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数迷梦蝶。 它们沿着骨鱼群遨游的轨迹翩飞,混迹在鱼群中。每一只和骨鱼交撞的迷梦蝶,都将它们带入虚实难辨的幻境中,从此自众人的视野中消失。 蜂拥而上的迷梦蝶裹挟着裴尧,为他开辟出一条毫无阻碍的前路。裴尧冲破白骨鱼群,来到纸人面前,一拳从上至下,狠狠砸在纸人头顶! 轰——! 刚刚粘合成型的纸人,被这一拳砸塌了半边头颅,整个躯体倒飞出去。 出拳的同时,裴尧也发动了的权能,将柳弗离的权能掠走。现在倒在地上的,只是一具不能替死的脆弱纸人了。 裴尧的拳头高高扬起,抬到最高处,忽然僵在那里。 纸人捧着自己凹陷的头颅,手僵硬地搓揉,竟然在平坦的面孔上捏出了五官的雏形。那张脸太过抽象,一般人甚至不一定能看出来那是一张人脸,可是莫名地,裴尧从这张脸上,看出了一丝极似何冬堂的神韵。 “裴尧……”纸人发出了属于何冬堂的声音,“你真的要杀我吗?” 不见寒的声音也从身后传来:“裴尧,你在做什么?” 就这会儿僵持的短暂功夫,纸人脸上的五官越变越生动了。 它不像是纸做的,反倒像是蜡,或者某种可塑性极强的材质,在脸上缓缓变化。一张跟何冬堂完全一样的脸浮现出来,表情凄切仓惶,凝视着裴尧。 “我为了救你才死的,你现在要杀我吗?!”她的眼眶里竟然流出了泪水——虽然是漆黑的墨汁,在她脸颊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黑痕,“你不是说好绝对不杀人,要带领所有人走向和平幸福的胜利吗?” 裴尧的嘴唇艰难地动了一下:“我……” “是你变了?你觉得和你处于不同立场的那些人,他们的性命都无所谓了是吗?”纸人何冬堂质问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是权柄的持有者,你拥有的还是号称全乐园力量最强大的权柄……可是我呢,还有那么多和我一样的其他人呢?” “所有的力量都被攥在你手里,你掌握着对普通人的生杀大权,你当然不害怕了!但我们这些普通人,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怕你们这些权柄持有者联合起来压迫我们,怕你们随手碾死我们就像碾碎一颗尘埃,怕你们中有一个人成功拼合奇迹权柄,我们全都在一瞬间被抹杀!” “没有和你对等的力量,你让我怎么和你和平相处,怎么平等地对待你?!” 裴尧一阵晃神,身后传来不见寒的厉喝:“别听她的鬼话。何冬堂已经死了,她是柳弗离用纸人变幻出来迷惑你的!” 何冬堂执着地盯着裴尧,继续质问他:“就算你当眼前这个我是假的,可当总有一天,你手持亡灵权柄,亲自复活了你想象中应该是‘真正’的何冬堂,你要怎么对待她?” “她也是普通人,如果她也像我这样害怕你,你也要放弃她,自欺欺人说何冬堂已经死了,她也是假的吗?!” 裴尧僵持在空中的拳头紧了又松,松开又攥紧。 良久,他忽然惨笑一声。 “俞尉施说得对。凡有所获得,必要付出代价……”他喃喃自语,仿佛在试图说服自己,“我就不应该后悔,不应该侥幸,不该认为任何失去的东西是能被挽回的……” “对不起,没能救下你。” 最后一拳,终于轻飘飘地落下了。 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也没有任何惊天地泣鬼神的恐怖动静,它平淡、直白、悄无声息,像一记轻柔的抚摸一样,落在纸人的头顶。 可纸人被这一记坚实的拳头所触及的地方,都如同碰上石头的豆腐一样,毫无抵抗之力,分崩离析。被剥夺了权能的柳弗离终于无法再通过替死复生,纸人的残骸彻底在裴尧脚下破碎。 腐烂的触手蜷缩回深海,飞翔的骨鱼从空中坠落,蠕动的纸屑被狂风吹散。 裴尧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苍白的光芒从纸屑中升起,在残骸的簇拥中,凝聚回权柄碎片的模样。 已死之人,终于回归为冰冷的尸体。 第514章 剧本二三·风暴鸣凰·一 风渐渐停了。 水幕随着风暴的停息落下,远处的海面和浓雾逐渐展露出来。被甲壳类海洋生物爬满的礁石,宛如远古巨兽苍白的牙,刺破海面,环伺白海贝岛四周。 裴尧视线模糊,头脑眩晕。当他发现风停的时候,四周已经是一片寂静了。只剩下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胸前里滚烫地回响。 一声一声,宛如呼啸的潮涨。 充斥着颠倒与重影的视野中,他看见一个长袍阔袖的熟悉身影,在逐渐朝他走近。 “荀千秋?”他喃喃叫出对方的名字,“结束了吗?白海贝节的风暴祭祀……已经结束了,对吧?” 他环顾四周,白海贝岛上堆砌的尸体、仍在不断坠落的残骨,让他的眩晕感越发剧烈。 “抱歉,把你的节日弄成了这个样子……” 荀千秋走到了裴尧面前。 出乎裴尧意料,荀千秋没有表现出任何愤怒或者悲哀的情绪。他神色淡然,平静得像没看见自己被屠戮一空的领地。 “不,裴尧。”荀千秋朝裴尧露出了宽宥的微笑,“我应该感谢你。” 裴尧两眼发愣:“……?” 荀千秋朝裴尧伸出手,似乎想轻拍他的肩头。眼看他手掌将要落在裴尧身上,银白色蛇尾横扫而来,卷住裴尧的脚踝,连同无主的尸鬼碎片一起,强行卷走! 同一时间,强劲的狂风迎面扑来。刚才所有的沉寂,仿佛就是为了酝酿这一瞬间的爆发,强风以近横扫一切的凶悍气势,将岛上残留的一切统统掀飞出去! 裴尧被不见寒的蛇尾拖拽开,在地上拖行了几米。所幸异种权柄赋予了他强健的身躯,他竟然没受重伤,仅仅是脸颊和手肘被擦伤少许。 烈风连他带着蛇尾一同掀起,抬头的一瞬间,一抹彩光从他余光中掠过——尸鬼的权柄碎片,在狂烈的风暴中被吹飞了。 不见寒正卷着他的腿往回拽,忽然感觉尾尖一空,裴尧竟然在挣扎。他的蛇鳞太过光滑,无法将人缠实,而裴尧的举动又来得太突然,用力一挣,便摆脱他的蛇尾,顺风飞了出去。 “这小子不要命了?” 不见寒还得顾着苍行衣,已经管不上裴尧想做什么了,任由他被风吹下白海贝岛的悬崖。苍行衣放弃了复刻来的尸鬼权能,转而复刻了面前的灾厄,狂风回涌倒灌,堪堪将面前的风暴抵消。 “真警觉……不愧是星月权柄的持有者。”荀千秋对着不见寒,欣然感慨道。 “刚才没收拾你,只是在对付柳弗离,没能空出手来。”不见寒说,“区区一个节日表演性的风暴召唤,能占用灾厄权柄多少功夫?更何况何冬堂,珠姨、老渔翁都是你岛上的人,我不相信你完全没察觉到白海贝岛被入侵的情况……柳弗离都快把你的人杀光了,你还对此无动于衷,可见你根本不在乎岛民们的死活。你到底想干什么?” 荀千秋摇头:“话可不能这么说。我绝无轻视他们性命的意思,只是他们的生命,应当有用处更大的地方。” 不见寒:“更大的用处?是拿来掩人耳目,诱使我们和柳弗离两败俱伤之后,让你捡漏掉落的权柄碎片的诱饵吗?” “为了权柄碎片?不,一两枚权柄碎片,我并不放在眼里。要是我真正在乎权柄碎片,刚才就直接出手,把尸鬼碎片抢了多好?”荀千秋笑道,“我只是听从了神的召唤,回应他的谕旨……你听!” 他向海幕张开双臂,闭上双眼,专注地侧耳倾听。 “听见了吗?这潮涨潮落的声音,就是灾厄的低喃。”他露出陶醉其中的神情,“来到白海贝岛上这些年,我学会了一个道理——只有灾厄,才是生命的终极希望。” “斗争和压迫是人类的天性,只要人活着,就会被贪婪驱使,去伤害和抢掠别人。团结、和平与爱,也同样是人类根植在灵魂深处的向往,可是它们很宝贵,轻易不会现身。它像深潜在海底的宝珠,只有当所有人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面临一个集结所有人全部力量都无法抗衡的灾难时,才会徐徐浮出水面。” “因此,单调安逸的环境只会滋生腐败与战乱,唯有灾厄才能给我们带来和平。这些年来,我听从神祇的教诲,将这个信念传递给白海贝岛上的岛民,用灾厄告诫他们要珍惜眼前的和平……实事证明我是对的。你们到来时,看见了这座岛有多美,不是吗?” 不见寒冷冰冰道:“不知所云。” 荀千秋:“没关系,我并不期待这三两句话就能说服你们。毕竟你们未曾经历过我所经历的一切,不理解我的信念,也是正常的。但我会身体力行地证明给你们看,用结果告诉你们我是对的,我信奉的神祇从未出错过。” 不见寒:“白海贝岛现支离破碎,所有的岛民都已经死光了。你现在再来空口谈和平,还有什么用?这到底是谁的和平,你又打算和平给谁看呢?” “面对灾厄人会受伤流血,会濒死垂危,这都很正常。和平当然也不是毫无代价,是需要有人为此牺牲的。”荀千秋回答道,“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更大的和平——你们肯定知道这个乐园里,最大的纷争与和平是什么吧?” 答案几乎是立刻,浮现在不见寒脑海中。 “——是奇迹权柄的归属。” 荀千秋高抬起手,海浪应和而动。层层浪花翻滚掀涌,簇拥向他所指的方向,将彩色的荧光鱼群驱赶、聚集向那里。 散发着莹莹蓝光的鱼群旋转环游,簇拥成含苞待放的蓝玫瑰,而其他七彩的游鱼则在海面上飞窜,宛如钻石棱角上七彩的流光。整片愿光海变成了高悬在他们头顶上的、巨大的奇迹权柄的模型,光彩璀璨,瑰丽无匹。 “只要奇迹权柄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斗争和掠夺就会一直持续。因此,我需要一场灾厄,一场巨大到足以让所有人受到生命威胁的灾厄。这场灾厄会让所有人意识到,我们的争斗在灾厄面前是如此渺小,灾厄会无论贫穷富裕、无论老少男女地平等地降临在我们头上,并将我们的一切摧毁。” “因此,所有人必须放下成见与隔阂,全身心地彼此信赖,将未来交托到一个值得信任的人手中。大家的牺牲将成为他带来和平的前奏,他会手持奇迹权柄,与灾厄持之以恒地相抗,并为我们带来最终的胜利。” 不见寒神色古怪:“你该不会想说,那个人就是你吧?” “我?不,我怎么可能做得到。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是那个真正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人的马前卒,他的追随者和使徒而已。”荀千秋摇头道,“我布置这一切,将柳弗离引到这座岛上来,和你们互相残杀,就是为了让你们用杀戮为这场风暴献上足够的祭品……” “我在这座岛上等待得够久了。今天就是最好的日子,我终于可以离开这里,去追寻真正的灾厄之主了!” 他神情狂热,振袖扬臂,向汹涌的海幕大吼。 “来考验我吧!我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属于我的灾厄降临!” 作者有话说: 不见寒:又疯了一个。 第515章 剧本二三·风暴鸣凰·二 被暴风掀飞出去的裴尧,和破碎的礁石一起,从边缘坠下白海贝岛。 他一落下,半空中的风忽然狂乱起来,似乎有两股气流在彼此对冲,使他被抛起来又坠下去。他在盘旋的气流中艰难地维持平衡,同时努力撑开眼皮四处张望。终于,在一次和尸鬼权柄擦肩而过的机会中,他奋力伸手,抓住了它。 这时,风终于停了。 失重感袭来,五脏六腑都几乎破腹而出。他和在风中一起乱舞的嶙峋石块同时下坠,短暂的失神之后,他反应过来,立刻扭动腰身,凌空踏在离他最近的礁石上。 礁石崩裂,坠入远空。反作用力将他送向岛屿的方向,他叼住尸鬼权柄,双手长出利爪,紧紧抠入岩石缝中,免于跌落。 全身肌肉骨骼相配合,他终于沿着陡峭的石壁,爬回到岛面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见了荀千秋和不见寒的对话。 “面对灾厄人会受伤流血,会濒死垂危,这都很正常……他们的牺牲,是为了更大的和平……” “灾厄会无论贫穷富裕、无论老少男女地平等地降临在我们头上……” “我已经准备好了,迎接属于我的灾厄降临!” 声音落下,平息的狂风再次掀起。 瀚海涌动,在白海贝岛上空,形成巨大的、黑洞般的涡流,仿佛能够吞噬一切。 权柄碎片No.07天灾的权能,。 足够数量的牺牲者献祭,将可以换来等价的天灾。这项权能的发动时间较长,但一经发动,就会带来一场大规模的、毁灭性的灾难。 不见寒忍不住吐槽了一句:“我的奇迹权柄是有毒吗,怎么沾一个疯一个?” “阿寒……情况好像不太对劲。”苍行衣指着涡流的中心说,“你看那里。”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见寒看见愿光海上所有的星光,都朝着漩涡中心聚集过去。它们在漩涡中央凝聚出一个金色的光点,一开始只是忽明忽暗地闪烁,逐渐明亮起来之后,一束天光倏然穿过海漩,照耀在残破不堪的岛屿上。 漩涡中央仿佛出现了一个通往异界的空洞,金辉熠熠,璀璨夺目。 透过这个金色的洞口,隐约能看见漩涡另外一头连接的景象。紫金色的云霞遍布天际,熊熊燃烧,照遍苍茫无际的琉璃沙海。风化的古老建筑被沙暴掩埋,在昏黄日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子般的光泽。 “第一纪元,黄昏的遗迹?”不见寒立刻认出了这无比熟悉的场景。 不得不说,这荀千秋真是个人才。 乐园从第一纪元步入第二纪元,发生的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就是太阳破碎,散落成了愿光海上的星光。荀千秋用灾祸祭典召唤来风暴,在海面形成巨大的漩涡,巨大的吸引力将破碎散落的愿光集中在一起,竟然重新凝聚成了旧日的太阳。 倘若他想离开第二纪元,去追随他口中那位所谓的“灾厄之主”,这的确是最好的路径。 看来在白海贝岛上的这几十年,他没有白过,乐园和奇迹权柄的规则被他吃得很透。 “要让他走吗?”苍行衣低声问不见寒。 荀千秋一心只关注这个离开白海贝岛的契机,并没有对他们表现出很强、很明确的攻击性。虽然白海贝岛上岛民尽死,可那说到底,也是荀千秋自己麾下的人,他们似乎并无干涉的立场。 与柳弗离一战,他们消耗甚大,否则不见寒刚才也不至于连一个被风掀飞的裴尧都捞不回来。和刚收获了献祭正力量鼎盛、同时还身处主场的荀千秋相比,他们虽不至于沦入弱势,但硬拼起来,肯定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正当不见寒迟疑之际,一道身影宛如旋风,从他身旁擦过。 裴尧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横穿狂风,直奔荀千秋而去。刚才经历的生死危机激发了权能的潜力,现在他的力量之强大,数倍于荀千秋。 他朝着风暴之眼中心的荀千秋嘶吼一声,提拳便砸。拳风与拦路的风墙相交,竟然生生从狂风中砸出一条真空的前路来! 强大的反作用力在他拳头上发作,鲜血迸溅,皮开肉绽,露出森森白骨。可他恍如对自己的伤势全然不知,一味向前冲,转眼便杀到荀千秋跟前。 细看他的手背处,居然露出一点流彩的微光。他竟将尸鬼权柄硬插进自己掌心的血肉里,以换取尸鬼无痛无觉、只知战斗的身体。 裴尧今天的举动,已经几次在不见寒的意料之外,这种反常让他产生了一丝事态失去控制的不安感。 但此时机不可失。 既然裴尧主动对荀千秋出手了,他也没有再袖手旁观的理由。 霜傲天手中那枚海妖权柄迟早会取回来。假如此时他们能击败荀千秋,得到灾厄权柄,很快就可以给苍行衣拼合成完整的创世神序列。 不见寒立刻做出决定:“留下他。” 他就不信,他们三个人还打不过荀千秋一个。 时间银色的齿轮开始旋转。海面巨大的涡流停滞了一瞬间,俄尔逆向倒流。凝聚成太阳的星光再次洒向大海,跳跃四散。漩涡中间的太阳越来越小,中间照映出的第一纪元的风景几乎消失不见。 荀千秋哪想得到,一向能和平解决问题绝不使用暴力的裴尧怎么会突然动手,一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不见寒又怎么突然对面前的麻烦产生了兴趣。眼看通往第一纪元的路径逐渐消失,他又惊又怒,胜券在握的笑容从脸上彻底消失。 裴尧的拳头近在眼前,他操纵狂风使身体变得轻盈,乘势闪躲,才勉强躲开正面一击。但强劲的拳风仍然从他脸侧扫过,在他脸上留下一片火辣辣的红痕。 “我本来没想打,”荀千秋低吼,“是你们逼我动手的!” 他双手交错,挡在身前,一蓬暗绿色的浓雾从他祭司袍的袖口中喷发出来。浓雾遮蔽了视线,裴尧生怕就此失去他的踪迹,闯入浓雾中,却在烟雾入肺的瞬间喉头一痒,剧烈地咳喘起来。 权柄碎片No.08瘟疫的权能,毒瘴。 灾厄权柄由天灾、瘟疫两个碎片拼合而成,天灾司掌风暴、海啸、火山喷发这些自然灾害,瘟疫则控制诸如毒瘴、疫病、酸雨之类的人祸。 病菌随着浓郁的毒雾进入体内,裴尧很快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发软不受控制。他剧烈地咳嗽,喉头一股腥味,胸口在震动中泛起剧痛。片刻之后,他“哇”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脓液。 他的身体被菌丝飞快地侵蚀,肌肉和血管溶解溃烂,身体表面滋生出灰灰绿绿的霉斑。 瓦解身体健康的瘟疫权柄,简直是以肉身强悍为傲的红皇帝权柄的天敌。 裴尧身后,纵使苍行衣已经掀起狂风驱散毒雾,带有疫病的毒瘴仍然弥漫到了他们这一边。就连裴尧都难以支撑,不见寒和苍行衣就更不用说了,仅仅是嗅到一缕逃逸的毒雾,苍行衣已经开始了发烧和呛咳。 “得想个办法控制住他……” 不见寒微微眯起眼。 他忽然伸手,捏住一丝飘到面前的毒雾。本应没有实体的毒雾,竟然被他捏住,停留在指尖,继而变幻出一个具体的形状。 它生出轻柔的双翼,微微扇动,像从迷雾中穿梭而出的蝴蝶。沿着这缕毒雾回溯,无数蝶影从雾气中振翅而起,反扑向荀千秋。 这是女巫权柄制造的幻觉。 但荀千秋从未和这种幻境型的权柄交手过,一时间错愕不已,真以为不见寒有什么特殊的手段能控制住自己的权柄——不见寒杀穿复苏市的疯狂作为以及乐园创造者的天才形象深入人心,如果是他的话,能越过权柄控制权能,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正是输在自己的“以为”二字上。 女巫权柄虚实交错,当他这样认为的时候,幻觉于他而言,就会变成现实。 他猝不及防,吸入了一大口自己制造的毒雾,当即感到头晕目眩。从喉咙到肺叶,一整片胸口都火辣辣地燃烧起来。 眼前阵阵发黑,海心深处的最后一缕金光,似乎湮灭了。 可漩涡仍未停息。滂沱的海幕如暴雨般落下,沉重而冰冷,将荀千秋淹没在暗寂无光的梦境中。 第515章 剧本二三·风暴鸣凰·三 荀千秋醒来时浑浑噩噩,发现自己被挂在一处礁石上。 头眩晕得很,起初他以为是自己被倒挂着的缘故。等了许久,直到海水漫上他背脊,他才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头顶是海面,脚下反而是天空? 他一个激灵清醒了,抱紧身边的礁石,发出惨烈的大叫声。惨叫吸引了在周围劳作的当地人,一个身手敏捷的小姑娘飞快地攀爬礁石,蹿到他身边去,严肃地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荀千秋望着脚下无底的漆黑天空,就觉得两腿发软。在这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小姑娘的搀扶下,才颤颤巍巍地扶着礁石,从上面爬下来。 虽然自带系统翻译,可他的语言习惯与乐园当地人还是有很大的不同。他和这个小姑娘一起躲在礁石洞窟里手舞足蹈、鸡同鸭讲地比划了半晌,才逐渐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总而言之,他现在弄清楚了自己的处境。虽然感觉自己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情——有可能是在海里的时候泡坏了脑子——但是他还隐约记得,自己出海,是为了陪裴尧寻找新的起死回生之法。 他们在出航的中途遭遇了风暴,自己的身份卡和道具都消耗殆尽了。如今漂流到这座岛上,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白板。 小姑娘的名字叫小珠,是岛上的住民。她说这座岛名叫“白磲岛”,受到十二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庇佑。所有人都是聆听长老们的教诲长大的,发自内心地尊崇并拥戴他们。 “听说白磲岛已经几十年没来过外乡人啦。”小珠带着荀千秋走向珊瑚塔楼,一蹦一跳,语气欢欣,“我带你去见长老们!虽然你是外乡人,但只要你遵守岛上的规矩,长老们也会庇佑你的。” 他们登上珊瑚塔楼,小珠听从塔楼守卫的吩咐,让荀千秋独自进入顶楼的长老厅中。荀千秋在黑暗中前行,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处回响。 大厅四面,燃烧着十二支鲸脂蜡烛,每一圈烛光都只映亮一尊镶嵌珊瑚和珍珠的宝座。最璀璨夺目的,要数正对厅门的首座,顶端竟然镶嵌着一枚封存了两片蓝玫瑰花瓣的钻片——用奇迹权柄的碎片来装饰宝座,这是何等的奢侈! 荀千秋不敢置信,看得入了迷。守卫忽然一声暴喝:“竟敢直视长老,大不敬!” 声音落下的同时,他感到自己膝弯一痛,仿佛被什么东西砸中了,扑咚一声跪倒在地,磕得双膝生疼。 四周传来窃窃私语声,似乎在谴责这外乡人没有教养、不知尊卑的行径。 荀千秋不敢再抬头肆意打量,只能用余光去窥视这高高在上的十二长老。 他看见十二个佝偻的身影,笼罩在宽大华贵的长袍中,像十二个被支起来的破麻袋。兜帽的阴影下露出几缕稀疏的白发,一股属于行将就木的老年人的、陈旧腐烂的气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油腻腥臭,令人作呕。 荀千秋暗想,这可不像小珠口中“德高望重”的模样。 “算啦,外乡人……外乡人都是这样不懂规矩的。”长老们一番讨论之后,最终还是由坐在中央上首的大长老淡淡总结道,“且看他要不要留下。倘若不留下,便扔到海里去,由他自生自灭。若是留下,就要听话,守好岛上的规矩。” 荀千秋当然是选择留下的。 愿光海无边无际,天知道他被扔进海里还能活多久,能不能漂流到下一次上岸。再说了,偌大一个权柄碎片正在这里呢,不想点办法把它弄到手,不就浪费了这大好的机会吗? 被守卫带出长老厅的时候,荀千秋恋恋不舍,又抓紧机会,回头看了一眼那枚高悬在所有人头顶的权柄碎片。 权柄碎片的彩光照进眼底的一瞬间,他仿佛听见潮水涨落声,有人在轻笑。 他一怔,便又听见那道声音对他低声耳语:“你是被选中的人,我们未来还会再见面的。” 这一瞬间的晃神,让他又吃了塔楼守卫一击重击。可他顾不上疼,只感到困惑和诧异。 刚才那句话是权柄碎片说的吗,难道权柄成精了?还是说权柄碎片有灵智,也会自己挑选主人? 他怀着满心不解,离开了珊瑚塔楼。 小珠在塔楼底下迎接他,见他决定留下来,自然是高兴万分。她带他来到岛岸边的小屋,替他安置新居,并向他介绍白磲岛上的生活。 “地位越尊贵的人越住在岛中央,像我们这样年纪小的人,就住在岛边缘。”小珠一边帮荀千秋堆砌蚝壳墙,一边擦汗,“风大的时候比较容易遭灾,所以房子都要用这种蚝壳和沙子一层层垒起来,不容易被吹倒。不过没事,我们还年轻,能吃苦嘛……等你将来年纪大了,有了自己的孩子,就可以往里搬一圈住啦。” 荀千秋:“等等,为什么年纪大了就可以往里圈搬?这中间有什么必然联系……” 还没等他问清楚,房门忽然被人踹开,不速之客兀然造访。 “你就是新来的外乡人?”破门而入的中年男人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荀千秋,“我们这个不养吃白饭的小孩,不管你从前在别的地方过的是什么日子,来了白磲岛,就要遵守白磲岛的规矩。” 荀千秋还发着愣,小珠在身后用手肘疯狂捅他:“应声,赶紧应声!” 荀千秋连忙答应:“哦、哦……好,我知道了。” “反应这么慢,一点都不懂事!看在你是外乡人的份上,第一次不算你的,下回就要教育你了。”中年男人脸色不快,“我是你们的监工,从现在开始,每天退潮的时候你就要准备好东西,和其他小孩一起下海,去采珠。一天要采一斛,把称珠螺装满,我会盯着你,一颗也别想少!” 他将一个巨大的螺壳放在地上,那螺口大得,几乎够让荀千秋把头伸进去。 荀千秋目瞪口呆:“这么多,怎么可能采得完……” 小珠扑上来捂住他的嘴,可为时已晚。监工听见他质疑,脸色大变,手中骨杖甩出破风之声,狠狠抽在荀千秋小腿上! “啊!” 荀千秋惨叫一声,腿上出现一道血痕,险些站立不稳。他甚至怀疑监工再用力一点,能把他的腿打骨折。 “大人说话听就是了,让你多嘴了吗?还敢问,还敢犟!”中年男人怒气冲冲,“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总之明天涨潮的时候我没看见一斛满珠,还有你好看的!” 警告完荀千秋,他趾高气昂地出门了。 荀千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简直不敢置信,捂着自己受伤的小腿问小珠:“他怎么这么不讲道理?” 小珠茫然地问:“大人们讲的,不就是道理吗?” 荀千秋:“不!我的意思是说,明明做不到的事情,为什么硬要要求我们……” 小珠笃定道:“做不到,是因为不够努力!只要你足够努力,哪有事情是做不到的呢?凡事遇到问题,要先反思一下自己。” 荀千秋连连摇头:“只要努力什么都能做到,怎么可能?世上有很多事情,是再怎么努力都做不到的。” 小珠说:“那你就去死吧。” 荀千秋:“啊?” 他呆呆地看着小珠,简直不敢相信,刚刚那句话是从这个瘦小友好的女孩口中说出的。 “人活着肯定要有意义和价值。连大人吩咐你的事情,你都做不到,你活着还有什么用呢?”小珠睁大了双眼,定定望着荀千秋,“如果你的生命不被需要,没有存在的价值和意义,没有任何用处,那你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为什么不去死?” 荀千秋被她那双目光单纯的眼睛看着,一时间竟然失语。 在这双清澈见底的眼眸中,他重新认识了这座岛屿。 白磲岛,一座拥有着悠久历史、以白海磲为图腾岛屿。这里阶级森严,长幼有序。人皆以长寿为尊,年长者对年幼者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利。 岛上所有年幼之人,存在的意义,就是被年长者驱驰,为他们提供他们所需要的价值——这种近乎奴役的训导,将会持续到他们长大,成为新一届的年长者为止。 第517章 剧本二三·风暴鸣凰·四 采珠,需要采珠人腰拴一根长绳,潜泳到深逾百米的海底,用凿子将珠贝从岩石上取下,带回珠船上。 这过程当中会出现很多危险,大风急浪会将水中的采珠人卷走,海草暗礁会缠住牵系他们生命的绳子,巡游觅食的鲨鱼会突然袭击,上浮太快会因为体内外压强不一导致血管破裂、口鼻溢血。而在出水的一瞬间,若是没有注意到重力的改变,更是会直接坠入远空,死无全尸。 但是比起其他岛民所负责的远航探索、狩猎而言,这已经是较为轻松的工作。如果不是因为荀千秋是外乡人,是不可能分配给他的。 荀千秋所在的这一支采珠小队,有十来个孩子,被中年监工带领着,放船到远离白磲岛的海域去采集。 荀千秋一开始诧异于白磲岛民怎么能在水中潜游那么长时间,直到他发现他们耳后隐藏的没有退化的腮,原来这座岛上的居民是某一种鲛人的陆上分支,个个都是游泳健将。 他没有这种特异功能,只能花了几天时间学会用鱼鳔做成气囊,储存潜游所需要的空气,以供自己长时间地深潜。这几天当然没能采到足够数量的珍珠,监工将他踢进冰冷的海水里,直到他泡得皮肤发白为止;又用细长的鞭子抽打他,力度刚好控制在鞭痕火辣辣地疼,却不至于破皮感染的程度。 珍珠数量差得太远的时候,小珠会悄悄将自己的珍珠匀一些给他,和他一起分担惩罚。 这很快引起了其他人的不满。 阿海是这艘船上倒数第二小的孩子,只比小珠大一岁。在荀千秋来之前,小珠采到的珍珠都是先上贡给他和其他更大的孩子,剩下的部分才留给自己的。可是荀千秋一来,便成了这只船上除了监工之外年纪最大的人,所有多采的珍珠都必须优先给他,阿海和其他孩子就再也不能偷懒了。 要是荀千秋是个白磲岛民就罢了,可他偏偏是个外乡人。 但阿海很快发现,外乡人有外乡人的好处。 以前在船上,年纪大的孩子都只是象征性地采几个珠,剩下的便都等着其他更小的孩子上贡。因为尊长敬老是白磲岛自古以来的优良传统美德,他们这些年纪小的孩子,就是拼死拼活为他人做嫁衣。 可荀千秋不一样,他没有采够珠,从来不主动问他们要,而是自己咬着牙硬扛监工的责罚。甚至有一次,阿海趁他下水时从他的称珠螺里偷走了一把珍珠,他也浑然不觉。 他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秘密的人,而他也不打算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留给自己偷偷地享用。每当他采不够珍珠的时候,他就从荀千秋的称珠螺里偷。没有人想到他居然这么大胆,敢偷年长者的东西,只要不被抓现行,就不会有人怀疑他。 他越偷越多,直到有一次他几乎偷完了荀千秋半斛珍珠,监工大发雷霆,打断了荀千秋一条腿,才勉强停手。 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荀千秋无法下水采珠的话,他需要采集的珍珠份额,又摊回了他们这些年幼者的身上。绕了一圈,相当于做无用功。 那天风高浪急,他们顶着颠簸的海浪四处寻找,收获寥寥。谁也没有料到预计会和白磲岛擦肩而过的风暴忽然拐道,袭击了他们采珠的这片海域。 小船被巨浪拍碎,他们抱着木板在海浪中沉浮,不知过了多久,风浪平息,才撞到礁石停下来。 阿海、小珠和受了重伤的荀千秋漂流到同一座荒芜的礁石边,将自己挂在岩壁上。鲨鱼在十几里外嗅到伤口散发出的血腥气,循香而来,只待他们下海觅食,就将他们撕碎,饱餐一顿。 “我、我去海里吧,”小珠几乎要哭出来了,“总得找点东西吃,不然大家都会饿死……” 阿海紧张地看着荀千秋。他是他们这里年纪最大的人,这时候他完全可以要求他们下海去替他觅食,帮他引开鲨鱼,甚至让他们割下自己的肉给他吃。他们比荀千秋小,无论荀千秋提出什么要求,他们都无法拒绝。 但是荀千秋一言不发,拖着伤腿,一步一步,趟进了水中。 他们不知道水下发生了什么,只看见黑色的影子从海洋深处涌向海面,是一蓬蓬翻滚如沸的鲜血。 许久之后,累得几乎虚脱的荀千秋,才湿淋淋地从海水里爬出来,狼狈地滚进他们藏身的礁石洞中。 他嘴唇发紫,身上的伤口被海水泡得发白,皮肉外翻,难以想象到底有多痛。手里还攥着一大块带皮鲨鱼肉,直到冻昏过去也没有松开。 靠着那块鲨鱼肉,他们度过了最难熬的两天,等到了白磲岛派来救援的船只。登船之后,他们才知道,那天荀千秋抱着必死的决心,用撬珠贝的刀割破了其中一头鲨鱼的背脊。奇迹般地,其他鲨鱼放过了他,追逐新鲜的血腥气而去,将同伴撕碎,他趁乱从鱼尸上割下一块肉带了回去。 监工并没有因为他们遭遇风暴和鲨群而心软,更没有顾及他们虚弱的身体和可能致命的伤势,他只看到了空空如也的称珠螺。他把荀千秋打得半死,只剩一口气,把他丢在了岛屿的最边缘。 这一次,阿海再也没有嘲笑这个年长的外乡人愚蠢迟钝。 他和小珠一起将荀千秋搬回小屋里,用加倍努力地工作换取多一分的食物和清水,以及昂贵的伤药,将荀千秋逐渐养好。 让他们惊诧的是,荀千秋从不认为这种赡养是他们的义务,每一次都会对他们带来的物资表示感谢,承诺将来会加倍偿还。甚至在见到他们因为工作受伤的时候,荀千秋宁可亏点自己的,也会将珍贵的伤药优先给使用他们。 阿海终于忍不住问荀千秋:“你们外乡人都是这么奇怪的吗?完全不讲究尊卑长幼。那天在海里,你要是把我们丢下去,回来找到我们藏在自己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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