔住了。 是啊。 就算他找到了一个和十五岁时的不见寒一模一样的人,他能朝对方做什么呢? 如果那个人真是他理想中无坚不摧、无所不能的不见寒,即使没有他的帮助,也同样会一往无前,披荆斩棘,直至抵达理想的终点。 那样的不见寒,追求让所有人都能看见自己作品的名气吗?他需要鲜花、荣誉和浪潮般的掌声吗? 他真的会期待自己的作品被他人肆意改编,以并不出自他亲手创作的、不完美的姿态诞生面世吗? 不见寒的倒影低低嗤笑,对他轻声耳语。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成为一个合格的观众,安静地注视对方的成长,饱怀敬意地欣赏对方所创造的世界。除此之外…… 那个人和那个人所创造的世界,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 苍行衣怔怔望着面前堆积如山的简历和作品集,第一次意识到,不见寒所谓的“独一无二”,究竟是什么样的概念。 他曾经踏遍千山荒野,四处流离,聆听记载过成千上万的故事,那些传说中没留下过一丝他存在的踪迹。他如今位高权重,振臂一挥就有数之不尽的佳作送到他面前来,可翻遍千书万页,也找不出一段文字能和他相似,看不见一道背影能与他重叠。 那个被称为“不见寒”的人,早已在他旧日的记忆中淡化消失。此后人海茫茫,历经数十年、数百年的岁月,都不会再有一个奇迹出现。 不见寒已经死了。 “苍行衣,不是这些人都达不到你的要求,而是你心中已经有一个预设好的目标了。”安穆辰说,“你清晰地知道你想要找到的人是谁,他是特定的某一个人,你唯独在乎的那一个人,而不是任何一个足够优秀的、能够创作出精彩作品的创作者。告诉我他是谁,我帮你去把他找出来,好吗?” 苍行衣难堪地闭上双眼。 “找不到的。即使我告诉你,你也找不到他的。”他低声呢喃道,“因为他……” 适时响起的铃声打断了他们的争执。 苍行衣得以从令他窒息的质问中逃脱,拿起手机,竟然是苍择星的来电。 “稀客啊,苍择星女士。”他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和声音,“有什么事吗?” “有很重要的事情,”苍择星声音平静,听起来像极了一声叹息,“你现在立刻回家一趟,具体情况路上我再和你细说。” “你爸爸快不行了。” 第512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六 接到这个电话之后,苍行衣才知道,不渡平最近胸痛咳嗽得厉害,去医院一检查居然才诊断出了肺癌,晚期。 他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是荒谬。消息来得太突然了,他做梦都梦不到这么离奇的情节。 这都什么年代了,身体不舒服不会看病吗?怎么发展到了晚期,才检查出来? 等他得知不渡平人在老家之后,匆匆赶回去,面对眼前的情形,更是头痛欲裂。 “为什么不送他去京城看病?哪怕留在楚庭市住院,医疗条件也比县城里好吧。”苍行衣问姑姑不渡莲,“县城有条件治这个病吗?我说得难听一点,他留在这里就是……” “治这个病要花那么多钱,住院一天就是几千块,哪里烧得起哦?”不渡莲嗫嚅道,“你爸爸说反正也治不好,还不如省着点……” 苍行衣:“钱算什么问题,命都没了留着钱有什么用?” “你当了大老板,当然不缺钱了!哥哥家里还有嫂嫂和秋妹子,到时候留下她们孤儿寡母……” 苍行衣这才看见一旁怯生生的舒云,她牵着一个小女孩,不知所措地站在门边。 他记得舒云才比他大五岁,大学刚毕业就嫁给了不渡平,生了一个女儿。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名字叫不见秋,今年有五六岁了,一双眼睛又黑又大,正好奇地盯着他。 “医药费我来出,给他转院。”苍行衣说,在场所有亲戚没有一个人敢质疑他的决定,“现在就去办手续。” “等一等。”舒云叫住苍行衣。 苍行衣:“怎么了?” “原本是在楚庭市治的,楚庭市的医生说治不好了,才转回来的。” 舒云抬起头,对苍行衣说。她分明比苍行衣大几岁,模样神情看起来却比他还要稚气许多。即便对她来说,跟自己这个地位超然、气势非凡的继子说话,需要鼓起莫大的勇气,她还是克服了自己的尴尬和恐惧。 “这是你爸爸要求的!他说他不喜欢楚庭市,城里呆着始终没有老家舒服,最后一段日子了,想多在家里呆呆……我们都是尊重你爸爸的意愿。就算你真的想给他转院,也要当着他的面跟他说,等他点头了才行。” 苍行衣看着舒云,她甚至不敢双眼直视他,别着脸,用余光偷偷观察他的神色。不见秋躲在她身后,抓着她的衣角,时不时冒出头来偷看苍行衣一眼,在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时,又倏地缩回去舒云背后去。 不见秋看起来,性格倒是不太像她妈妈。 这个念头在苍行衣脑海中一闪而过,他没有细究,淡声说:“知道了,等我和他谈过再说吧。” 不渡平被安排在最好的病房里,房间不大,但还算干净。 苍行衣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见到他。他戴着呼吸机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削灰暗,呼吸微弱,身上连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睁开眼睛,看见病床前的苍行衣,忽然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见寒,见寒回来啦……” 苍行衣连忙上前扶住他的肩臂,让他躺下:“爸,你别动,好好躺着吧。有事我来做就行了。” 握在掌心里的手臂苍老枯槁,瘦骨嶙峋。他第一次感觉到,曾经强壮高大、让他无力反抗的男人,真的已经老了。 这么多年过去,心里的怨恨和愤怒已经被纷繁的世事磨平,对不渡平的记忆也逐渐淡去。再次见到不渡平,他只剩下一点若隐若现的复杂心绪。 面前这个苍老的男人虚弱又陌生,已经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他当年为了向不渡平证明自己所挣来的金钱、名望、社会地位,如今早已让不渡平望尘莫及。可正因为距离太大,差距太过遥远了,他连一丝对比之心都生不出来。要让他拿自己去和不渡平比较,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这种行为可笑。 然而这一切在生死大关面前,都显得无足轻重。 他所习得的社会常识,他对这个世俗的理解和认知,需要他、也会帮助他扮演一个完美的孝子。 “爸你别担心,这种病现在已经不是绝症了。”他露出忧虑中强打精神的微笑,使用得体的言辞,说出一个不计前嫌的孝顺长子应该说的台词,“现在针对这种病,国外已经研究出更先进的技术了,只要配合治疗……” “算啦见寒,爸爸老了,折腾不动啦。”不渡平打断了他的话,“国外太远了,来回奔波,指不定这把老骨头就折在路上了……” 苍行衣说:“不舒服怎么不早点去医院检查?早点告诉我也好,我好回来照顾你……” “你现在开了大公司,当了大老板,每天都很忙,爸爸怎么好意思打扰你?”不渡平摇头道,“唉,太还是不服输,总觉得哪里不舒服,熬一熬能挺过去,谁知道这回是真的老了……” 苍行衣:“爸,别这么说,在国外,好多人五十岁还算是壮年呢。就算不去出国,去楚庭治也总好一些吧?楚庭市的医疗条件比县城里好多了,也能少受点罪。” 不渡平朝苍行衣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些。苍行衣凑近了点,只听他说:“你知道现在人死在医院,都必须要火葬不?” 苍行衣:“这不是当然的?” “所以我才要回来。”不渡平低声对他说,“咱们老家的人,死也要死在自家田地里。被烧成一把回,不能回到故乡,死了都不得安生。” “落叶要归根啊。” 苍行衣:“……” 他放弃了劝说不渡平转院回楚庭,妥协道:“我去联系人,把医生请到这里来给你看吧。” 不渡平:“算了,那得花多少钱啊!我这条命多吊着一天就是多烧一天的钱,还有那些药和医疗器械……” “钱的事你就别管了。爸,我给你削个梨吧。” 苍行衣从床头柜上拿来水果刀和梨子,缓缓转动削皮。 不渡平乐得合不拢嘴:“真没想到,还有一天能吃上我当了大老板的儿子亲手给我削的梨,祖上有光啊……” “对了见寒,你现在还画画吗?” 卡在果皮和果肉之间转动的小刀顿了顿。 苍行衣轻声说:“爸,你还是叫我‘行衣’吧。” 不渡平怔了一下,讪笑道:“你还是没有原谅爸爸吗?” “不是的,爸,离那会儿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苍行衣垂下眼,目光落在手中的梨子上,“小时候的事,我早就不介意了。” 这是骗你的。 即使我如今能够和颜悦色地面对你,我因曾经遭遇的一切放弃了什么、失去了什么,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只是‘苍行衣’这个名字,我用了很久,已经习惯了。” 正如我已经习惯这样带着假笑,遵守世人对“道德”的规则和对“孝子”的定义,对你说出虚伪的谅解一样。 “你用‘不见寒’这个名字叫我,”苍行衣微笑着,将削得整洁干净的果肉削成片,递给不渡平,“我会反应不过来的。” 别再用那个名字称呼我了,我不配。 “所以,叫我‘苍行衣’吧。” 在我心中,能用得起“不见寒”这个名字的人…… “这是我现在的名字。” 他已经死了。 第513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七 老家有着许多苍行衣难以理解的奇怪风俗,以及让他无可奈何的固执。 不渡平坚决不肯转院去其他城市接受更好的治疗,苍行衣只能把医生请到县城来,连带所有药物和医疗器械一应准备齐全,送到县城最好的医院里来。 即便如此,不渡平的情况还是不容乐观。 他的病情发现得太晚,病灶根深,难以治愈。就算是最好的医生、最昂贵的药物、顶尖的医疗手段,也不敢保证能将他从鬼门关抢救回来。他的身体每况愈下,逐渐变得虚弱。 最终,在某天苍行衣忙于远程处理公司会议、无暇关照不渡平病情的时候,亲人们悄无声息地将不渡平接出了医院,送回乡下老家。 苍行衣得知此事时,多年的修养差点破功。 乡下条件艰苦,不仅进出村庄的山路狭窄坎坷,居住环境还极度简陋,没有自来水、电力不稳定,甚至没有像样的厕所。在他看来,这些人把不渡平送回去,简直就和放弃治疗、选择等死没什么两样了。 最让他感到无力的,是连不渡平本人,都极力支持这个决定。 叶落归根,就算是死也要在自己家里的床上咽气。 这是他们口径一致的诉求。 除此之外,老家的亲人还固执地拒绝请医生和护工前来照料,据说是外人进出会破坏祖宅什么风水格局,影响后世福泽。 苍行衣试图说服他们,可他们根本不是能用利弊和道理能讲通的。他们的顽固和愚昧程度令他难以想象,比他在商场上那些最狡诈诡变的敌人还要难缠。 假如他态度表现得强硬一些,他们明面上大闹撒泼,说他是城里人不懂规矩;背地里想方设法破坏那些价值不菲的医疗设备,觉得这样就能将请来的人赶走。 他们像一群上个世纪残留的遗迹,驻扎在蛮荒时代止步不前的原始人。纵使苍行衣在外面的文明世界里富可敌国,有滔天权势,对他们也毫无用武之地。 他毕竟不能真的朝他们采取什么强制手段。他们在他面前,就像是挡在车轮下的玻璃渣。他压迫得稍微用力一点,就会划伤自己的手,而他们则要哭叫着破碎了。 苍行衣心力交瘁又无可奈何。他忍不住想起他小时候和不渡平明争暗斗,藏着掖着想尽方法都要画画,不知道不渡平当时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受。或许他出生在这样的地方是有道理的,真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万般无奈之下,苍行衣只能步步妥协,和两个姑姑轮值,看护依靠氧气瓶勉强存活的不渡平。所有人都熬得精疲力尽。 不知何时降临的死亡像阴影,沉沉笼罩在众人头顶,充斥着消毒水味和压抑哭声的空气也实在太过压抑,令人头昏脑涨。苍行衣终于明白了“久病床前无孝子”这句俗语的来由,感觉这段时间在病床前看护病人的经历,比他参加的任何一场会议、做出的任何一次决策,都更加令他疲惫。 他好不容易等到一丝休息的缝隙,来到屋外的小院中透气。舒云正带着不见秋在院子里画画,母女而二人坐在桂花树下,安宁祥和,自成一片天地。 病重和死亡的沉重,家人的彼此争执和疲惫,丝毫没有影响到对这件事全无概念的孩子。不见秋只觉得爸爸躺在床上不陪她玩,她一直待在屋子里很无聊。 苍行衣见她一板一眼地在画纸上涂鸦,觉得有趣,问舒云:“她喜欢画画?” 舒云连忙回答:“是啊,可喜欢了,一有空就画画。” 苍行衣:“我爸竟然让她画画?不怕影响学习么?” 舒云说:“没有,他经常夸她,说她画得可好了,还给她报了班,每周末都送去少年宫上画画课。他还总说你们兄妹俩一个样,都喜欢画画呢。” 苍行衣愣了一下。 他心想,难不成不渡平家还真有什么神秘的艺术基因,一个接着一个出画画天才? 走到不见秋背后,才看见她完全是乱涂一气,画纸上只有造型抽象到令人摸不着头脑的简笔画。 苍行衣:“……” 舒云在不见秋身边蹲下来,对她说:“见秋,哥哥来了,跟哥哥打声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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