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熟一下!” 欢呼如潮,山崩海啸,令苍行衣置身汹涌沉重的声浪之下。 这是在他过去的练习中从未遭遇、甚至无法设想到的情形。那么多人、那么多声音环绕着他,将他高高托起,下一秒就要让他从摇摇欲坠的高楼上跌落,摔得粉身碎骨。 苍择星没有教过他,要怎么应对这样的场景! 他正手足无措,身边的安穆辰忽然坐直身体,对起哄的李朝兰说:“妈,今天是我生日啊,你怎么老是看着别人家的弟弟呢?” 笑闹的声音这才逐渐退去。 “对呀,今天的小寿星可是穆辰,怎么能让行衣抢了哥哥的风头呢。”苍择星也笑着接话道,“朝兰,给你儿子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没有?” “白天早送过了……马上就快成年了还生日礼物呀?再过两年,他生日得准备给我送礼了!” “我妈说得对。我的生日,也是我妈的受难日,应该我给她送礼物才对。”安穆辰说着,端起面前的红酒杯。 他在桌子底下悄悄拉了拉苍行衣的衣角。苍行衣一开始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就看见他端杯起身,说:“感谢我妈,我们在座的所有晚辈,也都应该感谢各自的母亲。来,我带各位弟弟妹妹们一起,敬大家一杯!” 苍行衣这才反应过来,安穆辰刚才在替他解围。那个扯他衣角的动作,是提醒他照着自己的举动去做。 在座五六个孩子陆续站起来,端起面前的红酒杯,玻璃碰壁的声音清脆悦耳。苍行衣也跟着起身,安穆辰在他耳边轻声说:“你还没成年,以茶代酒吧。” 谁知李朝兰这时候又在酒席另一侧起哄:“星姐酒量那么好,她儿子肯定也不差!小帅哥,走一个!” 刚刚已经冷场过一次,这回不能再拒绝了。 苍行衣端起面前的酒杯,利落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酒杯,他朝酒桌对面露出他千锤百炼过的,完美的笑容:“祝福我妈、也祝福各位阿姨,青春永驻,笑颜常在!” 李朝兰兴奋地尖叫起来,人群中掀起一阵热烈的喝彩声。 简单的开场致辞结束后,众人终于动起了筷子。酒席筵开,人影往来。作为这个群体中最新鲜的血液,苍行衣俨然成为了长辈们瞩目的宠儿。他们一个接着一个,面带笑容来到他面前,和他碰杯,毫不掩饰地表达出他们对他的好奇。 “行衣在哪里读书呀,学习成绩怎么样?” “想好考哪里的大学没有,打算读什么专业,未来要做什么工作呀?” “人家才十五岁,离高考早着呢!来,阿姨敬你一杯!……对了,行衣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在学校里有没有谈过朋友?” 各种提问应接不暇,苍行衣一杯接着一杯被灌酒,包间里璀璨的灯光晃得他眼花。他被围攻得狼狈不堪,仓促应付的间隙,朝苍择星投去求救的目光。 “谈什么朋友?他害羞得很,白读了几年书,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牵过。”苍择星笑着,替他回答道,“别人家都怕孩子早恋影响学习,我倒从来没担心过。” “哇,这么纯情呀?”问他有没有谈过恋爱的女人叫何晚霞,也是苍择星的闺蜜之一,“正好,我女儿在国外读书,和你差不多大,聪明又漂亮,可多男孩追她呢。等她回国,我把她介绍给你认识一下怎么样?” 苍行衣:“这……” 不等他回答,何晚霞回头朝苍择星喊:“星姐,我也想要行衣当我儿子!咱们两家结个娃娃亲好不好?” 苍择星笑着回道:“好啊,你家闺女看得上就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等我女儿从国外回来,就请你们来我家吃饭……” 这些人的话题永远在苍行衣预料之外,进程发展得太快,他根本插不上话。 他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怎样拒绝才能不伤情面。这时安穆辰走到他身后,搭住他的肩膀,对何晚霞说:“霞姨,你上回还说要把妹妹嫁到我家来呢,这么快就变卦啦?” “诶,是哦,你瞧我这记性。”何晚霞眨了眨眼,然后晃着酒杯笑起来,“那阿姨给你们赔罪,来,走一个!” 她和他们碰杯,将酒一饮而尽,安穆辰和苍行衣也被再灌下一杯。 “晚霞,你又和我抢!我儿子你要抢,星姐的儿子你也要抢!”李朝兰也凑了过来,“行衣,我听你妈妈说过,你小时候是学画画的,画得可好了,是不是呀?” 提到“画画”二字,苍行衣的右手敏感地颤抖了一下,酒也醒了两分,回过神来。 “嗯,画过。”他腼腆地笑着,“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 何晚霞插话道:“学画画好呀,画画有艺术家气质!行衣将来要当大画家吗?让你妈妈买个画廊,专门给你办画展!” “别抢我话说,晚霞!”李朝兰把何晚霞推到一边去,“行衣,你是怎么画画的,教教你穆辰哥哥呗?他就是对艺术一窍不通,像个木头……” 苍行衣:“但是我已经决定不画……” “对了,阿姨刚买了一套新房子,客厅里最大的那面墙就专门留给你!你帮阿姨画一副画,到时候阿姨就挂在那里。等你将来出名了,成了梵高、毕加索那样的大画家,我就可以拿去向所有人炫耀了!” 苍择星也跟着笑:“好啊,让他给你画!” 苍行衣脸上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握着酒杯的手指节发白。 “我们行衣画画肯定可好了,是不是呀行衣?”李朝兰催促道。 “我……”苍行衣勉强挤出一丝声音,“朝兰阿姨真喜欢的话,等我有空……” “行了,差不多得了。妈,你喝醉了,都开始说胡话了。”安穆辰无奈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你知道一面墙那么大的画得画多久吗?人家正是忙学习的时候,你可别耽误人家了。” “对,学习重要,学习重要……啊,可是这样我的画就没了。我不管,你们得罚一杯!” 刚刚见底的酒杯,再次被斟满。 第505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 觥筹交错,言笑晏晏。这场热闹欢快的宴会,持续到深夜才结束。 走出厢房时,苍行衣只感觉浑浑噩噩,喉头干疼发苦。前来找他搭话的人一波又一波,他几乎没怎么吃上东西,净被人灌酒去了。 这一晚上,他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了多少话,又喝了多少杯酒。推开家门时,感觉像打了一场硬仗回来,浑身力气被掏得一干二净。 他刚穿过玄关,就踉跄着摔倒在地毯上,心跳得极快,浑身发烫,头晕目眩。衣服里、发梢间,全都是酒液和香水残留的味道,他感觉自己像被一层污浊的东西紧紧裹住,浑身难受。 家里安静的空气恍如隔世,他扯开衣领,大口大口地喘息。 “今天感觉怎么样?”苍择星走到他身后,将手里的包放在沙发上,问道。 苍行衣按着阵阵胀痛的太阳穴,低声挤出两个字:“……难受,恶心。” “但我看你和他们聊得不错呀。”苍择星说,“你看你和朝兰阿姨还有穆辰哥哥相处得多好,朝兰阿姨一直在夸你呢,她可喜欢你了。” “可我不喜欢!”苍行衣回头吼道。 “怎么了呢?”苍择星在他身侧缓缓蹲下来,抱着自己的膝盖,与他平视,“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的场合,但是你需要一个适应的过程,你总要去克服……” “人多就人多,我还能忍忍……不,人那么多,本来就很烦了,还老是只抓着我一个人说话。我很害怕也很累,但我都坚持下来了。”苍行衣眼角湿润,呼吸在哽咽间变得沉重,“可是你们说那些话我根本没法接。能不能就正常地聊天,不要总是讲到让我很反感的话题?!” 苍择星说:“哪些话题你不喜欢呀?” 苍行衣红着眼质问:“何晚霞说让我和她女儿订亲,我见都没见过她一面,为什么忽然就谈到恋爱和婚约的事情?你竟然还答应了,我没有对自己人生大事的选择权吗,我的喜好和个人意愿就那么无关紧要吗?” 苍择星笑起来:“她跟你开玩笑的,你何必当真呢?她跟谁都那么说,你不是听见穆辰哥哥说她也那样对他说过了吗?” 苍行衣:“我不喜欢!结婚这种人生大事,是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吗?!” “亲爱的,你太较真了,这些不过是场面话。大家说过就忘了,没有人会放在心上的。” “那让我去给她们家墙上画画呢,这也是开玩笑的场面话?”苍行衣毫不示弱地追问,“我学了那么久的画画,呕心沥血提升自己的画技,是为了践行和实现我自己的理想,不是为了像表演耍猴一样拿来哄别人开心的!” “那只是阿姨客套话,想快点和你拉近距离而已。她只是随口说说,不可能真让你去画的。更何况她这是在夸你呢,说明她认可你画得好呀。” “我不喜欢客套话,也不喜欢这种随便说说!”苍行衣嘶声吼道,“你明知道画画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它不是拿来哄别人开心的把戏,也不是可供别人茶余饭后说笑的谈资!它寄托了我所有的理想和活着的意义,你为什么要告诉她们,拿去给她们评头论足?她从来没见过我画画,说什么认可我画得好不好?我不需要这样的丝毫不带尊重的夸奖,宁可你从来没跟她们提过我会画画这件事!” “你明明知道我为了坚持理想都经历过哪些事情,忍受过什么痛苦。你把画画的事告诉她们,就是把我的弱点和要害交给别人,你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吗?” “我的手没办法握笔,眼睛识别不出颜色,画画的事谁多提一次,就是往我伤口上多插一刀。你看她们一遍又一遍说起这件事,一把又一把往我身上捅刀子,你觉得我开心得起来吗?我能接受得了这样的玩笑和客套话吗?!” 他一口气吼完,牵扯到原本就不舒服的喉咙,扶着沙发一阵干呕。胃里烧得慌,一阵阵抽搐,让他伶仃的背影蜷缩成弧,暴露出节节分明的脊骨。 “亲爱的,我知道。可是阿姨并不知道你的手受伤了,也不知道你的眼睛还没有痊愈,她的话都是无心之言。”苍择星连连轻拍着他的后背,“这些话你不爱听,我让她们以后不要再说就是了,你何必往心里去呢?” 苍行衣缓了许久,才终于能喘得上气来,睫毛被逼出的泪花濡湿。 “妈,这太难了。”他压下喉头泛起的酒精的苦涩味,声音沙哑道,“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太难了……” “宝贝,有时候你想要得到什么东西,就必须放下另一些东西。”苍择星安慰道,“妈妈很早就告诉过你了,选择这条路很累也很难,你要做好准备,做很多你原本不情愿做的事,说很多违心的话。但是这一切,你将来都是要渐渐习惯的。” “妈妈今天带你去认识这些朋友,将来都会对你有好处。李朝兰阿姨在教育局工作,你之后想读哪所高中,要去跟她打招呼;何晚霞阿姨的老公是房地产商,咱们置办现在住的这套房子,他曾经帮过忙……妈妈不会让你去做毫无意义的事情,你今天忍受的辛苦,未来都会成百上千倍地回报你。” “酒桌上那些话,你听得多了,就会知道怎么从他们的话里辨认出哪些是玩笑话,哪些是认真的。哪些可以一笑而过,哪些要放在心上……到那时候,你就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在意了。” 胃部的痉挛越来越厉害,阵阵反酸。没有消化的食物残渣和酒液在胃囊里涌动,苍行衣用力按住自己的胃部,闭上眼睛试图忍耐身体的不适。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选的。”他喃喃自语道,“再难受也要坚持下去,我会想办法,慢慢习惯……” 他说着,忽然又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宴席上,他有多想朝那些人甩下脸色,冷着脸叱骂他们轻佻的态度和过分的玩笑。可他为什么没有那样做? 为了顾及气氛而腆着脸微笑,面对那些咄咄逼人的调侃装聋作哑,甚至还要故作欣然地接受,并对他们的认可表现出受宠若惊,感恩戴德。 虚伪。 这两个字忽然浮现在他心头。 他感觉自己变得虚伪至极,从语言到微笑都庸俗不堪。赔笑附和的姿态,和酒桌上其他任何人,没什么两样。 一种强烈的恶心感,从他胃里逆流而上。食道和喉咙无法抑制地痉挛起来,他狼狈地捂着嘴,连滚带爬地冲向厕所。 他甚至来不及打开厕所的灯,趴在马桶上呕吐起来,吐得昏天黑地。阵阵抽搐的胃袋将没有消化的食物和酒水挤出,溅落在洁白的马桶里,阵阵酸臭,秽不堪言。 太恶心了。 酸液灼烧着咽喉,带来阵阵刺痛。苍行衣头昏脑涨,崩溃地伸出手,用力按下冲水按钮。 马桶在咆哮中喷出汹涌的水流,水面旋转扭曲。他的倒影在漩涡中被撕裂,破碎成一片一片的残影。其中有苍择星的,有家庭教师的,有安穆辰的,有李朝兰、何晚霞,甚至有不渡平,以及他曾见过的每一个人的脸的碎片。 它们仿佛是从每个人的脸上撕下一片,最终拼凑在一起,缝成了一张由千百人容颜组合起来的面孔。这片倒影融合了每个人的其中一部分特征,可以像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脸也都能与它重叠。 唯独与他自己的面孔,毫不相似。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留在苍行衣身后。他大口喘息着,勉力回头,看见苍择星站在洗手间的门口。 女人肩头闪烁着璀璨光芒,俗世的灯红酒绿,也淌过尘潮中的滚滚洪流。它们从她身后照来,将她长而深邃的影子照进狭小逼仄的洗手间里,少年瘦削的身躯完全被笼罩在她的阴影之下。 她声音轻柔道:“亲爱的,恭喜你。你长大了。” 第507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一 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一件作品。 少部分人幸运地诞生在匠心独运的艺术家手中,有机会被精心雕琢;而更多的人不幸出自工厂的批量生产,只有粗制滥造。 对苍行衣来说,他的生命在十五岁那年的暴雨深夜里被摔得粉碎,又在十六岁这场酒宴背后狠下心来,决定将自己重新拼起。 他终于说服自己,放下了过去所有的高傲和坚持,向面前的人山人海低下头颅。 他在沉默中观察他们神态的幽暗细微之处,揣摩他们的每次一表达和回应,将他们身上对他有利的部分学习过来,依次琢磨锻打,化为己用。 每天从睁眼开始,带着麻木的神情来到洗漱台前,整理发型和衣着。冰冷的水扑在脸上,沿着下颌滴落入洗手池,虚构的皮相逐渐浮现,取代他被洗去的真实面孔。 微笑是钥匙,为他叩开旁人的心房,探寻密藏;沉思是诱饵,引导别人对他产生好奇,坠入陷阱。 开阖的唇和灵巧的舌是他无坚不摧的利刃,他用这柄武器试探对方,轻而易举地解剖对方想要掩饰的企图,让对方在他曼声细语中溃不成防。含情脉脉的双眼是坚盾,睫羽闪烁之间向对方传递他想让对方知悉的错误信号,借此一丝不苟地将自己的真实想法隐藏。 至于愤怒和眼泪,更是不能轻易动用的杀手锏。它们稀有而珍贵,每一次使出都必须直击要害,一举得手,为他带回完美无瑕的胜利。 每一个清晨,他如同打理自己的武器和铠甲,将它们一件件拾起,装备整齐,去赶赴看不见硝烟的战场。 它们无往不利,将使他在人群中所向披靡。 整个十六、七岁,这两年时光,其他同龄人困苦于高中学业并渴望解放的同时,苍择星带苍行衣穿梭在她的交际圈中。她时而令他去结识自己的朋友,时而带他去公司上班,让他了解自己的工作日常,告诉他组织和公司、乃至整个现实社会是如何运转的。 苍行衣的理解和学习能力,总是令人感到惊叹。他的表现,从一开始的内敛温顺,很快变得开朗积极。直到后来,他可以轻松地和苍择星手下的员工打成一片,甚至主动替母亲承担一部分工作,而且完成得毫无纰漏。 十八岁,苍择星咨询他的意见。是想让她送他去国外留学深造,还是留在熟悉的环境和体系里,按部就班地升学毕业。 苍行衣思考了很久,回答她:“我知道对我来说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应该是听从你的建议,去接触更加广袤的世界。但是我还有一个心结没解开,对我来说,想要克服自己最大的心理障碍……我还需要一个证明。” “一个能够说服别人,我执着于乐园这件事,不是我因为无力面对现实的困难而逃避它的证明。” 在千万条向他铺开的道路中,他选择了最为艰难的那一条,参加高考。 苍择星安排他进入了本地最好的高中,那里有最优秀的师资和综合素质最高的学生团体。两年的社交学习也没有让苍行衣落下他的学业,他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入学考试,顺利进入重点班。 对于此时已经能在社会交往中如鱼得水的他来说,和这些同龄人处好关系,简直再轻松不过。少年干净隽秀的外貌,知节有礼的言行,出身上流的家世,让他成为众星拱月的天骄,在校园生活中一路畅通无阻。 这一年,他将几乎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最终以离奇到不可思议的高分成为省文科状元,考入京师大学文学系。那是全国首屈一指的高校,录取通知书发下来后,光是道喜的电话和庆贺的酒席就让他应接不暇,几乎一个暑假都没消停过。 但那些都不是他想要的,对他来说无关紧要。 他只在等一个人的电话。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他终于接到了不渡平的电话。 这三年似乎很漫长,他每一天都无比煎熬,度日如年。但是又好像只是过去了一瞬,让他一眼就认出手机上熟悉的号码是谁的来电。 不渡平向他道喜,说从苍择星那里得知了他考上京师大学的消息,问他有没有时间出来吃个饭。他欣然答应了,并笑着对不渡平说,这场会餐由他来准备,不渡平只需要赴约就可以了。 苍择星家里原本是有管家和司机的,只是因为苍行衣刚来的时候抗拒一切陌生人,苍择星给他们放了长假,亲自照顾敏感易惊的孩子。后来他逐渐恢复,他们也位复原职。 管家安排好了一切,那天整个餐厅被包下,仅供他们父子叙旧。苍行衣特意让管家选了一家西餐厅,在看见被专车接来的不渡平满脸局促、四处张望地走进空无一人的餐厅里时,他忽然有点想笑。 三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变得成熟了很多,原来根本没有。 他依然充满报复心理,和十二岁那个想拿绘画金奖回来让不渡平大跌眼镜的他一样,无比幼稚。 就像他明明可以选择去国外更好的大学深造,却偏要和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去争一个京师大学的名额一样。仅仅是因为京师大学的知名度更高,这个名字在国内更有含金量,能够给生长乡野的不渡平足够的震撼。 不渡平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年轻漂亮、刚毕业没多久的女大学生。 苍行衣听说过这个女孩,名字叫舒云,据说和不渡平是老乡。她家中重男轻女。好不容易考进城里,结果被原生家庭寄生,父亲追到城里家暴。她不敢反抗,被舍友硬推到派出所报警,谁知找错了门,不知怎么,事情被推到不渡平那里去了。 虽然闹了个乌龙,但是两人就此认识了。不渡平出于同乡情谊帮过她很多次,她非常感激,也很敬仰不渡平。 听说他们已经开始谈论婚事,大概选一个良辰吉日,就会去领证了。 苍行衣打量了她几眼。她走路时总是落在不渡平身后一步,低着头,察觉到他的目光,只会向他回应温顺讨好的怯笑。他大概明白她和不渡平之间是什么情况了,这样柔弱小白花式的女人的确很容易吸引大男子主义的不渡平,这两人在一起,说不定会相处得很好。 菜单放在他们面前,不渡平看不懂眼花缭乱的菜名,需要旁边怯生生的舒云来帮他点单。服务员问他牛扒要几成熟,他茫然地反问只要弄熟不就可以了吗,换来服务员同样茫然的沉默,和舒云额头上直冒的冷汗。 苍行衣暗自叹气,停止了自己幼稚的报复行为,把菜单递给服务员:“他们的照我那份上,一样就行了。” 这才结束了接踵而至的尴尬。 “见寒啊,你考上了京师大学,你妈妈有没有给你买礼物啊?”等待上菜的间隙,不渡平很快将刚才的尴尬抛之脑后,和他寒暄起来,“爸爸给你准备了红包,你拿着攒起来,将来买房子或者娶媳妇……” 一封厚厚的红包塞到他面前,不需要掂量,就知道里面的分量。 苍行衣不无恶意地揣测,不渡平这一刻是否在为当年做出的事情后悔? 他会不会后悔,当时的举动让他失去了一个能考上京师大学的儿子。这在他老家那个山旮旯里,可是足以让祖坟冒青烟的天大喜事,值得买一车鞭炮从村头放到村尾。 他该不会以为,这一封红包,就足以弥补他们当年破碎的父子亲情了吧? 但出乎他意料的,不渡平没有表现出任何懊悔和局促之意。 男人似乎感觉十分良好,即便没有喝酒,也兴奋得两颊微微泛红。 “我早知道,我们家见寒是个天才,打小就聪明。只是小时候皮,总爱玩,学习上不够用功……现在终于长大懂事了,知道刻苦学习了,爸爸很为你高兴……” “不过考上好大学,只是人生的第一步,你未来的路还很漫长。见寒啊,等到你接触社会了,你就会知道……” 苍行衣冷不丁地说:“我早就改名了。现在我是苍行衣。” 声音戛然而止,桌上的空气顿时冷了下来。 舒云有些坐立不安,小声说:“你爸爸他很惦记你,在家里的时候经常提起……” “谢谢你对我们父子关系的关心。”苍行衣回答道,“但是以你的立场,这句话并不适合由你说出来,应该让我和我父亲自己内部解决。” 不渡平的腮帮子鼓动了一下,看起来有些生气。但是他忍住了,没有立刻发作。看来这些年妻离子散,终于让他的脾气能压得住一点了。 他脸色时青时红,问苍行衣:“你是不是还在怪我?” “不,我并不怪你。”苍行衣说,“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对我的事情都很上心,也承你呕心沥血将我养大的父子亲情。所以现在,我不会像当年那样,说‘我恨你’、‘是你毁了我’、‘我永远不会原谅你’这样的话。” 菜端上来了。 “但是出于客观现实,我需要向你说明情况,让你知道你当初的举动,到底造成了什么严重后果。”苍行衣低下头,拿起餐刀餐叉,切割面前的牛扒,“你打断了我的手,导致我无法参加中考艺考,并且在那以后对我造成了严重的心理障碍,让我再也没办法画画,用右手拿起笔。” “我本可以参加那场考试,我有自信会成为全省第一名。我原本会让你有一个拿各种美术赛事奖项拿到手软的儿子,一个考上京华美术学院让你在所有亲戚朋友面前扬眉吐气的儿子,一个可以让你自豪地向别人介绍的身价千万的画家儿子。”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与你我失之交臂了。你让我的人生,永远失去了我最渴望的那种可能性。” 煎至三分熟的牛扒被切开,血水从鲜红的创面流出来。 “而我将为此抱憾终身。” 不渡平:“说到底,你还是在怪我。” 苍行衣:“我说了我没有,你在擅自曲解我想表达的意思。” “刚刚还说你成长了,结果还是和以前一样嘴犟!”不渡平忽然暴怒起来,“你还是和你妈一样,觉得全都是我的错!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好,你怎么就不知感激?” “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如果不是我当初阻止了你画画,让你收了心,你像现在这样懂事,能考上京师大学,能有今天这样的成绩吗?!”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是我的所作所为,才让你变得更好!” 第508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二 一场午餐,不欢而散。 不渡平一口没动,带着舒云怒气冲冲地离去。苍行衣也倒尽了胃口,放下刀叉,起身回家。 “怎么样,你爸爸怎么说?”回到家中,苍择星漫不经心地问起他今天的经历。 “还是老样子。”苍行衣答道,“意料之中,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过无所谓,我从没指望他真的会为当年的事情向我道歉。与其说想让他有些什么表现,倒不如说,我只是想和过去做个了断。” 苍行衣将外套脱下来,扔在沙发上,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他和他在那个晚上所做的一切,这件事情对我的影响,应该到此为止了。” 他关上了房门。 画具和他以前穿过的衣服都放在他床底下,他费尽力气,将它们拖出来。 他轻轻哼着歌,重新支起画架,打开颜料盒,换上年少时的旧衬衫,将半长的发尾扎起。书桌上的镜面倒映出他的模样,容貌隽秀,目光神采奕奕,衣着简洁干净,似乎和从前他还被称呼为“不见寒”的时候别无二致。 唯独有些别扭的,是这三年他饮食营养均衡且很注重锻炼,因此长高了不少,从前的衣服对他现在来说已经小了,举手投足之间有些局促。但他并不在意,时隔三年,终于再一次用他的右手,拿起了画笔。 可当他提起笔,湿润的笔尖落在白纸上时,他忽地茫然了一瞬。 他要画什么呢? 他想不起来了。 他在画纸上胡乱划拉了两下,脑海中却拼凑不出一副成型的画面。这么久过去,无论是手臂还是眼睛早就已经痊愈了,可是他竟然可笑地面对着这个最令他无措的问题。 他不知道自己要画什么了。 他还记得自己拥有过一个乐园,可他想不起乐园究竟长成什么样子了。 三年时间太长,他接触和学习到的东西太多、太冗杂了,他昼夜不停地背记着课本上的知识点,回忆自己接触到的人类和他们对人对事的反应,在脑海中推演一切可能发生的场景以及应对的方式。 这些东西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把他脑海的全部地方塞得满满当当,将从前那些不会立即派上用场的知识和想象挤出了他的大脑,让他把它们忘得一干二净。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应该有记录下关于乐园的只鳞片羽。他翻找自己的笔记本,全都是课堂笔记、学习总结和错题集,没有任何跟乐园有关的信息。 和不见寒有关的一切,他在跟苍择星离开的时候,全都留在不渡平那里了。 他把书架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一本。里面只写了三四页,支离破碎地记载了一些跟海皇幻有关的设定。 字迹歪歪扭扭,语序颠三倒四,他差点没看懂里面写的是什么东西。辨认了半天才识别出来,又忍不住想笑。 ……这真的是他写的东西吗? 光是“海皇幻”这个充满中二气息的名字,就已经让他感觉尴尬了。往下看去,那些提及“遗渊”、“海雪”、“愿光七海域”的设定碎片,更是不知所云,令他无所适从。 他当年到底是怎么一板一眼,毫不羞耻地将这些东西写下来的? 他努力说服自己不应该这样想,小时候想法稚气一些是正常的,他不应该以自己现在的知识量和认知水平,去衡量自己在一无所知的时期创造出来的东西。可是他又不禁想起他刚升上高中的时候,看见他笔记本上的东西就开始嗤笑的同学。如果他们看见笔记上的内容时,感受就和现在的自己一样,他还能责怪他们当时的想法有错吗? 假如真是这样,过去到底是这个世界对他太苛刻,还是他自己本身……就太不合时宜了? 苍行衣忽然陷入了迟疑中。 他不断地追忆,越想越自我怀疑。如果从前他创作出来的东西的确就是这个水平,被别人批判幼稚可笑,毫无价值,是不是无可厚非?其实从来没有人故意针对过他,所有人都只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客观地给出了公允的评价。 那他还有必要重拾画笔吗,应该继续坚持对“乐园”和他自己所谓的“理想”的追求吗? 他最开始创造乐园,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将他感受到的快乐分享给大家,为了将自己想到的动听有趣的故事讲给他们听,让他们和自己一起,发出发自内心的欢笑声。 可是他现在……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用话术调动别人的感情,随着自己娓娓道来的讲述或喜或悲。他像一个深谙心灵秘术的魔法师,可以轻易洞悉面对之人所有企图藏匿的隐秘,用无形的丝线拉扯他们的灵魂,让他们的思绪在自己的操纵下翩翩起舞。 他拥有常人难以触及浩瀚的知识与见解,拥有挥之不尽的财富和资源。他被所有人认可追捧,他们对他赞叹不已,钦羡他所拥有的东西。只要他想,并付出一定的努力,他可以得到他需要的一切。眼前这个现世,就是他的乐园。 他还要去虚幻的乐园中追求什么呢? 可是,假如他从前不屑一顾的金钱、名利、虚伪的言行,就能为他换来想要的一切……他过去承受的那么多痛苦,那么多忍耐和挣扎,到底有什么意义? 苍行衣笑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他在镜面中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病变之后变成碧绿色的双眼。他怎么会错觉自己的模样和不见寒别无二致,镜子中倒映出来的,分明是另一张脸。 尘世是滚滚的浪潮,簇拥他一味向前走,终究洗刷模糊了少年矢志不渝的面孔。 出现在这张脸上的微笑和眼神,都根本不是不见寒能拥有的。他曾用尽全力去努力弥合自己的裂痕,却在结束后发现,贴回去的碎片位置倒错,数目残缺,其中甚至混入了许多根本不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他固然将自己重新拼回了完整的模样,优雅精美更甚于从前。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惊叹,夸赞他完美无瑕,只有他自己还记得,这根本不是属于他的脸。 他早已面目全非了。 他霍然起身,拉开抽屉,从里面抽出一把刀。这把刀是去年的时候,苍择星不知道哪个朋友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做工非常精美,据说是知名工艺大师锻造的。 他右手平摊,按在桌面上,左手高高举起这把尖刀,刺向右手手背。 乐园和这只右手都属于过去那个不见寒,并不归他所有。 他不该拥有它。 咚—— 锋利的刀刃贯穿掌心,钉在桌面上。血涌出来。 他在剧痛中本能地惨叫,身体重重撞在书桌一角。桌面上的镜子在摇晃之后砸倒了画架,一同摔落在地,碎成哗啦啦一阵巨响。 “怎么了亲爱的?……我的天!你在干什么?” 苍择星听见异常的动静,匆匆赶来,被自己看见的景象惊呆了。 苍行衣摇晃刀柄,用力将刀拔出来,掌心血涌如泉,溅落在地面的碎镜上。 他冷汗涔涔,脸上在笑,泪水却顺着脸颊落下来。可镜面中少年没有跟他一起微笑,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本该碧绿的双眼被鲜血蒙上一层红影,目光讥讽而轻蔑。 “我不会再画画了。”血沿着手指往下滴,他放下刀,将那片镜子的碎片踢进东倒西歪的画具中,“妈,找人来帮我把这些垃圾丢了吧。” 第509章 拾遗彼·苍择星·二十三 苍择星说得对,没有人规定他必须成为“不见寒”,才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生存。过去三年里,他没有一次拿起过画笔,不也照样作为“苍行衣”活得好好的吗? 他不再去思考和画画、乐园有关的一切,只是按部就班地实现着自己早已经安排好的计划,生活除了无趣一点,好像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不能忍耐。 整个暑假,和过去三年没什么差别。他往返于苍择星的公司、社交宴席之间,偶尔在疲惫的时候去旅行采风,调节身心。他甚至偶尔有恍惚的感觉,在放弃了无法企及的追求之后,他活得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轻松。 九月,京师大学秋季开学。苍行衣报道之后,在宿舍见到了许久没有碰过面的故人。 隔着宿舍门,他辨认出了安穆辰在外面打电话的声音,语气焦躁,谈话间似乎提及到“资金断裂”、“破产”之类的字词。当安穆辰打完电话,推开宿舍门时,他微笑着朝安穆辰打招呼:“好久不见。” 安穆辰没有认出他来,面露迟疑:“你是……?” 苍行衣提醒他:“我是苍择星的儿子,在你的生日宴上见过一次。” 他们其实也就只见过那一面,之后安穆辰就搬走了。两三年没有再见,安穆辰对他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毫无印象,也是自然。 听到苍择星的名字,安穆辰才记起他是谁来,朝他点头打招呼:“好久不见。” 两人寒暄了一阵,各自去忙各自的事情了。 苍行衣只是回来和舍友打个招呼,报完道就走了。宿舍环境太狭小了,条件艰苦,他又不喜欢和旁人距离太近,所以根本没打算参与宿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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