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多少酒,哥都给你!” “一言为定。” “昭安,待会骑着叁宁去吧。” 许昭安没理由推辞,他的手盖在马背上,轻轻抚动。解云却在这时候背过身去,默默望向了正站在营门边同人闲谈的苏衔慕。 那不过十六的少年郎面上还有些稚气,透过层层包裹的厚衣裳,依稀能看出他本身瘦薄的骨架,风一吹便要倒了似的。 恰那殷盛大喇喇走过去,将手往他肩头一压,开口便大谈年长者的经验教训,解云倦于再去读他的唇语,收回目光的那一刹,他瞧见了身边许昭安的迷惘神色。 一袭粗布衣裳的许二公子正仰首窥天,他眸里望不见迟来的灼日,只若变了个人似的,口中讷讷道—— “天道何曾悲悯……” ------------------------------------- 四人策马飞驰,大漠扬沙,周遭却一片阒然死寂,如若踏入了一条森森黄泉途。四人皆不约而同地噤声,解云领头,殷盛殿后。 那地方位于乌戈漠以北的万壑千岩之地,间有密林分布,其中道路曲折回环,分叉口尤其多,解云依着今早从营门前死人身上搜到的舆图才能勉强辨清路。 也不知驾马行了多久,他们才终于在这人迹罕至之地窥见了活物的影子。 解云猛一扯缰绳,将马停了下来。眼前是乌压压一群人,正中位置摆着把楠木椅,椅上坐着个花发须白的黛袍老爷,他身旁有数十个蒙面的侍从,每个皆手握长剑,浑然一副蓄势待发模样。 他们身后还置有十来个盖着黑布的“庞然大物”,那黑布在无风处颤悠悠抖着,其中传来低低的呜咽声。 “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解云伸手拦住还要近前的许昭安和苏衔慕,“你们这仗势可是要当场要了我们的命?” 那老爷呸了一句:“不长眼的蠢货!我们现下这般模样还不是怕你们耍滑头!倘你们是懂听人话的,谁他娘还费心费力整出这么些鬼东西?” 他装模作样地捋了捋长须,歪着一张缺齿的嘴笑了起来。 “看到五爷我身后的邋遢玩意了吧?里头可是秘术铸的铁笼,每一个笼子里都关着十余人,不过嘛,他们脚底下均倒了石漆,倘你们乱打算盘,身旁人火把一倒,便是一个也活不下来!” 解云闻声一扫,果不其然,每个铁笼边上皆站着几个手举火把的侍从,还不等他回话,那老爷已狞笑起来。 “何况——苏将军还在我们手上呢!如若今儿个我出了事,你以为他活得过今夜么?少动歪脑筋,听懂没有?” 恰这时,一侍从自四人背后跑来,边跑边喊——“五爷!后边没人!” 那老爷将稀疏眉一挑,扶着一壮汉的手站起身来,一双窄长吊梢眼睨着解云,轻蔑道:“都把刀收了。” “唰”地一声后,他身后侍从皆将剑收回了鞘中。 那傲慢的老头将瘦可见骨的食指伸出来,堪堪往前几寸,远远指着许昭安的鼻子,道:“你,把身上暗器都取了,站上前来。” 许昭安不知他如何知道自己的容貌,但眼见来人不过是个狂妄老头,他反而从容不少。他自知现下不是耍诡计的时候,只得仔细卸掉一身的铁甲暗器,而后往前踏了十余步。 还不等他再靠近,老头身边那壮汉子已过来用铁链将他的手紧紧捆住了,随后又有几人上前,将他通身搜了一遍。 检查毕,那老爷旋即下令掀开五个铁笼上的黑布,铁笼内中模样于是展露于众人面前——果真是玄铁铸的笼,一笼中约莫锁了十余人,这黑布一扯,便是五十余人。 “可都看清楚了,这一个个均是生龙活虎的,衣服都没给人扒喽!这天寒地冻时候,死了人是多寻常的事,咱们的良心天地可鉴呐!可莫再说我步氏无情咯!来日步氏飞升,你们只要乖乖听话,便皆是良民!” 殷盛闻言瞋目,他几乎快把牙给咬碎了,纵忿然作色却又只能徒然在心底暗骂。换作平日,他早便冲上去叫那贼人吃刀子了,可他虽行事随便,却也并非冲动之人,因而现下憋着一口怨气,满面通红。 那老爷很快察觉了他虎狼般凶戾的目光,却只歪着瘪嘴一哂,骂了句——“不自量力的蠢货。” “到你了,给我过来……” 他的眼睛眯成了条缝,死死盯在解云身上,见那解云手下一动,于是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道:“黄毛小子,爷给你个忠告——苏燎亦还在我们手上,你欲做什么,需得先想好后果。” 解云咬紧牙关,将手攥成了拳,他拍了拍苏衔慕的肩,微微颔首。 待苏衔慕也被铁链束缚手脚后,最后一张黑布也落了地,那笼子中有不少身着甲胄的四营兵,他们瞧见解云和殷盛,却皆赶忙垂首阖目,不敢抬头。 谁都惭愧,谁都自责。 自刎的都不知死了多少了,也正因此,他们这些苟活的,更觉丢脸。 那老爷扶了扶自个的腰,爬满皱纹的手牵住许昭安和苏衔慕的铁锁链时,周遭有浓雾升了起来,毒瘴成屏,遮蔽去路。 许昭安听见那老头在念—— “公道世间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哟!日日贪做杀人药,返老还童的灵丹妙药又啥时候才能轮到我吃上呢?” “喂——”殷盛冲那老头大喊,“快放人!!!” “啧,真他娘的毛躁。” 那老头转过身,朝地上抛过去一串钥匙,旋即头也不回地领着俩人向雾深处行去。 乌压压的步氏府兵很快便看不见影了,殷盛气得浑身发抖,解云却只默默往空中放了供二营间联络的鸣镝,而后俯身将钥匙给拾了起来。 他往外长舒出一口气,不过握着钥匙,却像是将千斤重物置于掌心。 刹那间,他突觉四肢僵硬,有森森寒气自他体内往外溢。他压住心口伤疤,旧忆仍似滔天洪流涌出,令他如堕千丈冰湖。 “好冷……” ------------------------------------- 苏衔慕是被一桶脏水浇醒的。 耳边人声嘈杂,他听见有人在骂骂咧咧道:“这狗畜牲死活不张口,真恨不得把他牙全摘了,单拔后边那几颗有啥意思?” 牢狱太暗了,他已忘了至此处有几日了。昏天黑地间,他只明白了两个道理——缧囚原是这般难熬,生不如死原来是这般感受。 苏衔慕动了动手指,钻心的疼便自指尖传至全身,他不由地咬紧牙关,俯首下望,却只见本就清癯干瘦的身子上一片狼藉,青青紫紫,寻不着一片干净地。 还不等他真正清醒过来,比他脖子粗的拳头又冲他飞了过来,恰砸在他早已断裂的脊骨上。 好疼——疼得他近乎要呕出脏液。他清晰感觉到,粘腻的血正一股股从他腹腔中往上涌,经过喉口时被欲咽下的唾沫所堵塞,可那血还是生生挤出条道,喷了出来。 淋漓血溅了那狱卒满脸,哗啦啦地往下落,一含怒的巴掌旋即打上了他的面。由于他忘了提前咬紧牙关,口中牙又松了几颗,腥得他一阵痉挛。 比起挨揍,他更在乎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可能看清东西。现下,他的视野中尽是灰蒙蒙一片,像是万物皆被罩上了一层黑纱,模糊不清。 这会,那盛着不知什么东西的银瓶又被端了上来,他们拧开木塞便将东西往他眼中滴,虽没叫他瞎了,但目如火灼,疼得他泪大颗大颗地掉。 可他面上却是出奇的平静,像是只剩眼睛活着了。 他其实很清楚,自个正憋着一口气,只要将那口气吐出去,他便再也撑不住了。 他咎由自取,自然无怨无悔。 被押回牢中的当日,他便见到了伤痕累累的大哥。步凄晚口中所谓的“不动他一根手指”之意仅仅是该在的东西都一个不少罢了,却根本不管往那具骨肉上添了多少“新东西”,譬如肩背上数不清的血淋淋长疤,再譬如脖颈处的青紫勒痕与胸脯上的烙痕…… 苏衔慕嗓音喑哑,说不出话来,可他其实有许多问题想问。 大哥啊……你有没有至少有一回,后悔过呢? 有没有感觉痛过呢? 他那不曾露过惧色的哥哥,当时身上已被脏血糊得乱七八糟了。他双眉紧蹙,额间是涔涔的冷汗与下淌的鲜红,似乎连睁眼都费劲。 苏衔慕实在不明白,他大哥分明只是个不懂神仙法术的凡人,却愣是被七八条足有三指粗的锁链束缚手足,绕在他脖颈处的那一条更是勒出了色浓的淤痕。 见苏燎亦没反应,来人于是吆喝似的高声喊——“苏将军,睁眼看看谁来喽!” 大哥睁眼的刹那,他看见周遭的狱卒抖了一抖,像是怕那身负重伤之人将他们吃了似的。 可大哥瞧他的眼神,是愤懑,更是恨铁不成钢,直至听见狱卒讥笑俩人为了百余个无名小卒,将自己的命折了时,那大哥方敛去面上怒意。 一时间万籁俱寂,随后他听见了大哥撕心裂肺的怒吼—— “苏衔慕——禮间苏氏至死不能同逆贼摇尾乞怜!宁死不可做叛军!宁死不能开口供出军情!宁死……不要苍生为我们赔命!” 啊……啊…… 还是大义,还是苍生啊…… 苏衔慕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只能麻木地点了头。 因而,这几日他便这么熬过来了,像个只会被长鞭抽出脓液和脏血的肉块——既不说话,也不叫唤。 牙被拔了几颗,舌头还在;指甲被挑去七八片,手脚尚且健全。 他很不好,却又好像不算太差。 这不还好好活着吗? 实话说,不怕疼都是骗那许氏哥哥的,他其实很怕疼,可他没喊过疼,就好若当初成日挨大哥的揍,他也像只锯了嘴的葫芦,发不出一声嘶叫。 还需要多久才能离开呢?真的会有人来救他们么?为什么还不来呢?那百余人都活下来了么? 他搞不清楚的问题太多了,他也不知现下许昭安和苏燎亦如何了。奈何自个的处境也没给他多余的气力去忧心他人之事,他没力气思考,更没力气哭闹。 他陷于暗不见光的牢狱之中,如堕泥沼,分不清日夜。他有时是跪着的,有时被铁索吊着,脱臼了的手腕与脚踝肿得不像样,可还是被一遍又一遍地用拳头砸,用长鞭抽,用烙铁烫,用银针刺…… 他有时会费劲地抬眸去瞧漏进眼底的烛光,然后因为混淆了阳焰与火烛而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 他其实很想快些问一问大哥,就问——哥,当初我是被你硬拽来安晏的,那去留与否可以由我决定了么? 我现在好痛,生不如死了。 那我可以撒手去了吗? 在又一次因为被剥去掌心皮肉而昏倒前,苏衔慕吐出了沾满血的一颗后牙,他张开血淋淋的口,语声含糊,却不能更坚定了。 “禮间苏氏,宁死……不屈……” 第141章 至亲 “辱他,亦是在辱你。” 苏燎亦阖着目, 听闻暝晦间有三人足音近前,单置若罔闻。 可很快,那些人似乎停下了步子, 周遭于是又没入一片阒然间。他轻吸了一口潮湿冷气,鼻腔中登时被血腥味给盈满了,只若是将舌尖抵于锈蚀的铁板上, 他强忍下干呕, 将气缓缓吐了出去。 “他娘的, 这就是苏缭亦?!我呸!十五族的看门狗!他娘的畜牲玩意, 杀了咱们多少兄弟呐?安晏大将军……喊得威风, 说到底还不是在替那龌龊十五族守天下!” 一上了年纪的牢头弓着背在破板凳上坐下了, 他眯起眼仔细打量着苏燎亦赤|裸的上身, 见其中肌肉健壮紧实,更禁不住啐了一口:“这功夫练得倒是到家!但练得好又顶个屁用,还不是落得这副下场?” “三爷您安心坐!区区施刑逼供之事,怎能劳烦您?让小的来便成!” 被火烤得通红的烙铁被一年轻狱卒玩似的握在了手中, 他不紧不慢掀起眼皮睨着苏燎亦,笑道:“苏将军,我敬您是个英雄豪杰!但林大人可说了,待您,可万不能手软。” 苏燎亦不吭声, 他醒着,却紧闭着眼,一张无有半分血色的唇已被他自个咬烂了。 “我瞧您这身上尚且干净,背上烙痕也浅,想来是兄弟们功夫不到家,果然这活还得我来干!”那窄长眼的狱卒将滋滋作响的烙铁在距苏燎亦不过几寸之地停下, “苏将军,我再问一句——五大营除却那十营,可还有其他营垒?都在何处布了兵、粮马道有几条、作战安排又是怎样的?” 见苏燎亦没反应,那狱卒于是嗤笑一声。 “我知您是块难啃的硬骨头,但不知您清不清楚,这烙铁呐,需得往胸脯处摁才得劲。您瞧,这块烧得通红的,最烫!像这般,狠狠往胸口一压——” “呃——” 铁块嗞嗞爆鸣,刹那间烫穿苏缭亦的皮肉,有焦臭味同黑烟搅和着钻入苏燎亦的口鼻,他呛得浑身一缩,登时痉挛起来。 眼见那将军额间冷汗涔涔,眼中已不清明,那狱卒方不紧不慢将烙铁从他焦黑的皮肉上撤了下来。 苏缭亦这会大喘粗气,双眉压眼,死死瞪着眼前人,如是山野豺狼,戾气满身。 可那狱卒神情自若,他又取来个烧得不那么红的烙铁,举到苏燎亦眼前,见他没什么表情,竟呵呵笑了起来:“您胆子当真大,寻常犯人瞧见烙铁贴面,都会吓得发抖呢!您却连眼都不眨一下,好|硬气!” “这第二步呢,需得相互配合。您是领兵打仗的大将军,自然比我们这群见不得光的蝼蚁要明白——欲得之,需纵之。要犯人开口,万不可用些一击致命的手段,毕竟将人活活抽死,到最后也不过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得不到。” 苏燎亦不知他要说什么,竭力吞下了几乎到嘴边的叫唤。 “您瞧瞧这块铁,没方才那般可怖吧?我只需——轻轻一压!” 那烙铁倏地贴上苏缭亦肩胛骨下方的皮肉,烫得他一缩。但这回那狱卒没停留太长时间,只随心摁了五六处地方。 “没方才那般疼了吧?”狱卒笑呵呵道,“待明日你这烙处起了泡,那鞭子和木杖抽上去可是要命的!” 他将手上东西放下,翻手打量着自个手背上沾的脏血,“啧”了一声。 “出于礼数,我再问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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