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金玫站在主卧门口,见她上来了,也不称呼,只是麻木看了一眼。 “没用的东西。”沈母轻声鄙夷,而后轻巧的敲门,温柔的呼唤儿子,“阿檐,是妈妈。” 沈檐的声音听不出来喜怒,隔着门板回她:“我不吃了,你们开饭吧。” 沈母试着转动门把,门开了三分之一便被里头弥漫的烟雾呛的直咳嗽,沈檐靠在床头,见她进来,便熄了手里的烟。 沈母坐在床沿摩挲他的手臂,说:“是妈不好,看人不准,净惹你生气了,你要想离婚,妈不拦着。” 沈檐说:“你别胡思乱想,跟金玫没有关系,她很听话,挺好的。” 沈母满腹怨气:“听话有什么用,六年了肚子都没动静,难道要老沈家绝后啊。” 沈檐说:“绝什么后,你有孙子。” 沈母一惊:“什么?!” 沈檐待不住,坐了起来说:“我有事出去,今晚不回来,不要叫人等了。” 没有沈补玉了,但面对不怒而威的儿子沈母依然发怵,且比从前更加有些惧怕,那时还有降得住他的人,这会儿,所有事情他说一不二,毫无商量的余地了。结婚六年没有孩子,沈母心里也怀疑是沈檐的故意作为,看得出他和金玫同房的时间极少,近两年几乎可以说没有。比起从前与沈补玉的无度荒淫,现在的沈檐太过规矩,事实上,自成婚之后他便像变了一个人,在外的玩物都打发尽了,一心扑在工作上,人也日渐消瘦,却更加乖戾,喜怒无常,有时看着,倒像是在折磨自己似的不肯罢休。 沈母想起那年沈蔷说过的话,也是快过年,补玉还在公司,她等得不耐烦正准备动手赶人,被她劝阻:“大妈,大哥已经割肉一样疼,你千万不要再动小玉,他会杀人的。” 她劝她时自己好像想哭,撇嘴的样子跟她的小孩差不多模样,说得这番话倒是跟平时疯癫的样子完全不同,真正像个大人模样了。 沈母因此比从前更加胆小,一想到沈蔷说的“他会杀人的”,便什么都不敢动了,好像沈檐真要杀人似的。 沈补玉回到家中便马不停蹄的开始忙碌,原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享受悠闲,难得的忙碌却仍使他兴奋起来,无怪乎从前扶松总说他是劳碌命工作狂。 会议结束之后,皇室派人邀请他和家人参加了一次聚会,杨絮处变不惊,倒是两个孩子开心的压抑不住,临时保姆教了他们许多礼节,加上本身家教严苛,因此在聚会上孩子们表现得非常得体。沈补玉受到了嘉奖与肯定,但同时他客套疏离的态度也稍稍引起了那些贵族们的不满,与杨絮不同,他有本国的永久居住权,却一直未曾放弃原本的国籍,连同两个在此地出生的孩子也放弃了这个福利优渥的国度,跟随他一起入了故土国籍。 杨絮对他的固执相当宽容,顽疾使她对世事不甚在意,目前的生活教她感到满足,她相信她的丈夫挣脱了一切束缚翻山越岭千里迢迢奔赴于她,必是存了天长地久的信念,这便足够,人生漫长,何必去计较那些无法预测的事情。 相比起对生活的豁达,她在工作上的执着激进简直叫同事们惊叹,新的药物实验已经过去一个月,明显对溃疡灶的表面起着明显的细胞活跃作用,这使她非常激动,更加专注深入的加以研究。 夫妻俩亦亲亦友,对待彼此的工作都非常尊重,因此都没有计较对方暂时的放弃家庭责任,他们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临时保姆,她与孩子相处的不错,生活依旧平衡。 农历新年他们在一起守岁,夜里一家人在起居室聊天打麻将,沈馥虽然不如沈郁能够精确的计算台数,但对于规则已经熟练于心,肥短的小手指摸排的架势很像那么回事儿,只是不见胡牌,输了很多作为赌注的坚果出去,但也不气馁,越战越勇,直到过了零点才被杨絮拖去洗漱。 沈郁与父亲一起收拾牌桌,他已经睡意沉沉,因此问出的问题也没有多加思考,他问他的父亲祖父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补玉垂着眼睑反问:“为什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沈郁说:“妈妈今天做了外公以前的拿手菜啊,爷爷呢,爷爷会做菜吗?” 杨絮的父母已于前年去世,在世时非常疼爱孩子,经常来与他们同住。 沈补玉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论沈檐,因此沉默了很久,直到沈郁睡意消散,看着父亲的神色而不安起来,祖父的话题是父亲的忌讳,他很少跟他们谈到自己的父母。 好歹是新年,不该让孩子这样惶恐,沈补玉叹息着摸他的头,说:“你爷爷是个做生意很厉害的人,他很少做菜,炒的饭也很难吃。好了,去睡吧。” 沈郁忙不迭的滑下椅子上楼去找妈妈和沈馥了。 沈补玉坐在椅子上想沈檐,在十九岁之前,他还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少年独特的多愁善感使他一度纠结于沈檐的蛮狠不讲理,也总是忧郁,无法想象这段怪异的突兀开始的关系以后将怎样收场,绝望的时候他甚至想过伤害沈檐然后逃跑,越是到后来他便越是庆幸,好在他没有这么做,除非沈檐主动放手,否则他无处可逃。 然后呢。 他们是那样的关系,知道这一点,他反倒不再想了,只要他们是那样的关系,终有一天沈檐会放手,这是解开死局的唯一办法,大概也是他当年领他进门时就打算好的事情,他与沈家无关,与沈檐无关,他养他长大,只不过是不忍见他被生母抛弃而早夭罢了。 谁都知道,沈家是仁善之家,沈檐是慈悲之人。 临三十儿的前几天沈檐一直没有回宅子里,哪儿他都呆不住,这趟瑞士之行像道催命符弄得他坐卧不宁辗转难眠,在公司休息室睡个午觉都梦到沈补玉曾在床上摆出过的放浪姿势以及他好听的叫床声,生生弄得他狼狈泄遗,像个十七八岁的愣头青。 连休息室都不能让他冷静,他实在想不到在公司、家里或是外宅还有什么地方是从前未曾带着沈补玉荒唐过的,想来想去,连常招待客人的会所包厢洗手间都不能排除,那只有人来人往鱼龙混杂的大厅了,可他不能在大厅里睡觉吧。 李淡浓见他落魄潦倒到走投无路,便自作主张为他在郊区的一家茶庄定了客房,那茶庄原本是不接待客人留宿的,庄主听了是沈家人才破例一回。如僧侣挂单,伙食与茶农一般简陋,更无客房服务,连茶水都要自己动手烧煮。去时恰逢冬雨,天气阴冷冻彻骨血,房里没有装暖气,沈檐睡了两天硬板木床,总算平复了一些。到第三天拎了本书去茶室喝茶,奉茶的美貌服务生才笑盈盈与他搭话,说他不像生意人,像出家人, 小姑娘二十几岁年纪,看着机灵又识眼色,见沈檐面色沉沉浑身戾气倒也不害怕,泡了茶之后安静跪在贵妃塌旁边的蒲团上给沈檐捏腿。茶室的布置仿照明清时代书房的格局,家具都是庄主私藏,墙上挂着一些画作,沈檐扫了几眼,忍不住坐了起来问这是什么。 小姑娘说,是茶戏的留影。 沈檐指着角落的红印不耐烦说我问这个。 那是……那是茶戏作者的名字。 沈檐盯着沈补玉的私章,慢慢笑出了声音,唬的服务生一动不敢动。 沈檐心里想着,天罗地网么,上哪儿都躲不开,这叫什么,命数?他从不相信命数! 头疼欲裂,可他还是给李淡浓打了电话,叫她立刻来接他回去,躲什么,不躲了,横竖就是这一条命了,没听说过谁能把自己逼死的。 新年里兄弟姐妹到了一些,都见他谈笑风生比往年开朗不少,人却愈发的瘦,夜里与沈檩喝酒,两个人都酩酊大醉,还砸碗砸盘,可谁也没敢进去劝。 亲友们来得多了,自然都问起金玫的孕事,问多了沈母的脸上便抗不住,回头肯定要给儿媳脸色,金玫伺候酒醉的沈檐,被沈檐踢开了两次,便也受不了了,压着声音哭,问沈檐要折磨她到什么时候,她只想要个孩子。 沈檐坐起来说,我以为你现在也只是想活命而已。 金玫刹住了哭声惊恐看他。 沈檐说,我说过我要孩子吗。 金玫跪在地上哆嗦,沈檐摸她的头,异常温和:“你乖乖的做你的沈大奶奶,千万别让肚子鼓起来,受气是常事,这个家谁不是受气,我不也忍着么……倒时候我死了,还要你陪我暖棺材板儿呢,或者你更喜欢现在死在牢里?” 哪里需要什么婚前协议什么财产公正,根本不会有离婚不会有小孩,整个沈家都是留给他沈补玉的,只有那傻小孩自己不知道而已。 沈补玉主事沈氏的时候,曾在贴身助理面前对沈檐的挥霍无度略有微词。他坐的这个位置,前几任也都是沈家自己人,无论辈份,沈檐一视同仁,只是轮到沈补玉的时候,放任的事情更加多,连董事会都不知道,部分必须由沈檐亲自批准的文件,签名其实是出自他之手。 沈檐的私人账户数额惊人,按说应该只有他自己才知道具体数目,可李淡浓却曾经一度怀疑沈补玉其实知底,他在位时,沈檐的零花钱由他亲自派往秘书室,尽管从未限制,但他们之间关于金钱的关系怪异到与旧时寻常小夫妻有些相似,所有的钱和帐都在沈补玉手里,沈檐只管花。 什么样的感情可以信任至此,李淡浓知道两人的私情,可她仍然无法接受沈檐会因为美色如此昏庸的事实。 在她之前,第一个质疑沈檐的行为的人,其实是沈补玉。 亲密无间的两个人,仍以夫妻相处的模式为例,很多事情有时难以为外人道,甚至有时无法对对方倾诉。沈补玉亲近沈檐是被迫无奈,因此对于这段关系他始终保持着理智,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也常常使自己站在局外人的立场审视两个人的关系。沈檐城府深,没人会去猜测捉摸,因为这么做无疑是徒劳。就像这么多年过去,他的父辈们仍然猜不透沈老太爷会把当家的位置隔代留给长孙的原因。他对所有人防备,唯独对待他毫无遮掩,家里家外他把他当作继承人一样对待,因此很显然,他比他更早知道实情。 从十六岁开始,沈檐对待沈补玉的态度便越来越亲密,而在此之前他对他甚至可以用不闻不问来形容,他把他领回沈家,真像只是顺手做个善事一样。沈补玉对幼时的记忆非常淡薄,都说他来沈家时四岁,但他对当年的记忆就只剩下老太爷抓他手时的那一刻。 当时他跪在靠近床头的木质床蹋上,老太爷叫他抬头,看他半天才说了一个字,像。 沈补玉对于这个老人有种奇妙的感觉,一直到十九岁那年,律师通知他接收老爷子留给他的遗物——老宅的房契地契——所有人都以为应该在沈檐手里的东西。 他像挨了天打雷劈,因为文件袋里夹了一张发黄的黑白照片,里头的小小人与他三四岁时一模一样。照片的年月已经模糊到看不清,只有老爷子的名讳清楚到刺目。 那时候他才终于能够确定,他跟沈檐是直系血亲。 他对他好,疼他,任何私有的公有的财产都与他共享,毫无心机的把最真实的自己暴露给他,这一切一切都只因为他们是直系血亲,还是因为他在床上取悦了他。 他在大雨磅礴的街头走了很久,盲目的像缕孤魂野鬼,他在想为什么自己的存在会如此可笑而诡异,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活着,他想得头疼欲裂,觉得自己上天不行,下地无能,哭都哭不出来。 如果那天后来没有遇到桑陌,他会走到什么地方去,他自己也不知道。 桑陌永远都是那么不着调,他拍他的肩膀说,嗨,有什么大不了的啊,来一根吧? 大麻确实是个好东西。 这是沈补玉在吃够了抗抑郁药之后得出的最终结论。 整个春节沈檐的表现都有些漫不经心,春假不长,他呆在后花园晒太阳的时间比较多,孩子们接近他,希望他跟往年一样陪他们游戏,但他让他们失望了。 沈氏在新年里有些不得不出面的场合,许绍亨都代替他出席,他没有放他春假,连家人也都是接到这个城市里来团聚。许绍亨这是头一次感受到沈檐对他的不满,瑞士之行原本是他一个人的计划,沈檐是硬被他拖去凑热闹的,原以为两个人至少也是朋友了,这次被莫名其妙的迁怒,才知道这个老板的心思有多难辨脾气有多糟糕,他大概从未真心对待过什么人。 沈氏大有可为,两年来他们合作的很愉快,这是他头一次起了辞职的念头,他不善于讨好一位暴君。 李淡浓是沈檐的耳目,察觉了些风声,便替沈檐担忧起来,许绍亨的能力与人品都很出众,他是六年来唯一一位坐得住这位置的人,也是唯一一位坐这个位置的外姓人,倘若他辞职,不管有没有更好的人选,沈檐一人身兼两职的时间都不会太短,这样一来,他的阴戾乖张势必变本加厉,他会把自己折磨得更瘦更尖锐,简直是折寿。 对比之下,她突然很渴望回到沈补玉还在任时,尽管他狼子野心,处处挑战沈檐的权威,可那时的沈檐明显甘之如饴,大到上亿的生意,小到衬衫的袖扣,沈补玉十项全能样样都为他做得妥帖做得漂亮。 那时的沈檐,活得多自在。现在,李淡浓只能坐在秘书室里,躲在盔甲之下隐秘的叹息。 她全不知情,对于沈檐来说,沈补玉十六岁那年他扑进了他的网,之后的每一年每一天他都在慢慢的绞紧自己,作茧自缚,绞得彼此都濒临窒息,除了让沈补玉破茧而去,他别无选择。 他并不觉得这六年来自己过得有多么糟糕,除了偶尔锥心似的想要去找人回来,很多时候他都感到轻松。司机载着他无数次来回沈宅门口的那条林荫道,他坐在后座看着那些高大的树木,有时竟还有些得意,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住,至少保住了沈家的门面,他离经叛道逆天乱伦,可全天下他只对不起一个人,而那个人,现在也已经有了他想要的生活,离他远远的,避他如蛇蝎,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回来了。 沈檐真觉得自己过得不错,他活着不就是为了沈家的门面,从来都是一个人,饕餮狂欢之后,终究仍是一个人,他应该心满意足,因为他干得棒极了。 新年里赶回来团圆的家人不多不少,令众人意外的是,沈椽居然也在十五之前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带了对象回来,一个比他大十五岁的金发碧眼的女人。 沈檐当时正在练功房里跟沈梁过招,听闻消息差点闪腰,出来一见人,一下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下人给他端茶,他含在嘴里费老大劲才咽下去。 中堂里头坐满了长辈,大家伙儿大眼瞪小眼,没法直视因为沉浸在爱河而满脸红光的沈椽,只好把求救的目光统统放到了沈檐身上。 沈椽作为真正意义上的老幺,从来也没有受过家人的苛待,从小到大呼风唤雨有求必应,活到三十来岁没什么建树,琴棋书画倒是什么都能来一手,可算得上是纨绔子弟圈的标杆型人物。即使还有个老七,众人也一直都拿他当最小的小孩看,所以做什么事都觉得是小孩子贪玩儿,横竖不就是一辈子吃白食,沈家养得起,沈檐的老父亲就是先例了。 可他突然来这么一手,还真叫人惊掉下巴。 沈檐轻咳了一声,叫一旁看热闹的沈蔷先带客人去客房,然后沉声对沈椽说:“跟我过来。” 沈椽能说什么,沈檐不用想也知道是套艺术家的真爱论,他坐在书房的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上,未等他先开口便一瓢冷水浇了上去。 “你想都不要想,玩玩可以,婚姻不是儿戏,过完年就带人回去。” 沈椽着急:“哥,你怎么不给我说话的权利……” “你要说什么?”沈檐抬眼看他,“说你们是真爱?自己看看你像话吗?一年到头你要真爱几次,学学你三哥不好呀,找个门当户对的,其余你爱怎么玩怎么玩。” 沈椽说:“这次不一样,我跟凯瑟琳是真心相爱,我发誓要娶她才带她回来的……” 沈檐做了一记深呼吸,沈椽立刻就噤声了,等了一会儿才又接着说:“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就跟这个家脱离关系好了,我爱她,我就是要娶她。” 沈檐猛拍了一下桌子:“说话底气这么足,你翅膀硬了?!” 沈椽被关在书房里面壁思过,沈檐在人父母面前禀报处理结果:“小椽答应会重新考虑,五叔五婶不必太着急。” 之后两天没让沈椽出门,饭菜让人送进去,原样退了出来,沈母着急埋怨沈檐不该太绝情,沈檐反问,那么按你的意思,你是同意这门婚事了?沈母呛住。 好人都由他们做,他只做坏人,这样还不能让所有人满意的话,他可就要撂挑子了。 沈蔷招待客人四处游玩,内幕消息套了一堆回来,不敢跟老人们说,一一都去跟沈檐汇报。这个叫凯瑟琳的女人是个画家,擅长用身体作画,办过画展,算是小有名气,父母一个是政府公务员退休一个是生意人,不过根本就不来往,哪怕她嫁给一个冥王星人他们都尊重她,最最重要的是,她本来就是个已婚人士,还没跟她老公离婚! 沈檐听着一堆污七八糟的事情就眉头皱紧,没等听完就跟沈蔷说,你客气点,给她订张回程的机票,送她走。 沈蔷说:“那小椽要不高兴的吧。” 沈檐太阳穴一记抽痛,说:“他还不高兴?!他已经把全家都弄得不高兴了!” 任凭有多低调,沈家的新闻总是为人津津乐道,不知哪里传出的风声,媒体竟也捕风捉影的做起文章来了,说是豪门才子钟情落魄画家,不顾对方已婚身份欲结连理。 沈檐瞧见了自然生气,一个电话过去叫人社长道歉,不想遇到个痞子,反倒劝他:为这种小道消息道歉,不是等于坐实了么,沈先生不要太敏感就是了。 这话给沈檐气得不行,立刻就给律师打电话,说你找个由头,我不想再看见这份报纸了。 外头风声不平,家里头也闹腾的厉害,沈椽的父母天天吵架,老太太哭着收拾行李要回娘家,众人劝没用,沈母便叫沈椽来给他妈妈跪一跪认个错,可沈檐任性的脾气上来了,怎么都不肯听话,不但不肯听话,元宵过后某个晚上,自己撬锁跑了。 早春的户外温度很低,阳光开始照耀大地时,积雪变得晶莹发亮,并不密集的住户群中,露着漂亮外墙和房顶的小别墅显得洁净别致。 沈补玉很早便起床铲雪,院子里雪白一片,雪一直堆到小腿肚,上面只有猫进出的脚印。稍后杨絮与孩子们也起床了,早餐过后他送他们去学校和研究所,然后自己去往慈善会与来自澳洲的朋友们一起开始实施他们的新项目。 计划早于一个多月前自他从瑞士回来后便紧锣密鼓的拟定完整,他拜访了那些备受病痛折磨却仍坚韧乐观的患者们,向他们征询了意见,如他所料,他们欣然接受。画家带来了一名助手和一名摄影师朋友,起初他们并不着急工作,与选定的对象互相了解了一段时间之后才开始以朋友的身份记载他们。 他们在患者的家中、医院、公众场合等不同的地方取材,正式进入工作程序之后沈补玉开始不再每时每刻跟进,新年里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不仅仅是自己的,还有其他慈善会的活动项目需要扶持,他逐渐的树立威望,在很多场合都作为代表面对公众,尽管低调且不接受任何媒体采访,这个来自东方文明古国的温润君子仍被更多的人熟知。 沈家人无论从事什么工作,都要是出类拔萃的人物。这个家族之所以繁荣昌盛生生不息,并不单靠富可敌国的雄厚财力,它的族人们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与家族荣誉感,沈补玉尽管离开了沈家,潜意识里却从未否认自己的姓氏,他只是因为回不去,继而也就不愿意回去罢了。 他日渐忙碌,留给家人的时间越来越少,除了抱歉也只好寄期望于下半年,但愿那时有更多的空闲陪伴他们。 一直到四月初,画家的工作才接近了尾声。全球巡回画展刚刚提上日程,一切正顺利,画家的女助手却临时出了意外。也许是因为这次的主题太沉重,她的精神状况变得很差,很快就病倒,在医院得知她怀孕的消息,他们才知道她的感情生活也正面临着糟糕的境遇。 沈补玉去医院探望,在病房里见到了她和她的小男友,他与他一样长着一张东方人的脸。 他吃惊的看着那个人:“……六哥?!” 沈椽回头,真见了亲人了,眼圈立刻红了:“老七!” 沈椽六年不见沈补玉,也根本不知道他离家的真正原因,只听其他人说是生意上出了大纰漏,自己负气走了。原本他也没有沈家血统,自己要走,自然别人拦不住。 他与沈补玉年纪最相近,小的时候打架打的最多。沈补玉也不是全然挨打,大的孩子不是对手,对付他还绰绰有余,只是到后来惊动了大人,依旧要吃大亏。沈椽任性,底子却还善,沈补玉被关禁闭时他常常给他塞点心,因此兄弟感情不至于像跟沈梁那样伤底子。 沈椽原来一年半载也不见得想家一次,可现在这是离家出走,才三个月就纠结的不行,偏偏沈檐这大家长还真狠心了,不但断了他的粮饷,还不让人接济他,摆明了是想挫他锐气逼他回家。 沈补玉听他说完,给了他一杯热咖啡,一时间无语。 沈椽问:“你从家里出来之后就一直在这里了?” 沈补玉点头:“嗯。” “大哥知道吗?” “……知道。” 沈椽露出诧异的表情:“他知道却没有来找你,这怎么可能,你还记得吧,他结婚前一晚上都还要你——” “六哥!”沈补玉皱眉,表情极度不悦,“我不想说这些。” 沈椽讪讪低头喝咖啡。 沈补玉暗自叹气,问:“那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沈椽说:“我打算先跟凯瑟琳结婚,她是高龄孕妇,暂时不能再工作了。我们还有个画廊,暂时还过得去……” 沈补玉打趣道:“那你的艺术追求呢?” 沈椽很认真的说:“起码我是个男人,我得负责。” 沈补玉点头,感叹道:“你长大了。” 沈椽当然知道这不是夸他的话,不免怨气道:“你到底是为什么不回家?你要是在家就好了,大哥也不会这么不近人情……” 他说了一半,突然想到了什么,别有用意的看向沈补玉:“老幺,看在你未来侄子的份上……” 沈补玉一口咖啡呛进肺里,咳的五官扭曲说不上来话。 杨絮对于曾经苛待过自己丈夫的婆家人一直颇有成见,结婚几年来她从未提过去见公婆,也无所谓是否被承认。因此在沈补玉告知她将邀请沈椽来做客之后,她有些意外,但仍特意请了半天的假,在家里做准备工作。 感到意外的并不是只有她,当沈椽踏进门,见到客厅里的龙凤胎时,他几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沈补玉温和让两个孩子称呼沈椽小叔叔,沈椽结结巴巴的问:“是,是谁的小孩?” 杨絮从厨房出来见客人,沈补玉便把一家人聚在一起坦然向沈椽介绍:“这是我的妻子杨絮,这是沈郁和沈馥,我的孩子们。” 杨絮大方的点头:“你好。请随便坐。”稍显冷淡的招呼之后她重新回厨房去忙碌。 沈椽离沙发就两步距离,还同手同脚过去了。 一顿饭吃得气氛诡异,杨絮不热情,沈椽则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视线不停的在一家四口之间来回来回扫,弄得沈郁也警惕起来,吃了一半就不吃了。 沈补玉无意多话,饭后吃水果时才对沈椽说:“这件事我恐怕帮不了你。” 沈椽仍有些接受不能:“你结婚生小孩,大哥知道吗?” 沈补玉说:“应该知道。” “这就是你一定要离开家的原因吗?” 沈补玉平静的将橙皮放下,说:“一部分。” “那大哥呢,以后你都不管他了吗?” “……他又不是孩子。” 沈椽的情商完全不够用:“你走了之后,我听我妈说大哥性情变了很多,公司所有的事情都要他操心,人也瘦了,大嫂又一直没有怀孕,大妈的心情可想而知。我这几年回去几趟,总感觉家里死气沉沉的,待不住人……你倒是自在啊,娶妻生子一点儿不含糊。” 沈补玉哭笑不得,脸上带着嘲讽的神色:“你在怪我?怪我什么?怪我在家的时候没把他伺候爽了,还是没把全家伺候爽了?不错,我是吃沈家的饭长大,可伙食费那几年我已经全部奉还了,说到人情,实在太薄了,我都觉得自己还亏了,你还怪我什么,我也要做人的,不是只有你才有权利享受人权跟自由。” 沈椽被他这突然的一番回敬说的脸上挂不住,可又实在理亏找不到话,不自觉的嗓门就大了,随便扯了个理由说:“你还知道人情呢,这几年你回去过吗!一次都没有回去看过,其实你早就不把大家当作家人了吧!” 沈补玉看他跳脚,懒懒抽了张湿巾擦手,回头叫妻子:“小絮!” 杨絮从楼上下来,趴在二楼楼梯上看他们。 “你来给客人倒杯热茶。”沈补玉说。 杨絮下楼来倒了杯热开水放在沈椽面前,然后斜坐在沈补玉的沙发扶手上,任凭沈补玉张开手臂搭她的腰,光明正大的秀恩爱。 沈椽见过沈檐跟沈补玉亲密的样子,这会儿再看这一幕,简直没法直视。他觉得这个沈补玉不是他的从小乖顺隐忍的弟弟,是另外一个人,或者就是往前二十几年,这个叫沈补玉的人从未将真面目展示在众人面前,他对他们的一切好都只是因为还人情,其实他心里根本就不在意他们,包括沈檐。 沈椽感到愤怒,这种情绪使他完全偏离了逻辑与常理,也使他失去了客观的判断,他彻底忘记了沈补玉在沈家的那些不人不鬼的遭遇,那些他曾经同情过,并在希望鼓励他去摆脱的遭遇。 他站了起来,摆出高傲的姿态俯视他们夫妻,说:“晚餐非常丰盛,谢谢你们的招待,我似乎不配在此地久留,告辞了。” 沈补玉做了个请便的表情,说:“我会给保安室打电话请他们放行,你路上小心。” 然后杨絮站了起来,为客人打开了大门的密码锁,目送他像鸣叫的汽笛一样愤怒的离开了。 临睡时杨絮问沈补玉为什么要这么做,她知道他心底其实在意沈家人。 沈补玉向她致歉,但没有解释自己的行为。 杨絮最近总是容易疲惫,躺下之后睡意来袭,便在黑暗中含糊说:“如果想他们,你可以带孩子们回去看看。” 沈补玉拍她的背使她很快入睡,之后又低低跟她说了声抱歉。叫沈椽难堪,这是临时起意,大约是谈话提到沈檐的次数太多了,使他不能很好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了一丝想要报复的念头。不否认看着沈椽跳脚他感到畅快,但回神过来之后,他为自己的幼稚与情绪化感到无奈。 他闭起眼睛,似乎回到在瑞士会场看到沈檐的身影时的场景,事实上他没有看见,但回来之后他就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看见,因为闭起眼睛回想时,人群当中那个桀骜刚毅的背影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他几乎一眼就看到了,隔着所有人,他们的视线碰撞在了一起。 三个月以来,这种臆想一直伴随着他,令他噩梦频繁,甚至在梦境中回到小时候,还梦见了他的母亲。这是残存不多的,近似幻想一样的记忆了,她总是打他,不给他饭吃,有时候喝醉了酒也会抱着他哭,跟他说对不起,他记得她是长头发,身上总是很多香水的刺鼻气味。 他连她叫他什么小名都忘记了,唯一的名字就剩下“补玉”了。 沈檐到底是如何把他带回沈家的,他一点印象都没有,据沈家的佣人回忆说当天下着暴雨,他正发烧,所以可能是烧糊涂了不记得了。但奇怪的是,老太爷当时的眼神他却记得无比清晰。就叫补玉吧,他说。 他听见沈檐低低的应承,是。 往后的二十几年他再没听过沈檐向谁这样恭敬的说话。 真正不在意沈家人的是沈檐,他只在意沈家,不在意任何人,包括他沈补玉。 沈椽在酒店住了几天,再没有去见沈补玉,平静之后,他决心像其他人一样忘记沈家曾经收养过这么一个外人。 沈补玉后来又去探望了一次凯瑟琳,她被准许出院,也订好了回家的机票。 那一次他们谈得比普通朋友要深,沈补玉后来很冒昧的问她为何钟情沈椽,凯瑟琳笑说,你们的风俗真奇特,好像每个人都允许家人干涉自己的感情与婚姻。 沈补玉说这是我们的文化,对家人的尊重一种表现。 凯瑟琳表示无奈,重申道:“我爱他,他也爱我,很抱歉。” 沈补玉其实并不介意他们的结合,倒有些担心沈椽能专情多久,沈家的男人大多贪玩,沈椽从小就不受束缚,换过的女朋友两手不够数。好在这个异国女人不会打听这些。 “祝福你们。”他由衷的告诉她。 沈椽走后,时间又平淡的过去了两个多月,这个北国终于迎来了它最好的时节,气候变得非常宜人,阳光也灿烂起来了。 繁忙工作的人们到了这个季节通常都会不约而同的停止部分工作,以求留有更多空闲的时光来享受难得不见雪的凉爽夏天。本地的画展结束之后,沈补玉也想陪着孩子们去郊游,可远道而来的富商们对慈善会的捐助活动却不得不要他亲自出席,包括举行小型的记者招待会,在会场给予这些商人高度的评价,倘若有兴致高昂者,还要派人请到四处游玩,也就免不了要有些晚宴和答谢酒会,各种名头的慈善行动倒真因此订下了几个。 到了七月份,他终于把大部分工作都交给了慈善会的同事们,正当他准备带沈郁和沈馥去露营时,沈椽又一次找上门来了。 “我不知道大哥到底要干什么!”他像个逃难的赌徒,似乎找到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他要我放弃小孩!” 沈补玉不相信沈檐会残忍到这种地步:“他总不至于杀人,你冷静一些,凯瑟琳是他国公民,很安全。” “他不是开玩笑的!”沈椽完全失控,“我完全没办法了,老幺,他已经把凯瑟琳带走了,对!非法绑架,从我们的公寓,我只不过去买了些牛奶而已!” 沈补玉突然想起了刘雪菲,不知她当年是在怎样的情况下被强行摘走了听小骨与角膜,若不是偶然得知,他还以为那时在办公室的警告就已经是给了她惩罚了。 沈补玉坐在客厅里,仿佛经历着梦魇,有一小会儿的时间他甚至听不到沈椽的求助声。从这方面来说,他根本不了解沈檐,就像他做了四五年的执行官,明明对沈氏的运行模式了如指掌,却仍不了解沈檐是如何神通广大的参与那些政治赌局并从中获利。沈檐的人际网与他的城府一样深不能测,见不得光,却掀得起滔天巨浪。沈补玉曾经怀疑过沈檐经手的生意不单纯,否则沈家区区普通商户,哪儿来如今这般不可侵犯与挑战的社会地位。 沈檐逆天背德,根本没有他忌惮的事情。 沈补玉在沈椽急切而绝望的注视下伸手去够电话,脑子一片空白,一瞬犹如沧海桑田般。 最终他把话筒放到了耳边。 沈檐在练功房里跟沈梁过招,沈梁其实是陪练,点名是他,他硬着头皮也要上。 沈梁对沈檐的惧怕,从沈补玉十六岁那年开始便越来越深,沈檐再没有跟他说过什么体己的话,沈补玉走后,他对他更是冷酷,每一次明目张胆的在练功房交手都毫不留情。沈檐下手很有分寸,伤筋动骨却不破皮,有一次沈梁觉得自己断了肋骨,但伤痕没有露在表面,从头到尾都没有人知道。 他不会把这些说出来,很显然,只要他说了一回,沈檐以后都不会再有让他说话的机会。同胞兄弟,血浓于水,不如小情人枕边妩媚,到底不过如此。 沈檐最近的脾气格外大,沈梁招架了几次便落了下风,沈檐的腿脚扫过来时他躲避不及,一下便踢中了腹部,剧痛使他立刻就弯腰倒地。 “年纪轻轻腿软脚软,不知收敛。”沈檐冷哼,站直了说,“起来!” 沈梁咬牙试图爬起来,沈檐等了片刻,正不耐烦,正这时管家敲门进来,递上了他的手机:“您的电话。” 沈檐只看了一眼来电便定住,手机握在手里,像块儿烙铁陷进皮肉。他疾步离开练功房往黑暗的后院深处去,完全忘记了穿上鞋子。 夜晚的花园里寂静到只有昆虫的振翅声,沈檐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听到盲音。他等了太久,便执念于等待,反倒对结果不知所措。 电话接通后,沈补玉听到了一声低沉的喂。 六年之间,无数次的梦见与幻念,被这一声答应瞬间点燃。沈补玉呼吸停滞,声带似乎失去了功能。他僵坐在沙发里不能动弹,声音穿过他的耳膜消失在他身体里,显得那么不真实。 沈椽还在热切的看着他,求救的目光打碎了迷障,沈补玉用力握紧了拳头使指甲弄疼手心,企图由此找回些许说话的力气:“我……我是……” 沈檐眼窝一热,慌忙接上:“我知道。” 沈补玉麻木的说:“六哥很担心他的孩子,能不能请你网开一面,别伤害他们。” “不要孩子是你五叔五婶的意思,我可以尽量劝服他们,但关键还是要看你六哥,自己的父母,要他自己来说服。”沈檐尽力使这番话说的不带感情,但事实上他小心翼翼到不敢坐下去。 沈补玉说:“谢谢。” 察觉他要挂电话,沈檐急忙说:“我看你最近很忙,如果不放心保姆,你可以把小郁小馥送回来。家里很久没有添丁,几位老人都会很开心。”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心安理得,好像他们从未曾上床做爱,也未曾因此分开。 沈补玉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这个话茬,排山倒海一样涌来的复杂情绪给了他恐惧的体验,像那一年被泥石流淹没,他未曾期望有人来施救,安心等待死亡来临的心境冲刷了受伤的痛苦也彻底覆盖所有记忆,可最后,他还是落入了沈檐怀里。得救之后毫无庆幸喜悦,只有掩盖在茫然之下的恐惧。 一条线路的脆弱联系,沈檐清楚的听到了沈补玉咽下唾沫的声音,他在想象他喉结滑动的样子,他的小孩有着非常柔美的下颌线条,颈项纤细,没有一丝颈纹,靠得很近时还可以闻到他耳垂后面甜美的气味。 不堪重负的记忆让沈檐几乎难以把持自己,他当然可以做到,现在就启程赶往沈补玉的身边,对他做任何他能够做到的事情。 那他们为什么会分开六年。 沈檐挂断了电话。 沈椽感激涕零,坐在旁边的沙发上对沈补玉赞美不绝:“你真棒,我就知道,大哥一定听你的,老幺,你真棒,真厉害……” 沈补玉混混沌沌,靠在沙发里积攒站起来的力气,对沈椽神经质一样的多话充耳不闻,他太累了,即使是窗外那样美好的阳光都无法使他感觉好起来,此时此刻他只想听着自己在黑暗中的呼吸声入眠,睡一觉,无所谓做不做噩梦。 他把沈椽从家里赶了出去。 总有些你认为重要到不能够放手的事情,其实放手也只是一瞬间的决定而已。 与沈檐的通话过去两天之后,沈补玉在晚餐时宣布他将辞去慈善会中的大部分职务,并辞退临时保姆,亲自负责全家人的生活起居,他甚至还承诺他会一直在家里待满整个下半年,冬天来临时他将带他们去北方看望朋友并尝试过一段没有日夜之分的生活,新奇的体验,比抓住极光更让人跃跃欲试。孩子们显得非常兴奋,沈馥挥舞勺子说话时,一些浓汤甩到了沈郁的脸上,这不雅的行为在平时一定会遭到父母的训斥,但这一次沈补玉并没有那样对她。他比平时温柔许多倍,像是要弥补些什么,不过,孩子们并不会细究这么多。 当时杨絮并不在场,入夏以来她比从前更加忙碌,似乎是新型药物即将开始临床试验。 夫妻俩只有在深夜时才有时间说说话,沈补玉希望她不要太忙碌,杨絮确实疲惫不堪,便答应了尽量减少工作量。 沈补玉依旧睡眠不佳,很久都无法入睡之后他去握妻子的手。杨絮睡得很沉,手里有些汗湿,握着微微有些凉意,却带给他能够安心的能量,沈补玉觉得自己正在慢慢的平静,之后便睡着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确实履行了诺言。他自创了一些菜谱,做出美味的食物给他们吃,又添置了一些新的家私,还修好了猫洞,使那小畜生不会每次都卡住肥圆的肚子。他把《西游记》给他们讲完了之后换上了《三国演义》并自动删掉了套装中的另外两本,那些至少等到他们上中学后才允许阅读。 他没有任何育儿的经验,也不存在着被悉心养育的记忆,该如何对待孩子,他没有参照对象。他的童年与少年时期过得忧郁不安,有些很零碎的记忆很长时间里都使他感到羞耻,比方说有一年分发压岁钱,每个孩子都该有,前头几房都顾着大局给他了,突然到了沈椽的父母那里,挨个儿每个孩子都有了,就他没有,那时他大概也就五六岁光景,傻乎乎以为是大人忘记了,站在原处不肯走,等到所有的孩子都走了,大人的脸色冷漠下来了,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本就没有他的份。他其实脸皮薄,当时有没有哭不记得了,这事儿却总忘不了。 沈檐在物质上对他从不苛待,他对他冷漠,很少跟他说话,却也一直容忍着他一厢情愿的亲近。沈补玉喜欢学校,对放学回家有种抵触感,他的作业总是被沈蔷沈椽他们撕掉,他的班主任给沈檐打了电话说这个事情,之后他每天放学就直接被司机接到公司。他背着小书包穿过挑高两层的大厅,搭专梯直接到沈檐的办公室,然后趴在那张宽阔的办公桌上写作业。 当时的李淡浓只有二十来岁,还不是首秘,不过她总会偷偷为他准备一些点心和奶茶,尽管秘书室其他人都告诉她沈檐不喜欢他,讨好他没有用,她还是照做不误。 沈补玉开始回想起来,觉得不可思议,这样不开窍的人,是如何讨得沈檐的青睐坐上首秘的位置,后来想着,这大概是李淡浓做过的最无用的事情,实际上她是个非常精明的人。 如果说关于幼年时代的回忆令他感到难堪与伤感,那么,等到了少年时代,面临他的便是他至今无法接受与理解的荒诞经历。他从未找过任何心理医生,因为他无法把那些事情说出来,沈梁并不是第一个碰触他身体的人,事实上,第一个让他发懵并在洗澡时刷破皮肤的人,是沈家当时的园丁。如果他能一直相像沈老太爷,或许一切都会不同,可惜的是,他越来越不像他,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即便是沈檐,也无法在他脸上找到任何像沈家人的痕迹,但他因此更加厌恶他,似乎他逐渐显形的美貌令他想到了哪一位仇家对头。他对他不闻不问,也不再允许他进入他的办公室,不允许他任何方式的亲近示好,为了可以不见到他,他甚至借管家之口警告他尽量回避他,以免坏他的心情。 沈补玉根本没有回想过那时园丁对他的作为,只记得毛骨悚然的令他作呕的感受,大约是猝不及防的突然遭遇,因此加深了这种体验。到后来,他便很快从沈梁的眼神中读懂了相似的讯息,他终日惶惶无心念书,并仓促的准备着逃离这个家。有一天他逃课,独自跑到了火车站买了一张去西北部城市的车票,但沈梁的人很快在候车室找到了他,因此他又挨了他一顿拳头,差点因为他的耳光而失聪。 为天真而付出的代价,只一次就足够。他必须找到更加可靠而稳固长远的方法来保护自己,如果一定要是这种方式,最好的选择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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