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出场时,得到的倒彩和嘘声简直是排山倒海的。 有些人甚至哐哐地拍起了桌子。 “下去下去”的喊声不绝于耳。 他强自镇定地跟乐队报了歌名和调号,然后顶着一片起哄和唱衰声走到了舞台中央。 台上灯光璀璨,台下一片昏暗。 狄思科将那些叫嚣最厉害的男客,想象成浅水里的小王八,在心里反复提醒自己保持微笑后,捋顺麦克风的电线,开口说:“看来今天的很多来宾都是莎莎小姐的老朋友了!” 前排那几桌闹得最欢的,听他提起莎莎,起哄声有变小的趋势。 “莎莎小姐被事情绊住了,很遗憾不能及时到场,今晚将由我临时代班。”狄思科抢在嘘声再次爆发之前,继续问,“大家最喜欢听莎莎唱的哪首歌?可以说歌名让我参考一下。” 如今的歌手很少跟观众互动,像这种上来就聊天的,更是寥寥。 有些观众便开始热心报歌名了。 无非就是《北国之春》,《往事只能回味》之类的,专业文艺团体常用曲目。 狄思科心里有了数,便露出一口能拍牙膏广告的小白牙,笑容可掬地问:“莎莎为大家唱过《莫妮卡》吗?” “好像没有吧?” “我看今天在座的朋友中,有不少女士,要不咱们先唱一首《莫妮卡》吧?”狄思科笑着提议,“喜欢跳舞的女士们可以一起来舞池里蹦恰恰了。” 有个爽朗女声立马在台下响应,压过那些还在捣乱的男人,喝道:“靓仔,你即管唱,唔好理佢哋讲乜嘢!”[1] 狄思科寻声望过去,第二排的一张圆桌前围坐着三位打扮入时的女士,声援他的人就在其中。 他礼貌颔首,莞尔回道:“唔该晒,跟住落嚟呢首《Monica》送俾你哋,希望你哋钟意!”[2] 乐队的伴奏适时响起,台下偶尔还有几个起哄的,也被狄思科无视了。 他对外表现得松弛适意,只有自己知道,听到前奏鼓点时的心跳,是何等密集。 行云流水般的旋律从吉他手的指间溢出,他再次提醒自己要松弛、open、有笑容,便举起了麦克风。 这首歌节拍强劲,又有动感,那三位讲广东话的女士率先踩着节拍,滑进了舞池。 坐在舞台下的杜金金也情不自禁地跟着律动了起来。 “这歌选的真不错!”她用手肘拐了下于童说,“没想到小狄还挺放得开,这歌连老黄都不敢这么唱!” 歌舞团歌队的演员通常比较专注歌喉和手部动作,像他这样注重步伐,抖肩摆胯,连跳带唱的歌舞表演非常少见。 发现走进舞池里人越来越多,于童若有所思道:“听说他把咱们团里收录的所有港台歌星录像带都看了一遍,他这个台风虽然还不成熟,不过确实很港式。” 而且在第二次唱到“thanks,thanks,thanks,thanks Monica”的时候,台下居然有女观众响应他的手势,跟着一起合唱了……[3] 望着这幅场景,于童的眼里染上些笑意,自言自语似的咕哝:“这小狗子还挺活泼的。” 若是观众能继续保持这种热情,今晚这场演出就基本算是圆满了。 不过,不知狄二狗出于什么考量,一首节奏轻快的迪斯科舞曲结束后,紧接着的两首都是慢歌。 根据她以往的经验,成熟的歌手通常不会把曲风热烈的劲歌当成开场曲,否则观众的热情逐渐降温,演员多半会在冷场中灰溜溜下台,场面不好看。 狄思科唱完第三首歌以后,台下虽不至于冷场,但也不怎么热络。 有的客人甚至已经穷极无聊到,用餐巾纸折起了纸飞机…… 台上的狄思科将这些看在眼里,呼吸稍稍喘匀后,抬手在麦克风上轻敲了两下。 “最后一首歌的选择权留给大家了。”他提高声音宣布,“下面进入今天的点唱环节!” 已经开始海喝海聊的观众们顿时重燃兴致。 “点歌多少钱呀?”有人问。 有熟悉行情的就跟其他人分享了,十块一首。 “什么歌都能唱吗?” “当然。”狄思科颔首。 随即,一些或陌生或熟悉的歌名被叫响,十块钱似乎根本微不足道,客人们出人意料地踊跃。 于童觑着狄二狗那副自信从容的闲适模样,一时也有些哭笑不得。 要不是知道他的歌单上只有二十首歌,她真的就信了…… 台下热闹了好半晌,感觉体力稍稍恢复的狄思科笑着说:“今晚的女士很多,而且特别热情,本着女士优先的原则,咱们从女同志中挑选一位吧。” 于童站在舞台边,一脸兴味地看着他表演,然后冷不丁地问身旁的杜金金。 “他上台前是不是跟你交代了什么?告诉你最后一首歌的歌名了?” 杜金金嘿嘿乐。 于童啧啧称奇,那小子还挺贼的,竟然学会找托儿了。 “他要唱什么歌?” “刚刚那个广东款姐已经点过了,”杜金金用眼神示意她看向第二排的一位短发女郎,“小狄准备了《明天会更好》,不过那款姐声音有点小,被人盖了过去……” 话落,便听见小狄再次对着台下鼓动,“咱们挑一位声音最响亮的女士!” 而后,那位款姐果然就用更大的声音点了一首《明天会更好》。 杜金金长舒一口气,给小狄比个大拇指。 观众的情绪到位了,他的体力也恢复的差不多了,完美! 然而,她这口气刚舒到一半,便瞥见了身边人款款举起的右手。 那闪烁的双眸里盛着的,是她所熟悉的跃跃欲试。 杜金金陡然一激灵,直觉于大队长又在憋什么馊主意。 她上次露出这种表情时,还是去看爆炸头男高音的演出。 老黄那天喝得微醺,也像小狄似的,大言不惭地让观众随便点歌。 然后于队长就点了一首《天涯歌女》,导致场面相当惨不忍睹,承包了大家一个月的笑点。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没过两秒,于童果然用比广东富婆更大的,能让全场听清的音量喊道:“我爱你,唔唔唔……” 后面的话,被杜金金眼疾手快地捂住了。 “童姐,虽然小狄找我当托儿这事有点那什么,但他毕竟是临危受命,又是第一次登台,你可不能拆台啊!” 杜金金心想,为了完成小狄的请托,她也算拼了。 可是,她俩的这番操作,却让歌舞厅里默然一息,紧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和叫好声。 大庭广众公然示爱,这姐们儿可太飒了! 舞台上的狄思科被这一声“我爱你”吓得险些摔了麦克风。 电流从尾椎骨直通天灵盖儿,不可置信地望向于童。 这姐姐莫不是疯了? 于童当然没疯。 她拍掉杜金金那只多事的手,刻意忽略周围的戏谑视线,清了清嗓子说:“狄道格,我要点一首《我爱你,塞北的雪》!” 狄思科:“……” 谁是狄道格? 第8章 其实,在等待闫丽君上场的间隙,于童跟狄思科提过改名的话题。 “我知道你那名儿挺讲究的,但你不能每次登台都给观众念两句诗吧?” 狄思科当时点了头。 今时不同往日,顶着狄二狗这名儿在外行走,确实有点寒碜。 杜金金兴致勃勃地建议:“小狄,这回你可得取个洋气点的名字,最好能有些特色!” “金金说得对,现在的年轻人需要文化认同感,服装、发型、音乐和名字,是最容易被看到的符号。这一点,你可以跟老黄取取经。”于童笑道,“你看他长得挺男高音的吧?但是把爆炸头套那么一戴,立马就能被迪斯科青年们划到自己人那一拨儿里。” 杜金金受到了启发,忙说:“小狄,你也按照老黄的法子来呀!你不是姓狄嘛,改叫迪斯科好了,英文名就叫Disco!在歌舞厅报幕的时候肯定特有派!” “……”狄思科张了张嘴,给对方竖个大拇指,干脆坦白,“金姐,我还真叫狄思科!” 于童却随口否决:“我是让你来演出的,不是让你来搞笑的!哪怕叫个‘狄道格’,也比‘迪斯科’强。名字的事,你上点心,正式登台前,必须想个靠谱的!” 只是没想到,正式登台的机会竟然来得这般快…… 此时的狄思科根本无暇思考名字的问题。 收取点歌费的服务员已经端着托盘,走到于童身边了! 于童掏出钱包,正要付钱,却被杜金金劈手夺过,死死捂在了自己怀里。 “……” 于童并不与她当众拉扯,好整以暇地从裤兜里翻出一张大团结放到了托盘上。 如愿欣赏到一首荒腔走板的《我爱你,塞北的雪》。 狄思科从舞台上下来时,港衫的后背都湿透了。 尽管计划以失败告终,但他还是按照早前的约定,从刚到手的点歌费里抽出五块钱,交给了今晚格外卖力的杜金金同志。 于童:“……” 难怪会像吃错了药似的,再三给她拆台。 任由这两人在自己跟前分了赃,于童对狄二狗这种找托儿的行为,给予了严正批评。 “以后的场子都得由你自己去跑,要是又遇到观众点唱,你打算找谁当托儿?”于童低声传授经验,“下次别把话说得太满,先把点歌单圈定在你擅长的范围里。如果遇到客人让你唱《我爱你塞北的雪》这类你不擅长的歌,回绝了也不要紧。” 狄思科叹口气,原本安排得好好的,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于童这个程咬金。 人家本就占着理,他没什么可狡辩的。 只能假装看不懂对方眼里的兴味,虚心接受领导批评。 于童笑着宽慰:“你本就是代班的,以后八成不会再来红太阳演出。大家就是图一乐呵,前面表现挺好,最后一首唱砸了,也没人放在心上。但你确实需要及时更新自己的歌单了!” 狄思科受教地点头。 * 丰富曲库不急在一时,次日就是周末,亲妈找的那个后老伴儿,即将再次登门,狄思科还得回去看看。 他回家的时候,徐大爷带着闺女儿子已经到了,二哥却蹲在门口抽闷烟。 “二哥,怎么不进屋呢?咱妈把你撵出来啦?” “不想进去,憋气!”二哥眯着眼睛说,“咱妈可真是自个儿找罪受,上赶着给人家当后妈。” 虽然小六的工作问题解决了,但郭美凤并没打消再婚的念头。 主要还是被家里这几个光棍儿闹的。 他们家占着四合院里的两间西屋,她跟小闺女住一间,五个儿子住一间。 孩子小的时候还好,等儿子们都大了,没有房子就成了娶媳妇的最大障碍。 前几天,听说人家民航能给空中服务员分房子,郭美凤的心思就又活络了! 到时候闺女有了住处,自己去跟老徐搭伙,这不就能给家里空出一间房了嘛! “徐大爷这人还行,你上次把他打了,人家也没说什么。”狄思科低声道,“他家孩子都上班了,平时也不怎么碰面,咱妈要是乐意再婚就由她去吧。” 尽管心里不得劲,但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都是挡不住的。 何况他上次去医院探病,跟徐大爷见过一面,人家的条件确实不错,两人搭伙过日子,郭美凤不吃亏。 “上什么班!”二哥臭着脸说,“他闺女还行,在大学当个老师。儿子整天在家呆着,也没个营生,还不如咱们呢。之前咱妈说的那个电梯司机,其实是老徐给他儿子找的。那小子不乐意干,才被咱妈惦记上了。” 狄思科闻言也不由蹙眉。 闲则生非,有个大小伙子整天在家,容易产生矛盾不说,还很有可能把郭美凤变成他们家的免费保姆。 他心里这样琢磨着,随手就推开了房门。 徐大爷的儿子徐彦博瞧着挺斯文的,倒是没有想象中的不靠谱。 而且这小子嘴甜,刚见面就喊他“五哥”。 对着郭美凤也是一口一个郭姨,叫得亲热。 “郭姨,我其实早就跟我爸过腻了,自打我姐嫁人,我们爷俩整天吃食堂,我都快忘了家里饭菜是什么味儿了!”徐彦博热络地说,“您放心,我可不像有些孩子似的,听说父母要再婚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我真是打心眼儿里希望您来我家!” 郭美凤被哄得笑眯了眼,连连说好,“想吃什么,你只管说,我虽然手艺一般,但做家常菜还可以。” 狄思科接话说:“我妈说的不是客气话,她做菜手艺确实挺一般的,我爸活着的时候,是我爸负责做饭。后来就是我们兄妹几个轮流做,她也就馒头和窝头蒸的还行。” “那郭姨可比我妈有福气,我妈在的时候,不但要全天带着我跟我姐,家里洗衣服做饭的活儿,也全是她一个人干的。”徐彦博作回忆状,“当时我爸只是个办事员,住的房子比您家的还小呢。等他好不容易升了官,住上了大房子,我妈也没了。” 狄大哥是个实在人,跟着伤心感慨了一把,根本没听出双方话里的机锋。 不过,四哥到底是跟狄思科一个被窝里睡大的,很快便明白了他的用意,跟着说:“我妈在家不做饭也是有原因的,她那会儿经常加班排戏,一忙起来根本顾不上家里这些杂事!” 我们郭美凤可不是给男人洗衣做饭的家庭妇女! 徐大爷拦住还想说话的儿子,赞同道:“像郭老师这样注重事业的女同志,不会做饭的不在少数。这也没什么,去食堂吃更方便。” 狄思科正寻思,自家妈怎么成了郭老师了,四哥就在他耳边解惑:“咱妈每天早上在公园给票友讲戏,他俩在那认识的。” “……” 郭美凤其实前几年就从剧团退居二线搞后勤了,去公园讲戏,也是为了能多卖几套她自己做的戏服和头面。 不过,徐大爷既然已经把她当成了事业女性,狄家兄弟当然不会多嘴说什么。 临近中午,郭美凤要张罗做饭,抽够了烟的二哥却推门进来说:“做饭不急,我先问徐副局长几句话,要是能谈拢,我们兄妹几个好酒好菜地招待您,陪您喝顿大酒也成。要是谈不拢,这顿饭也就没有必要吃了。” 徐大爷正色道:“你们是美凤的孩子,有事情尽管提。” “我们没什么事情,虽然没有大出息,但都能糊口,像是找工作这类给您添麻烦的事情,肯定不会跟您开口!” “嗐,我不是那个意思……” 狄思强止住他的话,继续道:“我妈有工资,而且足够她一个人花。跟您搭伙以后,顶多就是住了您的房子。这一点您得让亲戚朋友明白,别让人误会我妈是白吃白喝,靠您养的。” 徐大爷颔首,这个要求他能理解,谁不在乎名声呢。 “再有,既然你们要搭伙,那就得正经打结婚证。否则不清不楚地住到一起,容易让人嚼舌根。” 徐彦博先反驳了,“我们老家那边结婚只办酒席,连年轻人结婚都少有领证的。我妈和我爸当年也没有结婚证!” 亲妈啥都没享受到,凭啥让后妈占这个便宜! 狄思科跟他统一战线,“谁家过日子还看结婚证啊,好好办几桌酒席就行,结婚证对我家来说没那么要紧。” 对你家要不要紧,就不好说了。 始终没怎么发言的徐家女儿听到这里,不由正眼打量起狄思科。 “彦博,别胡闹。爸爸跟郭阿姨能走到一起也是缘分,结婚证是必须要领的!以后他们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咱们别掺和。” 要是没有结婚证就跟女同志住到一个屋檐下,她爸这个副局长也就干到头了。 徐大爷在女儿的手背上拍了拍,笑着问狄家兄弟:“这顿饭能吃吗?” 狄思科想聊聊他家儿子整天家里蹲的问题,但是想到自己也有家里蹲的兄弟,实在没立场开这个口,只好暂时作罢。 不过,年纪更小的狄思慧显然是没有这个顾虑的。 她给徐大爷比个大拇指说:“徐叔,能把女儿培养成大学老师,您可真厉害!” 不等徐大爷自谦两句,又继续道:“可是您怎么不给徐大哥找个好工作呀?” 被漂亮小姑娘问到为什么不去工作,徐彦博的脸“唰”一下就红了。 他赶紧澄清:“我有工作的!在国营照相馆!” “那你怎么不去上班呀?”狄思慧疑惑。 “咳咳,”徐彦博别扭道,“我在那里跟着照相师傅学摄影,当了三年学徒工都没出师,师傅不肯教绝活,再干下去也没意思,就打算换个单位。” 但是别的工作他又没兴趣,就只能天天在家耗着。 “给人像‘开眼’和‘去红眼’算绝活吗?”狄思慧问。 “那肯定算呀!我们照相馆最厉害的师傅,就有一手给人像去红眼的绝活!” “哦,那我四哥和五哥都会呀!我们这个电影厂家属院里有好几个退休摄影师呢,要不是摄影太烧钱了,我家供不起,我四哥也想当摄影师呢!”狄思慧玩笑似的说,“以后你对我妈好一点,到时候让我哥教你‘去红眼’!” 徐彦博:“……” 好像被拿捏了。 第9章 毕竟是头一回正式碰面,两家人很客气地在一起吃了顿便饭,就很快散场了。 送走了客人,狄思科才在三哥的石膏腿上敲了敲,问:“你这是怎么搞的?” “还不是为了迎接那位大局长!”三哥没好气道,“咱妈非要弄什么大扫除,我被指派了糊顶棚的活儿,一不小心就从梯子上掉下来,弄成骨裂了!” 狄思科同情地说:“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好好歇着吧,糊顶棚的活交给我了。” “那个不用你干,回头我找人上家来。”狄思民凑近他,小声问,“那什么,你下午要是没事,帮我去单位顶个班行不?” 狄思科一脸莫名。 “游泳场不是有好几个救生员吗?再说,你这腿摔成这样,得请长假了吧?” “不是去顶救生员那个班!”狄思民不自在地假咳道,“我寻思总当临时工不是长久之计,所以,最近每个周末在少儿游泳班当助理教练,算是找了个新工作。” 狄思科狐疑地望向三哥。 他三哥的事业进取心并不强,体校毕业后一直当临时工,用那一身腱子肉结识了不少漂亮姑娘。毕生所求就是娶个干部子女,然后倒插门去老丈人家,一辈子吃喝不愁。 三哥被他看得发毛,虚张声势地问:“你到底能不能帮忙?不行就算了,我找老四去。” “四哥就要高考了,你别去烦他,”狄思科将人拦住,“你是助理教练,那正经的教练是哪个?瞧你那着急忙慌的样儿,不会是个女的吧?” “……” 狄思科仔细观察他的神色,继续推测:“难不成还是我认识的?” 三哥抿抿嘴,坦白交代:“是赵清娜。” “哦,清娜姐啊。” 三哥在体校时的初恋。 单论家庭条件的话,两家半斤对八两。 但是,若论比赛成绩,他们属于门不当户不对的,人家赵清娜在全运会上拿过奖牌。 彼时两人爱情的小火苗刚烧起来没几天,就被赵清娜的教练一口气吹灭了。 狄思科觉得他哥这几年在感情方面过于浪荡,想要旧情复燃恐怕有些难度。 不过,问清楚了时间地点,他还是揣着自己的深水证去工体顶班了。 北京的夏天赤日炎炎。 一瓶北冰洋、一块西瓜、一根冰棍,以及一张一毛钱的游泳场门票,就是很多北京孩子记忆深处的夏天。 自从三哥到工体游泳场上班后,狄思科几乎每个暑假都要来工体消磨几个下午。 少儿游泳培训班的上课地点在室内游泳馆。 相比于人满为患的露天池子,室内场简直堪称世外桃源。 狄思科将手浮板分发下去,盯着这群五六岁的豆丁,像小鸭子似的,一个挨一个跳进泳池。 “池子里只有十四个吧?谁缺课了?”赵清娜对着小鸭子反复清点,数来数去,总是少一个。 狄思科负责考勤点名,对缺席的小朋友还有印象,回道:“于晨一没来。” 不多时,入口处便响起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有个光头小团子,一边跑一边欢快地喊:“教练,教练,我来啦!” 家长紧追在身后警告:“于小胖,你给我慢点,地上那么滑,小心磕了你的大板儿牙!” 然而,他的大板儿牙没撞上湿滑的地砖,倒是一头撞到了狄思科的大腿上,站起身的时候,还差点把狄思科的泳裤拽下来。 “快跟教练说对不起!”家长在小胖的光脑门上点了点,抬眸看清被撞的教练后,却意外地笑了,“小狄,你这是又有新兼职了?” 狄思科默然一瞬,解释说:“于队,我帮人顶班呢。” “哦。” 然后空气就突然静默了。 实在是,各自的打扮,都颠覆了平日里的固有印象。 狄思科打着赤膊,全身上下只余一条湿透的泳裤。 于童身上的连体泳衣虽然款式保守,但她曾是专业的舞蹈演员,胸高腿长腰肢纤细,这让狄思科的目光飘忽了一阵,迟迟找不到得体的落点。 他偷扯一下因为沾了水而贴在屁股上的泳裤,琢磨着说些什么打破这诡异的尴尬。 夹在两人中间的小光头却蓦地仰起脑袋问:“叔叔,你是不是上次那个咪咪?” “什么咪咪?” “就是咪咪呀!”小光头指了指于童,提醒,“上次我小姑扎你咪咪,你忘啦?” “::::::” 往事不堪回首,气氛再度凝滞。 于童强忍着捂脸的冲动,目光不受控地在狄思科光裸的胸膛上打个转,率先出声教训道:“于小胖,怎么哪儿哪儿都有你,赶紧上课去!” 狄思科牵起小朋友的手,配合着打岔说:“你是那个压床童子啊,怎么把头发剃了?走吧,先带你去热热身。” 于小胖最怕小姑黑脸,讨好地将另一只手递给她说:“走吧小姑,咱们一起热身去!” “你自己去吧,我就不去了。”于童摆手。 狄思科今天碰上了好几个离不开家长的小朋友,处理起来还算熟练。 “于队,你放心去玩吧,一个小时后来接孩子就行。” 周末的室内游泳池只供游泳培训班的学员使用,其他人想游泳得去外面的露天游泳场。 于童点点头没说什么。 于小胖却不顾小姑的眼神警告,径自爆料:“我小姑也是来学游泳的!” “……”狄思科一愣,迟疑着问,“于队,你是来上课的?” 他望向池子里的学龄前儿童们,自动脑补了对方混在其中一起扑腾的画面。 努力想要严肃,却绷不住笑了出来。 “笑什么笑!”于童白他一眼。 出于礼貌,狄思科确实不该笑。 但是想到对方让自己唱《我爱你塞北的雪》时,那嚣张的气焰,他终是没忍住嘴欠问:“今天这几个班都是教儿童游泳的,你想学游泳怎么不报成人班?” 于童轻哼道:“我要是能找到成人班,还至于被你嘲笑吗?” 市面上的游泳班基本都是为少年儿童开办的。 当她大嫂说,工体的游泳班面向青少年,于小胖的教练还是女同志时,于童一冲动就被劝来了。 为了冒充青春期的高中生,她还特意扎了两根麻花辫。 哪承想,到了地方才发现,学员的年纪最大也不过七八岁! 既然于童也是交了钱的正式学员,狄思科就找了两块浮板给她。 “手浮板应该可以用,背浮板的绳子可能不够长,毕竟这是儿童版的。你要是能坚持上课,最好自己准备一个。”他抽出背浮板的背带,在自己身前比量着,又殷勤地问,“用我帮你穿背浮板吗?” 这话乍一听没什么毛病,但于童还是敏感地从其中捕捉到了一抹笑意。 她在小本本上给狄二狗狠狠记了一笔,《天涯歌女》和《夜上海》注定要进入狄二狗的歌单了。 接过两张浮板,于童将这个讨厌的二狗子打发了,自己去跟女教练协商课程安排。 谈妥了第一次上课的时间后,她紧了紧肩上的浴巾,转身走向了家长休息区。 早就等在那里的郑雪茹眼里燃烧着熊熊八卦之火。 “我就说嘛,你怎么突然跑来送晨一上课了,原来是另有所图。” 于童好似没听懂她的意思,拧开水壶喝了一口。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小狄在这里当教练?” “不知道,”于童没骨头似的靠在表姐身上,“要是早知道他周末还有工夫出来兼职,我就多给他安排些工作了。” 郑雪茹正想问问小狄在服务公司的表现,泳池那边却传来了女教练的一声轻斥。 “你看谁在泳池里穿裤子了?出什么洋相,不许穿!” 休息区的家长们都停止交谈,望了过去。 小狄蹲在池边,不知与女教练说了什么,对方听后语带调侃,“刚才还好好的,这会儿怎么突然要回去穿裤子?你耳朵红啥,谁说你什么了?” 后面两人又说了什么,这边就听不太清了。 郑雪茹与于童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这小狄的外形条件确实好,你要是真的没忍住,吃了窝边嫩草,姐一定支持你!” 狄思科的身材不像其他教练那样壮硕,但肌肉线条非常利落漂亮,充斥着年轻男性的力量感。 宽肩长腿,搭配一张英俊脸蛋儿,让场边这些目光像追光灯似的紧追着他跑。 “人家才二十,比我小三四岁呢。”于童悠闲地跷着腿,脚丫子上的水晶拖鞋一直晃晃荡荡,要掉不掉的。 她托着腮,做作地冲表姐挤挤眼睛,“郑雪茹同志,你现在很可以呀!以前那个谁追你的时候,不是一直嫌人家比你小三岁吗。这才跟姐夫结婚多久,就想开了!” “我不是想开了,哪怕让我重新选,肯定还得选我家老岑,只不过,”郑雪茹的表情一言难尽,“岑深比我大几岁,还是文化人,但他过起日子来比咱们团长还温吞……” 郑雪茹倾身跟表妹耳语了几句。 于童:“……” 您可真不拿我当外人。 作为还在蜜月期的过来人,郑雪茹给出了一个命中注定的点拨。 “反正你捧着铁饭碗,又不缺钱。找对象可以考虑一下像小狄这样赏心悦目,又大又小的……” 第10章 游泳班下课后,郑雪茹以探讨歌舞团工作为由,热情相邀小狄助教共进晚餐。 穿好裤子的狄思科就像穿上了盔甲,自觉浑身是胆,听说有正事要谈,便欣然接受了邀请。 吃饭地点是于童选的,在一家新开业的世界美食中心,步行只要十分钟。 可是,电量殆尽的于小胖却死活不肯自己走路了,执着地大张着手臂,要求小姑抱着走。 他这个年纪的小孩,能听懂点道理,但不多。 熊起来让人想把他顺手扔了。 于童那细胳膊细腿的样儿,根本招架不住这胖崽的体重,最后只好由唯一的成年男性狄思科出手。 放任于小胖猴在他身上,一路抱去了美食中心。 于是,当傅四海从他那辆“北京212”下来时,看到的就是一个英俊青年,单手抱着老于家的宝贝蛋,走在于童身边的情景。 他蹙了蹙眉,伸手探进车窗,长按了几下喇叭。 听到汽车喇叭声,于童将抱孩子的狄二狗推向里侧,回头看见从车上下来的几人后,不由露出笑容问:“你们几个怎么凑到一起了?” 尤其是,二队队长江珊居然也在其中。 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少年跑过来,跳脱地解释:“我们刚在工体看完球赛,国足4比1把日本三菱队拿下了,散场的时候碰到,就一起过来庆祝一下!” 他伸手捏了捏于小胖的脸蛋,提议道:“童童姐,你们也是刚来的吧?要不咱们凑一桌吧!” 于童诧异于江珊竟然是个球迷,但也没多想。 谁还没点小爱好呢。 她征询过表姐和狄二狗的意见后,将两伙人凑到一起,要了美食中心最大的一个包间。 坐在饭桌前,狄思科的心情并不美妙。 毕竟,任谁和即将杀害自己的凶手同桌吃饭,都不可能淡定。 在歌舞团培训的这段时间,他其实已经见过江珊和傅四海几次了。 江珊自不必说,之前在电视台交锋过,又都在一个单位里,只要想见总能碰到。 傅四海呢,女主的青梅竹马,而且追人追得高调,几乎每周都要来歌舞团露脸。 即便于童一见到他那辆212就心烦地躲出去,这位仍要坚持彰显自己的存在感。 在书里,他就是用这种近乎变态的“小狗撒尿占地盘式”的严防死守,成功过滤掉了于童身边大部分的年轻男性。 而白月光是这些年来唯一的漏网之鱼。 所以,当傅四海得知自己守了这么多年的宝贝竟然看上了一个穷小子时,真是杀人的心都有了。 当然,他也确实付诸行动了。 狄思科并不想跟那两个危险分子产生交集,只在刚见面的时候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就没再给过眼神。 不过,他不主动惹麻烦,并不意味着麻烦不会找他。 傅四海有一双精明外露的狐狸眼,给人的初印象非常强势。 其他人还在讨论刚结束的那场球赛时,他却突兀地将话题引到了一直表现木讷,不善交际的狄思科身上。 “你叫二狗?哪两个字?是大名吗?” 狄思科平静地答:“就是你以为的那两个字。” “那还挺特别的。听说你是在歌舞厅当服务员的时候,跟于童认识的?那边工资怎么样,够你一个人的开销吗?”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于童身边的陌生面孔,以傅四海的一贯作风,其实早就查个底儿掉了。 原本他并不把这类穷小子放在心上,大不了就像对付秦勉似的,想办法把人弄走。 但是,之前在停车场看到的那一幕,让他本能地生出几分戒备。 于童听他问得不像话,不耐烦地打断:“还没喝就高了?要不你先出去醒醒酒?” 在座的都知道两人的关系,见她半点不给傅四海留面子,便都停止交谈看了过去。 傅四海像是没听到于童的话,一直盯着狄思科,等着他回答。 狄思科放下筷子,直视回去说:“歌舞厅服务员的工资不算高,跟歌手和倒爷没法比。但是,别看工资不高,要求却不少,有些人可能干不了。” 桌上唯一的高中生叫董时光,好奇地问:“当个服务员能有什么要求?” “首要要求就是个儿高,这就刷下去了一大批应聘者。” 傅四海沉了脸,他觉得对方是在暗讽自己。 狄思科目不斜视地继续道:“我第一天去上班时,舞厅经理见我个儿高,便交给我一句话和一个大喇叭。人家男男女女抱在一起跳交谊舞的时候,我就得举着大喇叭喊……” 大家被他吸引了注意力,都竖着耳朵等下文。 狄思科举起一个玻璃杯充当大喇叭,不疾不徐道:“同志们注意啦,请保持至少一拳距离!最近上面查得严,偷偷的牵手,乱摸的不要!” 除了两个未成年人,在座其他人都去过歌舞厅,便一起笑了起来。 今年经营性舞厅刚开放,有些地方确实是这样的。 狄思科放下杯子,目光没什么焦点,像是对傅四海说的,也像是对大家说的,“歌舞厅服务员这个工作呢,有挨揍的风险,身高优势不明显的话,那不是擎等着找抽嘛。” 傅四海:“……” 感觉被骂了,又不太确定。 董时光处于青春期,正是对外面的世界好奇的年纪,听狄思科说得有趣,便问他除了当服务员,还干过什么工作。 “我不是学习的那块料,今年高考肯定考不上了,我也打算找个活儿干。” 狄思科知道他们都是干部子弟,这种话只能听听,当不得真。 但是除了姓傅的,于童这几个朋友的涵养都不错,没什么纨绔习气,他交流起来也就认了真。 “我干过的工作还真挺多的,去年和前年夏天当过导游,北京城里所有景点的介绍词我都会背,再之前还给长途货车押过车。” 董时光一脸欣羡地问:“那你去过的地方肯定很多,特区你去过没?” “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嘛,走过南闯过北,火车道上压过腿,厕所后边儿喝过水。”狄思科开了一句玩笑,才说,“特区确实去过,也是在你这个年纪去的。不过,我当时是帮人家厂里押车,那会儿还没怎么严打,南下的一路上,劫道儿的比要饭的还多,等我们回来的时候,已经被人抢得只剩裤衩了……” 所以,小朋友还是回去上学吧,不要乱跑。 狄思科年纪不大,阅历不少,他又是很会讲故事的人,一趟特区之行被他描述得波澜起伏。连于童这样经常出差的,都为他的旅途经历悬心,更别说那几个连北京城都没怎么出过的小年轻了。 饭桌上的气氛和谐友好,只有傅四海没什么表情地抽着烟。 而接下来的发展,更是让他面沉如水。 起因是桌上有人给大家散烟,狄思科要接,却被于童拦住了。 “你的牙是能赚钱的,从今以后,烟茶咖啡都少碰。” 狄思科本来也没打算点烟,毕竟身边还坐着一个五岁的小朋友。 但还是让自己的视线在于童唇间的烟卷上停驻两秒。 意思不言自明,您自己还抽烟喝酒呢,就甭劝别人了。 不过,下一秒,便觑见对方忽地轻笑,齿间微一使力,就将那根完整的“万宝路”咬成两截,橘色的滤嘴被吃进了嘴里。 狄思科愣住。 这么狠? 少顷,伴随着嘎嘣嘎嘣的咀嚼声,他闻到一股淡淡的薄荷糖的味道。 “……” 吃糖就吃糖,叼个烟卷似的糖,装什么蒜…… 像是被他“大开眼界”的表情取悦到了,于童大方地将剩下的半包“万宝路”扔给他。 “以后再有人让你抽烟,拿这玩意儿糊弄糊弄就得了。” 傅四海冷眼看着这两人的互动,收起那些外露的情绪,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于小胖将烟盒抢过去,把里面的薄荷糖拿出来舔,他才露出一点笑模样,翻出一盒全新的香烟,抛给了对面的狄二狗。 “男人在外面应酬,哪有不抽烟的,我这还有盒新的,你拿着吧。” 狄思科下意识伸手接住,看清烟盒的样子后,心里就是一咯噔。 他二哥狄思强是个老烟枪,在外面又混得开,市面上的国产烟和外烟基本都蹭到过。 这款烟就是二哥在外面抽过以后,特地将烟盒带回家,给他们兄弟几个长见识的。 这烟是走私外烟,据说里面有大。麻成分,连二哥那样的老烟枪,第一次抽的时候,都晕了一分钟。 因着知道了它的厉害,二哥回家以后提醒兄弟们,要是在外面有人给了这种外烟,千万别好奇去碰! 傅四海会无缘无故烂好心,白送他一包三块钱的外烟吗? 以他的狠辣手腕和性格,以及他对于童身边所有年轻男性的无差别攻击,绝无可能! 那么这包烟的用意就显而易见了。 狄思科笑着道谢,不动声色地将烟盒塞进口袋。 接下来的饭局,傅四海变得格外活跃,频频与人碰杯,与狄思科也哥哥弟弟的叫开了。 当他第四次过来劝酒的时候,狄思科按住杯口,连连摆手说:“傅大哥,我的酒量就到这里了,您也别只顾着跟我们喝酒,冷落了嫂子!” 他抬手点了点安静坐在角落的江珊。 董时光按下他的手,笑嘻嘻地瞥向于童:“错啦错啦,那个是江珊,咱嫂子在这呢!” 只以为这狄二狗是新来的,不了解傅四海和于童的关系。 傅于两家是几代世交,傅四海的喜欢明目张胆,双方家长也乐见其成。 即便于童坚持不懈地对外辟谣,甚至有传言说她曾因为受不了傅四海的追求方式,在家长面前翻了脸,但多数人都觉得两家成一家是迟早的事。 不等于童瞪眼睛,狄思科拍开董时光的手说:“你才认错了呢!人家江队长跟傅大哥才是两口子,不信你问问江队长!” 突然被点到名的江珊,勉强笑着摆手,“小狄喝多了,别胡说。” 狄思科放下酒杯,作疑惑状:“不对呀!我那天在歌舞团食堂后院帮大师傅拔葱的时候,可是听见你俩有商有量地要给儿子上户口呢!儿子都两岁了,你俩还能不是两口子?我双眼视力1.0,不至于认错人呀!” 嚯! 狄思科这炮放得有点大。 一桌人,包括两个当事人在内,全都傻了眼! 傅四海是于童的追求者,江珊是于童的死对头。 然后你告诉我们,这俩人有个儿子? 狄思科在心里摊手,两人意外有个儿子,确有其事。 书里的江珊是个很现实的人,当她发现傅四海不可能给她婚姻后,就转而搞钱了。 傅四海答应帮她跟港岛某歌星的经纪人牵线,承办港台明星来内地的第一场演唱会。 对方出资六十万,而作为演出经纪人,运作得当的话,江珊至少能留下十万块。 这笔钱在当时看来,绝对是天价了! 不过,傅四海帮她牵线也有附加条件,她得在狄思科下乡演出的舞台上顺手做点小手脚。 直到两人因此伏法,才连带着挖出他们有个儿子的秘密。 如果江珊和傅四海中的任何一个,在狄思科刚说出这件事的时候,能够嘎嘣脆地矢口否认,也许大家并不会多想。 但此时的江珊对婚姻还有些期许,既然有人为她制造了机会,她当然不会主动否认。 只偏头看向男人,做出了“要怎么解释由你做主”的姿态。 就在所有人都等着傅四海澄清时,于童突然一拍桌子,指着傅四海说:“傅四海,你可真行!竟然让我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傅伯伯和曲阿姨早就等着抱孙子了,你把孩子往他们跟前一抱,还有什么事是不能被谅解的?何苦让人家江珊跟着你受委屈!” 傅四海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事情是怎么骤然急转直下,变成这样的? 对了,他扭头望向狄二狗,这小子正摆弄着他给的那包外烟。 脸颊泛红,眼底染着酒意,不知是真醉还是装醉呢。 狄思科从于小胖的烟盒里弹出一支薄荷味的“万宝路”叼进嘴里,冲对面的男人勾了下唇角。 不让我痛快,那你也别想好过了。 第11章 当天晚上,于童是哼着小曲儿回家的。 直到打开家门,看到坐在沙发上的团长秘书,她才勉强收拾好愉悦心情。 按下夏普777的暂停键,客厅里回荡的《茶花女》选段戛然而止。 于童客气地问:“邹秘书是什么时候来的?早知道您要过来,应该备点好菜的。” 邹秘书忙说:“我是来给白主任送特产的,东西送到就该回去跟团长交差了!” 于童瞧自家奶奶端坐在那里,不喜不怒的,一时也摸不准她的意思。 只好洗了水果招待客人,跟对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寒暄着。 邹秘书悄悄瞄向墙上的挂钟,心里叫苦不迭。 他今天来看白主任的脸色,完全是代团长受过的。 面前这位老太太曾是歌舞团创编室的主任,为团里创作过很多经典演出曲目。 即便退了休,也从没停止创作,在业内的声誉极好。 可惜,新官上任的团长是个改革先锋,刚履新不久便提出要打破文艺桎梏。 还在大会上将白主任创作的古风乐曲《水调歌头》列为守旧典型。 人家老太太硬气了一辈子,哪会受这种窝囊气! 一言不合就撂挑子走人了。 团里那些老前辈们因此对新团长颇有微词,而团长最近似乎也觉得当时的做法有些过了,便想让他来探探白主任的口风,可否请她回创编室当个顾问。 邹秘书觉得这事直接问白主任八成没戏,所以在于童送他下楼时,便将团长的意图透露给她。 于童以老太太年纪大了为由,代为辞谢了。 不过,回家以后,还是替团长说了几句好话。 “其实人家杨团长也不容易。像咱们这种文艺团体,每年都得添置新设备,那进口音响啦,灯光啦,乐器啦,需要花的钱海了去了。咱们团每年的票房只有三四万,不改革怎么填补每年十几万的资金缺口啊?您也站在他的角度想想嘛!” “那是领导需要考虑的问题,我才不要想。”奶奶眉毛一竖,“再说,你就是个舞蹈演员,跟着掺和什么……” 说到这里,老太太不由顿住。 孙女已经不是舞蹈演员了。 跳舞伤病多,吃的又是青春饭,多数人到了一定年纪都要退居幕后或者转行。所以她当初才会一力主张尽早将孙女从舞蹈队转去歌队。 只不过,刚转去歌队不久,新来的团长就开始在团里大刀阔斧地改革。 说是要使用经济杠杆,发展什么第三产业,还为此成立了一个服务公司。 于童就是在那时偷偷转去服务公司的。 等她听到风声时,孙女已经当上承包队长,带着演员跑码头了。 于童从果盘里挑了最漂亮的桃子递给奶奶,“您就别跟杨团长置气了,他不是已经道歉了嘛,还经常派秘书来跟您汇报工作。” “我才懒得生气!”白主任重重地按下收录机开关,痛心地说,“我只是心疼那些好苗子!国家耗时耗力培养出的专业歌唱演员,只是出去走几次穴,再开口就是一股港台味儿。女中音把嗓子都磨沙了,这就是对人才的浪费!” 于童赶紧撇清关系:“我这边可是一个好苗子和台柱子也没分到!那几个唱劈了嗓子的,跟我可没关系。” 她手下大多是秦勉那种条件的演员。 天赋上略有欠缺,放在歌舞团那彬彬济济的环境里,根本熬不出头。 但是,应付起歌厅和企业的商业演出却游刃有余。 见老太太面色稍缓,于童帮她捋了捋鬓边银发,搂着她说起了悄悄话。 “我跟您说个秘密,您可别告诉别人!” “嗯。” “杨团长可能已经后悔在团里搞改革了!他也不是完全否定你们这些老同志的。” 老太太被她影响,也悄声问:“他怎么就后悔了?” “迈的步子太大了呗!您去团里看看,现在哪个演员不想走穴赚钞票!连团里的正经演出都懈怠了。” “这个口子一开就不好收了。”奶奶神色复杂。 “那可未必。杨团长不怕得罪人,可以明文禁止某些演员走穴,毕竟已经有唱劈了嗓子的先例了。” 一旦团里收了这个口子,文化服务公司的盈利必定会断崖式下滑。 那么问题来了,没有了盈利能力的服务公司,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到时候他们这些承包队长将何去何从? 所以,察觉团长有反悔的苗头后,于童很快便转换了思路,开始在社会上挖掘新人。 闫丽君和狄二狗这两个临时工,就是她的初步试水。 白主任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她虽然看不上团里搞的创新,但是孙女的事业还是要关心的。 “那你之后是怎么打算的?还在服务公司混着呀?” “我打算多培养几个新人,让秦勉在国内的这段时间帮我带一带。” “小秦这孩子心思重,他能乐意带新人?”老太太自认有几分眼力。 “出国的花费不低,他还得攒钱呢。”于童牛气哄哄地摆手,“演出资源都在我手上,由不得他不乐意!他可没少占我们三队的便宜,总得给点回报再走吧?” 白主任就爱孙女这股自信劲儿,笑眯眯地说好。 “奶,闫丽君和小狄都在您那上过声乐课,您觉得他俩怎么样?有培养价值吗?” “小闫嗓音条件很好,基本功也扎实,就是舞台经验太少了,容易紧张。小狄嘛,声音气质我很喜欢,嗓音有一定辨识度,但是在技术呈现方面还得多磨练,让他多来上课吧。不过这小伙子长得真是精神,像你爷年轻的时候!” 刚从书房出来的于爷爷,闻言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 提起狄二狗,于童便想起今晚被他放了一炮的傅四海。 赶紧把傅四海可能有个儿子的事情跟二老说了。 “他没正面回答,不过我跟他可是一块儿和尿泥长大的,一看他那副吃了屎的表情,就知道这事八成是真的,嘿嘿……” “不许说脏话!”白主任轻拍孙女手背,皱着眉问,“你听谁说的?四海那孩子从小就老实,不可能在外面胡来。” “他才不老实呢!就算老实,也是在你们跟前老实!我早就跟你们说了,他那人最能装了!” 于童对傅四海的表面功夫也是佩服的。 除了她和她哥,两家大人对他的印象都是五颗星。 尤其是白主任,总想跟老姐妹做儿女亲家,一直把傅四海当成半个自家人。 于童这两年已经跟他翻脸了无数次,早想治治他了,便趁机告起了刁状。 “你们以为他开个服装厂就是干正事呢!根本不是!那服装厂他半点不上心,主要精力都放在倒腾批文上,傅爷爷的那点人脉,早就被他利用个遍了!” 白主任不确定地转向老伴,“四海弄批文的事你听说了吗?” “有点耳闻。” “你这老头!知道他倒腾批文,怎么不跟老傅说说!”白主任起身就要给傅四海的奶奶打电话。 于爷爷皱着眉头说,“我一个退休老头子,听到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话,没凭没据的,你让我怎么跟老傅开口?” “那你怎么不找四海求证一下?到底是在咱们跟前长大的孩子,你就是……” 眼瞅着老两口又要拌嘴,于童赶紧想办法转移话题。 “爷,今儿这大久保在哪儿买的?回头我多买点,给我爸和大姑也送一些,他们都爱吃软桃。” “哦,那是十二楼小徐的对象送的。” 于童隔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小徐可能是文化局的徐副局长。 他们这栋楼是文化局新盖的家属楼,十几层的高楼带电梯,住在这的都是一个单位的老同事,经常楼上楼下串门送东西。 “徐伯伯怎么突然找对象啦?” “也不算突然,之前就有不少同事给他做媒,但他都没相中。”于爷爷笑道,“反倒是去公园晨练的时候,瞧上了教唱戏的老师。据说人家年轻的时候还是刀马旦,跟小徐也算志趣相投了……” 于童听了一肚子八卦,擦擦手上的桃汁说:“最近东单大华电影院好像排了《游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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