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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妓子若是有那眼光,还能当妓子吗?不跟咱们同朝为官啦!」 「要我说,那陈贼也是没眼光。好端端的皇粮不吃,要参与搞什么变法,最后折在这花柳之地。人呐,就是得认准自己的位置。」 提壶经过的我凑上前搭话。 「二位爷,您说得极是,像我们做奴才的就得生生世世为奴,不然这世界不乱了套了嘛。」 「你还挺拎得清。」 「对了,您说的那陈家,家主死了,家眷都会怎么处置呢?」 「有人相中的就领走,没人要的就卖了。」 「就卖到这里来了呗。」 另一位也补充道,捏着坐在他腿上的海棠姑娘的下巴,一脸戏谑: 「海棠,你以前是不是也是个朝廷命官的掌上明珠?」 他明明知道,海棠,是穷人家女儿,被人牙子拐进的妓院。 那时候我轻舒了一口气。 陈天瑜年轻漂亮,懂诗书有文化,心地也好,一定会被其他大人相中,一定会有人要的。 一定不会…… 算了,不想了,与我无关,我只是个龟奴,安心扛我的姑娘就好了。 春燕姑娘被凌迟,我肩上空着。 刘妈妈给我换成了头牌。 经此一事,她对我极满意。 虽然我心里清楚,自己只是灵机一动开了个头,满春院还是靠刘妈妈多年经营的关系才保下的。 刘妈妈当着一院的人,说我是条忠犬懂看家,头牌的龟奴必须我当,工钱也大涨。 「真不是我自夸,当年一群人里我就相中他,没选错人。」 但其实不久,她就知道,她也选错了。 她选错的是六子。 六子在和我的竞争里落了败,依旧扛着海棠姑娘。 只是跟我疏远了点,不再无话不说,性格也没以前那么张扬了。 没多久,六子跑了,带着海棠姑娘。趁着出外条子的机会。 但两天就被抓回来了。 东躲西藏,两天时间,两人甚至没能跑到护城墙外。 这是满春院史无前例的第一次,刘妈妈震怒,递给我一把刀,要我到柴房里结果了他。 见是我拿着刀,六子惨笑:「三儿,死在你手里,我好受些,就冲你当年愿意分我的那俩糖葫芦球。」 我一阵心酸,不知道说什么。 他接着说:「你那句话说得对啊,三儿。」 「哪句?」 「逃不掉。」 很久前他就跟我讨论过逃走的可能性,我说八大胡同里都是妓院的眼线,相互帮忙盯着。 还有常年雇着的保镖,白天夜里都响应。 再往外,永定门广渠门阜成门,哪个城门不是重兵把守,人人盘查。 你说,你能逃哪儿去。 「对啊,这北京城对贵人们来说很小,对我们太大了,根本逃不掉。你怎么就不愿意听我的呢!」 「不是啊,三儿。我说逃不掉的,是命。」 六子眼睛里涌满了悲戚,又问我:「海棠,她,怎么样?刘妈妈应该不忍心把她也杀了吧。」 「不会。妈妈没法杀她了。 「被抓回来的路上,她挣开了,投了河。」 六子一下就笑了。 一直笑,不说话。 他冷不防地夺过刀,插进了自己心脏。 「已经杀了。」 我走出柴房,跟刘妈妈交了差。 我嘴里又咸又涩,突然很想吃冰糖葫芦。 跑出满春院却不知道到哪儿买。 听见遥远的吆喝,我在胡同里像个没头苍蝇四处乱走。 经过朱家胡同时,我看到那个跟我和六子打架的小乞丐躺在墙角。 破烂的麻衫上满身血污,气若游丝。 不打不相识,强喂给他一口馍馍后,我们反而成了朋友。 没什么人愿意跟龟奴和乞丐做朋友,所以我们珍视对方,时常偷着接济他一口饭。 可他已听不见我的呼喊。 「救救他吧!」 我哀求着路过遛狗遛鸟遛蛐蛐的王公大人们。 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像看老鼠。 小老鼠不多时就咽了气,和我另一个朋友在同一天。 命啊,我认,从来都认啊。 你是老虎,你要吃我的脑子还是脚或者心肝脾肺肾,都请便呀,我会乖乖的。 我乖乖地又扛了七年还是八年,肩头的头牌变换了三位。 受男人的磋磨久了,再好的妆粉和华服修饰,也挡不住容颜衰老和花柳病缠身。 最终换来了如是姑娘。 她款款踏进满春院时,我才幡然醒悟,命啊,你从来不肯放过任何一个苦命人。 认出她的那一瞬间,我那条「她一定是被大户人家看中好生相待了」的借口,那点为自己的软弱无能开脱的心思。 被命张大的血盆虎口嚼得稀巴碎。 11 刚来的时候,她还不叫柳如是。 院里的姑娘,按照这一行的传统,皆不许有姓氏。 怕和贵客的姓氏相撞,拂了别人雅兴。 「柳」,是如是姑娘凭自己本事挣来的。 满春院的头牌,她一当就是七年。 比前面几任长太多了。 她面容姣好,从一等的小班来,在男人堆里摸爬滚打了几年,仍在往外面透着那股清丽的气质。 没怎么沾染风尘女子的习气。 反而像一头难以被驯服的小兽,在男人的胸膛上扑腾乱跳,引发着他们的好奇心和征服欲。 还吸引着不少稀客从一等妓院转到我们二等里来。 特别是到了第三年,有个姓宋的富商为她一掷千金,破了院里的打赏纪录。 刘妈妈满意极了,为表彰,特许她选个姓挂上。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让我一慌。 我以为她认出我来了,我以为她要选陈,选回她的本姓。 但并没有,她说要姓柳。 她也没有认出我。 姓柳,只是因为我陪她走过的许多次南护城河旁的小径,岸上旁种着两行柳树,常年随风摇曳。 而我从她进满春院门的第一步,就认出她了。 她给垂死的我灌热梨汤时候,那闪烁的眉心痣。 她跟我说她的名字时,那如画眉啼鸣的声音。 还有,她转身替父亲挡死时,决绝的视死如归的一去不返的眼神。 隔了这么多年,还留在她的眼睛里。 一下就能认得出。 刘妈妈给她介绍院里的人员,到我了:「赵三儿,院里最老实最忠心的龟奴,以后就专给你差遣了。」 我低着头,不敢看她,看似是在履行一个龟奴的本分——低眉顺眼,不善言辞。 实际是在心虚,怕她认出我。 是我没敢说出口要带她先走,是我抛下她离开,是我冲出来说她爹在春燕房里的啊。 「谢过妈妈。」 她声色不改,从容道谢,像什么也不知道。 我转而觉得庆幸,幸亏只是匆匆两面,幸亏当时情况紧急。 不记得才好。 不记得,她才会允许,一上一下,让我陪着她走过这七年。 夏天的薄绸子,冬日的厚棉裤。 凉鞋和棉靴。 雷电和雪。 嫩芽和黄叶。 糖葫芦的叫卖和磨剪子戗菜刀的吆喝。 卤煮下面燃着的煤球呛人的味道和她口中哈出消散在空中的白气。 宅子和宅子。 各形各色但心思一致的客人和倚着墙一直等待的我。 这样的七年,我很知足。 她和客人们觥筹交错抚琴唱曲时,我蹲在雪地里想: 我们这样,也算是文人们所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的肌肤相亲吗? 应该算吧,隔着薄的衣衫,我能感觉到肩上她的体温。 晴天雨天,都比我的低一些。 这就够了,感受到偌大的北京城里,我们都还继续活着。 我又岂敢多想呢?在梦里都不敢。 她是下九流的最后一流。 而我连下九流都没入流。 我怎么敢奢求她能给我牵她的手,能亲上我一口,能当一当我的妻子。 可是现在,竟然比梦还离奇。 她真要成为我的妻,虽然是火烧过的。 那又如何。 我倾慕的从来不是她的面容。 而是她一整个人呐。 12 醒来的第一件事,柳如是就声音虚弱地要我找镜子给她。 可我没有镜子。 当了龟奴后,我省了照镜子的习惯。 洗脸时,在起波纹的水盆里胡乱看一眼就行。 龟奴就是要乱糟糟,不能讲究,不能像六子那样。千万别抢任何人的风头。 她拿手在脸上乱摸,我慌忙制止。 「疼是吧?你脸烧到了还不能碰。镜子也先别照了,我这里没有。我先出去给你买药。」 「不行,拿镜子来,我房里有。不然我就撕破这烂皮。」 她作势要去挠。 我说好好好,还没出门,就看见年轻力壮的龟奴金水抱着大团行李过来。 「赵三儿,刚刘妈妈说了,今儿起,晴月姑娘提前升为头牌,柳如是的房间由她住了。 「以后的头牌由我护着,你老人家,不再驮姑娘出去了,做什么,再听她安排。」 金水把行李丢到地上,又补了一句自己的猜想。 「八成,是要赶你俩出门了,早点收拾收拾,到大街上给自己找个好窝棚吧。」 昨日还一口一个赵三哥,转脸就不认人了,我回呛他:「那房子里闹鬼,你让晴月姑娘小心点,别睡太死。」 柳如是住的就是春燕曾经的房,睡的也是她爹和春燕一起睡过的床,那张床下,她爹被抓出来做了刀下鬼。 行李里就有段副参领送她的一面顺德府造的水银玻璃镜子。 光彩照人,根根汗毛都看得清。 我拿给她,她照了没有尖叫,似乎心里做足了准备,只是无力地把手垂了下来。 镜子跌在旁边。 想了很久后她说:「我怎会在你房里?」 「罚她嫁作你的妻。」 我很想复述一遍刘妈妈的话,却发觉自己怎么都开不了那个口。 一上一下一尊一卑太久了。 我说不出,做不到,没那个勇气,成为和她平等的人。 我嗫嚅着,出口的话却变成了:「如是姑娘,你伤了暂时不能待客,妈妈说先给你找个僻静地方先养养伤。」 她还想问,我夺路而逃。 「我去给你买药,再耽搁下去可不行了。」 到大街上一走,我才发现,四处都乱了套。 连着走了几家药铺,都大门紧闭。 成千上万人在街上游行,群情激奋喊着很多口号。 「外争主权,内惩国贼。」「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誓死力争,还我青岛。」 …… 准是洋人又搞什么幺蛾子,害得所有商铺都不敢营业。 我一筹莫展之际,走错进了个死胡同,意外发现有一个红脸黄发的男人倒在地上。 听到有人靠近,他抱着头反复喊:「我,好洋鬼子,好人好人,没有占你们的土地,来帮你们的。」 许久,见没人打他,才睁眼看我。 见我不像游行的人,他改了口: 「我腿瘸了,能不能送我去东单北大街的娄公楼。 「我给钱,五块大洋够不够,十块,给你十块。」 很难不心动,买不到药挣点外快回去也不错,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他个子很大胖乎乎的,我抄小道,半背半拖,累得气喘吁吁。 把他交给娄公楼里的人后,一个白大褂走过来。 「感谢你朋友,这是十块大洋。」 我反应过来,跑去看了一眼门口的牌子「协和医学堂」。 「你们是大夫吗?」 「是的,是医生。」 我当即跪下了,他把我扶起来。 我把柳如是的情况一讲,他说情况比较紧急,要现场看才行,但最近时局特殊,他们洋人都不敢出门。 「只能你把她带过来了。」 无奈我又折返回去。 柳如是看起来已经恢复些体力,但脸上开始流脓了。 没有车没有马,只有我的肩膀。 我简单讲了一下情况,就把她扛到肩上往娄公楼走。 穿到大街上,和人流逆行。 我尽量靠边,在看热闹的人群和游行的人群夹缝中往前挤。 但仍然很扎眼,一眼就能认出我们的身份。 埋头往前走的时候,一个不小心,和一个举着旗帜的人撞上了,三个人堆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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