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语气中的不依不饶,他有些惊讶,他欣赏和喜爱周泽楷,连同他的这股韧劲一起,可这不代表他喜欢这股韧劲的反作用力,作用在他身上。他最后往栽种富贵竹的盆里滴了几滴白兰地,手里的活告一段落,把东西一搁,终于是转过身来,皱纹堆起的眼睛里精光矍铄,“第一,叶修自愿认输,愿赌服输,这是规矩,你身为赌坛中人,就该守,怎么也不该找上陶轩。第二,你说没有误会,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陶轩从中作梗?” 14 年老者缺少活力的声音中气不足,但不失威严,掷地有声,拨动空气,气氛陡然收紧,如同原本略宽敞的水流,进入了狭窄的涧口,压迫感增重。 金成义的目光像拂尘一样扫到周泽楷身上,脸上,稍作停驻,他加重了话里严厉的成份,紧接着,挪开目光,又降下调来,自圆自话,收个留有余地的尾,“当然,如果你能证明你说的属实,你们两个人之间的恩怨,你们自己按江湖规矩解决,我不会插手,老冯也不会插手。” 这话是句模棱两可的话,可以当规劝听,也可以当通牒听,唯一明确的那层意思是,调停周泽楷和陶轩,并非金成义一人的心血来潮,而是几大元老们的共同商议结果。 可这不是一个能够模棱两可论处的话题,不能让在座的周泽楷和陶轩有任何可以做文章的空间,金成义两句话就把调定死了――要闹可以,师出有名,否则,这事我们不能放任自流。 周泽楷神色淡然,他处在漩涡中心,目光摆放得随意,还是那副看不出在想什么的样子,仿佛事不关己。而陶轩,有意谁也不看,安心吃茶,好像专为此而来。 场面又陷入了短暂的僵持,金成义背着手,慢慢踱开步子,顺带观赏自己刚才的劳作成果,浑浊却精明的目光不时地饶过眼前的绿色,到两人脸上巡视。 话柄还是由他把持,突然他又将话锋一转,似是感叹地聊起来,“前两天还有人来游说我去参选下届赌业联合会主席,我说,我都是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还跟年轻人搀和什么,不过有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我还是愿意尽一份绵力,我是看着你们起来的,尤其是小周,你出道时也就十八吧?我第一眼就看好你,并非池中之物,只是需要时间和机会……” 金成义时晴时雨地敲打周泽楷。 赌坛也属江湖,最讲究论资排辈,辈分大一级,压下来,能压死人,越是有头有脸的人,至少表面上越要讲究尊老,以示温良恭让,攒得好名声,名利双收,说得就是这个了。 陶轩把他那小瓷杯里的茶喝完,又自斟一杯,才说,“我没有什么问题,听金老您做主了,周先生还年轻,难免一时冲动,我虚长他几岁,嘉世和轮回也素有合作,我愿意退让一步,不跟他计较了。” 金成义略颔首,没说什么,只是目光全给到周泽楷脸上去了,以此作问,也要他给个说法。 金成义的想法其实也简单,还是老派的可以话事的江湖前辈想法,混到他这种段位的人,不会明摆着偏帮任何一个人,陶轩请得动他,虽然是陶轩的面子,真正起作用的还是他作为一个“家长”的责任感,他只会帮上位者所把持的秩序和规则,以及利益,以大局为重,维系几大势力的平衡。陶轩摆明车马不会应战,周泽楷要是不散伙,一旦和陶轩斗开,不管哪方败亡,都会牵连甚广,冲击损失难以估量。 当然,金成义也是有些私心的,他手里持有不少轮回和嘉世的股票,自然不愿因两家掌舵人的私怨而损失钱粮。 现在全看周泽楷的了。 周泽楷居然笑了一下,只有一下,十分轻快,两片薄嘴唇抿着,两边嘴角翘起又搭回来,同时肩膀一耸。 这笑一点声都没出,也不带任何可以去捉摸的意味,金成义和陶轩也都不好估测他在作何盘算,盘算到何种程度。和之前去嘉世下战帖时一样,周泽楷没有堆起脸的恨,没有咒骂和质问,他只是平静地阐述事实,告诉陶轩他要怎样。周泽楷连咄咄逼人都是悄无声息的。 一个人的嘴巴不说话,表情和眼神也不说话,确实让人无从下手。 但是很明显,周泽楷拿不出金成义所说的证据,有的话他早拍出来打脸了。 金成义慢慢地踱到周泽楷身侧,左手轻轻搭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既像是对晚辈的安抚,又像是对周泽楷的另一种施压。这种细枝末节和微妙的感受终是意会大于言传的,金成义也不再言语,他的手在周泽楷肩膀上搭了一会儿,周泽楷的身体没有像弓一样拉满紧绷,金成义就认为周泽楷是在考虑他的话,他便再给点他时间考虑。 空气中再次流动起来的不安与动荡愣是让这三个气场迥异的人给压平整了,退入一种颇为稳定平和的态势里。 所以,金成义觉得差不多了,周泽楷会给他令他满意地答复。 他咧开一个和颜悦色地微笑,皱纹褶起来相当亲切,“小周,你好不容易来看我一次,怎么也得喝杯茶吧?” 金成义说着,亲自弯下腰,捻起周泽楷的杯子,转着,把冷茶倒进茶盘的夹层里,再把杯子放下。精小华美的白瓷水壶一直在炭炉上不徐不疾地加着热,金成义走到两人对面的木凳子上坐下,作势就要拎起竹子把手,往茶壶里添新水。结果陶轩眼明手快,起身弓腰,抢在他面前拎起水壶,说道,“让我来吧。” 陶轩要加水倒茶,他在用实际行动向金成义展示他的“退让”。他们三个人都知道,接下来的这杯茶其实就是算是和解茶了,喝罢,仇怨一笔勾销。 周泽楷按着不表态,哪怕不是默认这种走向,至少也能说明那他股赳赳的劲儿松动了。 一道腾着热丝的水流自空中弯进茶壶里,重新淹过、泡胀有点干了的茶叶。茶水透过细密的滤网,进入透明茶盅,带着水汽的清香蒸了出来。 陶轩持茶盅,先给金成义斟了一杯茶,再给周泽楷斟了一杯,最后回到自己这里,打了个三角形。 他把剩了个浅绿底子的茶水放回茶盘上。 金成义端起杯子,凑到嘴边,又看了眼周泽楷被额发挡乱了的眼睛,笑呵呵地说,“尝尝吧小周,今年的新茶。” 话已至此,陶轩觉得问题不大了,台阶已经铺就,就算周泽楷对金成义忘恩负义,也断不能如此不知好歹。他是如日中天,但他能挑的了嘉世加金成义么?想到这,陶轩的目光全含进茶杯口,不动声色地率先喝光杯里的茶。 周泽楷终于有所动作,他向前倾身,捏住了他的茶杯,茶杯瓷釉光滑,热度递满杯身,握在手里有些烫人。 周泽楷的那杯茶,茶水是红色的。 见了周泽楷的作为,金成义眼皮下磕,满意地喝了自己那杯茶。 杯子碎裂的脆响并没多大声,也只是一瞬的功夫,陶轩和金成义却都怔愣地定在了上一秒的动作上,才齐齐侧头看向他。 血和着热茶从指缝掌心里流下来,一缕两缕,淅沥滴答,一气呵成,没入地毯,泅出深色印子,被吸收。 周泽楷的手心还在持续缩小空间,勒住叫他捏碎的瓷杯碎片。血流加注,热水激过割破的口子,那滋味绝对不好受,他好像没了任何知觉似的,拒不放手,任自己皮肉受苦。 金成义话已尽,见周泽楷酝酿许久,还是如此激烈、不改初衷地回应,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眼皮挑了挑,脸色明显阴郁起来。 倒是陶轩,饶是城府极深,这时候也没法君子了,按捺不住发了作,他把杯子一端,猛地站起来,怒意上脸,脸上的肉都在轻颤,他冷冷地说,“周老弟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爱做情圣,随便,恕我不奉陪!” 周泽楷抬起胳膊,手重重锤在桌子上,松开,杯子裂成几瓣,好像粘进了肉里那样,顿了顿,抻了抻,才掉出来,躺成一堆废物。五指虚掩下,隐隐可见他的掌心有些凌乱地猩红划痕,断口处挂着新鲜的血丝,极红极白,很是刺目。 周泽楷站起来,抖着肩膀,两手拽着西服两襟,系了中间一颗扣子,他朝着金成义微微低头,欠身,“……我依然敬重您,告辞。” 向外走时路过陶轩,周泽楷停住脚,偏过头,视线压向下,倏地变得凌厉,刀刃般剜在陶轩光火的眼鼻间。 “我们来看看。” 杜明坐在金家装潢雅致的客厅里等周泽楷,女佣过来奉茶和茶点,他也没怎么动。老板赴鸿门宴,他的心情必然也好不到哪去。他和陪同陶轩过来的刘皓互相寒暄两句,就都没再说过话,分坐沙发的两角。 虽然各为其主,杜明和刘皓还是能说上话的,准确的说,刘皓表面上谦和会做人,和他同级同辈的人差不多都有些交情。 周泽楷走出来的时候,刘皓正在翻看报纸,杜明接近发呆,盯着这儿看一会儿,盯着那儿看一会儿,于是他第一时间看到周泽楷,尤其是他那微蜷着、乍眼看去一片红的右手。 杜明慌忙起身,两步抢到周泽楷面前,他不好抢白开口,只好先跟在他身侧,神情满是问询。刘皓也把报纸一折站起来,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周泽楷看了刘皓一眼,点了下头,算作招呼,带着杜明就往外走。 他们出门,越过车库泳池,走向大门。 杜明偷偷一瞥,见周泽楷神色如常,可是细想一下,天塌下来周泽楷的脸色也还是那样,此行要是谈得拢,至于把手弄成这样么?杜明拿捏出谨慎的语气来问,“周先生,先包一下手吧?” 周泽楷和杜明走出黑栅栏院门,站在街沿,司机把车泊在最近的路边候着,看到二人,立刻发动车子,开过去停下,下车为周泽楷拉门。 周泽楷摇了摇头,回杜明的问,钻进车里。 当家人不爱说话,杜明一般是问了什么,接着眼神也跟过去,看他会不会点头或是摇头,以此判断作结,他这下接到回答,又熟悉周泽楷的脾性,也不劝,在他之后上车。 离开金家,汽车扬尘而去,司机很灵光,知机地升起车中间的隔音板。、透过灰黑的挡风玻璃,杜明扭头向后看了一眼,陶轩和刘皓也出了院门,上车往相反的方向走了,杜明犹豫着,到底还是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周先生,陶轩这样的人,让他失去一切不比让他死更难受么,何必非要……” 碍于身份,后面的话,杜明不好直接说出来。 周泽楷黑亮的眼睛叫额发盖住小半,他靠着座椅,直视前方,像在思考什么,好一会儿后,他的眼神沉淀下来,他反问杜明,“什么重过命?” 杜明语塞,他说话时是略把身体拧向周泽楷的,他回正身。确实,哪怕再爱钱财权势如命,也只是这么说说而已,身败名裂的痛苦仅是止于人还好好活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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