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眠拖着病体走进昏暗的内屋时,长而宽的木桌已摆满了墨迹尚未干透的数十张纸,纸上整齐罗列了各类疑难杂症的治疗方法,最后一张是给顾於眠的药方。 ------------------------------------- 世有以“唤魂术”为首的三大禁术,亦有四大鬼阵,凡此禁术鬼阵皆有毁天灭地之效,故均为世家所深恶痛绝,悬为厉禁,一经发现有狂徒擅用,必要其伏法受诛。 禁术无可查,可鬼阵不同,十五族各族府邸以及西北的青廖峰与虚妄山上皆置“龙纹仙冥钟”,倘一地有鬼阵出现,则该地仙冥钟将震天长鸣。 未尝料,不过一夜之间,四地十七鼎仙冥钟震得地动山摇。 四大鬼阵齐出。 东有修罗鬼城,南有千刑山,西有万虫穴,北有黄泉海。魏氏有备而来,惊惶失措的十五族犹无头苍蝇四处乱撞,那恶名加身的顾於眠与许辞闲反因多谋善虑被万流景仰,奉若神明。 稽首拜天不得保命,故布衣黔首乃至十四族人改而跪在那俩臭名昭著的狐狸身前,乞哀告怜,只盼二人能救这天下于危亡之际。 顾於眠当然清楚,世家这是要找两个替死鬼。若他二人应下这苦差,便会成为那魏氏恨不能千刀万剐的贼首,而每每战败,他二人只会首当其冲,为天下人所唾骂无能。 可顾於眠没推辞,许辞闲也并未拒绝。 或许是因为俩人乃天生的疯子,本就不在乎流言蜚语,亦或者仅仅是因为二人根本信不过旁人。 眼下鬼阵将启,怨魂肆虐,流民四窜,百姓为寻平安皆不远千万里往各地主城挤,只因各地主城有世家坐镇,乃仅存的太平地。而其中,禮间禮城聚集了四族府邸,故坊间皆称禮城为——“桃花源”。 也正因此,禮城人满为患,城门在魏氏乱的第三日关闭,而再次打开,是为了迎接十四族与安晏的援兵。 四大鬼阵自展开到最终开启间隔十日,八方精锐聚集禮城顾家府,为的是共同商讨对策。 这会儿堂内人声嘈杂,痛骂与哀怨声此起彼伏。顾於眠见人差不多齐了,于是高声开口道:“闲话少说,诸位先听我几句。” “四大鬼阵已有百年未出现,不论是史书还是野记,都未尝记载解阵之法。可如若解不开,待鬼阵真正打开,要这天下一夕覆灭无异于探囊取物。因而,吾等只能以命相搏。” 顾於眠冷峭的目光在众人间游走,掠过神情凝重的严卿序与谢尘吾,拂过死气沉沉的江念与和萧暮然,最后停在江绪壹眼尾一滴泪上。 他收回目光,正色开口道:“首先,四大诡阵之首——‘修罗鬼城’。古有‘鬼城上灯,不亚阴司’之说,据传闻,这鬼城每百年只能进入七人,故有七人成队的说法——自入鬼城起每日死一人,最后一人死时恰是第一人的头七,那日鬼蜮将大敞城门而出,祸害苍生。总之,无论传言真假,入城者皆要做好死无葬身之地的准备。” 这才刚起了个头,满座雄杰却都攒眉蹙额、坐立难安,唯独许昭安身侧那白裴趋仍在颇不以为然地阖目养神。 顾於眠瞥着白裴趋,继续道:“其次是‘千刑山’,顾名思义,千百酷刑相接,此乃苦战之地。这鬼阵过去也逃出过几人,却无一不是缺胳膊少腿。因而,入此阵者需意志坚定,不论断了四肢还是死了身边人都得强撑着出来,只有出来了,那阵才算得解。” 满堂阒然,万籁俱寂间许昭安同白裴趋低声道:“‘生者不下黄泉,亦难渡黄泉海’,你可曾听闻,那黄泉海乃……” 闻言,白裴趋慢腾腾将眼掀开条缝,神色鄙夷:“不都是变着法子杀人?碎碎叨叨,听得我头疼,既无解法,又何必多言,倒不如快些想法子杀了那魏氏狗贼,小爷我要用魏氏血来洗剑!” 顾於眠假装没听见,继续道:“黄泉海玄妙莫测,自古以来成功脱逃者皆昏昏噩噩,意识不清,因而阵中一切尚且未知。” “而那万虫穴为蛮荒法阵,据说阵中虫饥不择食,最喜人肉。那处法阵恰设于西北,便麻烦安晏诸位了。” 待顾於眠语罢,一向心慵意懒的许辞闲这才发话,就好若当初虚妄山顶授课那般笑问:“诸位觉得魏氏造反的理由是什么?” 许辞闲没打算等他们猜,单将一柄短刀拍上桌:“我替诸位答,其一,魏氏欲道寡称孤,独霸天下;其二,魏家父子叫恶鬼附身,疯了个彻底;其三,魏氏对十四族心存恨意。这一问自然不是要诸位冥思苦想其解,而是为了给诸位一个忠告——无论魏氏为何造反,他们都绝无可能放过诸位,因此千万莫要望风而降,自甘做一没脊梁骨的懦夫。” 他摩挲着刀柄,语声和缓:“眼下魏氏造反已有六日,其秘宝与秘术却仍未公之于众,魏氏的共生族便只可能是墨氏了——嗳,‘冥门判官’与‘阴曹阎君’,当真绝配。” “所以是我们自个选往哪儿去么?”白裴趋站起身,“那我要去修罗鬼城。” “裴趋,别急。”顾於眠无奈一笑,随即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在桌上铺开,“魏氏有备而来,较墨氏只会有过之而无不及,连那步家也不过他们手中棋,此行需得千万小心。诸位也不必再自荐了,我已给诸位定好了去处。” 众人俯首看去,只见—— “四地……那算什么?闲职么?我不过挨了点皮外伤,怎就不能往那鬼阵中去,倒要在一名不见经传之人手底下干事?你倒不如让许三爷领队,我倒还能服气。” 不见经传? 众人正诧异,哪曾想再探头去看,却蓦地被“廉遂礼”三字惊得心头一颤。 “裴趋,你说什么呢……”坐在白裴趋身后的沈吟离将身子朝前一伸,抬手便掩了他的嘴,“乖,莫要乱说话,这可不是能闹事的地儿。 “捂我嘴做什么!他娘的,我哪里乱说话了?!那姓廉的是什么人?我就从未听过!” 喧嚷间,严长蔺拿起许辞闲摁在桌上的那柄短刀,一边在手中转着玩,一边冲身侧何赢道:“顾公子怎这么快就安排好了?我倒疑心开了天眼的不是许氏,而是他呢!” 何赢翘着二郎腿,闻言单斜乜他一眼,旋即将手搭上他肩头,凑近讽道:“常言‘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你连这都不懂?想来还是你太过浅薄蠢笨,实在比不得顾公子那般奇才。” “你这嘴忒毒。” “毒点好啊,防小人呢。” 据二人有些距离的座位上,许临不动声色瞟向俩人,却在那二人将目光投来前先挪开了眼——身侧白裴趋又高声骂起来了。 “魏长停果真是个畜生玩意!我早他娘的看他不顺眼了!”白裴趋破口痛骂,然而站起身时又忽而侧首问许昭安,“你看得见东西么?若实在吃力便把手搭我剑鞘上,我领着你走。” “都说了这布透光……”许昭安将白裴趋通身扫了一眼,嗔怪道,“你瞧瞧你这浑身的白缎子,颈上、手上、腿上……你伤都没好全,适才是想逞什么英雄?” “不就是摔了么?小爷我身强体壮,怕什么。” 白裴趋拍拍胸脯,猝觉耳侧有一缕砭骨寒风掠过,他蓦然回首,顿见来人神情冷峻,气质清雅,翩翩白袍犹云端仙。 他并不认识那人,却见那人瞧见他时无端怔了一怔,旋即转身离开。 白裴趋于是困惑地伸肘撞许昭安,问:“那是何人?我怎从没见过?” “啊……”许昭安急得抓耳挠腮,最后也只憋出句没好气的话,“非得谁都认识吗?不认识就是没缘,有缘自会相识。” 白裴趋瞪他一眼:“谁稀罕……” 他扫视着堂中众人,猝不及防来了一嘴:“那谢尘吾本就生得副阎王相,这会儿又阴着脸,更瘆人了。他真不似陌成人,倒像百权的。” “你可别再胡诌八扯了……” 许昭安本不该跟在白裴趋屁股后边受气,奈何这会儿他也实在不敢接近那苍巡四人组——顾於眠忧思常柎,江念与心怨秦逝舟,严、谢两人又恨着魏长停,简而言之,都不好惹。 当下也就那摆着副傲慢傻样的白裴趋还一如往常,可他究竟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白裴趋,许昭安多多少少还是得掂量着点儿。 他得知白、廉二人的纠葛不至三日,这会尚觉得不真切。顾於眠告诉他是为了让他帮忙照顾白裴趋,以防那狂妄太子出事。 可他其实并不清楚白裴趋怎会同廉遂礼扯上不明不白的关系,毕竟当年虚妄山,就属他俩最不对付,莫不是挨打挨出了感情…… 已然忘却一切的白裴趋自然不知许昭安在忖量什么,只又问:“你说,江绪壹要怎么办啊?她会另嫁么?” “呃……现在是谈这事之时么?绪壹……能放下那秦将军改嫁是好事,可她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只怕她为情所困,出不来……” “她到底是十五族的女儿,还能因那三两点红尘俗事作茧自缚?” 闻言,许昭安蹙紧眉看向白裴趋:“是啊,人都有七情六欲,你也有,感情事谁说的准呢?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白裴趋不解话中意,却也莫名没还嘴。 当下,堂中死气沉沉,几乎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倘能深吐出几口气应会舒服不少,可他们愣是自虐般硬忍着——就好若做了错事的人是他们自个般。 屋外虐雪饕风犹饿虎啃噬一切,在呼啸的狂雪声中,顾於眠恭恭敬敬朝众人推手作揖。 “愿诸位一路福星,化险为夷,还愿吾等再于此相会,天下已是烽烟息止,海晏河清。” 顾於眠又一次垂首,拱手向前。 “此战,绝不容败。” 第215章 极乐 “跨过生死关,入此苦乐境。”…… “噫黄粱一梦终成空!西、西风烈, 荒草萋,将军白骨葬南丘……麒麟死,凤凰堕, 布衣脓血浊桑梓……” 瓦砾堆边蓬头跣足的疯子扯着哑嗓,咿咿呀呀唱着当年墨氏灭门的哀调。世族府兵走马踩着他身侧的尸堆过去,可那疯子单嘻笑着将手指头在血泊中沾湿, 而后品佳酿般仔细吮吸起来。 寒日冻得人五感迟钝, 顾於眠收回目光, 呼出一口白气, 松了右手敛衣时, 这才瞧见粗缰绳在掌心间勒出的深深紫痕。 他翻下马背, 仰首望向苍灰天边一大团乌墨似的浓云, 道:“修罗死城不外乎鬼城,那城中应有冥君坐镇,贪瞋痴慢疑均能让人死无葬身之地,不过诸位皆是正人君……” 顾於眠莞尔, 顿然改口:“诸位皆木人石心,临危不挠,应不会为阵中鬼魅所惑。” “顾小侄适才把话吞回去做什么?是觉着我等俗欲太重,贪财好色,不是君子?”严长蔺故作惆怅, 右手抚着心口长叹一声,无处放的左手则搭上许辞闲的肩,“可我俩再多情也不至贪男色,是吧?许小侄?” 许辞闲眉目弯着,一柄合拢的雕花折扇却不紧不慢将严长蔺的手挑起来,好似掸尘般往外倒, 狭长凤眸略微眯起,似笑非笑:“四爷不喜欢,小侄可不一定。” “哦?哈哈……你们这辈的孩子当真实诚!”严长蔺将肩一耸,“所以这便是你至今未定姻亲的缘由?” “您以百步倒笑五十步恐怕不对吧?”许辞闲斜觑严长蔺,可即便不看前路,折扇在他手中灵巧一展便挡去了突然窜至严长蔺面前的一簇鬼火,“四爷年纪不轻了,还是尽快定下终身大事为妥。若您乐意孤独终老,小侄自然无从置喙。” “哎呦,还真是没大没小!总要同长辈打牙犯嘴怎么行?” 许辞闲一哂,原还想接话,却忽见前头顾於眠抬手示意止步,旋即开口:“此乃最后一道门,其余人便在此驻足吧。” 修罗死城之阵设于禮间与陌成相接处,鬼阵方圆百里内皆已为魑魅魍魉所占,未能及时逃离的无辜百姓均遭吸魂摄魄,空留成千上万具干瘪的肉身与嶙峋的白骨。 一路走来,死状凄惨的腐尸垒作不可胜数的矮丘,几乎占据了顾氏地边陲小城由南至北的整条长街。 眼下已是二月,然寒意未褪,雪覆长街,即便如此,秽气依旧扑鼻。 往修罗死城来的拢共有顾、严、许三家,随行精锐加起来近四十人,但由于最终进入死城的仅限七人,因而各家仔细忖量后各自出了一员猛将——隐卫之首段钧、许氏刺客许诠、严侍死侍荀弈。 眼前被丛生的杂草掩映的鬼朱门已然落漆,理该高悬城楼顶的牌匾摔碎于墙角,作了处密布孔洞的虫窝。 顾於眠没闲工夫去感慨鬼城凄楚,单默默走过去,将泛着白光的手掌紧贴大门,卯劲朝内一推。 门开了。 严卿序蓦然朝前握住顾於眠的手,同他一道跨过脚底鬼门之槛,顷刻间天地骤变—— 一条望不见边际的长街两侧有银屏金屋耸立,街中央则车马骈阗,冠盖飞扬,万头攒动。然满城之民皆是诡形怪状的精怪,或头生犄角,或面赤如火,炫异争奇一般。 鼓乐喧天,笙歌鼎沸,难得一派极乐太平景。 “跨过生死关,入此苦乐境,倒也不求什么别的,只盼平安了。”顾於眠喃喃,随即望向郁郁寡欢的严卿序。 他垂了垂眼睫,沉声唤:“卿序——” 闻言,严卿序倏然回首,众目睽睽之下,顾於眠踮起脚尖吻上了严卿序的唇,极轻极温柔的吻,几乎在相贴的刹那便已分开,不及白羽拂面。 顾於眠落下脚踵,两只手肆无忌惮地伸入严卿序的斗篷搓揉其后背,脑袋则埋进严卿序的胸膛反复磨蹭,因是有意挡脸,故没给他瞅见眉目间的丝缕苦意。 眸底装入许辞闲侧影时,顾於眠才颇不舍地松开环腰手,改而将手拍在严卿序肩上。 “卿序,相信我,会没事的。” 严卿序摸了摸唇上残温,垂首强挤出笑意:“阿眠,叫你悬心了,真对不住。” “莫要再装没事人了,在我面前,你不必故作镇定,也当然能从心所欲——我们不是两情相悦么?” 顾於眠粲然一笑,直直看入严卿序的眸底。肤白胜雪的美人眼波流转,似水柔情随长睫之颤动滚淌,倏然卸下严卿序浑身的戾气与喷薄欲出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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