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置还得看他们柳家的意思。” “自然如此。” 顾於眠的伤说重不重,只是吐了那般多的血,还需慢慢静养恢复。但他根本不愿停下脚步,着魔一般追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朝前跑,苍巡一路已经不知受了多少次伤了,但心底就压根不信四地乱事仅为偶然。 墨家兵符现世,圣贤十五族深藏的邪念便一点点被拨开来,露出血淋淋的、满是尘灰的良心。 孟落戟不是独例,运往百权的人不可能无故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百权有鬼,白、严、萧、沈四族都脱不了干系。 他最恨的,是自己的疑心。只因不敢断言枕边人是敌是友,他便立一堵墙,隔开那满眼是自己的公子,兀自前行,如此下去不知还要伤他多久、多深。 许昭安坐在床沿碎碎念个不停,顾於眠想仔细听,却不知怎地,眼睛就是离不开门口那玄衣的温润公子,看他宽肩,想他缠绵,念他笑,盼他拥,唇齿相交,相思入骨。 愈陷愈深。 ------------------------------------- “顾公子……” 邵韫见他只单单坐在桌前,一声不吭地盯着自己看,实在忍不住开了口。 他觉得有些局促,想抬手擦了擦额前汗,却只听得笨重的锁链拖在地上发出闷响,他被镣铐压得青紫的手抬至半空又垂下了。 “顾公子,抱歉……” 顾於眠还是不说话,只是那静得落针闻响的屋内响起了他有一下没一下的弯指叩桌声。 “咚——咚——咚——” 邵韫额前虚汗沿着面下滑,一滴一滴沾湿了衣领。他不敢再开口说什么,连抬眼看那一身月白长袍的公子都没了勇气,只能默默垂下头。 屋内一片寂静,邵韫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若直面的是真阎罗,而不是那“漱雪澄明”活菩萨。 “孟落戟是你什么人?”半晌,顾於眠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为虎作伥,你图的什么?” “我……”,邵韫有些为难,深吸口气才继续,“我是战场遗孤,救了我的人正是孟二爷……” 他突地不说了,只是抬头望了望窗外并不皎洁的璧月,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已是二十年过去了,那策马飞驰的大将军却还常常闯入自己的梦中。 黄沙遍地,饿殍遍野。 他在骨堆与血肉中苦苦觅食。 爹娘惨死,他无家可归。他看过一遍又一遍的残阳如血,听过一次又一次的战鼓轰鸣。 苟且偷生。 之前种种苦楚都模糊在了岁月里。 只有那一日,皎月当空,那人身披银盔,向他伸出了手。 那场景并不温馨,寒鸦悲泣,那人铠甲上沾满了血,连伸出的手都是血淋淋的深红色。 随从的侍卫都在喊那将军了,但那人见他犹豫却也不恼,只把头上的可怖的铁甲卸了下来,抱在怀里。 那人说:“小子,跟我走吧!我给你饭吃,不要你打仗的。” 于是他缓缓握住了那只大手,被他抱上马背。 再后来,他被送入了柳家,柳家也都接纳了他,无人再提他的往事,若是他已忘却自己的名姓,他许会姓柳吧?亦或者他会姓孟…… 见他沉默,顾於眠也没多问,只任他陷在回忆的深潭中,一点点往下沉。 过了许久,才听得邵韫开口,声音已然有些沙哑,“我不懂人为何总在变,我只是想报恩,现在却不知报给谁人……他已不是过去的他了,但……我不能忘了恩……” “再忠贞之人溺死奢靡温柔乡也不过是滩烂泥而已……”,顾於眠摇摇头,“血没沾到你身上,你就不知道疼。” “我知道的,”邵韫缓缓开口,眼神空洞麻木,“我也曾是他们……” 言罢,他轻轻解下自己的箭袖,又撩开遮挡的衣裳,里边用黑布缠得很严实。 于是邵韫开始一圈圈地拆那些黑布。 最后一圈,那黑布便“识相”地从他手臂上滑落了,瘆人的刀疤刹那间全露了出来。 “过去……我在战场流浪的时候,逮住我的人总拿我来发泄,”邵韫将头垂得很低,面上表情都消失在昏黑的影子里,“有的人,喜欢见血,便拿小刀在我身上划,小孩子哪受得了那些痛?只是愈挣扎,他们下手便越狠,右臂上于是留下了这些疤。” 他抬眸,在那悲惨的过往中,他依旧可以看见那个赤身缩在角落的少年,污浊的红与白交杂着落在泥地里,他的泪一文不值。 “后来……我得知二爷做的事后,只觉像是看到了从前的自己般……痛不欲生……耐不住了,便也拿出刀在左臂上划……左手便也这样了……” 我奉一人为神明,怎知误入鬼迷局。 “我有罪。我知道二爷做的不对,但让我背叛自己的救命恩人,我做不到……” “又如何?”,顾於眠冷冷盯着他,“孟落戟他罪无可赦,说再多也不可能抵消他的罪过……” “我知道的……”,邵韫强挤了个笑出来,“我……” “你在为他开脱。”,顾於眠没容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我不在乎孟落戟过去做了什么,我只在乎他如今做了什么。你不必同我求情,孟落戟归柳家管,不归我。” “是。”邵韫住了嘴,犹豫了一会才重新开口,“顾公子……早便知道我是二爷那边的人了么?” 顾於眠摇摇头,“我不确定,但我盼着你是,那样孟落戟才更能深信不疑。” “我还真愚不自知……那……前日雨中亭,您便在同三位公子说计划吗?” 顾於眠点了点头。 “是我愚钝,您又为何笃定渡口无人呢?” “从一开始我便不信渡口之事,孟落戟会放心让我们去搜费府,必然不会让自己无端陷入危局,那消息是真是假还说不准。更何况,孟落戟并非只能走水路,以他的本事,陆路的确费时费力,需要好些周转,但定然不比让他全盘暴露来得严重。我告诉你他无路可走,是为了让你信。” “何况我一早就同你说了,没有真凭实据根本证明不了孟落戟的罪行,人救下了,也依旧说不清孟落戟的罪。从一开始我的目的就不是去救人,孟落戟不扳倒,这些事根本停不下来。” “倘……倘若……船上真的有人呢?” “舍小为大,自然更值得。我不可能救每一个人。” 顾於眠一直是这么想的,只是,那梦魇似乎很不愿意,一阵莫名的心悸后,他又看见了那满身是血的仁善公子。 陆倾行盯着他看,眼里是空空的,只有两滩鲜红。 “救民济世……救民济世……救民济世!!!” 顾於眠没有理会梦魇的声声嘶哑,只像是无事发生般看向邵韫。 邵韫在那目光注视下说不出话来,他只知道,那夜,许昭安陪他在渡口绕圈,绕了很久,却一条船都没有搜。 “你可知为何孟落戟做了这么多事都无人发觉么?” “不知……” “因为他背后是柳家,是柳家有意护他。连你都能知道的破事,柳家绝不可能一无所知。” “你可知道为何他能为所欲为么?” 不等邵韫回话,顾於眠便道:“因为十五族里边太暗了……暗得让人以为天是黑的。” 闻言,邵韫的头垂得更低了,他早已厌倦了掺和大族之事,从始至终他都不过想过个安生日子罢了。 “但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柳家究竟要有多大的把柄落在孟落戟手中,他们才会对他言听计从。不仅给了权,还要替他瞒下这滔天大罪……” 见邵韫满脸迷茫,顾於眠叹了口气,“罢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老旧的木门“吱哑”一响,月白色的人影便钻进浓夜里看不见了。 邵韫孤坐屋内,不时还会响起锁链摩擦石面的闷声。他只觉自己已半只脚跨入地府,恩人和他都活不成,也不配活着。 如若当初就让他可悲地死在西北,也许就不会有如今这般痛吧? 第50章 白菊 铁马将军,这一生也就这样了。…… 是夜, 孟府侍卫皆跪地叩首,严卿序手执柳家印契踩上醉风楼的阶。 三个时辰已过,机关废止, 屋门自开。 楼内笙歌急停,吵人的尖叫刺破随行之众的耳。屋外是富贵老爷衣裳不整、面面相觑,屋内却是二人染血, 奄奄一息。 满地是瘆人的猩红, 他看不见墙边默默瞧他的将军, 只看见了自己心尖上干干净净的人一身白衣都染成了血色。 严卿序颤抖着唤他, 但无人应答。 心上人手里攥着的月白长簪都被染成了绛色, 他明明答应自己不会以身赴险的。 他应该怪谁呢?不可能怨顾於眠, 于是只能怨自己, 怨自己无用,怨自己让顾於眠孤身扛下所有。 顾於眠浑身都烫得不像样,浑身震颤,面颊绯红, 地上的瓷瓶还贴着烈药的名字。 “你可以帮他。” 严卿序摇摇头,他不可能僭越,因而觉得心痛得厉害。顾於眠分明浑身是血,却难以抑制地轻喘,那些急促的喘息都成了他咳血的引子。 严卿序第一次有了极其强烈的杀意, 重到自己真正承认骨子里的严家血。 百权尚武,严姓更是超伦轶群。 “你要做严家人,就别把仁义奉作圭臬。我要你杀人不眨眼,要你懂,想要什么,靠手中剑来争。” 可他告诉父亲, 他争,但苍生仁义永远都比他的命重。 “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只想着大义,总会有你宁可负天下也要夺来的东西,名利钱财亦或只一人。” 他不信,却没反驳,单默默听着。 温润真君子到底输给了冲破胸膛的怒火,他狠狠掐住孟落戟的脖颈,一字一顿——“我、要、解、药。” 孟落戟的眼神既平静又空洞,“我没有。” 那将军的头被猛然砸在石墙上,登时鲜血便在周遭溅开来,本就血迹斑斑的屋中又填腥味。 孟落戟不怕死,也想死。他麻木地瞧着严卿序双目通红、近乎发疯的模样,只觉好笑。 “‘渊清玉絜’也不过如此。” 严卿序手上力道愈发重,孟落戟脖颈间暴起的青筋却生生将他从怒火与恨意中扯回。 他继而松开手,混沌眼里才终于有了几分清明。 “善恶有报。” 严卿序转身走至顾於眠身前,他脱下自己的玄色外袍盖在依旧不住颤抖的顾於眠身上,继而弯腰抱起他,咬咬牙,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他脑中轰鸣不止,却又隐隐听得门口执扇的纪千弦在轻轻念,“解把飞花蒙日月,不知天地有清霜。” ------------------------------------- 顾於眠醒后的第二日清早,四人便随柳家府兵快马加鞭往琉樾城去。至城时已是隔日的黄昏时分,柳家主早早便在那候着了。 柳沉瞧了那被锁在笼中的孟落戟一眼,孟落戟却没看他,只是垂着头,看不见什么表情。 “顾公子,”柳沉恭敬地推手作揖,“此番未能觉察到他的恶行,是我们的过错。孟落戟罪无可赦,我这便将他关入天牢。几位公子车马劳顿,不嫌弃的话便先回我家府邸好生修整,待后几日还请几位公子同我一齐审讯。” 顾於眠抬头瞧了柳沉一眼,眼里说不出什么感情,却只笑着道:“‘苍巡’之责罢了,无需多谢。我们还要谢过家主收留。” 在那渂璘城他们已经休息了一日了,这会也并不累,倒是他心底总记挂着卧床难起的柳慎逾,刚一入府,他便奔柳慎逾那儿去,到了那屋却发现柳浔鸢已在里边。 两人正说话,顾於眠也不好闯进去,只好候在门外。 “慎逾,家主之位是你的,我不同你争,但你得好好活下去。” “阿姊……我不想做家主,我只想活着,我只想……活得舒心畅意……” 柳浔鸢似乎有些哽咽,“若我是男儿,遭罪的便不该是你……” “阿姊,你说什么呢!?哪有什么‘若’啊,你可不许再说这种话了!”,柳慎逾听着很是生气,“你本便年长于我,遑论这本就是我的命……我只求阿姊替我守柳家,待我死了也莫要忘了我!” “莫要再提‘死’了……” 顾於眠不喜听人墙角,兀自走到后边庭院里绕圈,谁知不一会那柳浔鸢便红着眼出门来,两人恰打了个照面。 “柳姐姐,我来看慎逾了。”,顾於眠笑得大方,只装作什么也没听见。 柳浔鸢见了他,只浅然一笑,对他轻轻点了点头,端着个药碗便走了。 顾於眠鬼使神差般瞥了那碗一眼,见其中药喝得很干净,只是药味并不浓,也嗅不出是什么药草配的。 “慎逾!”,顾於眠快步入屋,瞧着像只欢喜的小雀,面上的笑格外灿烂,他是绝不愿让柳慎逾看见一丝半点死气的。 柳慎逾见他笑得明媚,也笑了,“於眠,你回来了。” “你这几日过得可好?此番还要多谢你提醒。” “谢?你不必谢我,我什么忙都没帮上,不过是让你查人罢了,二爷的事迟早会被十五族发现的……”柳慎逾惨白的面上挂着苦笑,他将瘦得只剩骨头的手轻轻压在顾於眠的手上,顾於眠却只觉那重量像是落羽般,毫无气力可言。 他突地觉得鼻尖酸涩,眼前的少年郎分明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轻飘飘若张薄纸,本来有神的双眸也愈发黯淡无光。 他愈是仔细去瞧,愈能清晰地看见柳慎逾面里透出的淡淡青灰紫色,那瘆人的色泽似乎并不属于生者,而该归给将死之人。 “慎逾……你能不能同我说实话,你这病,究竟是天生的还是人为的?” 柳慎逾闻言却笑了,“於眠,勿要多虑。何况这病无论是人为还是天生的,都无解。” “慎逾……” “你可不能因我难过,听到没?”,柳慎逾见他双眉紧蹙,无奈笑道,他伸手想揉开顾於眠的眉心,却不知怎地停住了,又笑着把手缩了回去。 “别总皱着眉头,你笑起来更好看些,明媚灿烂,和昭安一样,在虚妄山那成日只知下雨的地方像两个太阳!” 闻言,顾於眠笑了,只是柳慎逾顿了顿又说,“我知道,你们要‘解三秋’是为了救长停,你别觉得心里过不去,你若需要便向我父亲拿,也别觉得对不起我。” “可……你……” “你瞧,”柳慎逾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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