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我不坚持这一切,我还是不见寒吗?”不见寒用力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我的存在对这个世界有何独一无二,能留下什么证明我活过的印记?假如我所拥有的随便一个人都能轻松得到,随便谁都能顶替我的位置,我是否曾存在过还有什么意义,我活着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我也曾希望你作为我最亲近的人,能够爱我、接受我的特质,支持我,期盼你能为我的优秀和对梦想的执着而自豪。可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你永远没办法理解我在追求什么。” “我体谅你已经习惯了你身边的一切,甘愿成为庸庸碌碌大众的一员,不奢望你能变成我的同类,也不要求你因我而骄傲。可至少你不能将你的生存观强加在我的头上!我还有无法放弃的追求,还有想要实现的理想。你怎么能因为你自己没有力量抵抗这个世界大流的同化,就拉扯我和你一起屈服,变得跟你一样!” “不渡平,你只想要我作为一个人活下来。”不见寒眼眶发红,声音哽咽,“可我想要的,是活成这世界上独一无二、无人能够取代的‘不见寒’啊!” 第338章 拾遗此·不渡平·二十一 “我只是想要你过得好!一切为你着想,这难道也是我的错吗?”不渡平恼火不已,“你现在翅膀硬了,想飞了,我管不着你了!” “这些年是谁花钱供你去学画画,谁给你交学费,给你生活费让你吃让你住,让你玩了整整四年,荒废掉整个大学什么也没干?现在叫你去找份实习工作,叫你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一下,你就有脾气了是吧?” 不渡平越说越急,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发出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就你有理想,就你高尚!我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俗人!”他气得浑身发抖,“你那么清高,还不是得靠我这个俗人养活?不然你试试看,你自己出去讨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将来等我死了,把遗产全都带到坟里去,一分钱都不留给你。你就去天桥底下睡烂草席,去街边要饭,扫大街洗盘子,到时候看你还叫嚣不叫嚣什么理想!” “我不管你在想什么,总之今年毕业之前必须找到工作,听见没有不见寒!要不然你就老老实实去我们单位门口当保安,别想我能惯着你一辈子!” 不见寒猛地往后退了一步,哐啷带翻桌边的椅子:“我跟你真是没话可说。” 他说罢,回房间拎起自己的书包就往外走。 不渡平在他身后大喊:“你去哪里,你给我站住!” 不见寒头也不回道:“去找天桥。” 话音落下,便摔上了门。 出了家门,不见寒拎着书包,茫茫然站在街上,看着匆匆往来的行人,才惊觉自己似乎是无处可去的。他像一抹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幽魂,脚步飘忽地游荡着,下意识地买好了回学校的车票,坐上了去华中城的列车。 可笑的是,他曾如此不屑的华中美院,竟然成为了除去楚庭市那个家之外,他唯一熟悉的地方。 他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坐在学校门口破旧的长椅上,他在思考,自己将来到底要做什么,又要如何去做。 诚如不渡平所说的,他吃不渡平的、用不渡平的,似乎就有义务要听不渡平的话,活成让不渡平觉得满意的样子。倘若他想过上自己的人生,不被任何人和事所左右,首先必须要经济独立,能自己赚到钱养活自己才行。 那个古怪的悖论又出现在了他面前:他不想用手中的笔去赚钱,庸俗会玷污他的创作;可是如果手里没有钱,无法独立生存,他就画不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也无法过上理想中的生活。 他倚在长椅背上,仰面向天空,用手背遮住双眼,不禁笑出了声。 这个世界似乎容不下绝对的纯粹,也不能存在不可妥协的高傲。是彻底放弃追求,还是咬牙忍辱负重,他总得选择一样。 他闭上双眼,打电话给自己那个来自桂宁市的舍友:“方智,问你件事儿。” “哇,寒哥,稀客哦。你讲?”方智似乎正在画画,电话那头传来键盘嗒嗒的响声。 “我之前看你在寝室接稿,是给人画漫画么?”不见寒问道,“你们那边还缺不缺人,方便介绍我去么?” “咩也?”方智愣了一下,“我们这边工作室,是兼职给人画外包的哦,就是那种大火的小说IP改编漫画。寒哥你之前不是说,要画画就只画自己的故事,绝对不画别人的东西吗?” “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缺钱用啊。”不见寒笑了笑。 “你等一阵啊,我们这边好像还缺个勾线助理,我把你名片推给我们老板看下。”方智说,“恭喜你终于想通啦。你这个水平,到我们这边来,做什么肯定都是洒洒水啦。” 不见寒的绘画水平当然没有问题,很快加入了方智所在的漫画工作室,承担其中一个项目勾线助理的工作。 这份工作好处是不用坐班,弹性工作时间,只要在规定的时间之内完成任务就行。工资一个月大约有一千七百多元,扣除租金、水电和饭钱,不见寒每个月大约能剩下五百来块。 这和不渡平每个月打来的五千元生活费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可是不见寒宁可省吃俭用,也绝不用不渡平一份钱。不渡平打给他的钱全部被他存在银行卡里,他要证明给不渡平看,他不需要其他人的施舍也可以养活自己。同时,他在认真地清点过去不渡平到底给他花了多少钱,计算什么时候才能把不渡平为他花过的钱全部偿清。 他曾付出自由为代价,却换回了一份并不符合自己期待的关怀。因此,他必须割舍他本不应该期待的被爱,为自己赎回选择人生的自由。 然而,给别人画东西,比他想象的还要痛苦。 他以为只要保住自己的乐园不被窃取和撕裂,忍受其他的什么委屈都无所谓。但是他终究太年轻,也太天真了,尚且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恶意,总是会毫无缘由地投向温柔强大之人。 项目的主笔是一个中年男人,自己本身不是美院出身,而是自学出来的,因此画技水平非常一般。出于对自身能力的自卑,他对美院科班出身的年轻人都怀有天然的敌意,尤其是对从不恭维他画技的不见寒,更是百般挑剔。 不见寒每次完成线稿的时候,总是要先交给他过目。经过不见寒的精修,线稿总是会被他给出分镜的时候精致很多,结构也更为准确。但是他在乎的根本不是画面的好坏,他只关心自己的风头是不是会被新来的助理压过去,老板是不是会更看重那些更有能力的年轻人。 他故意仗贬低不见寒的画工,勒令不见寒将线稿改回符合他分镜草稿的样子,然后再故作思忖,定稿时用回不见寒之前修改过的线稿。 这样一来,画面效果的提升就不是以为不见寒画技出众,而是他决策明智的功劳。 不见寒从不在工作群里附和他吹牛,只是埋头画自己的图,因此被他认为是对他怀有异心。他让不见寒反复修改已经画好的线稿,拖延不见寒交稿的时间,然后借口不见寒拖累团队进度克扣工资。到了发工资的时候,也是百般借口,将原定月中发放的工资拖到月底才给。 这些刁难和刻薄,对于不见寒来说,虽然烦人,但姑且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这份兼职工作真正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开始发现,他的画技在退步。 出于主笔的苛责,他不得不降低自己的输出水平,配合团队的风格,模仿他初中时的水平都能吊打的画工去画一些狗屁不通的情节。但是弱智狗血的情节看多了,会降低人的理智,拙劣的画面画久了,也会把手画坏。 绘画本就是一门用进废退的技术。当他发现自己因为忙于应付工作而减少自己的私人作图,以至于曾经善用的画技显得生疏时,他彻底恐慌了。 他拼了命才提升起来的能力,理当用来描绘乐园的降临。而不应该被这一个月只有一千多块钱报酬的、垃圾一样毫无价值的快餐漫画消耗掉! 他辗转反侧了很久,终于决定越过主笔,向老板提出自己的意见。 真正优秀的画作,不应该是对流行快餐文学的区区改变形式的复刻,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废柴逆袭龙王归来》中弱智情节的复现,它应该有自己独特的风格和发人深思的内涵,能够带给读者更多的东西。 他向老板讲述自己的创作理念,展示自己过去的作品,希望向对方证明自己的能力,告诉对方他有能力担当一个原创漫画项目的主笔。然而老板只是微笑听着,最后叹气着摇头,说:“有理想很好。你或许很懂艺术,可你不懂市场。” “不仅仅是漫画,现在我们创作的小说、游戏、影视,全部都是一样的。它们作为商品诞生,因此要符合一个好的商品的特征,低成本、批量生产、能赚到大量的钱。”老板很遗憾地告诉他,“现在漫画创作不是说你觉得什么好,就能够画什么。画什么内容、怎么去画,我们都必须先经过科学的市场调研,读者喜欢人设什么我们就立什么人设,什么题材能大卖大火,我们就画什么题材和情节。” “如果你想要做自己的东西,可以,那你就只能当一个艺术家,爱画什么画什么。不要指望有人能够理解,也不要期待自己的作品会被市场认可,不用去想赚钱的事情。艺术性是脱俗的,而商业性是世俗的,它们天然矛盾。” “这就是现实。” 不见寒双手握着自己的作品集,只觉得浑身冰冷。 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提议被某一人否定而感到沮丧,是他再清楚不过,对方口中所说的,是这一整个现世残酷却真切的事实。 为自由开道者必会困厄于荆棘,为众人抱薪者终将冻毙于风雪。 他谢过了工作室老板为他做出的答复,并婉拒了对方的挽留,最终离开了这家漫画工作室。 在漫画工作室做这几个月助理的期间,他从华中美院毕业了。他兼职时攒下了几千块钱的工资,在华中城消费不高的边远地区还能再过上一阵,于是没有回到楚庭市,而是租了一间便宜的地下室,留在华中城继续画画。 头一回,他尝到了贫穷的滋味,必须精打细算,掐用着每一分钱。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不渡平买菜喜欢讨价还价,不到快要中暑绝不开空调,洗澡也只能用冷水速战速决。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舍不得吃肉,只会在煮挂面的时候往汤里打一个鸡蛋。 除了吃饭和睡觉,他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画画上,捂着因为没有足够的营养补充而绞痛的胃坐在电脑前,一笔接着一笔地画。 他创作了很多短篇,向各个杂志平台和漫画比赛投稿。碍于他名声不佳,风格又深远晦涩,与市场主流的爽漫甜漫不符,收到的回复只有寥寥。其中还有一多半要求他按照编辑的意见修改内容,他又倔强地绝不答应。 然而,只要有其中任何一篇稿件,能够完整地、毫无修订被采纳,他就能为此欢欣鼓舞很久,觉得自己所吃的一切苦头都值得。 不渡平始终没有放弃过叫他回家,他们经常在电话里发生争吵。往往不渡平跟他吵完,姑姑不渡灵又打电话来,哭着求他不要再气他爸爸。 她在电话里哀求不见寒,求他听话,说他爸爸也是为了他好,他将来会感激爸爸的。现在他爸爸都被他气病了,很想很想他,希望他能放下父子之间的成见,回去看望爸爸。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配合得天衣无缝。 有时候夜深人静,疲惫到了极点,他也会想,要是稍微顺着不渡平一点,他现在是不是能过得更加轻松。 至少饿了有人会做饭给他吃,胃痛会有人给他买药烧开水。他可以睡自己熟悉的软垫床,而不是用木板扯一块破布将就了事,更不用承受辜负亲友善意的良心的煎熬。 房东每次来催他交房租的时候,都要长吁短叹一番:“也不明白你把自己逼到这么辛苦干嘛。你不是家里的独生子吗,家里条件又不差,回去好好伺候着爸妈,他们百年之后,房子存款不全都是你的?到时候你想干什么不行,非要为难自己。” 不见寒只是脸色苍白,微笑着摇头。 撑到现在,他对理想的坚持已经成为了一种病态的执念。 他曾经吃了太多的亏,做过太多错误的选择。可他一遍又一遍遭受挫折,无论跌倒多少次,都一遍又一遍从泥泞中爬起来,就是为了能坚守自己真正的渴望,不为任何原因向任何人低头。 任何人笑他固执愚蠢也罢,觉得他是疯子也好,他不在乎。为了他的乐园,他手中的笔,他已经牺牲过太多,只剩一身在旁人看来不可理喻的高傲和偏执,不能再被割舍。 他一定要证明给所有人看。有一条路,就算与现世的一切背道而驰,即使被所有人畏难放弃,也会有人一往无前,敢行走其上。 最后一次不渡灵打电话来哭诉,求他别画画了,赶紧回家。他冷漠地挂断电话,将手机卡拔出来,冲进了下水道里。 忍住感情被撕裂的疼痛,他必须提醒自己,抛弃他们,不要回头。就这样一直向前走。 我有必须要去到的地方,舍弃一切也要争取的东西,以及——死亡也不能阻止我追求的理想。 第339章 拾遗此·不渡平·二十二 那是不见寒有生以来,最黑暗艰难的一段日子。 有一年多的时间,他都没有稳定的收入,过着有上顿没下顿的窘迫生活。华中城郊区重工业发展导致的空气污染,使他患上了慢性咽炎,胃病也因为不规律的饮食不时发作。 糟糕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春天,才有了转机。 一名小杂志社的编辑找到他,邀请他为一本新创刊的漫画杂志供稿。小编辑也是刚刚入行的新人,昵称叫菜籽,是和不见寒同校毕业的女孩,听方智介绍而来的。由于是给纸质杂志供稿,不见寒不需要签署作者协议,只需要按传统模式协议授予作品版权就可以了。这对不见寒来说,是可以接受的。 杂志比较小,开出的稿费也不是很高,在一页两百元左右。按照每刊十六页,半月一刊来计算,不见寒一个月可以拿到六千多元的稿费。这是他自从工作以来,拿到过的最优渥的报酬了。 他和菜籽商量了很久,从题材的选择,到画风的拟定,再到具体情节、角色设定,终于将一个新的故事大概整理了出来。由于这本漫画杂志面向的读者是低龄的孩子,他决定画一个充满可爱小动物和美味甜品的童话故事,并为它命名为《甜梦镇》。 菜籽本身是美院出身,和之前漫画工作室的老板跟主笔不同,知道不见寒的神乎其技的画工和独特个人风格的可贵。她虽然很难在创作上为不见寒提供帮助,但很少干涉不见寒创作的大方向,最多就是提出一些细节上的意见。这对不见寒来说,已经是非常珍贵的尊重和自由了。 他们的合作非常愉快,不见寒的生活也渐渐稳定下来。杂志社的总部设立在楚庭市,出于工作方便考虑,他也在犹豫,等到夏天过去,是否要搬回楚庭市去住。 这时他才恍然想起,他似乎很久没有见过不渡平了。 自从他把以前用的手机卡冲进下水道,不渡平那边,就和他彻底失去了联系。他凭着记忆给不渡平打了电话,然而电话关机,无人接听。 他没有想太多,在房东这里打过招呼说要搬家后,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他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一台电脑,水彩颜料,几套换洗的衣物,更多的是在大学期间创作的画作。画作大都可以用快递寄去楚庭市,他只需要随身携带电脑和颜料就可以了。 正当他把东西打包收拾好,准备离开时,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忽然找上门来。 农村妇女打扮的不渡灵一身风尘仆仆,旧衣蒙灰,神色憔悴不堪。不见寒一打开房门,便见到她站在门外,还没有来得及问她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只见她扑通一下,跪在了门口。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立刻触动了不见寒少年时期某些糟糕不堪的记忆,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就想将门拉上。 不渡灵眼疾手快地卡住门缝,不让他将门合上,同时嚎啕大哭起来:“寒啊,姑姑求你了,姑姑求你了好不好!你就回一趟家吧!” “别老拿面子和人情来要挟我!”不见寒已经烦透了他们这些老家人的作风,动不动就嚎哭,撒泼打滚,根本不懂得什么叫自尊和尊重,“不渡平一天没学会跟我说人话,我就一天不会回去。我现在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不要他来操心!” 哪知一听他这话,不渡灵哭得更厉害了。 “寒仔,可是你爸爸他……”不渡灵声泪俱下,嗓音沙哑,“你爸爸他已经没了!” 这句话像是当面一拳,重重砸在了不见寒头上,他脑子一懵,两耳嗡嗡作响。 “你说……什么?”他怔怔地问,“什么没了?” “你爸爸他死了……棺材……棺材都埋完了。”不渡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么这么狠的心啊!他最挂记的人就是你,但你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去见啊……” 自听说不渡平去世的消息起,不见寒脑子里就是一片空白。他什么都想不到,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全凭身体本能将回楚庭市的车票改签,和不渡灵一起坐高铁回了老家。 路上,不渡灵将事情的原委一一告知了不见寒。 不渡平病逝于肺癌。 两年前,不见寒还在读大学的时候,不渡平就已经有了肺病的征兆。他当时只是以为自己感冒,所以嗓子不好,只是自己喝了些板蓝根冲剂,坚持不打算去看病。 后来不见寒因为人生规划的问题和他闹翻,再也不肯回家,他又气又急,病情陡然加重。这时他去医院检查,才查出来,自己原来得了肺癌,而且已经是晚期。 乡下老家的红瓦房里,只剩下奶奶一个人在住。她独自坐在门前的矮凳上,默默地劈柴,不时用袖子擦一下眼睛。见到不见寒回来,她放下手里的活计,起身前来迎接,将不见寒领进大堂。 正对大堂门口的供桌上,摆着果盘香炉,以及两张黑白遗像。分别是不见寒很早就去世的爷爷,和他父亲不渡平。 “寒仔终于回来啦……”奶奶哽咽着,强忍泪水,朝不见寒露出一个十分勉强的笑,“你爸爸该高兴了。” 不见寒站在供桌前,不知所措。 他甚至疑心这一切只是一场梦,否则怎么会来得如此突然,令人毫无真实感。 给遗照上过了香,不渡灵又带着不见寒去后山,拜不渡平的坟。 “寒仔,你爸爸生前最疼的人,就是你了。”不渡灵一遍又一遍,哽咽地重复着这句话。 “他最怕的事情,就是你饿着。那年你读高二,被人关在地下室里,他撞开门把你从里面背出来,看到你瘦得骨头都出来的样子,眼睛当场就红了。后来把你送去医院,他站在医院的走廊里面,眼泪一个劲地往下掉……” “你不知道,你爸爸最要强了,你爷爷走了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见他哭过,那是唯一一次。他从小就穷,家里闹饥荒的时候吃过土块,啃过树皮,知道挨饿是什么滋味。他哭着发誓说,这辈子再也不会叫你饿着。他要比谁都对你好,你爱怎么活着就怎么活着,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能养你一辈子。” “他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都要把钱留下来给你吃好的。只有你在家的时候他才开火炒菜做饭,我们每次去看他,他就在家里喝咸菜拌白粥,吃剩下的就放冰箱里,下一餐热一热继续吃。穿的都是十几年前洗白了的旧衣服,穿破了补了好几个窟窿都舍不得换。” “他知道自己病了,也一直没说……直到今年夏天,病得走不动路了,才告诉老家的人,叫我们接他回来。” “医生本来说,留在楚庭市开刀动动手术,说不定能治好的。但是做手术太贵了,他舍不得做,一拖再拖,拖到做不了……后来医生又说,让他住院,插着氧气管,还能活几个月。但是住院也要钱啊,他就不肯住,非要回家里来……” “他说治病太贵了,反正都是要死的,他早点走还能少费些钱。见寒将来想画画,要当大艺术家,但是艺术家都是很清高也很苦的,他走了,见寒挣不到钱,养不活自己怎么办?他要把钱攒起来……全都留给见寒用啊……” 不渡平的墓碑,立在山野的松林之间。 日光穿过层层叠叠翠绿的松叶,落在新打造的石碑上,光线温暖柔和,并不像想象中坟地那样阴冷。地上散落着烧到一半的纸钱,带着硫磺气味的鞭炮纸,却让不见寒想起他每次回家时,不渡平点燃煤气灶发出的声响。 “他生病了,也没有人跟我说一声。”不见寒说。 “他怕你担心,不叫我们告诉你。”不渡灵啜泣道,“姑姑给你打过电话的,想喊你回来,你老是不肯接……” 不见寒将手机卡冲进下水道那次,是不渡灵给不见寒打通过的最后一个电话。 那时医生说,只要不渡平愿意接受手术,他的病或许还有一线转机。但是他自己放弃了,坚决不肯做手术。 不渡平从来都犟得跟驴一样,只有不见寒说的话,他还稍微肯听。不渡灵偷偷打电话给不见寒,想叫不见寒回来劝劝他,不曾想话还没有说清楚,不见寒就将手机卡拆出来扔掉了。 后来她们忙于照顾病重的不渡平,不渡平也坚决不允许他们去找不见寒。因此直到他去世下葬,她们也没能和不见寒联系上。 按照老家的传统,长辈下葬之前,嫡子必须到场,见过最后一面,替长辈送行。然而当时老家众人根本不知道不见寒身在何处,又怕尸体旧置腐败,才将不渡平匆匆下葬,然后去找不见寒回来。 作为这辈子没有出村过几回、连网都不会上的乡下妇女,不渡灵愣是靠一路打听,找到了不见寒的学校,问到不见寒的老师,又联系上他同学。最后她联系上了方智,方智告诉了她不见寒编辑菜籽的电话,菜籽才指引她找到了不见寒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然而终究是太晚了。不见寒连不渡平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不渡平的遗物很少,衣物等随身生活物品,都放在棺材中一起下葬了。他留下了遗嘱,死后所有财产,全部由不见寒一人继承。其中包括位于楚庭市市区的两套房子,每套价值大约五百万,还有累计一百多万的存款和各类理财产品。 遗嘱、房子的钥匙和存折,全部由不渡灵交给不见寒,一样不少。她一边把房产证和存折拿给不见寒看,一边说:“这两套房子一套你自己住,还有一套空着就租出去,每个月还可以收七千多块钱的租金,够你日常花销的了。存款是准备给你将来娶媳妇的彩礼,可以拿来出新房子首付……这全部是你爸爸留给你的,奶奶和姑姑们一分钱都不要。但是你自己要省着点花,该学会怎么过日子了。” “除了房产证和存折,姑姑还在你爸爸的衣柜里翻到了这个,应该也是他藏起来,想要留给你的……” 不渡灵说着,又将一本落满灰的活页本找出来,递给不见寒。 不见寒一边擦拭活页本,一边听不渡灵唠叨着不渡平:“你爸爸走的那天晚上,本来七八点就已经不好了,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但他就是硬撑着,不肯咽气,因为你出生的时候爷爷给你找过算命的,说你爸爸将来过世,必须在晚上十点以后,否则对你下半辈子风水不利。所以你爸爸就一直撑,撑到晚上十点,到点了才肯走……临走之前最后一句话,是留给你的……” “他说:‘让他画吧,他这辈子生下来,就是要画画的。’” 手中的活页本,灰迹终于被擦拭干净,泛黄的封面上写着《同学录》三个字。 这应该是不见寒高中时期的同学通讯录,他们班当时每个人都发了一本。这样一本同学录,总共有四十页,不见寒班上三十九个人,应当是三十八个同学每人一页,最后两页分别留给班主任评价和同学录的持有者自评。 不见寒和高中同学关系淡漠,当然没有想过要写什么见鬼的同学录,连高中的毕业典礼和散伙晚宴他都没去参加。这本同学录,大约是不渡平去参加他高中毕业典礼时,替他领取的。 他翻开同学录,每一页上,都有一句不渡平替他向他的同学老师们要来的印象留言,内容和他想象中的大相庭径。 “哈哈哈,是个天才!你将来一定会成为大画家的,我看好你!” “画画超厉害,超级神秘的汉纸~” “很高兴能和你成为同班同学,世界很大,相见即是缘分。” “一定要考上你心仪的大学啊!加油加油!” “很有天赋的学生。祝前程似锦,未来可期。” 他一页接着一页,在那些温暖跳跃、鼓舞人心的字句之间,翻到了同学录的末尾。原本应该空白的持有者自评那页,一行遒劲严谨的字迹,映入他眼帘。 第350章 拾遗此·不渡平·二十三 时隔两年有余,不见寒终于又回到了楚庭市的家里。 当他用钥匙打开家门时,这间屋子里面一片漆黑。没有客厅明亮温暖的灯光,也没有厨房炒菜爆油的哗哗声。他穿过玄关,娴熟地按下右手边墙上的电灯按钮,苍白的灯光亮起,将偌大一间客厅照得空荡荡。 一切陈设都无比熟悉,却又显得那么陌生。 家里少了很多东西,主要是不渡平的衣服和个人生活用品。不渡平走的时候,似乎早已预料到自己不会再回来,将自己所有的东西都带回了老家,或者是清理出来丢掉了。 不见寒巡了一圈,没有找到什么特别的东西,于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在电脑桌前坐下。 他还记得这间房子是不渡平为了方便他上下学,特意在他高中学校门口买的。虽然他没读多久高中就去艺考集训了,但是他们父子后来就一直住在这里,没有搬走。 当初买的时候,房价还比较便宜。一线城市一套一百几十平的房子,买下来才花了两百来多万。这几年房价飞涨,像这样一套房子,没有五六百万,是绝对拿不下来的。 不渡平总是对不见寒不满意,说他就是仰仗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子女,才敢跟父母拿乔任性。他和不见寒吵架的时候喜欢放狠话,说绝不会把儿子娇惯成废物。他宁可在临死前将所有的财产都捐去做慈善,也不能让自己的儿子坐吃山空,变成一个对社会毫无贡献的蛀虫。 然而现在,他那两套房子的房产证上,写的终究还是不见寒的名字。 不见寒一打开电脑,便收到了编辑菜籽发给他的消息。 对于这个消息,不见寒并不意外。 漫画杂志可能停刊一事,在很早之前就有了迹象。早在上个月,不见寒就听菜籽说过,公司运营收益一直是亏损状态,签约作者们的稿费也一拖再拖。毕竟现在市场的大趋势是网络阅读大于纸质阅读,免费阅读大于付费阅读。在这种大势之下,非要逆潮流而上的,不狠狠栽个跟头,又怎么可能呢。 不见寒很平静地回复道:“我知道了。” 菜籽又说:“咱们杂志预计是下一期停刊,所以寒老师连载的漫画进度也是……您看一下怎么修改这个下一话,尽可能让它成为一个比较合理完整的故事结局吧。” “下个月我也要从公司离职了……至于稿费那边,我还是会尽量帮您争取的。真的很抱歉……” 不见寒:“好的,没事。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他把装有漫画源文件的U盘插上自己的电脑,读取《甜梦镇》的草稿文件。文档里有很多他保存下来的和菜籽的聊天记录,包括他们深入交流过的角色塑造,甜梦镇后续的剧情展开,还有他为之后几话绘制的草图。 主角兔包子跟他最好的朋友果汁松鼠一起,在甜梦镇怪物的阴影笼罩下周旋求生,最终一起击败了怪物。甜梦镇的幸存者们造出了小船,从星星树长成的孤岛上离开,他们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漂流了很久,遭遇过各种有趣的生物和奇闻异事,最终来到传说中他们怀念已久的大陆…… 不见寒右键选中这些所有的文件,将他们统统删除。 他从兔包子去找樱桃慕斯猫的地方开始修改。原本剧情中,会被兔包子说服去图书馆中追溯怪物出现缘由的樱桃慕斯猫,烧毁了兔包子带来的火龙果烈鸟的笔记。旋即她将自己挂上高藤,在对未来的绝望中,放火烧毁了图书馆。 兔包子无计可施之下,想去告知果汁松鼠这一出惨剧,不料在果汁松鼠家发现了沾有蜜糖和玫瑰荔枝汁的雨衣,将果汁松鼠误当做一切惨案的真凶。 他跑去奇异森林蛇家,正目睹果汁松鼠将奇异森林蛇灭口的一幕,于是越发笃信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为了不像其他小动物那样惨遭毒手,他抢先挥刀,杀死了果汁松鼠,却在那一瞬间发现了真相—— 摧毁甜梦镇的怪物,正是他自己。 草稿完成,不见寒放下了笔。 菜籽对他承诺会帮他争取的那几千块的稿费,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可有可无。 他只是一向对自己笔下的故事负责,坚持要有始有终而已。即使故事刚刚开始,后续的所有情节就被腰斩,即使只剩下最后一话的发挥空间,他也会尽自己所能,将它修缮成一个看起来完整的故事。 不渡平留给他这一千多万的遗产,足够他不愁吃穿地渡过余生。即使他一辈子只画他喜欢画的东西,一辈子不去找工作,不去挣钱,他也能活得衣食丰足,毫无压力。 所有小动物都消失了,没有人再能威胁到怪物在甜梦镇上生存。 不渡平死了,不会再有人干涉他画画。 他自由了。 这分明是他期盼了很久的彻底的自由,他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他可以去庆贺,去狂欢,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再也没有任何人会说他做得不对。 然而,一滴发烫的泪水,沿着脸侧滑到下巴尖上,最终落在手绘板中央。 他趴在书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小声地呜咽起来。 哭声再也无法被压抑住,越来越明显。但是再也不会有从背后推开他的房门,不问他伤心的缘由,却为他递来纸巾和煮好的雪梨糖水。再也不会有人拍着他的肩膀,一边骂骂咧咧他年纪轻轻的明明没吃过什么苦头,却喜欢为赋新词强说愁,一边又问他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怎么样才能让他不要那么难过。 直到这一刻,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不渡平死了。 从此以后,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会如此面目可憎、却又如此穷尽一切地,深爱着他了。 他撑了那么久,坚持了那么久,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为了向不渡平证明他自己。他和不渡平是不一样的人,他不需要依赖不渡平活着,有独立的人格和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敢拼上性命去实现自己想要追求的一切。 可是不渡平死了。 他欠谁都不想欠不渡平的。可偏偏他欠不渡平的,注定这辈子都还不清了。 他过去拼了命想要争取的自由,如今居然以这种荒谬的方式,轻而易举落入他掌中。他与之决绝对抗的一切分崩离析,贯穿生命的支柱坍塌折毁。 一夕之间,不渡平让他所有涉入泥泞的挣扎,他忍辱负重的低头和割舍,他长久以来的信念,自以为是的高傲和独立,全都变成了笑话。 他恨死了不渡平,恨到简直想要把不渡平从坟墓里挖出来鞭尸。 他宁愿不渡平鄙夷他,辜负他,重新娶妻生子。不渡平最好是彻底放弃他,把他赶出家门,让他自生自灭,甚至侮辱他毒打他,让他绝望,逼他仇视这世上的一切。 而不是……这样沉重地爱他。 “你为什么从来不听我说话,为什么不尊重我,为什么不肯向我妥协?难道对你来说,理解我哪怕一点点,都比死还要难吗?”他崩溃地哭着,扔出手里的笔,狠狠砸在墙上,“你以为我不明白你爱我吗,我难道就不爱你吗?!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你宁可死,也不愿意认可我的想法!” “我不要你的钱,不要你操心我的吃穿,也不要你自以为是地对我多好!我真正想要的,始终只是你能对我说一句你知道我很辛苦。想要哪怕一次,你能发自内心地承认,我追求自己想做的事情不是错的,我有选择人生的资格!” “……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吗?!!!” 身怀绝世的画技又怎样,心中有一整个世界又有什么用? 他只顾着满足自己的渴求,对社会没有给予过任何值得称道的贡献,也影响不了这个世界的审美和价值取向。执守着创作者的独立和清高,却连靠自己引以为豪的创作能力养活自己都做不到。 他没有朋友,没有恋人,亲缘寡淡。为了追求自己的理想,他已经投入了一切,于是无力回应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关爱,无法屈就自己虚与委蛇,给予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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